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崇優蘇醒過來時,已是第七天的下午。
因為四周的紗帳湘簾都放了下來,室內的光線有些昏暗。但模模糊糊出現在視野中的那些桌椅、陳設,包裹著自己身體的柔軟被褥,以及飄浮在空氣中那如蘭似麝的清香,卻熟悉得猶如時光流轉,仿佛又回到了宮中相依的那兩年。
四肢依然酸麻無力,胸月復之間隱隱的痛從未停止,腦子暈暈的不想思考,卻又控制不住地一點一點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想起遺嬰風波,救命珍珠,鳳台閣,想起師叔手中那顆鮮紅色的丹藥。
想起當麻痹感漫過心髒時的心情,想起自己突然間明白,那個人快樂與否,其實是這世上最重要一件事,比自己所有的理性,所有的原則,要重要上一千倍,一萬倍……
右手傳來溫熱的觸覺,目光移過去,看到了那個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趴在床沿邊的人。他微側著頭,眼睫下一片暗青色,整張臉是從未見過的憔悴,憔悴得讓人揪心般疼痛。
門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剛響了數聲,陽洙就陡然驚醒,猛地直起身子去看顧床上的人。
與在此之前的數十次不同,這一次,他看見了一雙睜開了的眼楮,緩緩地眨動著,烏黑如墨的眼珠在長長的睫毛下,如斯深邃,卻又如斯清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兩人的視線交纏著,像是被凍住的冰雕般一動不動,直到應崇優先輕嘆一聲,微微抬起搭放在胸前的左手,敞開自己的懷抱。
脆弱的長堤裂開了口子,下一個瞬間,陽洙已經撲到了應崇優的身上,緊緊抱住他,滾燙的淚水浸潤在他的臉上,頸間,胸前。
此時的他,不再是睥睨天下的風雲至尊,不再是凌駕眾生之上的巍巍帝皇,他只是個受到驚嚇的委屈的孩子,貪戀著最溫暖最安全的那個懷抱。
「對不起……」應崇優想開口,喉間卻干澀難言,唯有回抱著他,在他背心輕輕地拍撫。
站在陽洙的立場上來想,他真的很委屈。下達囚禁的命令,只是因為當時應崇優的態度,讓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被離棄,被背叛,一時控制不住憤懣的情緒。然而在內心深處,他並沒有真正想要懲罰崇優,也根本下不了狠心能對他做什麼,所以在面對如此始料未及的激烈後果時,他除了驚恐、悲痛、後悔、自責外,幾乎不可能有其他任何的反應。
越過陽洙的肩頭,應崇優的視線落到了殿門口。
剛剛走過來的魏妃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這邊。她的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眼神也很穩定,與應崇優的目光交會時,還輕輕向他點了點頭。
見到這個女子,應崇優略略覺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推動陽洙的肩膀,想讓他松開,可沒想到越推被抱得越緊,最後只好無奈地放棄。
「崇優……」半晌後,陽洙模模糊糊地叫道。
「嗯。」
「你嚇死我了……以後……絕不許再這樣了……」
「……」
「我以後會听你的話,不再任性,不再胡思亂想,但你也要答應我,不許再像這樣了……」
應崇優心中酸楚,穩了穩,才低低答道︰「……好。」
陽洙抬起頭,幾乎是鼻尖對鼻尖地盯住應崇優的臉,匝滿血絲的雙眼定定的,視線一刻也不願稍移。
如今已不是無依無靠困于深宮的當年,如今已是手握江山坐擁天下的當今第一人,可懷抱著這個年輕男子的時候,仍然會刻骨銘心地感覺到,那才是自己在這世上所擁有的全部。
