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昱悠記得那是他的初吻,但韓光並不知道,因為他從沒打算向他坦白過。
接吻的過程已經模糊了,只隱約記得心跳急速,呼吸不暢,以至于沒多久又再度昏迷過去。接吻接到缺氧昏迷,還真是有夠糗的!
許久之後,韓光仍然不敢相信幾分鐘前發生過的親密,可那柔軟唇瓣上的余香分明還縈繞在他的唇齒之間,讓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吻了柳昱悠!?而且還是十分沉迷的吻!
沒有理由啊!這完全沒有理由——柳昱悠是他的雇主,他的室友,他的……他從來沒想過要輕薄他呀!
可身體的本能,卻在意識尚未清醒的剎那佔據了主導,將內心最隱秘的欲念拉扯出來,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因為發生的太突然,韓光幾乎來不及體味那副薄唇的全部味道就已經忘了思考。
那種心潮澎湃的激昂感,深深撼動了他的靈魂。
那紅如晚霞的稚女敕臉龐,讓他移不開視線。
他以為不會再有了,他以為不會再有誰像昭陽一樣帶給他那種難以抗拒的吸引……
這很不正常,超出他能理解的範圍,卻又鮮明得似是理所當然,有一種出軌的危險誘惑。
禁欲太久了嗎?韓光不禁自嘲,卻怎麼也找不到合理的借口解釋剛剛發生的一切。
靜靜地守著深陷睡眠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與平靜。這個謎一樣的男孩,就像一縷憂郁的陽光,突然照亮在韓光的生命里,帶給他全新的光與熱。
韓光又不自覺地想起了昭陽,他記得,和昭陽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感到煩躁不安,總是對未來充滿茫然,總是覺得自己的感情暴曬在揚揚烈日之下,奄奄一息地掙扎。
而柳昱悠則不同,他就像是冬天里最溫柔的光芒,悄然無聲地溫暖著大地,卻又在冰雪飄落的時候,如聚層雲一般,顯露出濃重的憂郁。
韓光試圖在短暫的相處印象中挖掘柳昱悠的內在,卻發覺自己對他其實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微笑的時候,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靜默的時候,像個充滿憂傷的藝術家;其他的時候,則沉靜安祥到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昱悠……」粗糙的指月復輕輕撫過剛剛親密踫觸過的紅唇,「就當作是一場夢吧,等你醒來時,我們還跟從前一樣……」
韓光喃喃自語,擅自決定了他們明天。
那聲音,多半是對自己的警告——
他是個有污點、有傷痕的人,不論柳昱悠究竟出身如何,他都沒有資格侵犯他的人生,就單憑他對自己的收留之恩。
想著想著,韓光竟有些佩服自己難得的道德觀念。若是換在從前,他才不會考慮什麼合不合適,般不般配,只要是他想要的,他從來都是橫沖直闖勇往直前,就像當年對昭陽的狂熱追求。可就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然也在考慮自己曾經唾棄的道德?
這個世界盡管有污穢有黑暗,但還是需要道德這種其實毫無實際價值的東西來支撐平衡吧?不知從何時起,韓光這樣想著,也開始這樣約束自己。不管別人如何,至少他選擇做一個有道德觀念的人,好讓這個世界少一塊缺乏道德意識的垃圾……只是,他納悶這點兒突然露頭的理智,在誘惑的蠱動下,究竟能維持多久呢?
