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趨深沉,窗下的銀光濃了些。
王蘭洲擁著黎-,懷中那小而溫熱的身子將近日來的愁悶孤寒驅散,讓他不由更緊了雙手。想著往後獨自在異鄉的日子將有黎-陪伴,他不由微微笑了。
可這時,低微的啜泣聲猛地敲破了他平靜恬和的心境。
「怎麼了?」王蘭洲托起黎-的小臉,望見那張韶秀臉容上淚痕闌干,不由心慌,焦急地伸指為之拭去,「怎麼哭了?」
黎-透過朦朧淚眼注視著王蘭洲,嘴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怎麼又哭了?想你娘麼?」王蘭洲輕撫著黎-的背,安慰著,感覺懷中的孩子輕輕搖了搖頭,「不是?那……那為什麼哭?」
黎-躲開王蘭洲的視線,細細的牙齒咬著下唇忍住哭聲。王蘭洲的手指在他眼角邊拂拭,溫暖而憐愛,卻更催得淚水一徑滑落得更快更凶。
「這……」王蘭洲慌了,「你回答我啊!既不是想家,那又為什麼哭呢?」心思如亂麻般糾結,「難道……難道……」想到那個可能的答案,王蘭洲的眼珠子不禁像受驚的魚般游移。「……是剛才的事……」
黎-抬眼,看了王蘭洲一會兒,隨即緩緩復又垂下眼簾,輕輕點了點頭。
「這……我這……」王蘭洲一驚,驀地坐起身來。「你要不願意,又、又為什麼自己……自己……月兌了衣服上床來?我、我可沒要你……」
「可這是奴才的本分啊……」黎-小聲地回答著。
「奴才的本分?」王蘭洲瞪大了雙眼,一時弄不清黎-的意思,「這是誰跟你說的?哪兒、哪里有奴才這樣伺候主子的?就算有,我也……也不是我啊!」
「可是……」黎-抽咽著,斷斷續續地將語詞逼出唇間,「小時候,我爹也買過幾個下女,她們來到我家里,每個都是這樣伺候我爹的……」不解世事的大眼望著王蘭洲,「若有不肯的,就會被我爹責打,罵她們不懂規矩……」
王蘭洲听得呆了,嘴唇顫抖起來,「所以你……」
「嗯,」黎-點頭,「難道不是這樣麼?所以,既然老爺您買了我,我要不這麼做……不就要挨打了麼?雖然老爺對我好,或許不會打我,可我……我還是怕……所以……」愈說愈小聲,黎-被王蘭洲臉上的神氣嚇得低下了頭,只敢偷偷抬起眼楮看著。
「老天爺!」王蘭洲低喊一聲,連忙起身穿衣,臉上表情慌亂不已,穿衣服的手也因發抖而不俐落。
黎-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麼不對的話,竟讓王蘭洲如此驚慌。
「老爺?」
王蘭洲看了眼黎-,忙忙地拿過衣服遞給他,「穿上吧!」
黎-不能明白王蘭洲現下滿臉又慌又愧的原因。他乖順地接過衣服,慢慢穿上了。下了床,穿好鞋子,只見王蘭洲站在窗邊凝視著外面,待听到腳步聲時,方才回身朝向艙外喊著老僕秦榮。
這期間,王蘭洲的目光沒有在黎-身上停留片刻,叫黎-不由心慌。
「老爺。」老僕人趕了過來,垂手等待家主人的吩咐。
「叫船夫起來,連夜追上黎-他家人搭的船只,快!」
秦榮一臉迷惘地看了眼無措在佇立一旁的黎-,又看看王蘭洲,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還是依照王蘭洲的吩咐,往前梢去找船夫去了。