陽洙的手指,慢慢從應崇優的耳後來到他的眉前,一點一點地描著他的眼,他的鼻,和他的唇。溫涼的肌膚因為蘇醒過來的人重新生動的表情而恢復了滑潤的彈性,貼著撫動的指月復微微地顫抖著,一種酸麻的觸感從指尖直透心底。
兩人目光交纏,氣息相融,俱都是心跳如鼓。
殿門口的魏妃悄悄轉過身離去,臉上的表情有一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平靜。
身為宮妃,她早就想到過恩淡愛馳的那一天,更何況,陽洙從未真正愛過她。
在平城初到帝王身邊時就已看出,這位英姿赫赫的少年天子,心里滿滿地只放著一個他。
而那個溫和寬厚的文雅男子,也的確是一個值得讓人獻出全部愛意的人。
「啊,你才剛剛醒……」抱著應崇優掉了一陣眼淚,陽洙總算回過神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朕去叫太醫來……」說著便想起身。
應崇優按住他肩頭,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淚痕與汗漬,再把垂落的幾綹霉亂發絲理好,這才輕輕放手。
陽洙脆弱與孩子氣的一面,不給任何人看。
太醫們很快就被召了進來,雖然他們都是積年行醫頗有經驗的老醫師,假死還魂的病例也並非沒有見過,但眼睜睜看著一個已斷氣七天之久的人重新蘇醒,還是不禁嚇得呆傻起來,被陽洙一連喝斥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為病人診看。
應崇優知道自己身體無恙,但為了讓緊張了七天的陽洙放心,他還是很配合地讓太醫們做了徹底的檢查,沒有絲毫的抗拒。
「回陛下,應大人脈相穩實,已無大礙,只有一些氣血虛弱……」忙亂了一陣後,為首的醫正跪地稟道。
「快去寫調理的方子來!」陽洙大喜,面上頓時露出笑容。
「是。」太醫們躬身領命,向外殿退去,準備在那里開具藥方。
「等等,」陽洙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剛剛綻露的笑容又消失了,一面揮手叫住太醫們,一面將目光轉到應崇優頸間纏著的白綾,臉色微微發青,「還有一處傷口沒有檢查……」
應崇優一怔,這才想起師叔所偽造的自殺痕跡,急忙抬手想模模看,卻被陽洙一把攥住。
「你別動,讓朕來解……」
白綾一層層掀開,喉間那道令人怵目驚心的傷口依然像七天前一樣,又粗又深,凝著暗黑色的血痂,仿佛只要輕輕一踫,就又會涌出鮮血來。
「割得這麼深,你怎麼下得了手?」陽洙臉上的肌肉一連跳動了幾下,眼前一片模糊,「你安心想要朕活不成……」
听到這句痛入骨髓的責怨,應崇優卻無法向他解釋真相,只能苦笑一下,用手在傷口上揉了揉,道︰「其實沒那麼嚴重,明天就能消腫……」
「你干什麼?」陽洙嚇了一跳,趕緊撲上來攔住,「又流血怎麼辦?你身上還有多少血可以流?太醫,快來看看!」
一名較擅長處理外傷的大醫忙答應一聲,過來仔細診看了一番,卻因為不敢伸手去踫觸,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見應崇優說話轉頭都沒有問題,想來也未傷及喉部重要經絡與喉管,便陪笑道︰「許是這幾天應大人安眠休養得好,傷口愈合得不錯,等過幾日結痂月兌落就沒事了。」
「會留下疤痕嗎?」
「呃……」那太醫不敢斷言,有些為難地遲疑著。
「疤痕有什麼要緊的,臣又不在意。」應崇優忙給他解圍。
「可是朕看到,一定會很難過的……」陽洙黯然地說了一句,抬抬手,「都退下吧。」
太醫們這才齊齊松一口氣,悄悄退出殿外。
為免陽洙看了不舒服,應崇優將垂落在床邊的白綾拾起,重新一層層裹在頸間,以遮掩傷口。年輕的皇帝坐在床邊怔怔地看著他動作,雖沒說話,但眼楮卻慢慢濕潤了起來。
還是這座正陽宮,還是這張御鳳床,但默然相對的君臣們,可還是當年深夜私語親昵無間的那兩個人?
