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這麼叫她的,她被搞胡涂,出了差錯或是挫折氣憤的時候,他們就喊她瘋子,存心刺激她。收養她的西倫叔叔——一個信教極為虔誠的人,總說她中了邪,每當她撒謊騙人的時候,他就像普天下的好父母一樣處罰她,可是卻怎麼也阻止不了她繼續胡說八道,相反的,徒然使得她編造出更高明的謊話。
因為完全失去了過去的一切記憶,是遠比最嚴厲的處罰還要可怕的。
幸好她總算逃出來了。
她靠在玫瑰木的床頭板上,把被子拉到身上,雙手上下撫摩冰冷的兩臂,她已經模不到手臂上的傷痕了,上的傷口已經痊愈,但她的心卻仍然如當初里南的船員在那可怕的一夜,把她從碼頭撈上岸一樣,赤果果、血淋淋,而且傷痕累累。
友善的船長與她談話,提到她的畫和大洋彼岸一處安全並且會接納她的地方,走投無路的她立刻相信了他。里南對她照顧有加,但她仍然不敢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坦白告訴他。╴
丹絲發抖的把臉埋入手心,企圖阻斷在腦中不斷上演的一幕幕……
木造十字架,高舉的鞭子,無休無止的痛苦、迷亂、折磨,以及姜花遍野的情景,然後是她視如生命、珍愛萬分的畫作慘遭撕毀,緊接著又是一場處罰,終于她在忍無可忍的情形下,怒而反彈,那厚重的大貝殼沾滿了血……
汝等不可殺戮。
她已經破了戒律,但就算要因此而下地獄,就算命喪在她手下的是神抵之子,她也毫不後悔。
這便是丹絲之所以接受里南的建議,遠渡重洋的前來尋找她素來謀面的爺爺的理由。丹絲伸手握住胸前的銀墜子,她是羅丹絲,她有證據,波士頓不必知道里南是將她父親的名姓與賞金聯想在一起的人,為了二萬五千元的賞金再加上巴黎的嶄新人生,她可以對亞利編出各式各樣的話,畢竟,她擅長的便是說謊,如果能將瘋子莉莉和羅丹絲永遠埋葬,她不在乎在已經污穢的靈魂上再加幾道污漬。
有人輕輕敲了敲房門,梅姬探頭人內。「早呀,小姐。」
女僕端盤進來,巧克力的芳香立刻洋溢室內。「謝謝你,呃——」
「我叫梅姬。」她把巧克力送到丹絲面前。「三年前才剛從愛爾蘭移民過來,馬上在羅先生家找到這份好差事,他真是個好人,等我存夠了錢,很快就可以把我弟弟接過來,只要禱告,上帝一定會讓人如願以償的。」
一听此話,丹絲抿抿唇,它會讓梅姬這種好人如願以償,但不會眷顧像她這種罪人的,不過寒冬清早的一杯熱巧克力依然值得人感恩。
「謝謝你昨晚的幫忙和借我睡衣。」丹絲把空杯子放下。
「不客氣,小姐,哦,我倒想起來啦!」梅姬突然匆匆而去,片刻後捧了一大疊紙包的新衣回來。「亞利先生要你著裝之後,下樓和他共進早餐,他就要到帳房去了。」
「帳房?」丹絲溜下床,開始拆新裝。
「是的,羅氏公司是新英格蘭最大的商號,你不知道你爺爺——」梅姬及時把嘴捂住,不敢像在僕舍中和同事那樣說長道短。
「我不知道。」丹絲嘆道︰「哦也是——移民,從太平洋來的,這里的一切我一無所知,就像你拿來的這些東西一樣。」
她把一件綴著蕾絲和緞帶的小東西高高拎起。
「哦,小姐,」梅姬咯咯尖笑。「那是你的底衣!」
「比我想像的還糟。」她又挑了一件怪東西起來,瞄著梅姬看。
「束月復,小姐。」
丹絲又嘆氣了,她一點也不知道如何當個負責的孫女!她越早離開這兒越好。「你最好喊我丹絲。」
