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魯雅浩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突然撲過來抱著我說了那些話。當窗外大樓的燈火像跳躍音符那樣陸續光亮起來的時候,當鐵塔頂端上的旋轉激光燈瞬間掃過我們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狀況,猛地推開我,自己也一個踉蹌地往後退。
在黑暗寂靜地高樓里,我清楚地听到他急速的呼吸聲。當光柱再次掃過我們的時候,我清楚看到他復雜的神情。
我們又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我開口,「回家吧。」
之後他一直都沒有和我說話,就像我們十指緊扣的那個夜晚,事後我們都顯得很拘謹和尷尬。雖然這些事我們都只字不提,但我知道我們心中對對方的印象都起了變化。
思及此,我心里泛起一絲喜悅。
晚上,我們三個人圍在餐台前吃著晚飯,他剛好坐在我對面。我知道他總是有意無意地看著我,被我發現後又馬上臉一紅趕緊低頭猛扒飯。
看他這樣子,我忍不住嘴角上揚。
「笑什麼?」之樂注意到,問。
「沒有啊。」我否認,還笑容還是扯不下來。
之樂不信,「今天晚上這麼遲回來,發生了什麼讓你高興的事……」
「噗——!」還沒待之樂說完,一直低頭扒著飯的魯雅浩馬上就反應過度地往我這邊狂噴一口飯,訓練有素的我及時掀起餐台上的台布漂亮地阻擋了飛噴過來的飯粒,接著探出頭來看著他別過臉狂咳不止。
我余驚未定地掂著台布遮半張臉,問,「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咳咳咳!」他拍著胸口順著氣,接著又喝了一口水,才能說出話來,「沒事沒事。對不起。呃……我……我不吃了,我先回房間了。你們慢慢吃吧。李嬸,趕緊把菜全換了。」
我挑起眉看著他在這里手忙腳亂了一通,然後急急忙忙地沖回房間後,終于忍不住輕笑出聲。
「你對他做了些什麼事情?」一旁的之樂問。
「沒有。」我堅定地否認。我知道之樂已經看出端倪,但我的確沒有對他做過什麼,是他對我做過什麼。
「那他為什麼會這樣子?」
我知道之樂的責問又開始來了,但我也不是每次都傻呆呆的被他一直審問,我不耐煩地說,「之樂,我是你哥啊!就算我的性向不普通,你也不要把我看成一個萬年發情獸,看到男人就動手好不好!」說著說著,我也覺得沒什麼胃口,「算拉,我也不吃啦。我還有圖紙要畫,晚上我們再煮夜宵吃好了。」說完,我模模之樂的頭,就回房間了。
房間里面,一張一開的白紙釘在畫桌上半天,而我也撐著下巴轉著針筆傻笑了半天。漆黑的夜空中,月亮跟烏雲玩著追逐的游戲,我舉起一只手遮擋天上的游走著的銀月,回憶著當晚這只手和某只手十指緊扣的情形。
當時的我,是什麼感覺?當時的月亮,又是怎麼樣的圓?