「崇優,你為什麼一定要離開朕呢?」
傷心的問句,無力的語調,陽洙凝視過來的雙眸中,透著壓抑不住的惶惑不安。
應崇優卻怔了怔,感覺有些意外。
他本來以為,依這個小皇帝一向的急脾氣,等他確認自己身體無恙後,多半是怒火沖天的一頓責罵,不罵到自己連連認錯是不會消氣的。誰知暗暗準備了良久,等到的卻是這樣軟綿綿的一句話,讓人不禁以為是听錯了。
「我就真的壞成那個樣子,讓你寧願死也要離開嗎?」見應崇優不回答,陽洙怨憤委屈之感更盛,牙根慢慢咬了起來。
瞧著眼前瘦了整整一圈的憔悴面容,應崇優心頭一痛,月兌口而出道︰「其實這是個誤會,臣也不是真的想要死……」
「不想死?」陽洙的眉毛慢慢挑了起來,「喉嚨割開那麼大一個口子,這還不是想死!」
應崇優現在既不能把師叔供出來,又要安慰陽洙,不由左右為難,想了好久才編了個解釋出來道︰「臣是……是因為被囚日久,怕父親擔心,想自己弄個傷口,騙陛下放臣回府……因為用的是瓷片,不夠鋒利,先試了兩次割不動,第三次就加了點力,誰知一個拿捏不穩,又割得太深了,血突然涌出來,才弄成這個樣子的……」
這種牽強的說法雖然沒什麼大漏洞,但陽洙听著總不太對勁兒,愣了好一陣子,才遲疑地問道︰「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想啊,臣好歹也是習過武的人,要是真想死,就算是用瓷片也能把喉管整個切斷的……」
「住口!」陽洙余悸猶存地打了個寒顫,「不許說這種話!」
「……是……」
「如果你是失手才傷得這麼重,那為什麼不呼救,反而自己一個人悄悄躺著?」
「……呃……當時……太監們都在院外……臣傷在喉部,無法大聲呼喊,只能自己用被子壓著傷口,希望能把血止住……」
「止不住嗎?」
「是啊,怎麼壓都止不住……臣怕失血過多,真的傷了性命,一時慌亂,突然想起身上有師門秘藥,服下後可以進入假死狀態,自動止血,所以就吞了一顆……後來的事情,陛下已經知道了……」
「笨蛋!」陽洙跳起身來,滿面發紫,氣得渾身亂顫,「你……你這個笨蛋!傻瓜!你都沒有想過我會怎麼樣嗎?」
「對不起……」應崇優十分抱歉地道,「臣原本也想留一個訊息,免得陛下為臣難過,只是未曾料到藥性發作得太快,所以沒來得及……」
「我不是罵你這個!」陽洙全身氣不打一處來,「我是說……你想要回府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講?你被囚的那幾天,我天天都等著,可你一次也沒表示過想要見我!這一次算你命大,萬一當時你身邊沒有藥,那豈不是……豈不是……笨蛋!笨蛋!氣死了人了!真是氣死人了!」
陽洙跳著腳劈頭蓋臉一通暴罵,反而顯得精神振作了一些,應崇優微微松了一口氣,低著頭,一句也不駁還地听著。
罵了好半天,年輕的皇帝終于把幾天來的胸中積郁給發泄了出來,毛毛堵堵的胸口才算舒服了一點,低頭看看應崇優垂首不語的樣子,卻又不由一陣心疼。
不管他是真想死也好,假想死也罷,把他逼到今天這個地步的人,總歸是自己。
「崇優……」陽洙吐一口氣,重新在床前坐下,將應崇優的手合在自己掌心,「我也應該要說對不起……當時我明知道你只是心慈手軟,只是在護衛自己的同門師兄弟,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忍不住一陣陣地冒火,非要逼著你向我低頭……其實我心里,也不是真的相信你會背叛我,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對于強硬的陽洙,應崇優還好辦,但對于軟語相求的陽洙,他就沒多少招數了。連張了幾次嘴,最後還是輕輕嘆一口氣,道︰「您應該自稱‘朕’才對。」
陽洙怔了怔,有些無奈地喃喃道︰「我正在給你道歉,你不要總注意小地方嘛……有外人在的時候我會當心的。」
應崇優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拍拍陽洙的手背,「你放心,不管是再難過的情緒也好,過去了就沒事了……」
