始建于吳王夫差,與長城齊名的南北大運河,全長七千多里,無錫是唯一被穿行而過的城鎮,從南長橋至清名橋,兩岸粉牆黛瓦,鱗次櫛比地排列著前店後坊的民宅,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水碼頭,石拱橋、繁忙的米市、香火鼎盛的護國寺,忙碌的船只穿梭在微波蕩漾的河面上,這便是無錫獨一無二的景象︰水弄堂。
宮家鏢局也是水弄堂的其中一戶。
「我來!我來!」
午前時分,宮家鏢局的廚房里正忙著準備午膳,原本負責指揮的宮雪菱看看天色已不早了,忍不住搶過鍋鏟來,自己動手比較快。
「小姐……」廚娘忐忑的以為要被趕回家去吃自己了。
「別吵!」宮雪菱快手快腳的一邊調味、一邊炒菜,再嘗嘗味道如何。「听說表哥又闖禍了,爹的心情一定不太好,咱們得做兩樣好吃的,再準備壺好酒,好讓爹開心起來!」
廚娘啞然無言,因為表少爺的確又闖禍了,老爺的心情也確實不太好。
通常男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好酒、好菜正是讓他們心情轉好的方法之一,而小姐的手藝又跟過世的夫人一模一樣——那是誰也學不來的,恰恰合了老爺的胃口,在這種時候,果然由小姐自己親自動手是比較好。
想到這里,廚娘心甘情願的做起下手來。
「行了,排骨好了!」宮雪菱順手將排骨起鍋裝盤。「再來道蝦仁鍋巴吧,我處理白蝦,配料你負責!」
于是兩人分工合作又忙起來了。
「小姐,表少爺又捅什麼樓子了?」手起刀落切配料,廚娘隨口問。
「我哪知道!」宮雪菱忙著剝蝦,漫不經心的回道︰「表哥連上茅房拉屎都可能捅出樓子來,何況這又是他頭一回跟鏢,想不出問題實在不太可能!」
「真是,表少爺都二十二歲了,卻什麼事都干不好,都怪姑女乃女乃太寵他了!」
「我舉雙手雙腳同意!」一手蝦頭、一手蝦尾,宮雪菱舉高雙手說。
「話又說回來,就算丈夫死了,姑女乃女乃也沒道理攜兒帶女的回娘家來讓老爺養呀,婆家又不是沒人了。」
「哪有辦法,姑姑說婆家那邊的人對她不好嘛!」
「我看是姑女乃女乃自己太任性了吧!」
「何止任性,姑姑根本是囂張、跋扈,再加狂妄霸道!不過,我們也不能關緊大門不讓他們進來吧?」頓一頓,再嘟囔,「雖然我是很想那麼做啦!」
廚娘失笑。「原來小姐也看不過去。」
「老早就看不過去啦,所以啊……」說到一半突然停住,宮雪菱扭頭看看沒人偷听,這才擠眉弄眼的繼續說下去。「所以每隔十天半個月的,我就會,嘿嘿嘿,請姑姑他們一家四口享受一下巴豆甜湯,好讓他們『休息』幾天!」
「小姐!」廚娘驚呼,但只一聲,她又忍俊不住的笑出來。「干得好!」
「誰教他們老是去煩爹爹!」
「說得也是,老爺可真是辛苦,姑女乃女乃任性,表少爺又不長進,兩位表小姐也是嬌生慣養啥都不會,老爺光是應付他們的麻煩,早晚會累死!」
「所以我才會請他們喝巴豆湯呀,他們『休息』,爹也才能休息嘛!」宮雪菱理直氣壯地聲明自己的行為再「正當」不過了。「其實我早就建議爹爹把鏢局對面的驢馬行交給表哥打理,他們一家子也可以搬過去住,以後有什麼問題都由他們自個兒負責,偏偏姑姑打死不願意,死皮賴臉的非留在這里讓爹傷腦筋不可!」
「因為他們什麼苦也不想吃,只想輕輕松松的過日子,」廚娘咕噥。「也因為他們什麼責任都不想承擔,只想出問題就丟給別人去解決,更因為他們只想過好日子,不想付出半點代價。」
「我也這麼認為,」宮雪菱恨恨的擰下蝦頭,好像在擰姑姑的脖子一樣。「看來要甩掉姑姑這個大麻煩並不太容易。」
「何止不容易,我看根本不可能!」
「可惡!」再用力擰下另一只蝦頭,差點扔進嘴里咬個稀巴爛。
廚娘瞄她一眼,笑著搖搖頭。「我說小姐,你光顧著擔心老爺,怎不也擔心一下你自己,听說小姐的未婚夫那邊來提過好幾次說你們該成親了,卻都被小姐給拖延了下來,這不太好吧,小姐都十七歲了不是?」
「我還不想嫁嘛!」
「為什麼?」
宮雪菱欲言又止的瞥一下廚娘,沒有回答。
就算她真的不想嫁人,然而這是姑娘家早晚要走的路,她很明白,也早有心理準備,更何況那是逝去的老太爺早在她三歲時就為她訂下的親事,她更不能拒絕,免得爹爹為難。
可是,她實在放心不下爹爹和兩個哥哥啊!