當晚的夜風,是否也像今晚的讓人心曠神怡。
我把被微風吹亂的頭發隨便往後一撥,赫然發現又是到了吃藥的時候。胃痛的光顧可以讓我翻來覆去地死,我已不想再領教。于是這些天我都有按時吃藥。但當我從抽屜里找出一盒已經空了的胃藥的時候,就想要作罷。隨即想想現在是關鍵時候,我病倒了圖紙誰來畫?剛想要找之樂,又馬上發現魯雅浩的錢包還在我這。
自己自力更生吧,之樂明天還要考試。我想著,決定自己出去買。
一買到藥就馬上在便利店里用溫水送服,然後休息一下後,再到附近的音像店里溜達了一下,東挑西挑選幾張CD,最後一看手表,十二點?!天,明天還要上班,馬上回家去。
一回到家門口,離遠看到主屋里面燈火通明,立即就有不好的預感。我趕緊跑回去,一推開門,李嬸就一副大事不妙的樣子對我說,「大少爺大少爺,二少爺和三少爺進醫院了!」
我听了嚇一跳,「怎麼無端端進醫院?」
「三少爺從二少爺的房間里的陽台上摔下來,可是……」
「之樂從魯雅浩的房間里的陽台摔下來?!」我瞪大眼楮,不可置信地吼了出來。
李嬸顯然被我吼聲嚇壞了那樣,呆呆地點點頭。
我看著李嬸的反應,聯想起今晚魯雅浩在辦公室里說的話。「謀財害命」一詞沖進我的腦袋,我突然覺得一陣昏眩。
我瘋了似的抓住李嬸的肩膀喊,「之樂在哪??他在哪個醫院?!」
李嬸戰戰兢兢,「被司機送到……送到平安醫院……」
我立即往外沖。
半小時後,我從的士上跳下來,撞開醫院的大門,無頭蒼蠅地在醫院瞎找了半天之後,終于在走廊的長椅上找到魯家的司機。
我看到了他,馬上沖過去。他發現到我,也馬上跑過來。
「二少爺在……」
「之樂在哪?!」
我們幾乎同時出聲。他楞了一下,听清楚我的話之後,原本指著右邊的手轉到左邊,「在最後用白布遮住的那間。」
我拔腿就往那邊跑。「唰」的一聲扯開白布,映入眼簾的一片鮮紅讓我立即頭昏目眩。
我腳步不穩地走向那張染了鮮血的床鋪和一床的繃帶,瞬間感到天旋地轉和呼吸困難。我一手撐著額頭,不讓自己倒下去,一手捂著嘴巴,阻止自己哭出來。
之樂!之樂?在哪?之樂!
我開始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眼看就要倒下去。突然一只手把我扶起來。
「哥?」
熟悉的嗓音在身邊輕輕響起,我臉色蒼白的側頭看。我整個人顫抖地看著他除了手上小幅度的包扎外就完好的身體後,又轉過頭看著一邊染血的床鋪和繃帶。
「那是別人的。」之樂解釋道。
我听了,深呼吸一口氣,下一秒,我把這人狠狠地困在懷里。我用力到我自己的手都開始發痛,直到痛楚讓我崩出一句震耳欲聾的話。
「魯之樂!你知不知道你差點把我嚇死!」
他看到我這個樣子,他竟然還能笑出來。他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對不起,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還有下次啊?」我驚嚇過後,又馬上有了底氣。
「好好!那不會有下次了。」他又笑著模模我的頭。
我沒好氣地推開他,「還笑?你傷得怎麼樣?」我左右地看了看他。
一旁的護士說,「沒什麼大礙的。不過現在要去照照B超,看有沒有腦震蕩。」
「那快去吧。」說完,隨即又想起李嬸說的話,問,「對了,你怎麼會從魯雅浩房間的陽台下摔下來啊?」
我不問還好,我一問,之樂竟別過臉,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
我看了更擔心,「你怎麼會無端端到魯雅浩的房間里去?」
之樂又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樣子。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又馬上低下頭。
有什麼事能讓之樂這個樣子?我想著想著自己都覺得心寒。
「和……和魯雅浩有關……」
之樂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瞬間我仿佛置身谷底,接著又馬上怒氣攻心!
