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煉獄!
步入西荻國境內,常如楓才真真切切了解匡雲中口里所言的人間煉獄,究竟長什麼樣子。
那已不是一句「淒慘」可以形容。
大雪初融的泥濘地里,三步便見一名病夫、十步可見一具尸骨,根本是哀鴻遍野、慘不忍睹。
她走著、看著,因受欺騙而冰凍的心開始龜裂,與這些人比起來,她的痛苦算得了什麼?
破落的街道上,一雙雙無神的眼刺得她眼眶一陣又一陣地酸。
常家是大陸上唯一的撰史人啊!為何從沒有記錄過這篇悲慘的事實?到底……到底常家人引以為傲,絕對公正、真實的歷史都記載了些什麼?
她有什麼好驕傲的?!有什麼好光榮的?沒有,什麼也沒有,關在象牙塔里撰寫出來的歷史,畢竟只是一篇經過修飾的虛幻,太美了,完全不切實際。
探尋的腳步變得沉重,越看,她的眼眶越紅,心擰得幾乎碎裂。
腦海里浮現那個促狹開朗的男人,在這種煉獄里出生長大,他是如何維持住那雙棕眸里的澄澈與光燦的?
她不過來了一天,已即將崩潰。
「來了、來了,熱粥來了,大家來喝粥哦!」一個熱情洋溢的聲音遠遠傳來,打破滿地的蒼涼,像極黑暗中唯一一道光明。
「是三皇子,三皇子來了。」瞬間,張三告訴李四、李四再告訴王五,一堆又一堆的災民不停擁向街頭。
「三皇子、三皇子、三皇子……」一聲聲激昂的歡呼響徹雲霄。
常如楓退到路旁,想著眾人口中的三皇子可不就是匡雲中的兄長,排行老三的匡雲西?
轟隆隆地,一陣……該算是車馬聲吧,逐漸接近市道。
那不是戰馬嗎?而且……好老喔!常如楓瞧見十來匹馬,各自拖著破舊的板車,上頭載滿一鍋又一鍋的熱粥,送入鎮上的廣場。
「快喔,快喔,熱粥來了,大家排隊來領粥。」一個男人立在馬上,扯開喉嚨大聲喊著。
那一定就是西荻國的三皇子,匡雲西。因為常如楓在他臉上,瞧見了與匡雲中一般的美麗棕眸,澄徹、透明,似琉璃般不含一絲雜質。
為什麼可以在這樣可怕的煉獄中活得如此純粹?
「不要動不動就提死字。」她突然想起匡雲中的話,他老這樣罵她。
因為是歷盡千辛萬苦才存活下來,所以生命才會顯得特別光輝嗎?她不懂,心頭的冰融得更快,化成一陣陣水氣蒙上她眼眶。
「姑娘一塊兒來喝碗粥吧!」一道男聲在她身邊揚起,是匡雲西。
常如楓抬眼,直迎上了那雙美麗無雙的棕眸,與她最愛的戀人一模一樣的棕眸;淚水再也壓抑不住滑下她眼眶。
「哇,你怎麼哭了?」匡雲西手足無措。
而她只是哭,心痛得無法忍受。
「別哭、別哭。」他小心翼翼拍撫著她的背。
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溫暖讓她哭得更加厲害。
匡雲中說的都是真的,他的無可奈何、他的憂傷悲慟,她至此全部了解,但也正因如此,他與她之間的鴻溝更深更廣,天與地的差別,已經無法挽回。
「嗚……相公……」一聲呼喚,哭的是她無緣的愛人、她不得不做下背叛先祖遺訓的規定,以及她注定了晦暗的未來——
「少爺,咱們還要在這里待多久?」看著對面胳臂粗的鐵欄桿、踢踢腳下腥臭的爛泥,順公公真討厭死這個陰暗恐怖的地牢了。
「不知道。」匡雲中沒睜眼,繼續坐在地上吐息運功。自那夜,他的身分被常如楓識破後,她本來要他服下無心果,成為她終生傀儡的。
但後來,她卻突然改變主意,命人將他與順公公打入地牢,每天只派一名聾啞婆婆送飯菜。
至今,已過半月,他沒有再見過她一面。
不知她好不好?若他身分未暴露,十天前本該是他們的成親日;早已公諸天下的婚禮,卻突然少了他這名新郎倌兒,那場面必定十分難堪吧?