梅姬嚇了一跳。「哦,這可使不得,小姐——」
「這樣會好得多,」丹絲把所有底衣抄起,扔向女僕。「你得把我打扮成標準的波士頓淑女——至少今天,這工作似乎不容易!」
「你說你早餐要吃什麼?」
丹絲望著閃亮的桃心木餐桌對面的祖父,重復道︰「隻果派。」
「我們波士頓早餐都吃燕麥粥。」坐在另一邊的怒基「啪」一聲把早報合上。
「哦,是這樣呀,」穿著一身重重疊疊衣服的丹絲不自在的挪挪身。「為什麼?」
「為什麼?」怒基眨眼。
他那副樣子真像貓頭鷹,丹絲心想,小心梳向兩鬢的頭發往外翹,和貓頭鷹差不了多少。她知道表兄是個好面子的人,不想再惹是生非,故壓抑下笑意,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是的,為什麼?」
「因為燕麥粥有益健康,而且……反正我們一向就是這麼吃的。」
「怒基的生活習慣一成不變,」亞利插嘴道︰「可是相當能干,因為如此,我才好放心退休。」
「謝謝你,叔叔。」
「不過他也由于個性保守,難以接受轉變。」亞利朝丹絲的方向努努嘴說道。
怒基的視線觸及丹絲胸前的銀墜子,他如哽在喉似的猛咽了一口。「呢,是的,我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丹絲表妹,我並不是不歡迎你回到我們家。」
「哦,謝謝你,怒基表哥,」雖然丹絲知道怒基的一番話多半是出于亞利的壓力,可是她卻十分樂意和他和平共處,她伸手踫踫怒基的手。「希望我們不止是表兄妹,還能是朋友。」
「哦,咱們家的女孩是個甜姐兒,」亞利贊許的說︰「說得好,親愛的。經過一夜休息,你瞧她是不是容光煥發,怒基?」
「是的……目前是。」怒基有點勉強的回答道。
丹絲下意識的撫模她盤發的緞帶。「我可以跟您到帳房嗎?」她對爺爺道。
亞利小心擱下咖啡杯。「想拿你的賞金嗎?」
丹絲笑了笑。「如果你的錢是放在帳房的話。」
亞利大笑。「不,我們多半把錢存放在銀行,我建議你也這麼做。」
「我很樂意這麼做,亞利,希望我們盡快把這惱人的賞金問題搞好,我想今天就去訂船票。」
老人滿是紋路的臉孔繃緊,但口氣卻有幾分難過。「你這麼急著想離開我們?」
「不,當然不是。」
亞利咳了咳,別有意味的看她。「我最近一年身子不太好,肺有病。」
「受到震驚,他的毛病又發作了。」怒基說。
「哦,我的天,」丹絲四下張望,良心不安的回避這個明顯的陷井。「那麼我更得要越早離開越好,讓你的生活恢復正常。」
「正好相反,女孩,」亞利趕緊說︰「這棟死氣沉沉的宅子有了你之後,我覺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王老五對王老五的日子太無聊了,你一出現,就讓我覺得我年輕了二十歲。」
「你真好,可是——」
「我的朋友們都急著想見你,你一定厭倦旅行了,趁此機會休息休息,養精蓄銳以應付你的大冒險,豈不快哉?」
「這很合理,可是亞利,我非得——」
「我們也有畫廊,」他見她頓了頓,臉上出現一抹興趣。「畫廊、舞廳、晚會,我們全有,我非常樂意帶你去—一見識咱們城里各式各樣的活動,」亞利興沖沖的拍了桌面一下,桌上的水晶器皿嘎嘎響。「女孩,這一定非常有意思!」
「真的,亞利,我認為這不恰當。」丹絲有些慌張的說,她可不想引來注目。