堂堂鏢局的大小姐,又有一身不錯的武功,她原可輕輕松松的讓下人來伺候她就行了,但自從娘親過世之後,才十三歲的她就毅然決然的一肩扛起當家主母的職責,督促奴僕整理家務、料理三餐,處理下人們之間的糾紛,隨時注意爹爹和兩位哥哥的需要,過年過節親手為他們縫新衣、做新鞋,還得應付姑姑和兩位表姊妹的任性要求,這些拉拉雜雜的家務瑣事,她都義無反顧的代替過世的娘親承擔起來。
如今她都十七歲,早該嫁人了,但她卻拖著不肯嫁,婚期一延再延,延到未來的公公都開始不滿了,她也不在乎,只因為她擔心沒人能像她這麼貼心的照顧爹爹和兩位哥哥,寧願等到大哥娶了老婆之後再來考慮她自己。
在她的心目中,爹爹和哥哥可比她自個兒更重要。
沒有半個女人在,他們三個大男人在處理繁重的鏢局事務之余,還有辦法應付這些瑣瑣碎碎的家務雜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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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延數代的宮家鏢局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算小,在江湖上談不上什麼赫赫威望,也沒有驚人的靠山,不過總鏢頭人面廣、關系好,也有那麼一點不大不小的名氣,走鏢在外,少有人擺荊棘條子不讓過,即便是有,面對面攀上幾句話也就過去了,鮮有真正要亮出家伙來打個你死我活的情況。
不過就在今天,宮家鏢局那一點累積時日,好不容易才叫出來的名聲即將要毀于一旦了,只因為一個就愛說大話,其實只會吃喝嫖賭的敗家小子。
「你你你……你這畜生!」
「舅……舅舅……」
「頭一趟出鏢就出這種天大的岔子,不但醉酒誤事,還糊里糊涂的睡了人家的未婚妻,現在人家叫你拿妹妹賠他,請問你打算如何?」
「我……我……」
練武場內,正在大發雷霆之怒的是宮家鏢局主人宮孟賢,相對的,正在被他狂噴口水的是他的外甥陸學季。
這就是最可恨的地方,闖禍的並不是他的兒子。
如果是的話,他還可以怪自己教子無方,怪兒子頑劣不受教,然後拿木板條子先扁上幾十大板扁成豬頭再說,但偏偏不是,這個平日正事不干,專會拉嘴皮子說大話的陸學季是他妹妹宮如媚的寶貝獨子,他根本管不了。
每當他看不過去外甥的任性妄為,想多少「教導」幾句,宮如媚就會搶先一步跪到爹娘的牌位前要死要活的嚎啕大哭,責怪爹娘給她找的丈夫太早逝,害她孤兒寡母的老給人家欺負。
人家孟姜女哭倒的是秦始皇的長城,她宮如媚卻想哭倒自己爹娘的牌位,這麼一來,宮孟賢只好再把一肚子火硬吞回肚子里去悶燒自己。
誰教爹娘的眼光不好,左不挑、右不挑,偏偏挑上那樣一個癆病根子。
為人子者就該承擔起父母的錯,宮孟賢只好任由自己的妹妹沒天沒理的寵溺兒子,結果寵得陸學季更是無法無天,鎮日里只會招呼他那些酒肉朋友吃喝玩樂招搖過市,要捅出樓子來就推給宮孟賢去頭痛。
到如今,陸學季終于闖出連宮孟賢也沒把握擺得平的禍事來,這下子就算宮如媚在爹娘牌位前活活哭死,他也沒轍。
「說啊,你到底打算如何?難不成真要把你妹妹賠出去?」
「不!我寧死也不嫁!」
「我也不要!」
這兩位很有默契的一起拉喉嚨尖嗓門抗議的是陸學季的妹妹,十九歲的陸佩儀和十七歲的陸佩琴,她們堅決不肯、抵死不嫁,因為陸學季惹上的是武林九大綠林黑幫之一的百曉會。
百曉會表面上是經營驢馬行的大幫大派,其實暗地里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奸瀅擄掠、無惡不作,特別是百曉會會主父子倆,女人一個接一個帶進門,再一個又一個用棺材抬出門,因為他們父子倆都是近似野獸般的虐待狂。
那種丈夫,誰敢嫁?
