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跟他,天缺早明白主人脾性,凡事但求無愧于心的作風說一不二,他的心思隨時為需要的人稍停片刻,也隨時不為需要的人稍停片刻。
所以他也只有一忍男兒淚,將那萬縷情思直往肚吞。瀟灑擔肩,二人兩馬,噠噠遠逸……
誰知四天後一大清早,日初東方,尚未分明,天缺呼聲正酣,兩只早起的馬兒也只是依偎站立,不出聲息。
望江關思忖自個兒為何數夜輾轉,混混然腦間全是女女圭女圭那安閑靠坐、悄靜無為的身影……
這回我真要死了,請你再也別管。她笑說,好滿足的模樣。
「糟!」一聲慘呼!他抓起褥上外衣,縱身飛掠而去。
天缺睡眼惺忪醒來見著就是這幕。
他那向來鎮定不見驚慌的主子,不知為何突然運起難得施展的上乘輕功,風行草偃,泠泠然倒履迎曦。
果真。四天後大樹下還是同樣身形。
只這回變得歪歪的,浸軟在一積水灘,落枝殘葉亂覆得她整個人都快被活埋了──這家伙竟絕食自盡!他直想將她脖子扭斷!!
可,哼哼,畢竟他心好,為她耗了大半真氣兼程回趕,又為她消了另半真氣延息救命……他們都攤著。
直至暈月漸出。
她氣息雖淡猶吐,他氣力稍復。
將她攏至懷間圈緊,手扣腕,背抵心,未免自己運功調息時她突然醒來搗亂,善良如他決意將她那口氣一起護了。
剩下,就盼天缺和那兩馬能多快就多快吧!
嘎──唧──
外堂間,天缺推門而出。
听那有氣無力的聲響便知又是如何結果……
他們那幸或不幸好不容易活回來的無艷公主依然堅決拒食,閉著眼楮等死。
「想想辦法吧!主子……」天缺求他。
他悶哼,握拳緊月復壓抑站起。
還能想啥辦法?真氣活命,藥灸護氣,剩下就得靠那半死之人努力餐飯長氣續命,誰知她意識恢復也不鬧不求,只執意閉目抿唇,存心睡死自己。
老桌有些承受不住他暗勁,——落下不少木屑。他怒極反笑。
這東霖無艷當真天下奇女子,教他年屆而立還能讓個黃毛丫頭制成這樣!
好,非常好。
他望江關若不能令她鮮活蹦跳精神回來,也決不會任她自殘致死。
信不信……
他會搶在她斷氣前親手捏死她,他說到做到!
唔,那咿咿呀呀的小啞巴很吵,這沉默不語的怪叔叔更煩。
他進來有好一會兒了吧?就只坐在床邊熊熊看她。
幾乎感覺身前空氣快灼燒起來了,弄得她越睡越醒,好幾次差點把眼覷開。
唉……
其實她也知自己挺惱他的,畢竟他全心全意救她數次,只是人各有命吶,不是?
這般結束她依稀夢過,知曉自己與人無緣;母親大半是教她克死,菡姊兒那條運命也只和她依著相附一十五載,從今而後,她命底注定孤絕無依……就連地窖里預言姊妹相聚那段,也是菡姊兒使了點小法助她誑木蘭心安的。
嘎吱──
小啞巴也來了嗎?
她忽然輕松不少。這樣,怪叔叔的氣息會稍稍淡些。
他不該踫她,說不出理由……從他們第一次正式相見前她就感覺著。
「無艷公主,在下望江關,小僕天缺特地為您烹煮了清淡粥肴,正適合您多日未食的虛弱身子……」奇了,怪叔叔今晚怎麼突然客氣起來?她下意識縮了縮。
「您還是拒食?」笑里藏刀,那熾烈視線弄得她好生難過,嗚,她如果不裝睡就可以蒙被躲開了。
「一心求死?」他忽然說話含糊不清,像……嗯?
「那,便得罪了……」陡然明白他在作啥,驚得她瞠眼張來!