「魯雅浩!你他媽的混蛋!」
「唰」,白布再次被狠狠地拉開,我仿佛是一個要尋仇的人那樣往外沖,完全不理會身後的人的叫喊。
「哥?!哥,你去哪?……」
「你不能走啊,你還要做B超……」
「魯、雅、浩!」
被護士扶著剛從房間里出來的魯雅浩听到我的喊聲,剛轉過頭來,我灌注全身力氣的一拳就往他臉上揮過去。
他猝不及防地被我打倒在地,從肩到腕骨都重重包扎著的右側與地面相撞發出悶悶的響聲。周圍一陣喧嘩,旁邊的護士發出高分貝的尖叫聲,引來不少旁人。他依然倒在地上,瞪大眼楮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顧不上擦去嘴邊的血跡。
「你他媽的混蛋對之樂干了些什麼!」我指著他吼,猶像一個哥哥在指罵搞大了自己妹妹肚子的負心漢。
他被我搞得莫名其妙,臉色由白轉紅,「魯之信你發什麼瘋啊!」
我听了更是氣憤,向前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揪起來,「我發什麼瘋你心知肚明!之樂為什麼從你房間陽台摔下來,你對他干了些什麼?」
他竟也朝我吼,「我對他干什麼?你應該問他想對我干什麼!」
「你還給我裝蒜,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之樂會想對你干什麼!」
「他突然撲過來,我怎麼知道他想對我干什麼!」
「你去死吧!!」我听了又是一拳打過去。
我氣急敗壞地喘著氣,指著痛的在地上發顫的魯雅浩,「魯雅浩我警告你,你不要再打之樂的主意!你貪遺產也給我滾遠一點啊!」
他抬頭看著我,瞬間呆如木雞。「你說什麼?」
「我說你貪遺產也給我滾遠一點!」我一字一句,說得面目猙獰。
他被我說得臉色蒼白,面如死灰。我卻視若無睹,厲聲兼粗魯地推開圍觀的人堂而皇之地轉身離開。
我在B超室門口的長椅上找到之樂。
他一見我便問,「你去哪了?」
「你放心。」我喘著氣坐下來,「我教訓那混蛋了。你啊!以後要小心點,不要讓他有機可趁。」
「你教訓他什麼?」之樂覺得不妥,追問。
我理所當然地說,「他把你從陽台上摔下來啊!」
「我有說他把我從陽台上摔下來嗎?」之樂開始緊張起來。
「你剛才不是這意思嗎?」我也跟著緊張起來。不要跟我開玩笑啊!我剛才才在那邊賞了魯雅浩兩拳!
之樂看我這樣子,仿佛也知道事態嚴重,但又一副想要說明白又不知何從說起的模樣。最後,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哥,你還記得我5歲那年,因為打破了一只碗在廚房里哭的事嗎?」
我想了一下,「記得啊。」這跟那有什麼聯系啊?
「你知道為什麼嗎?」之樂神情凝重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
「那時侯,電視里放著一部叫《麻子的故事》的電影。麻子父母因為她的原因而離異,她母親覺得她是累贅,把她從一個地方扔到另一個地方,然後再扔到另一個地方。我們離開魯家的那一年,我不知道什麼叫不是爸爸的兒子,但我知道是我的原因所以爸爸不要我們。我為了不要像麻子那樣被帶到別的地方,所以我一直都很乖。我告訴自己要做好孩子。我早起來,早睡覺,努力讀書,做很多家務。我不讓自己有任何差錯,直到我在廚房打破一只碗。我終于都感覺到無能為力,我怕被媽媽發現,怕被罵,怕被拋棄,不知如何是好,我哭了。」
我竟然不知道有這種事,我印象中之樂一直都是乖乖的,我從來不知道當時小小的他就有著那麼大的心理壓力。我看著之樂此刻痛苦的表情,心痛地把他擁入懷里,接著越發不安地推開他,「那……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系?」
之樂接著說,「魯雅浩也有那張帶子。我今天晚上找不到你,我以為你又在魯雅浩房間里工作。我在他門口就听見里面的電視開的很大聲,而且聲音很熟悉,我打開門看。我看見魯雅浩縮在床腳看著錄象帶,影象已經斷斷續續,很明顯是放了好久。我清楚看見當時魯雅浩的表情,仿佛看見當年自己獨自在家看著那電影的表情。故事到了最後,麻子心力交瘁,把她心愛的洋女圭女圭從天橋上扔下去,接著自己也跳下去。電影放完,我親眼看著魯雅浩拿著整瓶紅酒坐到陽台的石欄上面,把紅酒往下拋,發出磅的一聲,然後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向前傾。」
我听的全身在冒冷汗,我剛才做了些什麼?我剛才說了些什麼?
