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鐘顯示著下午16點05分,我呆滯地看著面前一堆翻都沒有翻過的文件,想象著一會兒魯雅浩過來要我交差的時候又是怎樣一場不可開交的漫罵。
俗語說的好,人窮志氣短。我苦惱地揉揉太陽穴,認命地翻著面前的文件把最容易最簡單的那樣挑出來先完成了,好塞住混世魔王的嘴,讓他少吼兩句。
我還是有點工作效率的,最起碼我能在下班時間趕起一份史上最潦草最沒建設性的草擬書,來到總裁辦公室門前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勇者無懼地伸手利索用力地敲著門。
但我馬上就後悔了。真是面目無光,待會魯雅浩看了我這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東西時,會不會立即火山爆發把我勒死啊?
不行!聰明如我怎能白白送死?死相難看又怎符合我這種天才藝術設計師的氣質?須知道我一向注重藝術美,下次有機會再來死的好看一點。想著,我剛要轉身撤退,但里面就傳來魯雅浩的嗓音,「進來。」
我認命地嘆了一口氣。是神的主意,是神要我這社會棟梁葬生在這魔王之手。我無力違背。
我推門進去,戰戰兢兢地把文件遞給他,等著他大發雷霆。然而他一臉疲倦地接過之後就往台面上甩過去,「可以了。我一會兒看。」接著又轉過轉椅,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我錯愕了一陣,但隨即明白。某些話,某些事,某些人,一旦不經意被勾起,是需要獨自安靜地緬懷。
我噤聲,木訥地呆在原處。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著傍晚時分天邊出現的一片火紅。夕陽如血之下,我們各懷心事。余光映照在我們年輕的臉上,顯得有種不合我們年紀的滄桑。我突然覺得難過,我們都不應是緬懷的年紀。我應該是在事業上勇創高峰,他應該是背著背囊出現在大學校園里無憂無濾。
但此刻,我們木然地身處32層高樓,和回憶糾纏不清,被斜陽照得滿身霞紅,共同看著那天邊的火紅一點點沒落,一點點銷蝕。
是人和事,是痛苦和過去,讓我們一點點老去。
同是天涯淪落人。我突然想起這句話,但馬上又不禁苦笑。
想不到我有天居然會把這句話用在我和他身上。
或者我的輕笑聲驚動了他,他突然轉過頭來,發現我居然還在。
「還有什麼事嗎?」他問。
「啊?」我這才驚覺自己是個突兀的存在,但我又不想馬上走,決定耍賴。「沒有啊。」說著,我索性走到靠窗的那張書桌大剌剌地坐下,「都下班了呢。你的秘書都走了。」
他這才回魂,急忙看看手上的表,「什麼?都七點了?」他頭痛地一手撐著頭,仿佛這才驚覺自己用了整個下午來發呆,台面上的文件到現在還原封不動。他手忙腳亂地翻閱著台面上的文件,不一會兒又好象發現都不是急用文件那樣松了一口氣倒在轉椅里。接著一抬頭,與我四目相接,發現我居然仍然在。
他愕然了半分鐘,好象猜到我為什麼賴死不走的原因那樣,說,「我、我現在還不能回家。你要是做完了,你先走吧。」
我突然覺得他這個樣子實在可愛,顧著欣賞,忘了回話。
他看見我還是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又馬上左右想了想,接著又恍然大悟地說,「你沒錢打車是吧?我給你吧。」說完,他模索了半天終于掏出了錢包拋過來給我。
我伸手接住錢包後,還是無動于衷地坐在那里。我就是不想走,我要賴死在這里。
他皺著眉頭看了一下我這副無賴的樣子,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我這樣一直呆在這里究竟意欲何為,最後毫無辦法之下他掏出手機,邊按著鍵邊說,「算了,我叫司機來接你算了。」
「啊?不用了。」我月兌口而出的大聲制止。當他狐疑地看著我時,我馬上又怕事跡敗露地那樣塞了一個借口過去,「今天、今天晚上之樂有課,我這麼早回去也是無所事事的。那……那還不如在這里陪陪你。」
他听了覺得好笑地把手機往台面一扔,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也怕寂寞?」
我笑,「我也是人嘛。」
他听了,也笑。他繼續靜靜地看著窗外,沉默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你會去酒會嗎?」
他問出這個問題是我意料之內,我說,「會啊。」
他轉頭看著我,驚訝我竟能回答的如此干脆,「不怕後悔?」
我又笑,「你呢?你見了你想見的人之後很後悔?」
他一見我把話題扯到他身上馬上避開繼續看著窗外。
我看了惟有接著說,「對于他,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了。」
「如果……」他欲語還休,「如果人可以在做一件事之間就能預測到結果你說多好。沒有後悔,沒有遺憾,也不必在對方如此不堪的一面刻在自己心上。」
「人總要經歷過後悔遺憾才能長大。小學課本都說了,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吃,所以人要學會堅強。」
「你呢?你夠堅強嗎?堅強到可以再次面對他?」
我不答反問,「那你呢?現在還不能面對他?」
他笑,諷刺地,「怎麼不能?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就算我現在站在她面前,她也未必能認出我是誰。」
「你男朋友這麼無情嗎?」我不禁難過。
「什麼男朋友?」他轉過頭奇怪地看著我。
我征楞了一下,馬上察覺過來,「你女朋友這麼無情嗎?」
他听了譏笑地朝我說,「你的腦袋里就只有世間男女情情愛愛嗎?