四目交接,他嘴含住她唇,兩指輕掐,教她下顎自然微張──「啊!」
不過電光火石剎那間。
咕嚕……
她終于吞下七日來第一口飲食,他藉內力以舌彈來。
好、惡心……
她欲推,氣力卻只夠抵住他胸。她欲吐,那粥糜卻似滴水注海無影無形……
她抽噎欲泣,卻只干嚎。
她想殺了這可惡之人,卻教他輕盈動作,細心揩淨那激落在自己衣裙、嘴角,讓兩人推三阻四的湯湯水水。
「你在乎這唇齒相親嗎?」他又貼近。
急急閃進床角,她眼色噴火,不言而喻。
「可你又堅持生無可戀?」捧起粥碗,他大口飲就。
身形逼來,她逃無可逃。
打小沒吃過這麼狼狽難受的一餐,她哭了、嗆了、嘔了,咳著叫著,莫名與他吮著咬著,鼻涕眼淚口水弄得彼此一身一臉,兩舌糾纏……
「想恨我就先把自己活好!」她十指幾乎掐進他胸肉里了,他仍制著她好疼,痛得她齜牙咧嘴,不一會兒,粥米間漸漸流淌了鮮血味道……
她的?抑或是他?
最後她累極幾乎癱軟在他懷里,他仍不死心一口口哺來。
一口一口,她忽然看見他眼底有月。
正好似當年她夢里最後那光,溫柔地,教人張眼不開。
「豐兒抱歉,你爹這趟又忽然不回來了……」
那婦人家住海邊,卻總是望山。
「沒關系,不回來就等下次吧。」她懷抱嬰兒,出神般自言自語︰「娘要把你養得白胖健康,剛強似山,寬闊像海……你是望家男兒郎,你是你爹的孩子,你是望家男兒郎,你是你爹的孩子……」
婦人呢喃重復,嬰孩突地嚎哭。
她茫茫自夢間覺來,對焦後映出一臉。
「天缺,丫頭醒了,」那臉喊道,喝馬一聲。「往前找個地方打尖吧,不然她一會兒又睡了。」
觸覺有風,身下的馬顛僕,她在馬上,韁繩在旁人手里。
意識猶沌,但她無懼,知曉這人馬固實,安穩地教她連日來只顧昏昧,猛回頭卻已是千山萬水。晚秋初雪,東霖在記憶底遙遠那端。
急蹄聲遠,天缺領命而去。
「我不餓……」她抗議,明明上回醒時才吃過。
山氳刮面,她的話碎落在自己下意識蜷縮的暖蓬里。
「嗯?」可他听到了,趨顏探問。
溫和淡笑,只風霜間透了疲憊。
「呃……這是哪兒?」不覺改口,她伸手撫向他隱泛胡渣的臉︰「好冷喔,你不冷嗎?」
她的體溫是他胸膛暖的,理該分他一點。
「砧杵山北坡,」他拉了拉她因風松落的面巾,順勢助她在身前靠穩。「山頂是常年凍原,怎會不冷?」
毀容丹除了掩她清麗,還讓人看來小著幾歲,他一直當她稚幼孤單,既允同行,語氣自然便寵溺起來。
凍原就是結了霜的山頭嗎?她想問,卻遭馬嘶所阻。
原來是天缺尋到飯鋪,回頭招呼。他和望江關名為主僕,實則情同師徒,這無艷是主子回寨後打算公開收養的義女,事成他便是當然義兄,所以一路關懷照料,搶先過足當哥哥的癮。
「下來休息吧,讓天缺打個盹兒再上路,你昨晚高燒夢囈,他為顧你一夜沒睡。」望江關勒馬收束,教兩人疾馳的速度瞬間止定。「還有,翻過山便是白苗村寨,跟你提過,這東霖服幟太過招搖,不宜再……」
「我知道……吃過飯就換……」不愛茶鋪里旁人眼色,她埋進他襟。外袍下襯著白苗單衣,說是蕉絲紡麻,和東霖人慣穿的棉葛毳裘大大不同。
粗扎的,仿佛薰了沉香,那是他身上味道,才幾日光景,她便習慣了。
所以,那些凍原、奔流、海子、縱谷,那些遠在山後的苗寨風光,那些近來他趁她醒時便會耳提面命的望家習俗……很快很快,她也將很快熟稔了吧?