「老爺……」黎-的聲音顫抖起來,「您這是……」
王蘭洲看了眼黎-,隨即又飛快地別過,聲音沉著,流露無限憾恨。
「我送你回你娘身邊去。」
「老爺!」黎-聞言跪下,「我做錯了什麼,您要送我回去?是我……是我服侍得不好?」大眼里急出了盈盈水光,「老爺,我做得不好,您教給我,別、別送我回去……」
「你起來。」王蘭洲扶起黎-,感覺舟船在此時動起。
他模著黎-的頭頂,柔聲說道︰
「你沒做錯什麼,做錯事的……是我。」
黎-睜著一雙不明所以的大眼看著王蘭洲,承接住自他眼里流露的歉意與慈藹。
「你年紀還小,或許不懂得我現下的心情,但你記著,你一點也沒有不好,」微嘆了口氣,「你是個好孩子……」
「老爺,那您為什麼不要我了呢?」眼淚流了出來,濕了黎-的雙頰。「您送我回去,那我娘他們……怎麼回鄉呢?」
一抹苦笑浮現王蘭洲的唇邊,心直的孩子無法理解他內心的愧疚。過去黎-他爹的錯誤,今日竟報應在黎-身上,這因果循環的天理活生生在他面前上演,他不能不引以為戒。
輕輕地將黎-擁在懷中,王蘭洲拍著孩子的背,「別哭,我沒嫌棄你,只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啊……」垂下眼瞼,是聲隱約的嘆息,「我做了錯事,是該補報你,讓你回你娘身邊,共聚天倫的。」
黎-在王蘭洲懷中抬起頭來,他不懂王蘭洲的話,只是恐懼于王蘭洲要送他回去。沒了這筆賣身的銀子,他跟他娘親哥哥要怎麼辦呢?但是,王蘭洲眼里的溫暖平撫了這份懼栗。
只見王蘭洲對他微笑著,拉著他到床沿上並肩坐下,「等追上了你娘跟你哥他們搭的船,你們一家三口就回鄉好好過活吧!」
回鄉?黎-瞪大了雙眼,他可以跟著娘親哥哥回鄉?
「老爺……」黎-不敢相信,心里百味雜陳,又是高興、又是不解、又是感激,這許多的心情參和在一起,讓他無從表達。
王蘭洲明了孩子眼中的懵懂,只微微一笑,讓黎-在床上躺下了,溫柔的聲音里是滿滿的疼惜,在黎-耳邊輕漫。
「睡吧!等追上你娘,我再叫你。」說著,慈藹大手拉過被子蓋到黎-頸下,輕拍著。
黎-看著王蘭洲,一股熱氣驀地沖上眼眶,心口發顫,將淚水激出。
「別哭了,能回家跟在你娘身邊,不是很好嗎?」
黎-哽咽著,怎麼也無法用言語傳達他現下的心情給王蘭洲知曉,只是一徑哭著,心頭起伏如潮。
那洶涌翻騰著的,是種難以名之的情緒,喪父的哀痛、過去那大半年來奔波的苦楚、看著娘親淚眼婆娑地傾訴如何不舍地想賣了他以換取路費時的心傷無奈——所有苦的酸的,在他那小小的腦袋里還沒有確切的字匯足以形容的、以本能壓抑著不去想的一切——仿佛都融化在眼前那雙溫柔注視他的眼波里……
釋放自己似的,黎-在王蘭洲溫熱的懷里哭濕了他的衣襟。
王蘭洲抱緊了黎-,拍了拍他的背後,伸手托起他的下顎,用衣袖替他擦了眼淚。
「別哭了,見到你娘的時候,笑著撲進她懷里吧!」望著黎-的眼神柔和,似將舟船擺蕩如搖籃的一江柔波。
看著王蘭洲眼底的微笑,黎-眨著眼,斂退了眼淚,仿佛洗過一般的清澈眸子里浮現笑意,微微翹起的唇角邊閃現一個小小的梨渦。
心版上,就此鐫入了一張微笑的臉龐……
「我听不出這有什麼值得你這樣心虛的。」邢秋圃一手撐著臉頰,手指在茶杯邊緣繞著圈,「知過立改,你做的早已夠了……都十年過去了,還這麼放不開做什麼?」