從這一刻起,韓光開始對柳昱悠改觀,開始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包括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以至于幾乎忘記了時間的推移,直至隆冬將近。
柳昱悠知道那不是夢,盡管韓光含糊其詞地再三否定那次親密接觸的發生。但他知道,韓光的態度從那天開始改變。他開始在意自己,開始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投來專注的探詢目光。
有時候,他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笑一場,因為他奇跡般地發覺,韓光和他其實是同類——同樣對同性感興趣的人。
他有一個瘋狂的想法,想誘惑韓光,想知道他究竟對自己有什麼想法,想知道他在看著自己的時候,是不是也像自己看著他的時候一樣心跳加速……可是他不敢,他害怕在得到證實之前就失去這個難得的伙伴。
如果可以,他希望一輩子和韓光在一起。只是在一起喝喝咖啡,看看街景,就已經覺得心滿意足。盡管他知道自己的這個憧憬,只不過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幻吧了。
可柳昱悠不知道,他的瘋狂想法早已透過眼楮的背叛傳達給韓光,讓韓光一天比一天焦躁,以至于越來越不敢直視他過于坦白的目光。
韓光每天都在猜測著柳昱悠的想法,每天都在注視著柳昱悠的身影,每天都在壓抑著心底不斷澎湃的洶涌狂潮。
他越來越清楚的意識到,一定會有那麼一天,他和柳昱悠會成為共犯,成為那團禁忌之火的灰燼。
也或許,他們都是期待的。
那是一個預感,在一場大雪飄落之後。
柳昱悠堅持冒雪去買畫具。不得已,韓光爬出暖和的被窩,陪他一起步行去臨街的便利超市。因為他不放心一向漫不經心的柳昱悠會不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人家騙得人財盡失。
這種不必要的擔心,隨著時間的滾動,在韓光的心里不斷的匯集,以至于他甚至開始相信,哪天,如果他不陪在柳昱悠的身邊,那麼他一定會隨隨便便就跟什麼不認識的壞人走掉……
這個城市很大,卻在「冤家路窄」的時候顯得特別狹小。那家超市,他們一個月也去不了三次,卻在那個下雪的午後,正好在那里巧遇熟人——
一個是韓光再熟悉不過的昭陽,一個是看見柳昱悠就大驚失色的中年男子。
這地球還真是小呢!韓光不禁想笑,在他幾乎快要忘記傷痛的時候,命運卻讓他毫無心理準備地看見害他受傷致深的元凶,這樣的機緣巧合,讓他怎能不感嘆世事弄人?
相較于韓光的無奈嘆息,柳昱悠則顯得沉靜而冷漠,露出一貫的淡然,仿佛波瀾不驚般成熟老練。
韓光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柳昱悠,一瞬間,他甚至覺得他的年齡應該比自己還要大一些。繼而不禁聯想,究竟還有多少樣貌的柳昱悠是他沒見過的呢?
「韓光,好久不見!」孟昭陽第一個打破沉默,他從沒見過韓光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別人。
再次見面的韓光,已經沒有了幾個月前的頹廢惘然,俊帥內斂的氣息,令路過的異性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起初,孟昭陽是高興的,高興在偌大的城市里,千萬分之一的巧遇。然後,在看見韓光身邊的男人時,他開始感到破滅與嫉妒。
沒錯,就是嫉妒,他嫉妒那個男人理所當然地佔據了韓光身邊的位置,那個原本只屬于他的位置。
「好久不見……」韓光眨眨眼楮,機械的附和。昭陽的笑容依舊令他感到炫目,在仔細凝視的時候,令他自然而然地懷念起那些曾經彼此相屬的塵年舊夢。
現在,對于昭陽的背叛,他可以忽略,卻依舊無法釋懷。
「光,他是……」柳昱悠扯扯韓光的衣袖。
「哦,我忘了介紹……」被柳昱悠臉上的淺笑拉回現實,韓光不禁甩了甩頭,仿佛要把關于昭陽的夢想拋之腦後。
「這是我的老同學,孟昭陽,這是我現在的室友,柳昱悠。」
只是老同學嗎?柳昱悠頷首微笑,感到心底散開一陣陣涼意。
只是室友嗎?孟昭陽含笑點頭,現在的他,可以完全隱藏起內心的波瀾。
「我們該回去了,光。」柳昱悠在對面那個欲言又止的中年男子開口前,挽住韓光的手臂,一副乖順依人的模樣。
孟昭陽微蹙一下眉頭,只能沉默著任韓光的道別聲回響在耳畔,看著相依而去的背影,手下不禁握緊了拳。
最後,柳昱悠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中年男子,深沉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您認識他?」孟昭陽不解地問向身邊在孟家頗具地位的老總管。
「不,不認識!」管家的臉上流露出無奈,用接下來的沉默回應了對方眼中的疑問。
孟昭陽知道,這一切絕對沒有看起來麼單純……
雪勢漸漸小了,有了初晴的預兆。
那老男人是誰?昭陽的又一個恩客嗎?回去的路上,韓光不斷地想著,盡管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想著昭陽的事了,可他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怪異念頭。
紅燈變綠,無意識地踏過了馬路,才突然發覺身邊不知何時已是空蕩蕩的,柳昱悠呢?立即回首,看見他仍然停留在綠燈的那一邊,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昱悠!」韓光隔著人流大喊,「你怎麼還不過來?」
馬路不寬,大約有四五排車道,視線不遠,但也不近。
柳昱悠沒有回答,晃晃悠悠地跌坐在厚厚的雪上。
「昱悠!」在綠燈再度變紅的最後一刻,韓光拎著購物帶飛速越過人行道,回到馬路的這一邊。
柳昱悠想笑,卻又忍不住想哭的沖動,在韓光接近之前起身,趁汽車還沒開動的時候闖了紅燈。
韓光想追上他,卻被一輛又一輛的車流擋住了去路。
「不許走,在那邊等著我!」再度不顧形象的大喊,焦急的臉上擔憂畢露。
柳昱悠扶住路邊的欄桿喘息,試圖平靜體內翻涌的狂潮。他終于知道孟昭陽就是韓光深愛著的那個人,在乍見的時候,他從沒看到過在韓光的眼里流露出那種難以掩飾的慌亂。
早該猜到的,韓光一向注意的報紙雜志,韓光一向收看的電視采訪,以及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本雜志的封面照,哈,他還真是笨蛋,怎麼沒早點兒發覺呢?還是他在故意忽略?
