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藤原秀衡宅邸里的義經,整日郁郁寡歡,弁慶知道他在想什麼。
無奈那個源賴朝像是狠了心,對全國發下格殺令,只要能逮到義經,不用帶回來也沒關系,當場下手殺了他也可以,務必讓義經歸西。
正因為這道命令,義經出入不能,哪里都去不了,他的畫像已經在全國張貼了,可以說只要精明點的人,都會認得義經,正因為如此,藤原秀衡不能讓他冒險,弁慶也同意,于是義經不能任意外出。
後來源賴朝的勢力逐漸壯大,對義經的格殺令卻一直沒有收回。
弁慶隱隱約約猜到了,他知道源賴朝听從了誰的建言,而對義經有了警戒之心,害怕自己的江山,會被唯一的弟弟奪走,因此才對義經發出格殺令。
這個時代即使是親兄弟,也可以立刻反目成仇的,弁慶並不驚訝。
他只覺得可悲,他知道義經一點點的謀反之心都沒有的,義經只是單純的想殺平氏想報仇,但是說出去誰會相信呢?他知道源賴朝的擔心並不是空穴來風,義經的表現的的確確已經引起天皇的注意,法皇也密切的看著。
這樣的威脅,讓源賴朝不得已只好下格殺令。
但是看著義經的樣子,弁慶覺得不公平,他知道義經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義經應該有一番作為的。
而且他發現,義經變得更加沉默了,他知道他在思念景時。
某日午後,義經盯著窗外的鳥兒看,心不在焉的看著看著,然後他緩緩的轉過頭來,淡淡的望著弁慶。
「……九郎大人,你很想回去對吧?」弁慶輕輕的點破。
義經無奈的笑著。怎麼回去?那道格殺令不算數嗎?他怎麼能夠回去?
「……如果九郎大人想回去,弁慶陪您回去。」並慶堅定的語氣,讓義經回過神望著他。
是什麼讓弁慶這樣的無怨無悔?又是什麼讓弁慶不問結果的,跟隨自己的腳步向前走?明明前途根本一點光亮也無。
「為什麼。」義經肯定句的問著。
這下子換弁慶愣了。為什麼?為什麼是在問著什麼呢?無怨無悔的陪伴嗎?或是不願離開的痴傻?
義經永遠都不會知道原因的,弁慶很清楚,因為他什麼都不會說。
「因為,這是九郎大人您的幸福。所以弁慶會陪您。」弁慶淡淡的回答,這是最好的回答了,只要他幸福,那麼自己也無所謂了,世界上沒有人比九朗的笑容,更能讓他幸福。
因為是我的幸福嗎?
義經苦澀的笑著,一邊笑一邊往藤原秀衡的房里移動。他好傻呢,為什麼再次讓愛離開,明知道自己最深愛的人是誰,卻再度讓他離開,好可笑的選擇。
他決定回去,即使這一回去會有著悲傷的下場,他也無所謂了。
要死,他選擇要死在深愛的人所在的場所,即使是無法開花的戀情,也無所謂了,至少他的歸處,是那個男人所在的地方。
弁慶無怨無悔的露出溫柔微笑,一如以往,他跟著義經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封書信在藤原秀衡的房門口,信里書滿了對他的抱歉與感激。對義經而言,他可以說是再生之父,但又像是哥哥一般的存在,信里感謝他的幫助,也寫了對他的抱歉。
義經讓弁慶牽出自己的栗色愛馬,馬兒昂首嘶鳴了一聲,有些撒嬌的在義經的臉頰邊磨蹭,隨後溫馴的讓義經跨上馬背;弁慶也坐上了自己的馬匹,跟在義經身後,等候他策馬往前走,奔向他的幸福。
義經回過頭去看著藤原秀衡的宅邸,一陣一陣的悲傷在心底澎湃翻滾,再多再多的言語,也沒有辦法表達他心底的感謝。
他流下了眼淚,深深的在馬背上鞠了個躬,深深的感謝與感情,就在這一個鞠躬里表露無疑。
意料之內,義經一回到源氏的地盤內,便立刻被發現了,主僕兩人並未讓任何人阻止他們,使勁全力的奔回源賴朝的宅邸。
經過這些年的東奔西跑與討伐,源賴朝的財力已經足夠他建起一座,屬于自己的強大要塞。
但是義經並沒有被下令處死,源賴朝只是露出復雜的表情,隨後將義經及弁慶扔入牢里,什麼話也沒有說,既沒有處死他的意思,卻也沒有讓他再度出源氏的意思。
弁慶的心里覺得有些怪異,他從來不知道源賴朝是這樣的人,他一旦下了命令,應該是會貫徹到底的,為什麼這一次例外了呢?莫非手足之情,還是強過被侵略的恐懼嗎?