王蘭洲垂下頭,兩手撐在膝蓋上,嘆了口氣,道︰
「你不明白我心里的感受……那之後,我送他回到他娘親身邊,又多送了他們一筆錢過日子……可即便這樣,我這心里還是不安吶!跑了多少次寺廟禮佛懺悔,呵……」搖頭苦笑,「還總是一閉上眼楮,就看到那孩子那張淚眼汪汪的臉……好不容易,這兩年心里才漸漸平靜了。」
邢秋圃看著王蘭洲略蹙著的眉心,再一思索王蘭洲的話跟行徑,不禁微笑了。若有所悟似的,他緩緩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理著衣襟說道︰
「你這去念經懺悔,悔的到底是哪條罪過,你自己用‘心’想想。」說著,邢秋圃臉上露出一抹促狹的笑容,接著就走了開去,留王蘭洲瞠目看著他的背影,而後怔然于邢秋圃留下的那句話。
‘你自己用心想想……’咀嚼著,王蘭洲的視線飄向天際。
看著窗外在樹梢上掛著的月牙,王蘭洲猛地醒覺,匆匆光陰,距離那听著搗衣聲的月夜,又是一輪月圓月朔過去了。
這樣的月,總是勾起人的心事,那許多白晝里沉睡著的記憶,在這一那全都醒了,在心湖上靜靜淌著漣漪。雙眼直盯著月,王蘭洲忽然興起想看看月夜下草浪的念頭來。緩步踱向院門,交代了守門人一聲,便徑自走出莊院之外。
踏在田陌上,風徐徐地吹動衣擺,本該是恬和的心境,卻因為發現自己竟站在田邊一間小屋前而驚悸。
怎麼走到這兒來了?下意識的行徑讓王蘭洲心慌,身子一轉,就想離開當場,卻不料未曾放輕的腳步聲已然驚動屋里的黎。
只見黎-打開了門,在看見王蘭洲時,他有些訝異,但隨即那抹驚訝退去,替換上笑意。
「王老爺怎麼來了?」黎-將門大開,迎王蘭洲入內。
「有些兒悶,出來走走,信步就走到這兒來了。」因見黎-讓開了身子,王蘭洲不好拒卻,便進了屋里去。
室內一燈如豆,帶著人影兒閃出幽微的影子。
王蘭洲在桌邊坐下,見黎-關上了門,四目相對,王蘭洲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尷尬地笑笑,接過黎-遞上來的茶。
「看王老爺這些天沒拄拐杖,想來腿上的傷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這幾天傷口也不疼了,所以出來活動活動。」說到拐杖,王蘭洲有些窘態。打好些天前起,他就不用拐杖了,怕顯老態。這把年紀卻還在乎這些個,讓他不好意思起來。
「當初看那傷口,老長的一條血痕,我光是看都覺得疼,難為王老爺竟撐了過來。」
「撿回了一條命啊!這還是多虧了你呢!」
黎-的視線在王蘭洲臉上停留了會兒,低下頭,嘴角邊有絲不自然的笑容,「請王老爺再別提這個了……」展眉昂首,黎-換了話題,「我想看看王老爺的傷口,可不可以?」
「傷口有什麼好看的?」
「前兩天往城里去時,遇上個賣膏藥的,听說他有個藥挺有效驗,專管消腫止癢的,我就弄了點兒來……這傷口要好的時候,最是癢得了不得,王老爺試試。」黎-說著,從破舊的櫃子里拿出一小瓶子來。
感受到黎-的用心,王蘭洲不禁感念地笑了,走到床邊去。解著褲子的時候,突然有些不自在起來。只見黎-仍是一臉平常,他卻有些面紅耳臊了。