「我對不起你,如楓。」他實在虧欠她太多了,盡管他撒謊的出發點並非為了自己,但西荻國民是人、她亦同,實在沒理由為了他的國家,犧牲她一人。
唉!不過現在說再多也來不及了。眼下他唯一能做的是,盡快恢復功力,以保護順公公離開地牢、回西荻,向四位皇兄報告他失敗的消息,請他們另謀他法解決國內窘境。
至于他。「呵……」唇邊的笑蒼涼似十二月的隆雪,他已決定,後半生將永遠為彌補她而活。如果她還願意要他這個傀儡的話,他甘心服下無心果,從此心底只住她一人。
「常小姐。」順公公忽地叫道。
匡雲中霍然睜開眼,陰暗的地牢那端,一點光亮緩緩接近;暈黃的燭火下,照出一張慘白憔悴的嬌顏。
他起身,慢步走向她,隔著鐵欄桿與她淒然的容顏相對。
「十五日又兩個時辰不見了。」他揚唇笑道。
常如楓鼻間倏地一酸,如今才知相思磨人,不過十余日,她已想他想得快要發瘋。
「你好嗎?」他探出手,撫著她微涼的頰。「你瘦了,是想我想的吧!」
「唔……呵……」忍不住鼻酸,她流下淚,但唇角卻彎起一朵許久不見的笑花。這世上也只有他能夠左右她的情緒如此徹底,要她笑就笑、要她哭便哭。
他美麗的棕眸底添入了幾許紅絲,看得人不禁心碎。「但你想我一定沒有我想你多,因為我比你瘦多了,瞧……」他的手臂穿出鐵欄桿拉起她的手,湊近他臉頰。「是不是變得好瘦?可見我是多麼地思念你,茶不思、飯不想,日日夜夜只念你一人。」
她蠕動著雙唇,想開口罵他又說譚話,就像以前那樣,與他嬉鬧地開著玩笑,將平凡的日子妝點得如虹彩般光輝絢爛。
但她說不出話來,喉嚨像梗著把粗沙,讓她滿腔言語只能變成一連串無意義的氣音。
「你的無心果呢?拿來給我吃吧!再這樣看不見你,我可受不了,情願吃了無心果,變成木偶也沒關系,只要能永遠跟著你。」他說得好輕松,話中甚至帶著笑,仿佛是個三歲小童正在討糖吃。
但她卻再也听不下去了,無助的螓首低垂,滾滾熱淚灼燙了他的手。
「如楓,別哭,如楓……」她的淚讓他慌了手腳。「你已經不想要我的陪伴了嗎?如果是,我願意走。」
她搖頭、又點頭,淚流不止。
「如楓!」他隔著鐵欄桿將她擁進懷里。「我的寶貝,如楓……」
他們是真心相愛的啊!為何卻無法相守?她的心好痛,好想吶喊!為什麼?誰能給她一個答案?
一旁的順公公看著這對無緣的有情人,同樣忍不住讓淚水縱橫了一張老臉。
「雲中……」常如楓噯啞地喚著他的名,深深嗅聞著他的味道,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她一定要努力記住他的一切。
「怎麼了?」匡雲中輕應。
她搖頭,再度深吸口氣,讓她的身體充滿對他的記憶。
好半晌,她頭著小手,解下系于腰間的鎖匙,打開了地牢門。
「如楓?」他站在牢里看著她,瞧見她臉上認命似的絕望,心頓慌。「你是什麼意思?」
「我去了趟西荻國,」她說,不僅聲音淒涼,連原本籠罩于周身溫暖的氛圍都變得寒冷了。「也看見你說的人間煉獄了。」她自懷中掏出一本書遞給他。「所以我下了個決定,請你走吧,回西荻去盡你應盡之責任。」
他看了書皮一眼,卻沒有伸手接過。「你要將‘上古異志’給我?」
「正確的說,這是你要的黃金傳說解答。我已解開黃金埋藏地點之謎,也全寫在里頭了,連同采金所需要之物事、技術……全部都有。」她將書塞進他懷里,轉身往外走。「我也只能幫你這麼多,剩下的,你好自為之。」
「等一下。」匡雲中急步追上她,大掌抬起她蒼白如紙的嬌顏。「你……」他果然沒想錯,她是抱著必死之決心甘冒天下之大不題、背叛鴻鵠書齋來幫他的。
可一名理該永持公正的撰史人,卻對三國之一產生私心、破例相助,這樣一份過錯,又會被如何處置?