然看起來卻又不像,至少義經的飲食都不像被下過手腳,而且跟他還沒被下格殺令之前的飲食一樣,豪華而豐盛,弁慶不禁有種其實源賴朝還是把義經當成弟弟一般對待的感覺,差別只在于這個弟弟的所在地是牢獄里,如此而已。
遲遲未下的處死令,讓弁慶感到格外不安定,心情忽晴忽雨的,實在難以平復。
「弁慶,開心一點嘛,又不是明天就要處死。」義經倒是相當快活,一點也不像是被親生哥哥囚禁起來的人,該有的反應他統統都沒有。
有時候弁慶不禁開始懷疑,自己說要讓義經回來的決定,到底是不是正確的,現在的義經,有點讓弁慶心驚膽跳的。
無奈拾起地上的干草,弁慶看著義經的側臉,一句話也沒說。
也許看透一切的男人,就會有這樣的表情吧,不再要求、不再逞強、不再奢望、不再追尋,一心一意的,將死在這樣的地方,視為一種理所當然。因為自己最深愛的人就在這個地方,即使無法見面、即使無法相守,似乎也無所謂了。
也許義經的成長,比弁慶料想的要大許多,至少他懂得如何去看待自己的感情,不再像以前那樣明明思念的很,卻什麼都無法做的手足無措了。他做出了選擇,他回到這里來了,以自己的意志。
至于他有沒有要逃出去的意思,弁慶沒有問過,不過他知道他會跟隨到底的。
「這不是問題重點吧,九郎大人你甘願就這樣待在這里?那景時呢?你們不是……」弁慶淡淡的問著。
義經臉色一暗,弁慶說到重點了,景時。
他該怎麼樣才能跟景時接觸呢?他好想再見景時一面,即使無法在一起也無所謂啊,只要能見上一面,讓他說出那一句話,就夠了……只是好困難哪,景時應該不被允許來到這里探望義經的吧。
悠悠的嘆了口氣,這下子什麼都沒得玩啦,不知道寫信有沒有用呢?
「弁慶。要是到死前都沒有辦法見面的話,到時候我想我死也不瞑目吧。」
義經笑著說。弁慶也回以微笑,他知道這個意思的。
只要一面,就夠了。
「只是,沒辦法吧,九郎大人要回來時,就應該料到這個結果了。難道您想逃獄?」弁慶挑起眉笑著間,逃獄的下場可能比在這里等死還慘。
「要逃獄我就不用回來了……我只希望再見他一面,死前一面就夠了……」義經有些哀傷的笑著,他只有這個願望呢。希望景時也跟他有一樣的願望,也希望他可以來見他一面。突破萬難的。
至于那一道遲遲未下的處死令呢?義經早已不在乎了,他知道哥哥的本性是如此的善良,會有這樣的舉動,是不得已的吧?他不在乎了……他只知道,他是真心的想輔佐哥哥,到達天下無敵的境界,現在這個願望,只好托付給景時了。
事實上,景時正嘗試著要去做某件事情,但是他嘗試的,不是突破萬難去見他一面,而是帶他出走。
景時知道源賴朝沒有殺義經的意思,經過這些年頭他的殺意也淡了,否則當義經回來的時候,他就應該下令處死了。但是他沒有,也就代表他的潛意識還是不希望親手處死弟弟的,手足之情畢竟還是強烈。
正因為如此,他必須趁源賴朝沒有再听從誰的建議之前,先帶義經離開,義經不該留在這里,其實他會回來連景時都不敢相信……當初他被源賴朝下令追殺的時候,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沒有辦法見面了,但是他沒有料到義經又回來了。
一臉的從容,與不悔。
他是為了自己而回來的吧。景時看到義經臉上的表情之後,立刻了解到這一點,他是為了自己而回到這個陣營來的,否則他沒有必要冒險,回到這個危險的地方來。