「怎麼了?」相處至今,他偶爾會思及是否救她不對。
生活似乎對她太過陌生,而這一跟他,前塵往事也注定要斷,東霖無艷當是不曾存在,對大家都方便些。
「唔……我說,一會兒你得教我穿對衣服,」吸氣仰頭,沒留心自個兒笑中有淚。「左一簇右一掛的,我可別錯將束帶當成頭巾才好……」
望江關看在眼底,腦海間忽然冒出幾日前市集上她與他爭執的模樣。
她說她從不買衣,所有服飾全是妲己為她細細裁制……
她說她遺落玉碧,通身僅剩這襲破衣是從家里帶來……
旬月後──-
稂山麓.望家寨上村.霜降日
晌午。朔風吹霰。
主屋內酒香四溢,掛簾翻掀,門外走進一對白苗母女。
「唷,我還在跟娘說咱怕是來早,關哥哥還在睡呢,」開口女子一身刻意的望家打扮,笑意精靈,年紀難辨,但眉眼嫵媚獨具風韻。「結果……啊……」
婀娜趨前,她翻腕欲搶望江關手上木碗,卻讓他巧勁一帶,素手就口,醇美佳釀還是咕嚕嚕滾進他肚子。
「錚錚莫怪,這品任叔剛從海外帶回來的酒,女人……可喝不得。」明明托了她手輕執酒皿,一席話卻撇得干干淨淨,狀似無辜。
「鈿嫂上坐。」跟著他翩然起身,鄭重向她母親請安,更是退得老遠。
「你……」錚錚臉上臊紅,卻又說不實望江關哪里輕薄,只好轉向罪魁禍首,大白日便喝得醉眼惺忪的任疏狂。「奸商老酒鬼,你倒給我說說,這酒有啥古怪,為何男人喝得女人便喝不得?」
「非耶非耶,巫婆子此言差矣!老朽不過貪杯,奸商是溢美了!」任疏狂暗指錚錚苗巫身分,搖頭晃腦,順勢將矮幾上一幅以指酒作畫的淋灕海圖,拂袖擦去。
「再說,這鹿茸酒可是上回幾個苗寨小伙子私下托運的,你何不回去問問你家男人,老朽汲于營生之余,也正想增長見識。」
白苗憎商,便好似他這西島移民不屑苗族風俗。
崇拜巫覡是其一。男女多婚是其二。
錚錚是苗族巫首,又新離了夫婿,任疏狂話間毒中帶刺,擺明指桑罵槐。
「任老頭你……」錚錚氣煞,俏白了一張臉。
向來沉靜的鈿鈿也難得慍色,甫方落坐的身子悄然勻起。
「-,鈿嫂子,不是才來嗎?」誰知內堂竟轉出一人,個粗力大,談笑中硬是將她按落回去。
那是任疏狂之女,長望江關三歲的任雲娘。「小妹我這兒還有些針黹花樣想要請教,晚點兒等正事結束,你和錚錚隨我回下村,家夫今早出海打了大蝦,現還在水籠里活蹦亂跳呢,肯定讓姊姊吃得歡欣痛快,不虛此行。」
白苗嗜魚,只民俗畏海,水貨多半由望家寨腌制內送,不免有失新鮮;每回鈿鈿錚錚母女自苗寨前來,總讓望江關好好招待頓生猛海宴才走。
「雲娃兒,那蝦不大,咱家剛好夠吃,」任疏狂怒火正旺,壓根兒不想息事寧人。
「臭美,誰要吃你家的蝦啊!」錚錚不甘示弱,也是應無好話。「既是那南海野夫打的,也不知干不干淨?」任雲娘前些年力排眾議嫁了個遠海飄來的男子,高鼻深目、碧眼褐膚,村寨間引為怪談。
「哼,原來這便是望苗兩家教出來的好雜種!」任疏狂氣悶,女兒異嫁是他心中長久的痛,卻猝然遭人揭開。
「任老您千金也不差啊,」正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平日沉默少言的鈿鈿一出口便殺傷甚強︰「可不知是真正純種的望家姑娘,還是早早混了西島血脈,喊著親爹叫義父,掩人耳……呃……」
「娘啊!」錚錚力阻,美目滴溜溜往望江關那兒瞧。
明白人都知曉這席話其實連望家主子也罵進去了,晌久,主屋里一片慘靜。
「又是誰在胡說八道?!」
尷尬間,只望江關神色自若,掀了掛簾迎進一老。
那是望江關的太叔公,望家寨里資格最高的主事頭人
他老早便覺察門外有人,是以靜觀其變,自然收拾。
近晚。雲破新晴。
望家寨上村、隘村、牧村、林村、舊苗村、新苗村、南村、礦村八村頭人匯聚,望族太公、白苗鈿鈿、西島移民任疏狂三大長老全員到齊,這十萬火急的臨時集會,無非沖著近日里東霖等三國大戰而來。
「西島聯盟專致備戰,南海商線被我方搶去不少,」南村頭人報告。
「東霖與西極糧馬需求增多,」牧村頭人喜孜孜道︰「按主子交代,咱村人一概充作白苗賣馬售糧,收潤亦豐。」
「目前戰況如何?」望太公問,他向來對生意經不感興趣。