那一刀是劃在大腿側邊,呈斜下延展到後側,掉了硬痂,還有點兒紅,微微鼓凸的一條疤,像蜈蚣爬在肉里。仿佛要確定會不會動似的,黎-拿手踫了踫,抬眼看著王蘭洲的臉,想從他的表情里看出傷還疼不疼。
黑白分明的靈動雙眸投過來的注視讓王蘭洲臉上驀地一熱,心里想著轉開視線,身體卻動不了。
手指在傷疤上觸著,微癢,那盤在肉里的蜈蚣像是爬進了王蘭洲的心上,搔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胸膛隨呼吸的起伏不禁明顯了些。
「掉了痂了,想必不怎麼癢了……這藥……王老爺還用嗎?」
黎-清亮的嗓音響在王蘭洲耳畔,可飄不進他耳里,只在燈影下浮游。
視線纏在一起,亮黑的瞳仁悠悠反射著微光,閃成闃黑天幕上的星爍,倏忽成漾在水面的亂漪……忽天忽水,似漪似星,天地逆位,漩渦似的轉得人暈眩。
時間被旋開,草叢里秋蟲的歌也被拋開,一個恍惚間,什麼都不見了,只剩撲落在床上的兩人,唇齒相接,吻得熱烈。
細密地磨蹭著唇上的每-,像吸對方的魂似的,用盡了全副專注。心上的鼓噪奪去了腦里的聲音,讓兩人耽溺于這份糾纏。
一個喘息過後,四唇分離,眼神仍系著彼此。黎-俯在王蘭洲身上,伸指劃著王蘭洲眼尾的歲月痕跡——十年前……可還沒有呢!
「我老了……」王蘭洲苦笑道。
黎-輕輕搖頭,將頭枕在王蘭洲的胸上,听著其下躍動,閉上了眼。「這聲音……跟當年一樣,一點兒都沒變……」囈語似的輕聲,在暈黃的燈光下渲染成夢境的顏色。
握緊了黎-的手,王蘭洲輕含著他的手指,神思一恍間,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懷里擁著的,是個懷著懵懂的恐懼的孩子,小小的肩在他掌下顫抖,惹起憐惜,叫人忍不住想疼他、寵他……
而今,當年那悲傷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卻還是叫他不由興起這樣的心思。
嚶嚀的低吟發自黎-喉間,吐在王蘭洲頸上,讓王蘭洲環在他腰上的手不禁緊了緊,頓時遺忘腦海里那關于該與不該的猶豫,翻身將黎-壓在身下,衣襟微微松開,暴露出來的肌膚引來了吻,飄飄地落下。
十年的牽掛,促成軀體熱切的纏綿……
遁出了時間之外的夜,窗外有草浪的簌響成拍岸的江潮。
回到了莊子里的王蘭洲,心情是慌亂失措的。
手抱著頭,怎麼也無法對剛才所發生的事釋懷。真是白費那麼些年的悔過了……王蘭洲懊惱不已,倒著茶的手因而顫抖。
匆匆地別了黎-,逃命似的回到莊子里來,王蘭洲不知黎-心中作何感想,只是記著在婉拒黎-要送自己回莊子時,他那雙眼眸里隱隱顯露的哀傷……
清楚地感覺到心上有股歉疚像刀子似的剜著心,可是……一錯再錯的失誤,讓王蘭洲一時無法面對。年逾不惑,卻仍像個不曉事的少年似的管不住自己……自責于自己的未能自持,王蘭洲不禁握緊了腕上的念珠。
視線落在那晶瑩圓潤的珠串上時,一顆顆映著燭光的黑色珠子上都有著一個光點,像極了佔據腦海的一雙眼瞳,靈透清亮,卻在輝耀的燭光下蕩漾得朦朧,是縹緲在深沉靜夜里的夢境。
驀地,明白了——
過去在繚繞的香煙中听著木魚聲虔心懺悔的,是心底那不應該存在的情。