「叫雪菱嫁過去吧!」宮如媚沖口而出。
「慢著!」不待宮孟賢回應,他的大兒子宮仲卿便憤怒的咆哮過去。「姑姑,那可是你兒子闖的禍,理該由你們陸家的人自己想辦法,為何反倒要叫我無辜的妹妹承擔?」
「而且,姑姑有兩個女兒,」老二宮仲書更憤慨。「我們可只有一個妹妹,憑什麼要我們犧牲唯一的寶貝妹妹?」
宮如媚啞口無言,眼珠子一轉,正待重施故枝再來個重量級的哭天喊地、你死我活,無論如何,她親生的寶貝兒女就是受不得任何委屈,「別人」的孩子就由別人去傷腦筋,不關她的事。
很可惜,她的喉頭才剛開始顫動,還沒來得及表現一下爐火純青的演技,兒子就先她一步吶吶的開了口……
「我……我騙他們說兩個妹妹都已訂親,這個月……呃,就要成親了。」
宮孟賢怔了怔,隨又皺眉,不相信的眼神在外甥身上狐疑的繞過來、繞過去。
「所以他們就算了?」百曉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陸學季咽了口唾沫,「我還……還說她們的未婚夫家是海家和夏侯家……」
聰明,松江府海家和寧國府夏侯家都是武林世家,的確不好意,百曉會也不敢輕易得罪,更別提強搶他們的未婚妻,只不過……
「太荒唐了!」宮仲書憤慨激怒的大吼。「寧國府的夏侯家明明是爺爺在小妹三歲時為她訂下的親事,可沒有你們陸家的份,憑什麼隨隨便便兩句話就被你們霸佔去?」
「還有,說松江府的海家也很離譜,」宮仲卿冷冷的道︰「海家確實來提過好幾次親,但姑姑嫌他們家的公子娘娘腔,不都沒答應嗎?」
「應付一下也不成嗎?」宮如媚月兌口道。
「不……不是應付……」陸學季眼楮釘在地下,瑟瑟縮縮的囁嚅道︰「他們說會……會派人來察看,如果……如果佩儀和佩琴沒有如我所說的在這個月嫁出去,他們就要……要挑一個帶走。」
好一晌的靜默,然後,陸家兩位大嗓門小姐和宮如媚在同一瞬間扯喉尖叫,現場若是有花瓶,肯定會當場英年早逝、粉身碎骨。
「不!」姊妹倆異口同聲,真有默契。
「快!快答應海家的親事!」顧不得斥責兒子,宮如媚慌慌張張的嘶聲大叫,高昂的嗓門硬是壓過兩個女兒一個殺雞、一個宰羊的合音。「看海公子是中意哪一個,月底前就讓他們來迎娶成親!」娘娘腔總比虐待狂好,再說,娘娘腔也比較好控制。「至于另一個……另一個……」
「我馬上去幫她們再找一位對象!」語畢,宮孟賢轉身便要出去。
「爹!」宮仲卿即時拉住父親。「兩位表妹若真及時嫁出去了,到時候百曉會的人九成九會捉小妹去頂數……」
「你立刻上夏侯家說明一切,請他們務必在月底前來迎親!」
「是。」
這個月只剩十天不到,時間倉促得跌破炒菜鍋,幾乎只來得及把新娘穿戴好丟上花轎,其他什麼拉拉雜雜的習俗禮節,以後有空再拿出來仔細研究吧!