即便外人不追究,常如楓的良心首先就不會放過自己。
不!他不能走,他一走,她就死定了。
「來,我帶你去看一些東西。」這回換他拖著她的手往外走。
「你不是得趕回西荻?」她掙扎著,不想再與他糾纏下去,當斷而不斷,不過是多添悲傷。
「不急在這一刻。」他說著,回頭對尚在牢里的順公公喊道︰「你先回西廂收拾包袱,等我回去後,再啟程回西荻;而你……」他緊捉住常如楓的手。「你休想拋下我做傻事。」
他知道!她容顏更白,卻也不覺訝異,畢竟,他一直是懂她的,該當了解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出手助他振興西荻國。
此事之後,她再也沒資格姓「常」,甚至天下人若知她的私心,她亦無顏苟活世間。
「你放開我。」做都做了,她不後悔,也希望他別阻礙她,迫使她犯下更多的錯。
「我會放開你的,在你得知全部的真相後。」他的棕眸轉暗,一瞬也不瞬地凝視她。
她一愣,從未見過他這般沉慟的表情,仿佛有什麼天大的秘密即將揭曉;她再也無法動,只能隨著他走向她生命中最嚴苛的一場考驗——
匡雲中拖著常如楓來到燈園求見琉璃夫人;同時,他亦命人請來常泰與常松。
「你到底想做什麼?」不知為何,她的心好慌。
「你等著看就知道了。」他說,拍拍她的手要她捺下著急,靜心等待。
不多時,琉璃夫人到了,向來跟在她身後的忠僕同樣寸步不離。
「你找我有何事?」琉璃夫人問。
「等一下。」匡雲中轉頭望向門口,只見常泰先到、常松隨後。「終于,所有的關系人都到齊了。」他說。
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一群人面面相覷片刻,最後由常如楓開了口。「雲中,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此,究竟想干麼?」
「介紹一個人給大家認識。」匡雲中舉步走向琉璃夫人身後的老僕。「岳父大人,戲演至此,也該落幕了吧?」
眾人一愣,匡雲中喊老僕「岳父大人」,那不是指……
「你在叫誰岳父,我爹早就死了。」常如楓怒責。
「如果他只是詐死呢?」匡雲中笑。
一時間,除了琉璃夫人外,房里所有的視線齊聚在老僕身上。
好半晌,老僕幽幽開口。「我早知不該救你的。」不是年老沙啞的聲音,而是一個悅耳略沉的男聲。
「爹!」常如楓驚道。
「你沒死。」常泰訝喊。
老僕搖搖頭,伸手揭下臉上精巧無比的面具,果真是常如楓之父,常家第三十五代主人常言。
「爹!」常如楓撲向常言。「您為什麼要詐死?女兒……女兒好想您,爹……」
「對不起,楓兒,是爹對不起你,但爹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常一言嘆道。
「是什麼苦衷竟讓您不惜丟下女兒詐死?」常如楓哭喊。
「我……」常言萬分為難。
「這一點由我來說明吧!」匡雲中主動接過難題。「我想,岳父大人的詐死念頭,應該已經想了很久,是吧?夫人。」話到一半,他突轉向琉璃夫人。
「你果真是個聰明的孩子。」琉璃夫人笑了笑。「對不起小楓,你爹會詐死,全是為了我。當年,我和姊姊被買入常家,分別成為泰哥與言哥的童養媳,但後來,姊姊許久不孕,爹請大夫診查,發現我和姊姊都無法生育,姊姊和泰哥因此被剔除繼承權趕出常府。本來,爹也要趕我的,多虧了言哥求情,撥下燈園予我居住,給了我一個容身處。」
話至此,曾經身歷其事的常泰與常言皆紅了眼眶。