說老實話,他開心的快要落下淚來,這代表什麼意思,景時再清楚不過——義經已經把他看得比性命還要重要,死前也要見他一面,死也要死在他所在的地方才行。
但是景時不允許,他要義經好好的活下去。
計劃逃獄比他想像中要困難多了,諸多要素讓他無法下定一個準確的時段,前去營救義經,現在義經的身邊一定戒備森嚴,貿然前去搶救一定會被發現,所以必須挑一個大家的心思,都放在其他事物上的時候去救人,例如祭典、慶功宴之類的。
只可惜現在不可能有這樣的時間,要辦慶功宴早該在滅平氏時就辦了,現在提議只會讓人覺得可疑,甚至可能會讓義經身邊的戒備更加森嚴,因此景時陷入沉思之中。
天氣很涼,時節進入秋天的九月,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一如遙遠的以前那個時候。
源賴朝似乎睡不著,他獨自一個人走出房間,卻沒有走出大門,因為身邊沒有任何護衛,他並不像以前那個時候,只要一個護衛在身側,即可東奔西跑而不怕受傷。
「他」已經不在了,所以自己沒有這樣的權力了。
只是將身子移動到庭院的池子旁,揀了一塊石頭坐下,靜靜的望著天空,漆黑夜幕讓他想起那塊老是蓋在他臉上的黑布,而閃爍的星星則讓他憶起那雙眼眸,冷淡而忠誠,挾帶著點點的義無反顧。
他不能失去這片江山的原因,是因為他,他們有過一個承諾。
但是他也不能失去他的弟弟,因為他與姨娘也有過承諾,叮囑他要好好保護弟弟,若是他們兄弟在未來可以相逢的話。
現在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兩者他都無法取舍。
他不能下手殺了弟弟,卻也沒有辦法親手,將這片江山讓給任何人,他不能、也無法。
嘆了一口氣,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因為景時說的那句話,讓自己開始忌憚義經的存在了。
「義經他是個會開創新局面的男人,總有一天他會開啟另外一個新的時代,擁有比源氏或平氏還要龐大的勢力……」
他不能冒險,但是……把自己的弟弟禁錮起來,他自己並不好受,他的心時時刻刻都在滴血,無奈他不能冒險,一點也不能,承諾不能打破。
可是他該怎麼做才好?源賴朝想不出答案。
如果他可以有所取舍,是不是一切就簡單多了呢?源賴朝苦笑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如果可以取舍,他還會像現在這樣難以下決定嗎?
是不是應該,去看看義經?
這樣的念頭突然浮現在腦海里,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強烈的想去看看義經,可他也不知道看了能做什麼……但是身體卻不由自主的往牢里移動,等到他回過神來,已經身處牢房外了,只是他除了義經跟弁慶之外,他還看到第三個人。
娓原景時。
不著痕跡的將身體藏在陰影里頭,源賴朝知道現在他不應該現身。
「義經……還是沒有辦法,我沒有好時機救你越獄……」景時難受的將頭抵在木制的板子上,一臉沮喪的樣子讓義經看了好心疼。
「不用的……你怎麼會來?你不是被兄長下令不許來看我嗎?」義經難掩心里的開心,眼角的淚滴一閃一閃的,說出口的話有難以察覺的哽咽。
景時依然察覺到義經的難受,都怪自己太沒用連救人也沒辦法!