陽洙咬著嘴唇,狐疑地看著他︰「你保證真的沒事了?」
「保證。」
陽洙定定地盯住他的臉,過了好久,突然雙臂一張,將他一把拉進懷里,死命地摟住,狠狠在他脖子後面咬了一口。
「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陽洙怨憤的聲調里帶著鼻音,「我不過跟你發發脾氣,你就這樣對我……就算只是想裝樣子嚇嚇我,也真是狠心,太狠心了……」
應崇優一動不動地由他抱著,感受著他的牙齒在肌膚上造成的刺痛感,卻覺得心頭的郁塞反而在這種痛感中舒緩了許多。
如果真能就這樣被他咬碎了吞進肚里,也未嘗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至少,可以不再去考慮那些不得不考慮的方方面面。
只可惜,有些東西是從骨子里帶來的,再怎樣的意亂情迷也無法讓他輕易拋棄。
「陛下,這里是正陽宮吧?」在陽洙的肩上靜靜的靠了一會兒,應崇優還是開口問道。
「是啊。」
「如今不比當年,讓外臣住在內宮之中,無論是朝法還是宮規都不允許,如果陛下不想再繼續囚禁微臣,那就讓臣回府去吧……」
陽洙素知夫子脾性,也不跟他爭執,想了想道︰「你的傷沒好,回府是不行的。既然不喜歡正陽宮,就去麒麟閣吧。那里是外殿,先皇時也常用來留宿外臣,你住在那里,誰也挑不出什麼不是來。」
應崇優看了他一眼,大略也猜出他在打什麼主意。
麒麟閣位于後宮內城與前殿眾台閣之間,前朝時的確是用來供皇帝與朝臣們議事太晚時留宿休息之用的。陽洙重掌朝政後,一來因為勤政,二來對後宮本就不甚流連,反而讓麒麟閣變成了他日常作息之地,比正泰殿還要常見他的人影。因此,盡管麒麟閣不在內城,卻是眾所周知的皇帝晏息之所,他此時提出這個地方來,擺明是想要不惜一切,公開將應崇優留在自己身邊了。
經過這一場生死劫難,應崇優對自己的心意也有了一些覺悟,情絲纏繞之下,原本堅定的態度也不免有些動搖,不似以前那般認為只有離開一條路可走,再加上剛剛深眠七日醒來,身體機能還未完全恢復,費了這一陣心神,頗覺倦累,無力再跟陽洙爭執,不由向後靠了靠,閉上眼楮暫歇,烏黑的頭發也隨著這個動作散落一枕。
陽洙心頭微蕩,伸手撥開他額前被冷汗浸濕的亂發,慢慢低下頭,在那失色的唇間柔柔地親了一下。
「累了嗎?那就先睡一會兒,我讓他們再重新布置一下麒麟閣,等你好一點再搬過去。」
應崇優嘆一口氣,想想還是搖搖頭,「陛下,臣在京城有府邸,不用去住麒麟閣的。」
「可是你的身體還沒痊愈啊!」
「臣的身體本來就沒有什麼大礙,再說在自己家里也一樣可以休養的。」
「你那個算什麼家?沒有兄弟姐妹,太傅也根本不在,讓你一個人住怎麼行?」
「臣府里有下人,東院就是堂兄堂嫂,怎麼會是一個人?」
「下人們懂什麼?應霖隔得太遠了!萬一你晚上突然又出狀況怎麼辦?」
「臣向陛下保證,一定會非常小心……」
「不行!你的保證從來都不可靠!」陽洙氣呼呼吼著站起身,突然身子一晃,站立不穩,全靠抓住了床邊的圍欄才沒有一頭栽下去。
應崇優嚇得從床上跳了下來,一把扶住陽洙的腰,在他的額頭模了模,觸手火熱,急忙攙靠在床邊。
「沒關系……」陽洙一副虛弱的樣子,斷斷續續地低聲道,「不過是……因為幾天時間沒有好好吃……歇一會兒……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應崇優瞧了他兩眼,明知道這孩子的虛弱有八成是裝出來的,但發燒的癥狀卻又並不假,總不能真的丟下他不管,只好哄兩句,到殿門口喚高成宣太醫來。
剛回到府里喘口氣兒的太醫,還沒坐熱就再次被急召入宮,這次換了皇帝陛下躺在床上,應少保坐在床邊,從旁看著他們把脈。
因為在殿外就被高成私底下叮囑過,太醫們知趣地將陽洙的嚴重程度夸大了一倍,還特別強調不能刺激他,不能惹他生氣。
一想到是因為自己才讓他煎熬了整整七天,應崇優就心有愧疚憐惜,他的醫術又不像楊晨那般精熟,親自把脈後發現脈象的確虛浮不穩,就算沒有全信,心也軟了七、八分。