「西島大軍果真自東南登陸後便按兵不動,觀望居多,」隘村頭人目露欽佩地看了望江關一眼,「至于東霖,先前麗京城破曾一度危急,不過,靠著衛軍回防,現由長公主木蘭主帥,全國動員、廣招將材,西極則因補給日難,情勢……」
你……猜……我……是……誰
縴指圈畫,輕挪慢移,望江關背上緩緩透來數字……
最後,掌心平貼腰際,待他回應。
唉,他暗嘆,攸關望家寨全族出路,滿堂肅穆間,他用後腦勺想也知道這名事不關己的逗弄者是誰。
「錚錚……咱望家寨最該引以為傲的密使,這回促成三國大戰的幕後挑動人,」待隘村頭人發言完畢,望江關回眸含笑,頗狐狸地。「可否請你為大伙講述西極見聞?」
「-……」乍然接收到滿屋子十數雙眼光,她和大部分不知情的頭人們一般錯愕,登時結舌。
「你就放膽說啊,這是大功一件,有什麼好害羞的?」坐在望江關身側的鈿鈿回頭,見到平時伶牙俐齒的女兒竟露了呆樣,不覺惱怒。
「喔,啊,是……是這樣的,」不愧是白苗首巫,錚錚深吸一氣,暗擰望江關一把便走至堂中。
「去年春天,關哥哥與我密會,」含情回看主位之人,嬌笑著,刻意增強眾所猜疑的曖昧,「他要我幫忙連絡西極,詳細告知南海與西島情勢,並且順水推舟,領了西極使節由溫河入寨……」
「啊?!」慘呼的是隘村頭人,這等大事,他手下隘勇竟無人回報,倘若今日不是主子指示,而是外人入侵,望家寨豈不等于讓人直搗黃龍,連仗都不必打了?
「堂兄莫慌,」望江關寬慰道︰「您手下隘勇當真警醒,那日要不是我現身示意,錚錚一行可能早被扣押,也沒有後來讓雲娘接應出海、護送西島一節。」
眾人了然,卻不禁議論紛紛。不明白主子此舉何為?是福是禍。
終于,性格直耿藏不住話的林村頭人拍桌嚷道︰「俺不懂!俺真不懂!」信步走上堂間,那是望家寨的議事規則。
「木兄請說。」望江關微笑。
「主子不是一向叮囑大伙要記取教訓,在望家寨翅膀還沒長硬前不得輕舉妄動,所以咱北上作買賣都要扮作苗人,往南出海也盡量不與西島接觸,可這……」
「哈,說你木頭就是木頭嘛!」望江關正要答話,卻被一陣嗤笑打斷。
那人是上村頭人之子,望太公家族麼孫,雖無頭人身分,但名屬望江關首徒,偶爾亦參列會議。
「天闊,有意見便站上堂前來說,」望江關難得嚴峻,「為師教你馭箭,你倒自個兒學會濫放冷槍?」
「哼!」望太公悶哼一聲,顯是對孫兒受罵不滿。
望江關置若未聞,盯著望天闊不得不邁移腳步,直挺挺走到眾人面前,一臉不甘願也莫可奈何。
「敢問高見?」從來,望江關越客氣的時候,對手便越該害怕。
「我……」望天闊原是讓師父目光怯了意志,瞥眼卻見到一旁望太公的縱容神色,終是壯膽。
「本來就是啊!」捶胸頓足,義憤填膺。「咱大望自百年前遭東霖覆滅後便忍辱多時,一路南向東流西竄早受夠那東霖鳥氣,如今總算勵精圖治建設有成,作啥還躲躲藏藏,早該揭竿起義,大干一場了!」
「所以……」冷笑間,望江關突地立起,自懷間揣了兩塊令牌扔擲而下,「你唯恐天下不曉得你望家寨正偏安一隅,領了狐群狗黨便到東霖學人搶妲己無艷?所以你是故意讓這西島探子跟著你西行南轉,只差沒翻過白苗砧杵山登堂入境?」
眾人驚噫,給西島知曉望家寨存在那還了得,他族海上稱霸,屆時模清有無灣入港渠道與東霖聯合著海陸夾攻,逃無可逃的望族不徹底覆滅才怪。
「師、師父……」望天闊心中有愧,一直以為這次失敗行動只有天知、地知。
「抬起頭來,給我用點腦筋想,」他望江關向來要人學的不只勇敢承擔,更是成長蛻變。「為何我得請托錚錚出面,而非望家本族?為何我要的是雲娘接應,而非南村里我方船艦?」
「這……」嚴師無蠢徒,他雖心高氣傲,靜下心也總有靈光乍現,霎時清明觸動。「啊,我懂了!」他擊掌,語帶悔悟。
「說來听听。」望江關微笑,退了步子落坐。
「由錚姑姑出面可以將局勢簡化為白苗與西極間連絡,由雲姑姑接應則是要借雲姑丈沉淵島的南海旗幟,咱望家寨始終還是隱在暗處,短時間是安全的。」
「很好。」他接他話尾,亦是出題考他,「短時間咱是安全,那長遠看來該當如何動作?」
「唔,繼續暗助西極東霖兩國相殘,並趁西島分兵大陸之際全力搶奪南海商線。」他越想通,越明白望江關城府之深。
原本望天闊是讓望太公安排,刻意要在會議間鼓動參戰的吶!