「塞給門口的一些錢就好辦事了。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在這個時候來見,要是被賴朝大人看到會出事的……義經,我會救你出來。」景時堅定的說著,手越過木板到牢里執起義經的手,緊緊的握住。
「我不會再放開你的手,我們約好的。」
枕邊情人的甜言蜜語,竟然會成為景時一輩子的承諾,義經的眼淚已經快要克制不住。
「已經無所謂了,能不能出去不重要了……可以看到你就很足夠了,你不能背叛我兄長,兄長需要你。」義經認真的回話。
他知道源賴朝多需要景時的輔佐,也因為如此他無法讓景時做出背叛的舉動,兄長好不容易打出屬于自己的天下,他更不能在這種時候讓景時背叛。
景時的眉頭鎖得更深了,他知道義經太過善良,連這種時候還護著他的兄長。
「你不能在這里老死……我無法忍受。」景時吻著義經的手指。
「……景時,不要背叛我的兄長,我並無謀反的意思……弁慶告訴過我兄長的顧慮,我現在唯一可以表現誠意的做法,就是乖乖的待著,然後你繼續輔佐我的兄長,就這樣子下去吧……」
義經帶著一抹難看的笑容說,有些逞強,有些難受,更多更多的是難以割舍的愛戀。
景時難受的發出低低的泣聲,為什麼他們會生在這樣一個時代里?無法自由的相愛、無法自由的去留,太多太多的枷鎖困住了他們,家人、權力、猜忌、害怕……好多好多的枷鎖,控制住他們的一舉一動,甚至連呼吸,都好像在苟延殘喘。
義經的笑容持續著,他將額頭抵上景時的,輕輕的笑聲勾回景時的思緒。
「別哭了哪……謝謝你,景時,不要忘記我喔,這樣就好了。」像是要替他打氣一般,義經露出開朗的微笑。
立場反而倒轉過來了,景時太明白,這是義經的溫柔。
這下子,景時落淚了。
再也不奢求、再也不執著,犧牲的不只是一個人的感情,而是雙人份的愛情
結果到了這樣的局面,ι義經還是不希望兄長辛苦打起來的天下,毀于一旦。
如果他沒有加入源賴朝的陣營,如果他沒有從平氏叛逃,如果他沒有讓義經從生命中離開,如果他沒有認識義經……
如果他沒有把義經當成生命中最珍貴的存在,是不是一切都會簡單許多?
是不是本來,他們就不應該相戀,就不會有這樣可笑的身不由己了?
義經嘟著嘴,他開始知道景時在想些什麼了,他發現這個男人的思想很好看透,因為都表現在臉上了。
「……你後悔了吧,跟我有這段感情。」義經笑著問。
景時緊張的抬起頭來看著義經。為什麼他會知道?自己什麼都投有說不是嗎?
「……不可以後悔唷,要不然付出的感情就都不算數了……」義經說著有些淒涼的話,似乎不是說給景時听,而是說給自己听的,只是這樣的再次聲明,早已沒有意義——義經從來都沒有想過後悔這一個名詞。
義經知道自己的用情已經太深,深到連後悔這一個詞,都無法起作用了。
「抱歉,義經……我不是後悔了,只是我沒辦法好好給予你該得到的,我覺得我不配你而已……」景時難受的開口,卻換來義經體貼的親吻。
輕輕柔柔的吻落在景時的臉頰上,是種鼓勵也是種淒涼。
「輔佐我的兄長,一直到權力的最高峰……就夠了,懂嗎,景時?」
義經堅定的表情,卻讓在不遠處的源賴朝,有股想哭的沖動。為什麼都到這樣的地步,義經卻還是……不恨他……
景時早已說不出任何話,義經遭受這樣的對待,卻沒有放棄過愛他,而自己只不過因為這樣,就後悔遇見他,甚至後悔與他有了感情……太過可笑了。
景時只能點點頭,除了這個,似乎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表達他的情感了。
「好了,不要哭了啦……再哭下去眼楮會紅的,明天會被別人笑的。」義經輕輕抹著景時的淚痕。
源賴朝無法再繼續待下去了,再繼續待下去,他可能會無法克制的放聲哭出來。
他到底……對一個如此溫柔體貼、如此為他這個兄長著想的弟弟……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