「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現在覺得全身發軟……」陽洙喘著氣道,「也許是因為你醒過來,我心情突然松懈的緣故……不過沒事的,你不要擔心……」
「好了,別說話了,先睡一覺吧。」應崇優柔聲道。
「在這里我睡不著……」
「為什麼?」
「這里是內宮,你的脾氣我知道,我怕我一睡著你就出去了……」
「不會,臣會守著陛下的。」
「我不信,」陽洙堅持道,「我要去麒麟閣……」
應崇優正想多勸兩句,陽洙就開始又咳又喘,無奈之下只好依他,傳了步輦,兩人一起移居到了麒麟閣。
喝了太醫們煎來的湯藥,陽洙攥著應崇優的手美美地睡去,因為的確多日積勞,他足足睡了六個時辰才醒過來,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身邊看去,還好手沒有松過,那人斜靠在床頭,正在看書。
明明已經神清氣爽,陽洙還是暗暗調動氣息,弄得臉紅紅的,才咳著表示自己已醒過來。
應崇優放下書,在他額上模了模,燒似乎還沒退,叫人端來藥喂他喝了,請太醫復診。
復診的結果當然不好,說是傷了元氣,不太穩定,恐怕會頻頻復發。
果然,正如太醫們所言,陽洙的癥狀極不平穩,白天要好一些,只是虛弱了點,倒也不影響他例行上朝,但到了夜間就不停地咳,非要人睡在旁邊為他拍撫揉胸才行。
可想而知,能承擔揉胸這個任務的人,也只有一個而已。
就這樣一拖再拖,不知不覺間,應崇優在麒麟閣已住了一個多月。
雖然大部分的朝臣對此都持默然的態度,但總有一些蜚短流長,開始或明或暗地在朝野之間悄悄流傳……
重熙十九年七月十六是先皇祭日,皇帝提前十天下詔,將奉太後率群臣至皇陵祭拜。
因為這次祭禮,陽洙的身體不得不痊愈起來,失去了許多撒嬌的機會。幸好趁著這次半真半假的病,總算逼得應崇優答應他先留下來,認真考慮一下他們之間的關系,口氣比之上次的斷然拒絕已是大為松動。
老太傅應博原籍采邑本就在皇陵附近,加之身份非同一般,自然也來參加了祭禮。陽洙和太後為示尊重,要請他位列各宗室親王之上,雖然被他堅辭不受,但幾位皇叔級的親王們心里已有些不舒服,只是不敢當面表示出來。大典之後,燕王趁著從應博身邊走過的機會,滿臉堆笑地道︰「老太傅功高蓋世,本就理應居首位,何況又有國丈的榮耀,您這樣推辭,實在是過謙了。」
應博本就听到些風言風語,被他這樣一說,心中不由疑惑,但面上卻分毫不露,靜靜地道︰「王爺是龍生鳳養的天潢貴冑、宗室親族,老夫怎敢在先皇陵前亂了次序?王爺取笑了。」
燕王以為是他年老耳背,沒听明白,正想再多嘲諷兩句,突然發現陽洙向這邊看過來,頓時有些心慌,立即拱拱手走開,與另一位皇叔定王躲在一旁嘀嘀咕咕了一番。
應博並不理會,安然自若地陪同聖駕先送太後上了御輦,這才對陽洙躬身道︰「老臣有一事,想奏請陛下。」
陽洙笑道︰「太傅客氣了,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老臣年紀大了,有些貪戀天倫之樂。但小兒崇優在京中侍駕,不能長伴左右。難得今日見面,特請皇上恩準小兒幾日假期,讓他隨老臣回莊園里小住兩天,可好?」
陽洙一怔,轉頭看了看正靜靜立于朝臣之中的應崇優,找借口道︰「近來朝上有諸多事宜有賴應少保,怕他不得月兌身,不如請太傅到京中住一陣吧?」
應博笑了笑,向應崇優招了招手,等他走了過來方道︰「老臣已是歸隱田園,不宜再露面帝都,崇優若是太忙,當然以國事為重.陛下不準假也無妨。老臣這心悸之癥是老毛病了,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怎樣。」
「父親近來又犯了心疾嗎?」應崇優听到此言立即搶步上前,「要不要孩兒去請師父或者師叔來看看?」
「沒關系,吃了藥已是好多了。」應博慈愛地笑著,「只是夜來常夢見你,想著你什麼時候能來陪老父住上兩、三天就好了。可惜你是個官身,這些小病也不足以讓陛下準假……」