于是父子倆一道匆匆忙忙要往外走,不料又被另一個聲音拉住腳步。
「咦?爹,大哥,都快用午膳了,你們要上哪里去?」
宮孟賢父子倆同時回頭,果然是宮雪菱,但見她容顏清秀、五官俏皮,雖不及兩位表姊妹那般美艷奪目,再看卻比她們更迷人,也許是因為宮雪菱總是掛著一臉甜甜的笑靨,那笑容溫暖又明朗,怎麼看怎麼舒服。
不過對宮孟賢父子三人而言,就算宮雪菱是丑斃了的鐘無鹽,她依然是最能干的女兒,也是最討人喜愛的妹妹。
「菱兒,別管家務事了,快準備成親吧!」話落,他們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耶?」宮雪菱一臉錯愕、滿頭霧水,搞不清楚狀況。「成親?」
「對,你要成親了。」宮仲書嘆道,他實在舍不得讓妹妹嫁出去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是不是錯過了什麼「精采」內幕?
「還不是學季表哥又闖禍了……」
「那又如何?表哥又不是頭一回闖禍。」
「不過這回他可是捅了大樓子……」
「多大?」
「大到你在月底前非嫁出去不可!」
「……二哥。」
「嗯?」
「這不叫闖禍。」
「不然該叫什麼?」
「災難!」
前一刻她還在想說婚事要拖到不能再拖,最好拖到對方自動解除婚事更好,沒想到下一刻她就非嫁不可了,這不叫災難叫什麼?
可惡,表哥捅的樓子干嘛牽拖到她身上來嘛!
「好了,小妹,女方家要準備什麼,那種事我可不懂,還不快開單子交給大掌櫃的去打點,沒多少時間了,還有兩位表妹也趕著要嫁出去呢,唉,大家八成會忙到翻!」
表姊和表抹也要嫁了?
太好了!
「那就先幫表姊和表妹打點……」繼續拖,能多拖一會兒就多拖一會兒。
「不,先打點你的,姑姑他們自個兒會想辦法,你甭躁心。」
「但姑姑他們……」
「先打點你的!」
「可是我……我……」
終于听出妹妹的猶豫,宮仲書頓時恍悟她又在為他們擔心了,于是決定下帖重藥給她吞,不然屆時她肯不肯上花轎還是個問題呢!
總不能綁住她的手腳硬把她丟進花轎里吧?
「小妹,我老實跟你說吧……」
他開始一五一十的把陸學季闖的禍告訴妹妹,听得宮雪菱直翻白眼。
「表哥是白痴嗎?」
「不,他是不知死活!」宮仲書恨恨道︰「所以啦,屆時百曉會的人定然會硬捉你去充數,而爹、大哥和我是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落入他們手中的,結果可想而知,雙方必定會卯起來干上一場大的,最後呢……」他故意滿不在乎的聳聳肩。「你不肯嫁,只好幫我們收尸啦!」
收尸?!
宮雪菱駭然一個哆嗦,滿面驚恐。「不!」
就知道這招有效,保證藥到病除,比靈丹更靈!
宮仲書心中暗笑。「那就乖乖嫁了,嗯?」
「好,我嫁!我嫁!」宮雪菱叫著,反過來拉著哥哥的手跑。「走,要準備的東西可多著呢,二哥得幫幫我!」
至于表姊和表妹,自求多福吧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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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緊迫,沒有那麼多閑情逸致讓宮孟賢到遠處找人,只好就近在常州府周圍四處詢問,可有人願意娶他那兩位外甥女?