男女?我吃驚過後又是一陣輕笑。
我在台面上隨便抓過一樣東西故作漫不經心地玩弄著,「對了,去過格子朗嗎?听說那酒吧很好玩。」
「格子朗?沒有。在哪?」
我看著他,從他的神情里看不出任何偽裝的成分。我奸計得逞地笑著,「淘金路。是一間很出名的GAY吧。可以說是遠近馳名。」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中計了。當場被識破讓他的臉色一下子壞了起來,他有所戒備地瞪著我。
我又覺得好笑,「宣布遺囑那天你知道自己的遺產還不如我的二分之一,你氣上心頭,又調查得出我是一個GAY,所以那天你來和我搭訕,是想在旅館里先給我一個難堪,沒想到會被我壓下來,對不對?」
他迅速黑下來的臉色讓我更加確定我的估計沒有錯。但他還是死鴨子嘴硬,「就算我不是同性戀,你又怎知我不是一個雙性戀。最起碼我最近就看上了你的之樂。比你好很多。」
「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我忍不住挑釁,「像一個故意使壞讓別人來關心你的小毛頭。」
他听了更不高興,朝我挑眉示狠,「改天我干出謀財害明的事情來的時候,你再來看看我是不是小毛頭。」
我聳聳肩不在意,「你不會的。」
他的身體明顯地僵了一下,很快又掩飾過去。他悶悶地抓過桌上的筆轉動著,賭氣般地說,「那走著瞧。」
我看了又呵呵的輕笑兩聲,「你這麼不甘心嗎?」
「你覺得我應該甘心嗎?」
我不置可否。誰會甘心?換轉是我,我也不甘心。真不知為什麼老頭子這樣安排。
我看著著窗外已經岌岌可危的紅霞,昂起頭迎著風輕聲說,「我可以把它還給你。」
「什麼?」他驚訝得從轉椅上站起來,緊張地看著我。
我移動身子,整個人坐在台面上,抱著膝看著他,「問你一個問題,你是因為沒有這筆錢而不甘心,還是因為老頭子心目中沒有你而不甘心?」
霞紅色從我們身上徹底退卻。
紅霞掙扎無力,完全沒落了。天邊一片黑暗,在沒有開燈的辦公室里,我們只能看清對方在黑夜之中閃著亮光的眼楮。「啪」,我清楚听見自他手中的筆掉落地下的聲響,「嘩嘩」地向我這邊滾過來,「叭」的一聲響後,筆踫到我這邊的桌腳,終于停止滑動。
整個辦公室又恢復死寂。
他的眼楮在黑暗中閃亮的像黑夜中的星辰,讓我忍不住吐出下一句話,「或者我們、或者我們都只不過是貪圖一點愛而已。」
我輕輕地閉上眼楮。
我努力十年,都不過是想要他一點愛。
你呢?你對你的「她」,對老頭子,或者也不過是奢求一點愛。
感覺到有人向我飛撲過來,我來不及睜開眼楮,已被他擁進懷里。我感受著他把臉埋在我肩窩的感覺,感受著他溫熱的呼吸噴在我脖子上的感覺。我清楚听見他難過地低吟,「我討厭三月,我討厭三月十四日。我討厭……」
我張開雙臂回抱著他,輕輕地上下摩挲著他的脊背安慰他。
我忽然覺得我越來越了解他。其實我一開始已經有頭緒他口中的「她」是誰。回家後更加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
在廚房,我叫住魯家的元老級工人李嬸。
「李嬸。你知不知道三月十四日是什麼日子?」
李嬸想了一下,「哦。是二少爺的生日。說起來這個星期六就是了。」
「他的生日?」他討厭他的生日。
李嬸點點頭。接著又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唉。想起來雅浩少爺也是他生日那天被他媽媽帶到魯家的。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老是逃回去找他媽媽,不過都是每次他媽媽強硬把他領回來。他每一次都發脾氣大喊這一輩子都不會去找她。但他下次還是照樣的逃。不過有一次他自己回來後,就再也沒有逃了。唉。」李嬸搖搖頭,「都不知道少爺發生了什麼事,那時他才6歲啊。」
我靜靜地听著,想起他在辦公室里抱著我,在我耳邊痛苦低吟,「我討厭三月,我討厭三月十四日。我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