常言放開女兒,走向琉璃夫人。「楓兒,其實我與琉璃一直相愛至深,卻為爹娘所迫,不得另行娶妻,我虧負了琉璃;但她卻一點兒也不怨我,甚至在你娘死後,盡心盡力照顧你、照顧常家;那時我就發誓,總有一天,我會給琉璃一個交代。直到那日,我發現茶水被下毒,我知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可以擺月兌‘常言’的身分,重新生活,與琉璃雙宿雙棲。于是我詐死,我以為只要我一死,昔年的恩恩怨怨便可告一段落,那恨我之人也會死心,不再為惡。」說著,他望了常泰一眼,顯然心中亦有數,下毒者必與常泰月兌不了干系。「後來,我又因放心不下你,遂與琉璃商量,請她掩護我。平時,我跟在她身後假裝她的僕人,偶爾再打扮成黑衣人,暗中保護你,就這樣,我發現了許多原先不知道的事。」
「原來那名黑衣人是爹扮的?」常如楓不敢相信。「爹,您會武?」
「學過一點皮毛啦!」
「所以那夜,岳父見我親吻如楓,才會出掌打我,因為您以為我在輕薄如楓。」匡雲中走過去,拉起常如楓的手。「當然,在密室里救了我與如楓的也是您老人家,您的武功可不只是懂得皮毛而已。」
常如楓仰頭望了匡雲中一眼,瞧見他侃侃而談的模樣,心頭一時酸、一時甜;她的男人多麼聰明勇敢啊,卻再也不屬于她。「原來是爹救了我和雲中。」
常言瞪了匡雲中一眼,對于他的太過精明,揭露所有事情,滿心不悅。
匡雲中回了他一記歉疚的眼神,他也不想當眾揭發常言的謊言,破壞他與琉璃夫人雙宿雙棲的好機會;但為了給失去生存意志的常如楓一個重新活下去的理由與勇氣,他不得不這麼做。
「不過我想,府里諳武的人應該不只岳父大人,泰伯父,還有老管家,你兩人的武藝也不差吧?」匡雲中將矛頭指向常泰與常松。
常泰冷笑了聲。「沒錯,我確實諳武,甚至府里兩起下毒案件,以及你們連番遭險也都是我派他做的。」他指向常松。「常恨,我真正的義子,取名‘恨’字,正是為了永遠不忘常家害死我娘子之仇。」
常松也干脆地揭下面具,一看,卻是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是常恨。
「你不是常叔?」常如楓大驚。「那常叔呢?」
「老家伙早在一個多月前被我的恨兒收買,回鄉與他的兒孫團圓了。」常泰大掌拍著常恨。「恨兒可不是江彬,蠢蛋一枚,他辦事能力很強的。」
「就是你在我房里放蛇、茶里下毒,屢次謀害我?」常如楓瞪向常恨。「我信任你啊,你卻利用我的信任與不防備害我?你良心何在?」
常恨無言,他也不想害人,但立場相異,他亦無可奈何。
「為什麼?」常如楓不懂,血濃于水的親人,卻為何要這般自相殘殺?
「你還不明白嗎?像常府這樣一座可怕的牢籠根本不該存在。」常泰泣吼。「說什麼公正無私,其實不過是冷血無情,我娘子是如此地溫柔善良,卻只因為無法生育,便被趕出家門。流落在外的日子並不好過,盡管我使盡全力想讓娘子開心,但她仍一天天地憔悴,沒多久就病了,而且越病越沉,有一天,她開口向我道歉,她說她對不起我,若沒娶她,我不會被剝奪繼承權,你們可知我听得有多心痛?我愛她啊!能夠娶到她,比給我十個常家更令我開心。後來,娘子病得好重……她想回家,死在生長的地方,我回家跪求爹娘,我不要常家,只求他們讓娘子回來,讓娘子在這里合眼。但爹娘不允,說什麼祖訓規定,非繼承者不得再憑藉常府光榮過活。混帳,誰稀罕常府光榮啦?我只想讓娘子快樂,我只要娘子能夠死得安心。可他們說什麼都不答應……是他們,是他們害得我娘子死不瞑目,都是這個狗屁常家害的,沒有這里,我娘子不會死得這麼慘,娘子、娘子,嗚嗚嗚……」