「胡說!」亞利嚷道︰「你是羅家人,咱們世居波士頓,你在這幾是有一席之地的。」
這點子讓怒基面色發白。「先生。丹絲欠缺——呃,磨練,如此她在社交場合會十分不自在的。」
「所以女侍和演說課才會應運而生,」亞利抬抬手,揮去反對。「崔莫街也有個外國老師專教人跳舞。」
「亞利!拜托,我不習慣這樣露臉,」丹絲以笑容掩飾她內心的驚慌。「我不知道怎麼說才能讓您了解我有多心急實現我到巴黎習畫的計劃,如果今天上午您能到銀行跑一趟——」
「丹絲,」怒基喝叱道︰「就算是一個像你這樣初出茅廬的人,也該知道一時之間要調這麼大一筆錢並不容易。」
她不肯定的啃著大拇指。「哦,我沒想到……你們會先付清麥洛克的那份吧?」
怒基沉下臉來。「所謂的‘鐵漢’嗎?門兒都沒有!我們什麼也不欠他!」
「你不欠他,但我欠他,」丹絲平靜的說,里南救了她一命,若非他伸出援手,她不是被吊死就是遭到更悲慘的下場,她欠他及他那個英俊固執的哥哥一份恩情,可惜的是她無法解釋這麼多。「如果一時沒那麼多錢,那麼我堅持他的那一份先付,這樣才公道。」
她重復昨晚對洛克所說的話,怒基厭惡的扔下報紙,喃喃詛咒,丹絲不解的側頭。
「我不明白,為什麼變羅兩家會這樣勢如水火?」
「商場上的思怨,」亞利的臉孔倏地變得僵硬。「麥諾奇和我曾是合伙人,但也各自有其他生意,我的事業越做越順利,而他卻老是異想天開,現在他兒子把老子的失敗歸咎到我頭上,我成了代罪羔羊,這一切都和你沒有牽連。」
「有的。」丹絲不同意。
「算了,我今天就付給麥洛克賞金,但你得答應我留下來陪你老爺爺一段時間。」
丹絲向麥家報恩之心和自身的需要交戰著。她應該立刻動身,離開此地,免得把災殃帶到這老人頭上,可是亞利畢竟是她的親人,她是他兒子留下的唯一骨肉,給他一些他所需要的慰藉真的就這麼不該嗎?
「你今天就付錢給麥洛克嗎?」
「派專人送達,」亞利允諾。「而你今年春天就可以到巴黎。」
丹絲不穩的吸口氣,懷疑她是不是鑄下大錯。「好,亞利。」
「太好了!」事情如他的心意敲定後,老人心情大開。「梅姬到底把我的早餐端到哪兒去了?」
說人人到,梅姬捧了一只大餐盤匆匆而來,在每人面前各擺上一碗燕麥粥。怒基狠狠的甩開餐巾;滿臉不悅之色。
丹絲很高興她欠麥家兄弟的恩情得以償清,如釋重負之下,也注意到了早點。她把兩根手指插入那碗灰糊糊的粥里,然後舀了一口到嘴里,抬頭一看,發現三對眼楮驚駭的瞪著她。
丹絲咽下口里的食物,甜甜手指,尷尬笑道︰「味道有點像山芋,不是嗎?」
「山芋?」怒基應道︰「這可不是你們那些野食,這是道地的北方燕麥粥!」
丹絲打了個哆嗦,看樣子她是無論如何也當不了波士頓淑女了,不過,她可不會因為幾個人的側目而嚇退。
「不是山芋?真奇怪,」她用手指在餐巾上抹了抹。「如果你把它擱上一星期再吃,味道就更像了。」
怒基一副就要吐出來的模樣,亞利放聲大笑,梅姬則在一旁偷曬。
「親愛的,你說的對極了,」亞利把碗推開。「女孩,我有預感你會在這座古城掀起一陣風潮。」
丹絲笑了笑,遮掩她的焦慮不安。「這會是個有趣的嘗試。」
「一定是,」亞利的笑容擴大。「為了你的開始,梅姬,給我們三人各來一份隻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