他好想質問韓光,問他和孟昭陽究竟是什麼關系,問他對孟昭陽究竟是什麼感情,問他到底把自己當成什麼?
室友?只是室友嗎?!
可是他憑什麼質問韓光?他是韓光的什麼人?他有什麼資格過問韓光對孟昭陽的感情?他……他甚至連對韓光告白的勇氣都沒有!
傻傻地愛上人家,又不敢開口表達,他果然是笨蛋,一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現在,他知道了,他知道孟昭陽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知道在這場比較面前,還沒開始就注定失敗的人一定是他,他知道了……
我喜歡你!柳昱悠將雙手圍在嘴邊,不斷對車流那一邊的韓光做出口形,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有勇氣說出一切。
車輛太多,韓光看不清柳昱悠的表情,這是他等過的最漫長的一個紅燈。
信號燈終于變綠,他是人流中第一個沖到馬路對面的人,狼狽卻毫不猶豫。
「你究竟在搞什麼鬼?」韓光喊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知道那樣沖過來有多危險嗎?!就算被車撞了,也不會有賠償的!」
「好久沒活動筋骨了!」柳昱悠若無其事地笑笑,向前伸展雙臂。
「你……」韓光被他的惡作劇氣得無話可說。
「你在擔心我嗎?」柳昱悠側頭看向身旁半米處一臉怒氣的韓光。
「當然了!」韓光不假思索的回答,哽在喉嚨的一口氣終于順了下去。
「你會一直陪著我嗎?」柳昱悠又問,紅燈又一次亮起,成隊的車輛成了流動的背景。
韓光挑眉。
「你會一輩子陪在我的身邊嗎?」柳昱悠再問,寒冷空氣中的聲音有一絲抖動。
「傻瓜!」韓光湊上前去拍一下柳昱悠的頭,攬住他的肩膀向前邁開步子。
雪停了,夕陽在落山之前再度露臉,躲在雲層中,若隱若現的微芒。
柳昱悠沒有得到韓光的回答,他也沒有再問,只是沉默著,任韓光用力擁緊他的肩膀,在心中徑自做了一個決定……
韓光再度為「永遠」兩個字感到迷惑——永遠?有什麼東西是可以永遠不變的呢?就好比愛情,當其中的一方發生改變,那另一方就不得不跟著改變。
因為,活在過去的人是可恥的。
他無法回答柳昱悠的問題,正如他無法了解「永遠」的真正含意。
抬起頭,忽然看見雲層間隙里的夕陽,剎那間感到一股憂郁,那種不止一次在柳昱悠身上呈現出的濃重憂郁,正如,陽光下的憂郁……
雪後,初晴,宜遠行。
***
今天,將會是一個晴天。
一大早,柳昱悠對著紅色的太陽微笑許諾,因為他今天要做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對他來說,有什麼比向韓光告白更重要嗎?
微笑著,忐忑著,整整一個上午都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一想到兩人已經不止一次同榻而眠,就忍不住想臉紅……
韓光覺得今天的柳昱悠有些奇怪,可又說不上來是哪里不一樣?
今天的他,氣色紅潤,比以前更容易笑了,這樣……似乎沒什麼不好。
勇氣究竟是如何匯集的?傍晚的時候,柳昱悠開始焦慮。如果過了今天,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辦法再次下定決心。
今天,沒錯,就是今天!