常恨扶著哭得不能自已的常泰。「我義母最後是發瘋而死的。她生病後,義父一直照顧她,但她卻漸漸失了神智,有一天,在我們投宿的客棧里,她突然不停地向義父磕頭道歉,求義父原諒她,義父已經不曉得該說什麼了,只能抱著義母痛哭,直到義母哭累,說想喝水,義父轉身倒水,義母就從客棧二樓跳了下去,適時一輛馬車剛好經過,義母當場被馬車撞得粉身碎骨。」
瞬間,怞氣聲此起彼落,伴隨著陣陣啜泣,將房內的氣氛壓抑到最低點。
「所以我要毀了常家,我一定要毀了常家為娘子報仇——」常泰瘋狂怒吼。
匡雲中冷眼旁觀這常家兩代,也許熱情專痴才是常家人的本性,卻為了一個鴻鵠書齋將自己勉強到幾欲瘋狂的境界,實在是太為難他們了。
「珍珠!」常泰哭著,似乎正透過琉璃夫人的臉,與他早逝的妻子重逢。
「泰哥,我是琉璃,不是姊姊。」琉璃夫人溫柔地舉袖輕拭他滿臉淚痕。「其實姊姊病後,曾寫過一封信給我,她說,在常府里這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怎麼可能?常家……常家讓娘子吃了這麼多苦……」
「但我和姊姊本就是個苦命兒啊!我們的親生爹娘都不要我們,將我們賣給別人,若非干爹干娘的善心,買下我和姊姊做泰哥和言哥的媳婦兒,我們早不知流落何方,也許淪落青樓、也許餓死路邊,哪還能夠讀書識字,甚至認識你和言哥這樣的好人;我們不後悔!就算再來一遍,我們還是會求干爹干娘買下我們。」
「為什麼?你們太善良了,常家待你們並不優厚啊!」
「夠了!不論別的,光說泰哥和言哥待我姊妹兩人的深情,一切便已足夠。泰哥,姊姊想回家不是為恨,是不舍,因為太喜歡這里了,所以舍不得離去。」
「娘子……喜歡這里?」
「最喜歡不過了。我也喜歡,我和姊姊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就在這里,怎麼會想要毀了它呢?」
好半晌,常泰說不出半句話。難道他做錯了?一直以來,他處心積慮想要毀滅常家,其實不是在報他娘子的仇,而是在傷害她的愛?
「義父!」常恨走近他身邊。「我也覺得琉璃夫人說得對,義母是這樣善良的一個人,怎可能時刻念著要報仇?」
「是這樣嗎?我一直誤會了娘子的意思?」常泰回身抱著義子,放聲痛哭。「娘子,原諒我,娘子……」
常如楓再也看不下去了,如此悲劇到底是誰的錯?「嗚……雲中……」她轉身,卻發現他已消失。雲中——解開困擾常家多年的糾葛後,他就走了,連跟她道別都沒有。
「雲中!」她跑出燈園,至少……至少要跟他說一聲再見啊!「雲中,你回來,你回來啊,雲中……」
「小姐,你在找未來姑爺嗎?他剛騎馬出去了,還交代了一封信要我交給小姐。」一切彷佛都在匡雲中的預料之中,常如楓方跑出燈園,一名下人便適時地送上了他最後的留言。
常如楓顫著手接過信函,打開,上頭只有三行字。「我不會跟你道別的,因為你必須等我,我一定會回來。」
「小姐,姑爺還要我轉告你,解決事情的方法並不只一種,對于你心中的顧慮,他早有解決之道,請你相信他。」下人稟道。
他真的有解決他兩人間差異的方法?他要她相信他、他對她許諾。以前她或許不信,但經歷了方才的變故後……「我相信你,雲中,我相信你,嗚……我一定會等你回來的。」
風中彷佛傳來他瀟灑的嗓音。「相信我喔——」伴著她喜悅的哭聲,在燈園里旋、盤轉,帶走過去的陰霾,送來未來的新希望。
尾聲
半年後——
紛紛擾擾多時的常府終在江彬失蹤、常泰出家、常恨浪跡江湖的情況下,有了一個平靜的結局。