但結果就如他所料,沒有半個人願意娶他那兩個外甥女。
遠地不說,常州府左近誰人不知他那兩個外甥女有多任性、多刁蠻,誰人不曉她們有多霸道、多難伺候,簡直是臭名遠飆、生人勿近,光是听到名字,大家就卻步三百尺。
要娶她們,不如養只母狗還听話一點。
因此陸家姊妹都十九、十七了,除了海家那個娘娘腔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上宮家鏢局去提過親了,就算嫁妝是金山銀礦、奇珍異寶一籮筐,娶的是河東獅和母老虎,大概也沒多少命享受。
跟財富比起來,還是老命要緊。
迫不得已,宮孟賢只好降低標準,不一定要名門世家,只要為人正派,懂得武功就行了……
算了,不會武功的一般人家也湊合了……
好吧、好吧,只要是正正經經過日子的男人就可以了……
可是……
「不敢相信,連種田、種菜的莊稼人都不敢娶她們!」宮孟賢喃喃道。
「他們想娶老婆,可不想虐待自己。」宮仲卿嘲諷的說。
「這下子可怎麼辦才好?就剩下兩天了!」
「惠山下還有幾戶莊稼人,我們再去問問,再不行的話……」
父子倆相對一眼,苦笑。
「要飯的?」
「最多把驢馬行交給他打理,就不用要飯了。」
「但如果連要飯的也不願意……」
「……」
父子倆又匆匆對視一眼,旋又拉開視線,各自理頭往前走,不敢再去想最糟糕的結果。
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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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山,又名九龍山,座落于無錫城西,林木蔥郁、泉涌瀑布,靈秀婉約、幽雅嫻靜,山上古剎草堂、別有洞天,山下園林飛澗、詩意盎然,幾片綠田不但沒有破壞明媚的景致,更添幾分淳樸的野趣。
「好大一片田,就他一個人在整治嗎?」宮仲卿眯眼注視綠油油的稻田中那忙碌的莊稼漢背影,暗贊好一副挺拔有勁的身子骨。
「去問問吧!」宮孟賢迫不及待的帶頭前行,看樣子他也有同樣的想法。
稻田垣邊,父子倆站定,宮孟賢吸口氣,喊出去。
「那位小哥,可否借一步說話?」
半晌,沒動靜,官孟賢以為對方沒听見,正待提高嗓門再喊一次,但就在他張嘴將喊未喊之際,那個莊稼人卻慢吞吞的回過身來,宮孟賢連忙向他招招手。
「小哥,可否借一步說話?」
那莊稼人又是好一會兒沒反應,似乎正在考慮,片刻後,他終于慢吞吞的將鐵耙擱到肩上,慢吞吞的沿著田埂走向他們。
「兩位,有事?」
「呃,可否請教,小哥貴庚?」
「二十又五。」
「可已娶親?」
「尚未。」
「訂親?」
「不曾。」
「中意的姑娘家?」
「亦無。」
對話到這里,宮孟賢父子倆不由得相覷一眼,覺得有點怪異。
雖然只是短短幾句,他們卻不覺得是在跟莊稼人說話,反倒像是面對一個文雅的讀書人,再看對方,一身尋常莊稼漢子的粗布衣褲,袖子擄著,褲腿卷起,腳下踩著一雙草鞋,泥巴漿淹到膝蓋頭,怎麼看都是個普通莊稼人。
然而再往上瞧,寬大的斗笠下,他們見不著莊稼人的五官,因為他的頭低低的往下壓,臉孔被笠檐遮去一大半,使他們只能瞅見一張笑吟吟的嘴。
不知為何,那笑,今他們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呃,是這麼著,我是城里宮家鏢局的局主,有兩位待字閨中的外甥女,不知小哥可有意娶她們其中之一為妻?」
以他們過去幾日來的經驗,一般人乍听這種問題,多半會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前一位被他們問到的莊稼漢甚至嚇得一跤跌進稻田里頭去,好一陣子反應不過來的坐在爛泥巴里,他們只好模模鼻子走人。
不必再問了,看模樣就知道答案是什麼。
然而眼前這位莊稼人卻一動也不動,笑容分毫不變。「可會做莊稼活兒?」
「呃,這個嘛……」宮孟賢尷尬的咳了好幾下。「她們打小嬌生慣養,又裹著三寸金蓮,恐怕半點活兒都做不來。」
「有病?」
「沒!沒!」宮孟賢慌忙搖手。「她們健康得很,丁點毛病也沒有!」
「很丑?」
「不不不,她們極好看,一點也不丑!」
「任性?」
何止任性,根本是不可理喻!
「呃……呃……」宮孟賢硬著頭皮點下腦袋,「是。」然後就等著對方拒絕,沒想到……
「會生兒子嗎?」
宮孟賢呆了一呆。「這……這……這種事誰也不敢打包票呀!」
「的確,不過……」
「不過什麼?」宮孟賢戰戰兢兢的問。
「清明將近,又得孵秧子了,眼下我沒空辦婚事。」
聞言,宮孟賢先是一怔,繼而大喜過望,差點忘形的跳起來大呼三聲萬歲。
「小哥是願意娶我家的外甥女?」
「眼下我沒空,待早禾收割過後再說吧!」
「沒問題、沒問題,只要小哥點頭,一切都交給我就行了!」宮孟賢忙不迭的說,就怕對方反悔。「該忙活的都由我來,聘禮就免了,小哥也毋需親迎,明天我會派人來安床封鏡,後天就讓媒婆將新娘送過門來拜天地,這樣可好?」
「後天?」語氣是十分驚訝的,但唇畔的吟吟笑容卻未減半分。
宮盂賢吃力地吞了口唾沫,「是……是後天。」話落,暗暗嘆了口氣,心想對方一定會再追問下去,追問到最後八成又給他打回票了,結果堂堂鏢局局主的外甥女只有嫁給要飯叫花子的份,甭說別人,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後天就後天。」
耶耶耶,真這麼好說話?!