「我當時腦袋里很混亂,我以為那里是天橋,我以為他要往下跳,我沖過去。但被滿地的酒瓶絆到,結果整個人往前撲過去,我們……我們就這樣兩個人摔了下來。」
之樂的話像原子彈那樣在我的腦袋里炸開,我頓時頭腦一片空白。黑暗的辦公室里,雅浩撲過來抱著我的情形,他有意無意偷看我的情形,他剛才被我打的倒在地上的情形,和呆如木雞,面如死灰的情形逐漸浮現,我頓時冰冷的全身發抖。
我剛才做了些什麼?我剛才說了些什麼??
「哥?哥?你怎麼了……」之樂見狀,焦急地抓住我的手臂搖晃著。
我越想越頭痛欲裂,猛地甩開之樂的手就要往走廊一邊飛奔過去,然而我一起步,一個醫生就擋在我面前,「是魯之信先生嗎?有些關于魯雅浩先生的事要跟你說一下。」
我本來想要一腳踹開他,可是听到雅浩的名字又馬上靜下來。
「他怎麼了?」我焦急地問。
「他肩上的玻璃碎片我們都已經全拿出來了,不過我發現他的血……」
「他有血癌?」我心驚膽顫。
醫生呆了一下,「沒有啊?」
「他有絕癥?」我肉跳心驚。
「也沒有啊。」
「那他有什麼病啊!」我幾乎是喊了起來。
「他沒有什麼大病啊。」
我氣的跺腳,「那你滾開啦。」
阻著地球轉!我咒罵一句,立即饒過他就奔。
要不是剛才的護士告訴我雅浩正往大門的方向走,我估計我可能會逐個逐個房間去找。
「雅浩!」我在醫院大門的走廊找到他,立即飛奔過去擋在他面前。看到他紅腫的臉額,我內疚心痛一並涌上心頭,我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模模他的臉,「痛不痛?痛不痛?對不起,對不起啊!」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打掉我伸過去的手,繼續往前走。
我看著,更加難過,馬上又跟上去,掏出手絹手忙腳亂地要擦去他嘴邊的血跡,「雅浩,對不起啊。我……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知道你肯定很生氣,你打我啊,我讓你打,你罵我啊!你不要這樣啊,雅浩!你……」
當我急的快要哭出來的時候,他忽然抓住我在他面前舞動了半天都還沒擦到任何東西的手。狠狠地盯著我的眼楮,仿佛要我看清楚他現時的模樣,听清楚他的此刻的聲音,「我貪遺產的話也要滾遠一點?」他漸漸靠近,看的我整個人在發抖,「今天晚上在辦公室是誰堅定無比地說我不會做出謀財害命的事情?」
世界一片空白,此刻只有我們和他這句話孤單地存在著。
他松開手,我失去支柱般無力地靠著牆壁。我目不轉楮地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的身影,我終于知道我打他的兩拳不是落在他的臉上。
我親眼看著他坐上的士揚塵而去,我很想去追,但我知道自己沒有這樣的資格。一個在自己身上砍了兩刀的人,事後說什麼都是多余。
連對不起都是多余。
我一只幽魂那樣飄回之樂身邊,一坐下就一副死魚相。
「怎麼了?」之樂問。
「我作孽了。」我死氣沉沉地說。
「干嗎?」
「我打了雅浩兩拳,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說著,我又頭痛萬分地捂著臉,「我怎麼一輩子都這麼沖動啊!」
之樂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等他下了口氣再好好說說吧。」
我惟有點點頭。「也只能這樣了。」忽然想起什麼,我抬頭看著之樂,「之樂,你現在還會想自己是不是爸爸的兒子嗎?」
之樂搖搖頭。
「為什麼?」
「你還記得你當初在廚房跟我說什麼嗎?你說,就算我不是爸爸的兒子,但我還是媽媽的兒子。媽媽絕對不會不要我。你還說,無論我被帶到哪個地方,你都會把我帶回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之樂輕輕地說著,雙手緊握著我一只手。
我笑,溺愛地模模之樂的臉,無言地單手抱住他。
「哥,我們要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