陽洙怕應崇優誤會,趕緊解釋道︰「朕也不是不肯準假,只是太傅剛才沒有說身體有恙……」
「老臣多年的舊疾,不值得驚動天听。之所以奏請陛下,只不過是因為不忍匆匆一面就又要跟崇優分開,才想要讓他來莊園中小住。既然皇上不準,老臣就自己一個人回去好了。」
應博不愧是老姜彌辣,以退為攻,雖然句句柔和,但像軟刀子一樣,逼得陽洙不好表態,只能攤攤手,看應崇優自己的決定。
比起很少與應博有深度交往的陽洙,應崇優更了解父親的脾氣與個性,見他頻頻示弱,一心要帶自己一起回莊園,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當下轉過身。向陽洙施了一禮,道︰「陛下,家父年邁體弱,讓他獨自回程。臣心不忍,請陛下準五天假期,臣去應家莊園小住幾日便回。」
陽洙雖然舍不得放他,但若強行拒絕,卻又顯得不通情理,只得「嗯」了一聲,眼巴巴地看著他父子二人禮罷而去。
應博恩養的莊園本是祖業,經歷代修繕改建,是個極為清幽舒適的居所,距離皇陵的邊沿,只有半個時辰的車馬之程。一路上應博什麼都不提,只是關切地詢問兒子的身體狀況,絮絮叨叨,極是慈藹。到了應氏莊園,老太傅先命人帶兒子去沐浴更衣,放松休息,又親自張羅著設下精致家宴,席間隨意談笑,扯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題,直到晚間父子二人進了書房,才慢慢查問到朝政大局,關注了一下大臣們最近升、謫、調諸項職務變動,又聊了許久。
崇優明知父親真正想說的是什麼。但見他總不提及,自己也不好先說,只能陪著。
一直到初更鐘鼓打過,應博才遲遲地問道︰「優兒,前一陣子听說你獲罪被囚,為父實在擔心,到底為了何事?」
因為事關逆案,應崇優不好明說,只得搪塞道︰「是孩兒應對失儀,觸怒了皇上。「
「哦……」應博又猶豫了片刻,干巴巴地說了句,「咱們應家世代公卿之門,你在御前效力,一定要忠心護主。」
「是。」
應博端起茶杯來喝了口,雖然仍感覺不知如何開始,但想想總歸是要說的,便咬一咬牙,直接問道︰「優兒啊,為父最近,听到了朝廷那邊的一些傳聞,想問問你。」
「父親請問。」
「如果傳聞是虛言,你就過耳即忘,不要介意。」
「是。」
「听說,最近一個多月,你都與皇上同住在麒麟閣?」
「……是。」
「你們君臣多年親近,這倒也沒什麼。只是那傳言還說,皇上之所以留你在麒麟閣。是因為他對你懷有幸愛之心……此話是真的嗎?」
應崇優咬住嘴唇,知道終難隱瞞,垂下眼楮輕聲道︰「……是……」
應博心頭一沉,但他畢竟閱歷甚多,很快就穩住了自己,繼續問道︰「那你兩人可曾逾矩?」
「……不曾……」
應博略略松口氣︰「既然如此,你能否與為父保證,永不逾矩?」
應崇優顫聲道︰「……永不二字,份量太重……請恕孩兒力不從心……」
應博眉尖一跳,伸手去端茶碗,卻怎麼也端不穩,索性將手用力握成拳頭,鎮定了一下。
「優兒,你馬上回京辭官,不要再見他了。」
應崇優慢慢起身,跪在父親膝前,語聲顫如風中枯葉︰「就算孩兒願遵父命,陛下也不允……」
「你若是鐵了心,他能怎樣?」應博按著兒子的肩膀,「說到底,你還是有些割舍不下他?」
「父親……」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呢!」應博一下子站了起來,在室內踱了幾步,正要再勸,廂房門突然被人打開,轉頭看時,卻是應霖。
應霖經假死事件後,對堂弟與皇帝之間的感情糾葛知道了不少,也听到帝都多有流言,今日見大伯父將崇優帶走,大約也猜到了是為何事,自然百般放不下心,在隨駕回京的一路上都牽腸掛肚的,後來實在忍不下去,便托鄭嶙告了個假,想回來探看情況。誰知一進門,就見堂弟跪在地上眼淚汪汪,大伯父站在屋中滿面憂容,以為應崇優正在挨罵,忙跪下求情道︰「如今情勢,並不是小優的錯,請伯父息怒。」