如果不是宮仲卿及時扶了他一把,宮孟賢驚喜得險些一頭栽進稻田里的爛泥漿里去滾一圈。
「太好了,敢問小哥要娶我家外甥女的姊姊或妹妹?」
「隨便。」
「有何要求嗎?」
「會生就行了。」
好說話得離譜,他不是有什麼毛病吧?
「那麼,請教小哥尊姓大名?」
「獨孤笑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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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總算在最後一刻找到人,但一回頭,麻煩又來了。
「種田的?」陸佩儀又在尖叫了。「我才不要嫁給種田的!」
陸佩琴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笑,因為海家看上的是她,她只要等著嫁過去做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女乃女乃就行了。
「不然怎麼辦?」宮仲卿兩手一攤。「沒有其他人肯娶你了呀!」
「胡說!」宮如媚嗤之以鼻的憤然斥責。「堂堂宮家鏢局的表小姐,怎麼可能沒人要!」
宮仲卿與宮仲書兄弟倆對視一眼,聳聳肩。
「是啊,常州府左近誰人不知道『堂堂宮家鏢局的表小姐』有多麼任性、多麼野蠻,誰敢娶?」
宮如媚窒了一下。「你們不會跑遠點去找!」
宮仲卿一本正經的點點頭。「可以啊,不過,姑姑,你要給我多少時間呢?」
對,這才是重點,他們沒有時間了!
宮如媚啞然愣住,陸佩儀又開始尖叫了,好像已經忘了正常說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依、不依,我不依,我要做少女乃女乃,打死我也不做農家婦!」
她也舍不得讓女兒去種田呀,這可怎麼辦?
啊,對了!
「雪菱習慣干活兒了,讓她嫁過去吧!」又在己所不欲,必施于人了。
宮仲卿冷笑。「然後呢?」早料到姑姑會這麼說了。「讓大表妹代替小妹嫁到夏侯家做少女乃女乃,對吧?但姑姑是否忘了幾個小細節呢?」
「什麼小細節?」
「第一,爹爹是否同意?第二,我是否同意?第三,仲書是否同意?最後,夏侯家是否同意?」宮仲卿慢條斯理的說。「我想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夏侯家我們是不知道啦,但爹和小弟還有我,我們三個絕不同意!」
誰管他們兄弟倆同不同意!
可是……
宮如媚斜眼偷戲著宮孟賢——她的親大哥,她可不能不理會。
但見宮孟賢板著一臉堅決,好像不太容易說服的樣子,她蹙眉思索片刻後,咬咬牙,決定再拿出絕活來驚天動地一下,就不信她沒辦法力挽狂瀾,于是,擺好姿勢,她又撲到父母牌位前去嚎啕大哭了。
清明快到了,這一場五子哭墓恰好應景。
「嗚嗚嗚,爹呀、娘呀,都怪你們,給女兒找個短命的丈夫,害女兒年紀輕輕的就守寡,帶著孤兒寡女的到處受人欺負,嗚嗚嗚,我不要活了,爹呀、娘呀,還是讓女兒去找你們吧……」
為了寶貝女兒的未來,這回宮如媚可是使盡渾身解數,連壓箱底的鹽水都擠出來了,聲嘶力竭的哭天搶地,又捶胸、又拍地,就差沒有把心肝嘔出來給他們看,滿心以為十拿十穩,宮孟賢不低頭也得低頭。
萬萬沒想到宮孟賢早已料到她會來這招,先偷偷吃下好幾斤秤鉉,鐵了心半步都不讓,結果宮如媚這招百戰百勝的絕活兒終于踢到了鐵板,她連喉嚨都喊啞了,宮孟賢卻無動于衷,只是冷眼看著她,好像早已看透了她在打什麼主意。
難不成真要她哭死在爹、娘的牌位前?