至于常言,他早已經「死」了;不過常府卻多了個大胡子管家——言叔。他並不戀當家的位置,比起得與心上人勞燕分飛,他還寧可屈居奴僕。況且,他也覺得當管家挺有趣的,不論常府內外發生何事,他都能最先知道。
像今早,他就獲知了一個不得了的大消息。
「楓兒、楓兒,不好了,楓兒……」常言的大嗓門一路自外廳響進了內堂。
「爹,發生什麼事了?瞧您急成這樣。」一面整理鬢間的亂發、一面攏正發上的珠花,常如楓俏步出閨房。
「不對啦!楓兒,你得喊我言叔才行,你老叫我爹,萬一給人發現我的真實身分,那我詐死的把戲不就白玩了?」
那您老還「楓兒、楓兒」地直叫,難道不怕曝光?常如楓沒轍地聳了下肩。「不礙事啦!爹,我早對府里下人說過,您是我義父,任管家一職只是暫時;這親父是爹,義父也是爹,沒人會懷疑我那聲*爹*里是否另有涵義的。」
「也對。」常言頷首,況且為了掩人耳目,他還留了一臉大胡子,應是沒人認得出才是。
「對了,爹,您為什麼大清早找我這麼急?」
「我……」想起來意後,常言臉色由紅轉青。「西荻國傳來消息,五皇子匡雲中……」
「雲中回來了?」提起愛人的名字,喜悅浮上她嬌顏。
常言為難地搖了搖頭。「西荻皇室發出告示,五皇子匡雲中于日前暴斃身亡,全國舉喪三日。」
「怎麼可能?」血色自她臉上褪盡。「他明明說過會再回來的。」他的信還被她縫在繡荷包里,擱在胸口上,緩緩發散著令人安心的溫度,而他的人……居然死了。「我不信——」她推開常言,瘋也似地往外跑去。
他不會死的,她相信他的保證,他說過會回到她身邊,就一定不會食言。
「雲中、雲中、雲中……」那說他死亡的告示鐵定是謠言,她才沒那麼容易被騙咧!
她要上西荻,她要去找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否則她絕對不信。
她拚命地跑著,跑過長廊、跑過大廳、跑過前院、直跑出了常府。
「啊!」迎面,一名乞丐與她撞了個正著。
「小心。」對方扶住了她。「沒撞傷吧?」飛揚的嗓音好生熟悉。
常如楓抬眼上望,筆直望入一雙透明澄澈的棕眸。「啊……」淚水滑下,卻被他盡數地恬吮入喉。
「小姐,要買個夫婿嗎?」他對她眨眼,一邊不停地吻著她的淚。
「雲中、雲中、雲中……」蟀首埋進他懷里,她哭得不能自已。
「這答案是願意嘍!我很便宜,賣你一兩銀子就好。」他笑,高高地抱起她,不停地轉著圈圈。「我回來了,如楓,我回來了——」
是啊!他回來了,教她等了足足六個月,他終于回到她身邊了。「雲中,我想你,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他拉扯著自己一身破衣與滿頭亂發。「你瞧,我想你想得人都憔悴如昨日黃花了,嗚……」
「什麼昨日黃花?」她瞪眼,掙扎地下了地來。「明明是乞丐。」
「呵!你也知道我很窮,沒錢買新衣打理門面嘛!」
看得出來,他半年前離開她家穿的是這套衣服,半年後回來,穿的還是這一套。「回家吧!我讓人準備熱水給你梳洗更衣。」她拉著他的手,轉回常府。
「與其先洗澡,你不如請人做頓好吃的,填填我餓得都扁掉了的肚子。」他說。「我可是連趕了七天的路,趕死十匹馬,才從聖山趕到你家。」
「你去聖山干什麼?」那座山地形險惡、山路崎嶇,連當地獵戶都甚少有本領與勇氣入山一探耶!
「當然是去找黃金啦!」
「你找到黃金了?」
「它一直就埋在聖山的山月復中,西荻國會耗去數百年仍不得其門而入,是因為它的出入口隱藏在聖山隔壁的烏扎山山腳下;誰能想得到,埋在聖山里的黃金,得從烏扎山去找?」
「那你……不回去淘金嗎?」金礦耶!黃橙橙的金子誰能不動心?