此語一出,眾人哄堂稱奇。本來東霖等三國戰起,望家寨里便依著各村經濟需求粗分商、戰兩派,現在明白此次大戰初始便由主子授意,還不費兵卒削敵強我,主戰一派早是心服口服。
再者,近年來望家寨漸次轉往海上發展便最擔心西島勢力,深怕惹惱強敵,失了生計不說還有性命之虞;但,倘若能在西島不注意之際徹底壟斷其南海貿易線,以西島商民的權變性格,將來最有可能接觸的會是協商交換的政治方法,而非以硬踫硬的軍事手段。
騷動間,望江關不忘對望太公拱手致意。「太叔公,都虧您本家這優秀子弟,為咱望家寨未來幾年籌想了如此妙方,江關與有榮焉,晚上定要在「任家酒肆」設宴作東,大伙不醉無歸!」
「主子英明!」原先便擔心牧村、隘村和舊苗村會聯合議兵的漁村與南村頭人齊聲歡呼。「咱這便出海捕撈,蟹黃當肥,正好給兄弟姊妹們晚上下酒,好好熱鬧一番!」
向來以和為貴的新苗和林村頭人亦樂不可茲。
大勢已定,翻案甚難。
望太公神色難看,卻也不得不虛應故事,裝笑作斷。
「太叔公……請。」望江關恭謹出送。
「哼!」他昂揚起身,故意另別頸項。
那方向對著內堂,原是無人。
可老人家卻突然瞠目歪嘴,如見鬼魅──
「噫……」
「呃……」
「啊……」
「嘎……」
眾人以一傳幾,不多時,主屋內個個驚色,眉眼互看,絕了聲息。
該是望江關獨居的內堂小間,不知為何竟悄站一人。
身材五短,毛發稀疏,瘦得不見肌理的面皮上極盡突兀地血色殷紅,細看方知那似是兩道胎痕,此人天生奇丑,已非怪誕所能形容。
「——別怕,都是家人……」望江關從容進出,轉眼攙出一女。
錚睜眼色噴火,那丑丫頭竟偎著他關哥哥的胸膛如藉枕墊,環抱扣緊,僅留一雙失魂大眼怯怯往眾人瞧。
「她是打哪來的?」忍不住醋意大發,「沒听過你除鎏姊外還有旁人。」瞧那年歲不像他姘頭,八九不離是外間生的,這趟遲歸鐵是為她。
她心慌了,這麼丑的丫頭都讓他呵護似寶,那做母親的定是在望江關心頭佔了極重份量……
「自是沒有。」望江關讓女孩獨自站穩,身形一擋,巧妙阻斷兩造視線。眾人那揣測猜疑的窺探神氣連他見了都不舒服,更何況被人當成怪物般掂量的。
「那她是誰?」語氣不爽,從來她便看不慣望江關對誰都溫存體貼,搞得望家寨上上下下沒有女人不服他,淒慘教她月復背受敵,多年來只掙得一聲哥哥叫。
「我新收的義女,」這話是對眾間宣布︰「她叫——,東霖語中「蓮花之實」的意思。」
「她是東霖人?」望太公目露凶光。
「不,她也算望家之後,」望江關說著先前編好的故事︰「太叔公可記得多年前我探回報,北鷹與東霖邊界似有一族我國遺民……」
「確有此事。」幾個頭人附和,只是後來再探,卻見人去樓空。
「原來那族屢遭北鷹獵草之害,不得不散逸南遷,」望江關陳述道︰「此次我與天缺深入東霖,好容易找到村落,卻已教戰火波及,男女老少無人幸免……」
「我才不信……」眾人理會間,唯有錚錚咕噥啐道。
誰不知望家寨男俊女美,只除兩代前因近親通婚,偶爾會生出少數像天缺那般畸形異種,卻也是清秀整齊、人模人樣,這丑女分明不像,想誑她,哼!