那電光劃破黑夜般的瞥視在他心上早烙下了印痕,是以有那麼一個月夜、是以有今晚這麼一個月夜……
可不該存在的……想他自個兒的兒子,都早已為他添了孫子呢!而和自己的兒子差不多年歲的黎-,自然也該這樣,這才是理,才是對黎-好……蹙緊了眉,王蘭洲嘆息著。
而自己這個年歲,也怎麼都禁不起悠悠眾口的評議了……知道自己是怕了,王蘭洲苦笑,想起邢秋圃的話來︰
‘你這去念經懺悔,悔的到底是哪條罪過,你自己用心想想……’
想明白了……又如何?早已過了為情痴迷的年歲了,失卻了那份傻氣,多了思前顧後的優柔,怕是只能放這心情在記憶的河里,等它慢慢沉澱吧……所以,即使明知揮不去腦海里的那對眼眸、那個微笑、那絲牽系,也還是得揮揮手,將一切斷開。
雙目垂閉,王蘭洲手握念珠,默默念誦起早已滾瓜爛熟的經文。
這兩日,王蘭洲的家里人到了,來的是王蘭洲的次子——王晴湖,年紀比黎-小上兩歲,連年科場失意,且志不在此,而這些年來,王蘭洲自個兒也失望于官場的人情勢利,因此便放下了讓王晴湖走仕途的念頭,同意他經商的決定。幾年前王晴湖帶著妻子離開雙親膝下,在蘇州開了間綢緞莊,倒是經營得有聲有色。至于長子晴嵐,則在金陵做個芝麻大的小官,兄弟兩個俱都成家,長子晴嵐更在去年替王家添了個孫子。
王晴湖的到來意味著歸鄉的日子近了,可王蘭洲心里竟激不起一星半點的似箭歸心,反是滿滿的別離愁緒。
湛藍的天空抹上了幾絲艷霞,紅了半邊。
王蘭洲緩步走出了莊院大門,見平曠田原上點綴著零落房舍,讓暮色-曖了形影,幾縷炊煙裊裊地依風攀上了天,融在晚霞里。草浪起伏,隨風流動成波,鼓奏出一曲熟悉的曲韻。
這樣的夕暮是現下的王蘭洲怕見的,因此不由後悔,怨責著自己怎地又管不住自己的雙腳。
遠遠的前方,一個身影從高粱田里直起身來,望見那個影子,王蘭洲怔然,但雙腿卻在心底泛起猶豫前不自覺地移動,朝那個發現他的存在後,瞬間綻出笑顏的人兒走去。
距離逐漸拉近,可王蘭洲眼里的那張容顏卻一如初望見時般清晰,不曾變動,仿佛之間的距離從一起始就是這般近。
「王老爺。」
「。」為著心里的不自在,王蘭洲有點兒別扭地微笑點頭,「天晚了,還在干活兒?」盡量想裝得平常,卻在語尾的顫音間不經意地泄漏心緒。
「我都做完了,正準備吃飯去。」黎-一如往常,臉上神色絲毫沒變,仿佛前些天的那個月夜並不存在似的。他將挽高的袖子拉下,「王老爺怎麼走到這里來了?雖說您的傷好了,但總還是保重些的好。」
王蘭洲不知該說些什麼,因此沉默著。
「莊子里恐怕開飯了,我扶您回去吧!」黎-說著,手便攙上了王蘭洲的肘彎。
王蘭洲想說些什麼,可心亂著,一時說不出來,只好任黎-攙著自己,兩人緩緩向著莊院走去。王蘭洲看著黎-的側影,強自壓下心底涌起的悸動,竭力維持平靜地喚道︰
「黎。」
黎-聞言抬轉過頭,看著王蘭洲。
「你……你覺得在這兒的日子過得如何?」
黎-的眼里有一抹不解,不明白王蘭洲為何這麼問,但他還是點了點頭,答道︰
「還好,反正就是過日子嘛!」
「呃……過兩天……我就要離開這兒了。」
「王老爺……」黎-垂下眼眸,「要走了?」
「嗯。」王蘭洲點頭,「我的傷全好了,也不該再繼續叨擾下去了……」
「喔……」簡單地應了聲,這個突來的訊息讓黎-沉默。