太陽落山了,就是他今天早上對之發誓的那個太陽。
韓光顯得意興闌珊,他還以為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但現在看來似乎也沒什麼特別。
昨天與昭陽的偶遇,似乎已經是遙遠的上個世紀的事了。
不記得是誰說的「學會遺忘,就是學會快樂的開始」,他想他已經開始領悟這行文字的深意了。
天黑了,柳昱悠看著窗外的神色無比寞落。
「太陽總會落下,正如第二天會再度升起。」韓光自身後攬住他的身體。
心跳,不斷的加快。
「光……」柳昱悠低著頭,覺得自己的臉好熱。
「什麼?」韓光單手抬起他的下頜,審視他的臉。
「我,我……我們……」目光躲閃,「我們來畫畫吧!」
我了半天就這個啊?韓光突然感到有些失望,而同樣的失望也映襯在柳昱悠的眼中。
「咳,你,你能不能把……把上衣,月兌,月兌掉……」搭好畫架,準備好畫筆。
「昱悠,你一緊張就結巴,你知道嗎?」韓光笑著把上半身的衣服全部月兌掉,露出結實的胸膛,那是他唯一引以為傲的身材。
「你,你,你……可不可以轉過去?」背著光,柳昱悠仍然害怕自己的眼楮將慌亂出賣。
「哦,畫背影啊,那多可惜!」韓光發出嘖嘖的聲音,故意將人類自戀的本能發揮到極點,想逗笑對方。
柳昱悠不再開口,干脆走過去幫他擺好姿勢。
空氣一下子變得緊繃,呼吸開始紊亂。
不經意的肌膚相觸,勾起無限遐想,在彼此的心湖映出倒影浮光。
「好了,不要亂動。」柳昱悠努力想拿出專業人氏的精神,卻發覺自己根本無法擊中注意在畫紙上。
草稿還沒打完,韓光突然回過頭來,看見對方因他的動作而露出驚惶失措的樣子,手中的畫筆掉在地上。
「別緊張,我只是想問你今天晚上吃什麼?」再度回過頭去,不想再驚擾他的專注。
深呼吸,再深呼吸,柳昱悠覺得自己簡直是遜斃了!如果韓光知道自己其實比他的年紀還要大一點兒話,一定會笑掉大牙上的蟲子。
「你,你剛才說什麼?」依舊是結巴。
「我說,今天晚上吃什麼?」韓光覺得好笑,今天的柳昱悠還是怪怪的,但是好可愛,可愛到讓人想要咬一口嘗嘗看他是不是糖做的。如果他能有這樣一個弟弟,那該有多好!
「哦,我不知道……」含糊地回答,柳昱悠完全無法把視線自韓光的背上移開。
每次畫他的時候,都是這樣緊張,這樣無措。如此看來,他是畫不成他的像了。
可是,就這樣看著他的果背,竟讓他忍不住浮想聯翩,繼而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他把上衣月兌了!?
呃……韓光感受到越來越強烈的視線,仿佛要將他看透一般的熾熱膠著。是他嗎?那個今天表現得怪怪的柳昱悠?這里難道還有除了他們倆之外的別人嗎?
一分鐘,兩分鐘……時間成了唯一的運動。
沒穿上衣明明應該覺得涼的,可韓光卻覺得熱,只因為那道令人迷惑的熱烈視線。
柳昱悠控制不住地自己的眼楮,將所有的幻想都融入到注視韓光的目光中去,用眼楮那些無限吸引他的肌理曲線……
光,光,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
他仍然沒有勇氣告白,在心里無數次的練習,也只是練習罷了。
韓光覺得如果自己不做些什麼,那麼他們就要一直這麼耗下去了,所以他深吸一口氣,快速轉身,正好對上那雙露骨地侵擾著他的視線。
再也無法將目光躲藏,在對上那雙了然于心的眼眸時,柳昱悠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應該讓他月兌衣服的,不應該這樣看他的,不應該這樣看著他就心潮暗涌的……可一切的不應該,卻在此刻連成一線,不斷地捆綁著內心最隱秘的欲念,將他越捆越緊,幾乎無法呼吸。
「昱悠……」韓光本能地低喚對方的名字,無意識地邁開步子,緩緩靠近那吸引他的視線。
他覺得那團禁忌的孽火近了,有人在那微弱的火苗上澆了油,他們都會被灼燒得遍體鱗傷的!
可是他控制不了,就像他無法讓落下的太陽在半夜升起。
低頭,唇齒相接,輕柔的踫觸,隨即引發燎原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