「錚錚,如果——有你這般貌美,」沉吟間,望江關本不想得罪任何人︰「軍匪漫天,她孤憐憐一個女兒家,早不知慘死幾回……」
「我……」錚錚欲辯,任雲娘見機攔阻。
「好了好了,今個兒定是時月方位沖煞,搞得這屋里一整天火氣忒大,連你們這對人人稱羨的知心叔佷都起了嫌隙。」她一手拉起錚錚,一手拽了望江關衣袖,「主子不是要上我「任家酒肆」宴客嗎?你瞧,我爹爹一高興,老早便轉回準備了,你可別讓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誰跟他是叔佷?」錚錚訕道,素手倒穩穩牽住望江關寬袖,語間含羞。輩分歸輩分,她便是不依。
「呵呵,」任雲娘裝傻,拉了錚錚邊談邊遠︰「我說了叔佷嗎?噯噯,你瞧我跟著家中兩個寶貝叫慣了,一時還改不了口呢。」她和望江關份屬姐弟表親,只因成長稍遠,平日往來不多,夫婿潭十洲還和他熱絡些。
「討厭,雲姊鬧我……」眾人簇擁間,錚錚倒忘了留心望江關是否跟來。
「餓了嗎?」人群漸散,望江關扶著——落坐︰「我讓天缺給你煮飯?」
他一直以為她大病初愈,是以身骨特虛。
她搖頭,抓著他肘觀看門外半晌,困惑道︰「你和他們說話不同?」
「那是苗語。」簡單答道,自是她听得懂的東霖話。
「不對,苗語我路上听過,」她扳指數算︰「還有兩種,一種是你和那老爺爺喝酒時講的,另一種是剛剛,好多人嘰嘰咕咕著。」
「嗯……」他沉吟,心底暗驚,明明白日讓任雲娘給她換衣裳時薰了迷香,怎麼她全都听見了?
「主子……」她咿呀學著一整天听得最多的兩個字。
「這是望家話。」算了,反正她以後住久便懂,瞞不了的。
「還有還有……新、大、陸……」她想了想,有些困難地發音;早上他和老爺爺講得正高興時被那好凶的女人打斷了。
「那是西島語。」望江關苦笑。她太聰明,這可對他不好。
「怎麼辦,你家人好多……」她原是自言自語,听了他話驀地瞪大了眼。「你、你明明說你不知西島的!」所以她難死之余無法可想,這才跟了他來。
「我知西島,可是不能讓你前去。」這和不知有何不同?他認定。
「就為我是無艷?」又是「得妲己、獲無艷」那套?
「不,只因你遇上了我。」望家寨的存在猶是秘密,而他又不小心與她牽扯太多,再難丟下。
「你……」她突然想哭。
「——?」見她不語,他竟心間一擰。
「你就明白跟我說吧。」她低頭,粗指繞衣裙。「除了遺忘過去,除了裝聾作啞,我還該如何做才不礙著你?」
流浪月余,她早清楚這天下之大、情勢復雜,失了妲己和啞僕,她這失了形貌身分的丑無艷到哪兒都得由人拿捏。她很認命。
「好——,」忍不住屈膝半跪,搓撫她發,望江關三十年難得柔情,語音輕顫。「是我太小人,讓你難過了。」
「不,」她慘笑︰「是我沒用,到哪兒都累人。」以前菡姊兒總為她不出宮門,而今……即使她泰半不懂,方才倒也听出他為她費了不少唇舌。
「快別這麼說,你學得很好,讓我幾乎就要忘了,僅僅一個多月前,你還是個眾人呵護的寶貝公主吶!」他急說,真的不想見她低落。
她怔怔瞅他一會兒,欲言又止。
「以後跟著我姓望,人前得叫爹,成麼?」他柔聲,商量語氣。
其他的等以後再慢慢說,現在他還有事,而她看來累了。
穿透過他,女女圭女圭悠遠出神。
「——?」怎麼這彈指便睜眼睡熟?
輕嘆息,望江關抱她入室,攏密被褥。
這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