「怎麼淘?那條山路又窄又陡,我武藝未恢復,險些兒就走不到地頭,多虧四哥背我,否則我早摔死了。像那種礦山,沒有經過基本開發,根本無法進入,而要開發,就要錢、要技術、要人才,我們什麼都沒有,憑什麼跟人家去淘金?」
「但我已將能夠助你淘金的人事物全寫在‘上古異志’上,一並交給你啦!你只要去找,就一定可以找到。」
「那已經不關我的事了。」他牽起她的手,湊近唇邊輕輕一吻。「我找到黃金,任務已了,要錢、要技術、要人才……那是哥哥們的事,他們得自己去找。我下半輩子唯一的責任只有你,我要娶你,跟你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他不要黃金、寧可要她!怎麼有這麼傻的人?可是她好感動。「真的可以嗎?我們的身分……」
「什麼身分?」他朝她眨眨眼。「我已經是個死人啦!死人還會有身分問題嗎?」
原來那個死亡告示的真意是如此!「雲中……」她嘴才張。
「哇!」一個驚天動地的尖叫倏然殺到;是常言,他手指匡雲中,身子骨抖得像要散掉。「你不是死了嗎?」
「我當然死了啊!」匡雲中大笑。「我不學岳父大人詐死,變成一個沒有身分的死人,如何回來娶如楓?」
原來死小子是在玩詐死把戲!真可惡,就會模仿,一點兒創意也沒有。「我答應你們成親了嗎?我絕對不會把楓兒嫁給你的。」常言從來就看匡雲中不順眼。
「一個死人有什麼立場反對?」匡雲中搖頭笑著。
「唔!」常言登時啞口無言。
「何況如楓愛死我了,她一定會嫁給我的。」說著,匡雲中還故意扳起常如楓的下巴,一記火熱無比的親吻落上她的唇。
「姓匡的——」常言全身發抖。「你竟敢在我面前親我女兒?」
「更激烈的事你都看過了,現在再來大驚小怪,不嫌矯情?」匡雲中賊笑。
「雲中!」常如楓喧叫,他絕對是故意挑釁她父親的,到底在想什麼?
「我不準你們成親,絕對不準、不準、不準……」常言跳腳。
「那怎麼辦?」匡雲中戲誰地轉向常如楓。「你爹不準我們成親,我要怎麼幫你生常家繼承人?」
「誰要你生的孩子?」常言咆哮。
匡雲中回他一記「你瘋了」的眼神。「親愛的岳父大人,我是男人,本來就不可能生孩子。」
「是你自己說的。」
「我說的是幫,不是我自己生,岳父大人,你年老耳背了。」
「你敢說我老?」常言吹胡子瞪眼楮。
「你們兩個夠了沒?」常如楓哀嚎,她是喜歡日子熱鬧些,但這樣也未免太熱鬧了。
「事實勝于雄辯嘛!」匡雲中對著常言咧開一嘴白牙。
「我殺了你,等我砍了你,你就不能搶走我女兒了。」常言氣瘋了。
「等你犯了殺人罪被關入大牢里後,我不必搶便可以得到如楓。」匡雲中大笑。
「雲中,夠了。」常如楓企圖阻止場面更加惡化。「爹,您也別再鬧了。」
「听清楚了吧!岳父大人,如楓先叫我的名字喔!這表示在她心里,我的地位勝于你。」匡雲中樂得手舞足蹈。
常如楓再也受不了地一記指骨頭敲上他腦門。「我爹得罪你了嗎?你這麼討厭他,非氣死他不可?」
「冤枉啊!」匡雲中一臉無辜。「我很喜歡岳父大人的,否則誰要費那麼多唇舌與他說話?」
常氏父女同時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怎麼他喜歡一個人,就愛要貧嘴氣死人家?
常如楓想起他以前也很愛逗她,每天不把她逗得又哭又笑一次,似乎就活不下去似的,簡直是變態!
「女兒,你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常言指著匡雲中說。
「的確得重新考慮。」常如楓點頭,轉身步離麻煩現場。
匡雲中這才感到大禍臨頭。「不要啊,如楓。」他苦苦追在她身後。「頂多以後我不耍嘴皮子了,你可千萬別不嫁我。」
她埋頭急行,故意不理他,誰叫他嘴賤,活該受罰。然後……等她覺得夠了,她再告訴他,她早愛死他了,今生今世非他不嫁,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