「我願意嫁給莊稼人。」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讓步的竟然是始終不發一語旁觀的宮雪菱。
「雪菱?!」宮孟賢父子三人異口同聲驚叫。
宮雪菱擺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意謂她的話還沒說完。「不過我有條件。」
喜出望外,宮如媚連忙爬起來追問︰「什麼條件,快說!」
宮雪菱舉起一根手指頭,目閃詭詐的光芒。「首先,一定要先經過夏侯家的同意。」
宮如媚眼珠子轉了兩轉。「當然。」
宮雪菱再豎起第二根手指頭,嘴角勾笑,狡黠意味更明顯。「還有,請姑姑和表哥在一個月之內移駕到驢馬行去住,往後你們自個兒的問題麻煩你們自個兒解決,不能再來找爹幫忙了。」這才是重點。
那怎麼成,兒子老闖禍,她哪應付得了!
這回宮如媚的眼珠子賊溜溜的連連轉了好幾十轉,她才點頭。「可以。」管他的,先答應下來再說,等宮雪菱嫁出去之後,哼哼哼,她愛怎麼反悔就怎麼反悔,誰也拿她沒皮條。
不過,她會打如意算盤,宮雪菱也會掐指心算,雖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但宮雪菱壓根兒沒給她听進去,因為她知道姑姑根本不認得「誠信」那兩個宇。
「爹,您听見姑姑的回答了,那麼您呢?」她爹的回答才是有掛信用保證的。
「菱兒,你……」宮孟賢滿心焦急的想要搞清楚女兒到底在想什麼,更想勸她改變主意。
「爹,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對我而言,其實嫁給誰都一樣……」
「怎會一樣!」一側,宮仲卿忿忿地插進嘴來。「打從你十三歲開始,夏侯嵐每隔兩個月就會來探視你一回,可見他對你多有心;而你,不是也很喜歡他嗎?」
「誰說的,我只是不討厭他而已。」宮雪菱不假思索的否認。
「只是不討厭?」宮仲書十分訝異。「夏侯公子人品好、武功高,你哪里不中意了?」
宮雪菱聳聳肩。「很簡單,他連泡茶都不會,也不會洗碗、不會洗衣服,這些雖然是女人家的工作,但像他那樣連照顧自己都不會,出門非得帶上僕人伺候他吃喝拉撒睡不可,听說他連穿衣服都要人服侍呢,太可笑了!」
「他是世家子弟,那也難怪呀!」宮仲卿反駁。
宮雪菱又聳了一下肩,不予置評。「總之,我不介意嫁給莊稼人,干粗活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應付得來的,爹。」
不是應不應付得來的問題,而是……
「菱兒……」他舍不得呀!
「爹,如果您想讓女兒安安心心的嫁出去,」宮雪菱滿眼央求的瞅住宮孟賢,眨呀眨的。「就請您答應了吧!」
家務瑣事可以交代管家奴僕們,但表哥老是闖禍,這種問題就沒辦法交代給任何人了,而這又正是最令爹爹感到頭痛的麻煩,如果說只要她嫁給莊稼人就能夠使爹爹從此擺月兌姑姑和表哥所帶來的煩擾,她一定會開開心心的嫁過去。
宮孟賢凝視她良久,長嘆。「好吧!」雖然宮雪菱沒有明說,他也猜想得到宮雪菱為何要做這種犧牲。
想到要讓如此體貼的女兒嫁到種田人家去干粗活兒,他實在禁不住心疼!
不過幸好,她就嫁到城外不遠處,他隨時可以照拂得到,一天照三餐去探視也
行,就這方面來說,反倒更方便,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答應。
亮晶晶的眼兒繼續眨巴著。「您保證會讓姑姑在一個月之內搬到驢馬行去?」
「我保證。」
「但如果姑姑『忘了』今天的約定,又跑來找爹幫忙呢?」
宮孟賢想了一下。「我會通知她的婆家派人來帶他們母子回去。」
宮如媚面色驟變,差點又破口尖叫,保證會讓在場的人當場耳聾,不過,她硬是又憋回肚子里去了。
等女兒嫁出去再說!
相對的,一得到宮孟賢的回答,宮雪菱當即眉開眼笑的咧開了小嘴兒,「好極了!」她就是想听這個。「那麼爹可以派人去詢問夏侯家是否同意了。」
「我馬上派人去問。」宮如媚忙道,拉腿便往外跑,不給他們反對的機會。
她會派人去問。
順便再塞幾封銀子,交代幾句話,這麼一來,就可以保證派出去的人帶回來的答案必定是……
夏侯家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