「你還說,」因為應霖常年侍奉左右,應博對他反而不像對兒子那般客氣。用手指點著他的頭道,「我讓你多多照管優兒,你就照管成這個樣子?」
「是,千錯萬錯,都是佷兒的錯。」
應崇優苦笑道︰「霖哥,關你什麼事?」
「小優,你要想清楚,你是為父的獨子,要是留在君王身邊,他會容你娶妻生子嗎?到時候我應家公卿之門,就這樣絕了後啊……」應博說著,便擦老淚。
應霖見大伯父聲情並茂如此夸張,忍不住道︰「霖兒已有兒子,三伯父那邊也有兩個孫子了,應家要絕後怕也不容易……」
「你閉嘴!」應博怒道,「那至少……這長房一脈,就此無後吧?」
「請父親寬恕孩兒,縱然將來與陛下已無牽連,只怕孩兒此生也不能再為父親添孫。等將來霖哥再生第二子,就過繼過來……」
「沒問題,」應霖立即道,「你嫂嫂已經又懷上了……」
「霖兒!」應博見佷兒不分輕重緩急一昧順著崇優,氣得大喝一聲。
應霖怕大伯父一怒之下趕自己到外面去,趕緊閉嘴站到一旁。
應博放軟口氣,回身又勸應崇優。「子嗣之事關乎天意,為父倒不是那麼介意。只是你從小多病,母親早逝,又送到山中學藝多年,父子們聚少離多。為父縱有愛子之心,無奈朝政纏身,未曾略表,反而讓你歷盡艱辛,承擔應氏子孫的職責。好不容易天下平定了,老父實在不忍心,眼看著你做錯決定,將來苦了自己。」
老太傅這番話說得極是真摯,應崇優心中酸楚,含淚道︰「……父親舐犢之情,孩兒明白。」
「你明白就好。為父我歷相三朝,什麼事情沒有見過?這斷袖龍陽之事,歷朝歷代並不罕見,實在算不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更何況當今聖上神武英明,朝臣們私下閑談兩句罷了,誰敢把他怎樣?他仍舊是赫赫天子,掌控朝綱,內宮皇妃皇子,什麼都不缺。可是你呢?你卻是不一樣啊!」應博憐愛地撫著兒子的背脊,苦口勸說著,「但凡這樣的傳聞,吃虧的都是地位低的,以色事主這樣的說法好听嗎?這就是我應家世代帝師掙來的名聲嗎?更何況帝王之情,能存幾日?你能保他將來沒有涼薄的那一天?偏偏你這孩子素來對人心眼兒太實,從不給自己留條後路。老父已經活不了幾年了,到時候誰來護著你?」
應霖在旁邊看著,雖想替陽洙分辯兩句,說皇帝不是那樣的人,卻剛張嘴就被大伯父一眼瞪住,終究不敢多言,眼看著應崇優被逼得面色雪白,也只能暗暗心疼。
「優兒,優兒,」應博低子,將兒子拉進懷中抱著,連動帶哄,「為父說了這麼多,句句都是為你著想,你都听進去了嗎?」
「父親……」
「如果你听進去了,就答應老父親一聲,回京後立即辭官吧。」
「大伯父……」應霖著急地叫了一聲,「您讓小優自己多考慮一下,不要逼得這麼緊嘛。」
「住口!情之一字,最是毒人心智,他身陷其中,早已看不清眼前迷局。老夫閱歷數十年,人情世故都已看透,越是當初蜜語甜言。恩愛繾綣,斷情後越是風刀霜劍,摧心裂肝。優兒是老夫的心尖子,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將來落到這般結局。霖兒,你眼里若還有大伯父.就不要再心疼他一時之痛,听從老夫的安排!」
應霖不敢多言,絞了絞自己的雙手,怯怯道︰「可是陛下對小優的用情也不淺啊,您讓他辭官,也要他辭得掉才行……」
「辭不掉也要辭。自古沒有強留得住的朝臣,優兒自己不從,難道陛下還敢強迫他不成?」
「那可不一定……」
「如果皇上敢行此悖禮之事,老夫就上京與他辯理。」應博哼了一聲,又轉頭撫著兒子的臉,表情又憐又愛,「優兒,這些年來為父總沒有照顧你,既然補償不了,就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吃虧。」
應崇優一陣心酸,撲入老父懷中。
「好孩子。如果你不想讓列祖列宗陰靈難安,不想讓為父死不瞑目,就答應了吧?」
應崇優狠狠咬住劇烈顫抖的下唇,兩顆淚珠在眼眶中轉了幾轉,終于滾下了慘白如紙的面頰。
「是……」
應霖在一旁看著,長嘆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