「我剛跟你家老爺提過了,我打算帶你跟我一起回去,他也答應了。」
黎-聞言飛快地抬起眼眸,眼里閃動著驚喜,「真的?」
「。」言出之後漾在黎-臉上的愉悅讓王蘭洲差點看得失神,連忙拉轉心思,繼續說道︰
「這次你救了我,我也沒什麼能回報你的,所以想、想……帶你回去,我兒子晴湖在蘇州有間綢緞鋪子還缺個人手……或你要有興趣,我也可以安排你到我相熟的朋友的紙坊做事,看你早日成家立業,我這心也就安了。」
黎-沒答腔,只是慢慢轉開視線,沉默地看著腳下地面。
「怎麼?你不願意?」
黎-站定腳步,轉過身來面對著王蘭洲。淺藍暮影染得那雙凝神注視著他的眸子里呈現一片憂傷色彩,黑亮發上微微蒙著一層淡光,像抹初升的月般薄弱,仿佛隨時要碎。
「王老爺想帶我走……只是因為我救了王老爺?」
細微的聲音溜進王蘭洲耳中,叫他的心猛地抽緊。訥訥地接不上話,卻听黎-自傷自棄似地輕笑了聲,續說道︰
「當我發現倒在高粱田里的那個受傷的人竟然是王老爺時,我心里真的高興得不得了……離開家鄉一路北上,我心里裝著的是個痴念頭——那年遇到您是在往山東的路上……」
听著黎-突然扯起這些不相干的事情來,王蘭洲不知怎地害怕了起來,閃爍的眸光泄漏逃避的意圖。
「這麼多年過去,想老爺在官場上必然平步青雲,不知早高升到哪兒去了呢!可我雖知道這是大海里撈針,還是一路來到了這里……那日,在高粱田里發現有個人倒在那兒,腿上受了傷暈過去,我將那人的身子翻轉過來,看清了那張臉時——」
「別說了。」語尾音調降低,王蘭洲別過頭去。
黎-不應,徑直說下去,「我心里感謝老天,可謝的不是老天給了我個機會還您的大恩,而是感謝老天可憐我,終于讓我找到了老爺。」
坦直投過來的視線窒了王蘭洲的呼吸。這是早已清楚地寫在那雙清澈眸子里的訊息,從每個投遞過來的視線、每個閃動的微笑……黎-的一切心情早于眸底盡泄,嵌入了王蘭洲的心版上。只是他一直躲著,不願听黎-說白,隱約地,他知道,其實他躲的不是黎-,而是怕听自己說白了。
「這……你說的這是……」王蘭洲支吾著,「我……」
「能得再一次像這樣跟在老爺身邊,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可……我不要老爺是為了這個原因讓我有幸再一次跟著您……」黎-握緊了拳頭,雙肩微顫,「說我不識抬舉也好,倘若老爺只是為了還我這份——所謂的‘救命之恩’……」
「不這樣說,你要我怎麼說呢?」王蘭洲沉聲問著,「我已年近半百,你也已長大成人……」
黎-沉默,肩上的力量松了。
「過去的事,你別放在心上,我不是你想的那樣好……許是你幼年失怙,所以將我套上了你爹的影子,可我……唉……我不是嫌棄你,你要願意,盡可以當我是你爹,讓我為你打算……不談恩、不談補過,就敘這父子緣分。」
抬眼望著王蘭洲,黎-的眼瞳盈潤,映上初閃的星光——
王蘭洲的意思,他明白。
「既然老爺這樣說,一切就依老爺的意思吧!」說著,黎-攙著王蘭洲的手臂,再度扶著王蘭洲走向莊院大門。
得到黎-的允諾,王蘭洲本該喜慰,可不知為何,他感覺左胸下的心口微微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