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泗十天里完成了兩幅茶花畫作,一幅是被稱為「粉紅雙姝」的花辦顏色極淡的粉紅色茶花;另一幅是同株生出十朵正紅色的珍貴奇花「十全十美」。皇太後看了畫作之後鳳心大悅,立即掛在大廳上,還賞賜一套上等畫具給蘭泗。
也就因為畫作已經完成,因此今早她看見梅沁擺好棋局等著時,頗感訝異。
過去幾天,她已經被這個「棋痴」給抓著下了好幾局,好幾回她和皇太後聯手竟還輸給梅沁。初荷心想,整個北京城大概也只有梅沁敢如此大膽的連贏皇太後好幾回,不過看來皇太後也沒生氣,只覺得梅沁直性子得徹底。
只不過後來就都沒再說要跟梅沁下棋了。
「皇太後召你來下棋嗎?」初荷奇道,應該不可能吧。
梅沁嘻嘻一笑。「是我昨兒個跟皇太後說今天定要再找你下一盤,她說隨便我。」
初荷啞然失笑。這人還真是不會看臉色。
「你大哥知道嗎?」看情況大概全然不知。
果然梅沁搖頭。「他和我阿瑪今天天還沒亮就出門了。阿瑪是被聖上召見,大哥最近也忙,听說是禮部在辦理聖上祭祖的事情。」
天還沒亮啊,好辛苦。
「你不想下嗎?」瞧她一副思索狀,好像很遲疑。
「不是的,只是這兒畢竟是她老人家靜養之地,還是別太打擾的好。」想必皇太後也對他這種要求感到意外。
梅沁歪著頭想了想。「你說的有道理。」
結果梅沁就這麼等著初荷事情都處理完畢,然後跟著來到她宅第。
初荷不得不承認剛開始實在不想讓他跟回來,但其實跟梅沁下棋極有意思。他大概是把所有心思都花在鑽研棋藝上頭,每每初荷覺得看穿他布局,以為贏面很大時,卻又被他神來一筆的反攻戰略給打敗。
結果這反而激起她精益求精的念頭,苦思鑽研作戰策略。
半個月不到,初荷棋藝精進不少。
「你說說不到這兒該怎麼走才好?」
晌午,初荷獨自在書房研究今早輸給梅沁的棋局,看見蘭泗來訪,就隨口問著。
「這個給你。」
初荷抬起頭來,看他遞來一本封皮陳舊的冊子。
她狐疑接過一看,頓時欣喜。「是《論弈》!听梅沁說這是一本專門研究棋術的古冊呢。」
初荷翻開幾頁,就發現上頭有許多後來添加上去的注解或心得,那俊逸的字跡一看即知是蘭泗所寫。
「這是你的珍藏,我看完之後就歸還。」她看到好幾頁上面詳細記載某年某月某日跟誰對弈、廝殺過程以及他如何破解對手設的陷阱等等都寫得十分清楚,竟還有輸贏的注記,其中一行寫著贏過醇親王府的二貝子,還寫上大快人心。初荷看著,忍不住笑了起來,看日期是在五年前,那時蘭泗應該才十八歲,難怪有點稚氣。
跟古冊內容比起來,蘭泗寫在旁邊的這些字句反而更為希奇。
「你留著看吧。」反正他已經熟到都會背了,而且他現在也只有偶爾去棋藝社才有空下棋。
「這下子梅沁可沒這麼容易贏了。」她愛不釋手的翻閱著,看蘭泗寫的字比看書本內容還津津有味。
「大年初三後宮里設宴慶祝佳節,你會去嗎?」皇太後找了好多年輕貴族,說是要熱熱鬧鬧的看戲。
「嗯,皇太後說不許推辭。」其實她正煩惱這件事兒。本想自己的職責就是過年期間讓茶花都漂漂亮亮的供人欣賞即可,沒想到皇太後卻說放完煙花才許離開;她向來不怎麼喜歡參加這種聚會的,但皇太後有令,她又豈敢不從呢。
「是啊,不許推辭。」蘭泗悶悶的說著。
「怎麼?」看他眸中光芒有些黯淡下來,初荷知道這是他心情不佳時的反應。
蘭泗平淡一笑搖搖頭。「其實也沒什麼,只是,皇太後娘家一位蒙古扎薩克親王的小公主也會來。」
不只是這樣,豫親王府的六格格以及另外他記不得名字的名門閨秀都會來,總之這就是上回皇太後給他看的五張畫軸里的女子都會現身。
「那又如何?」初荷揣測著扎薩克親王小公主要來跟蘭泗的心情有何關系。
蘭泗突然不樂的嘆口氣。「老人家說倘若當晚我沒跟她們攀談,就自己提頭去見她。」
「她們?」初荷瞪大眼楮。
蘭泗盯著她半晌。「跟你說吧,反正也沒啥好瞞。」
當下就將那日皇太後要他看畫挑人以及威脅他做決定的事情和盤托出。
初荷听完,忍不住頻頻抿嘴笑著。
「你說,該怎麼辦?」
自從那日蘭泗說了要與初荷結為知己。就三天兩頭往她這兒來喝茶聊天,半個多月來見面的次數可比以前總起來還要多,兩人也比以往更加熟稔,因此,蘭泗今日也就不再隱瞞這件讓他煩惱的心事。
要對皇太後交差,這比起聖上要他臨場反應做詩寫文章或是貴族子弟聚會時對付尖酸刻薄的攻擊要來得麻煩多了。
「沒想到你如此受歡迎。」初荷止不住笑意。
八旗貴族當中,以蘭泗貴為瓖黃旗,又是朝廷受重用親王嫡長子,超過二十三歲還沒大婚的只剩他一人了;而皇太後向來喜愛替未婚男女居中牽線,因此她听了蘭泗方才所言,可真是一點也不意外。
只是,蘭泗一旦成親,他們要像這樣時常見面聊天就更不可能了;不過,這本就是無可改變的事實,她早就知道了。
于她,失落是在所難免的,但是,她的人生早就注定是不可能跟蘭泗有所發展,她能像最近這般與他相交,早已心滿意足。
「真高興我的煩心事還能逗你開心。」蘭泗無奈看她一眼,有些責怪她毫不掩飾的取笑。
初荷正色,十分正經的看他。「其實這很簡單的,你就雨露均沾不就行了嗎?」
「算我問錯人了。」蘭泗佯怒嘆息,大搖其頭,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干脆轉身拿著桌上的面團屑扔到茶幾上的水缸里喂金魚。
「其實,你就好好的從中挑選一個吧。」初荷趁著蘭泗背對她,垂下眼簾,無聲無息嘆氣。「你總是要成親的。皇太後找的五名女子想必都是門當戶對,說不定你見了之後也是有喜歡的人選。」
蘭泗停下喂魚的動作。「以前總認為大婚對象肯定就是她了,所以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其他女子。」
初荷當然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誰,只是這是第一次听蘭泗親口提起。
「我以為你看開了。」就這麼難忘嗎?直到現在還這麼難過?
「從我兩年前離開北京去邊疆那日開始,就決定要把過去忘了。」蘭泗看著水里兩條紅色金魚爭食,又丟了一塊面團。「早就沒再去想了。我只是要說,除她以外,我也沒喜歡過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要從何挑選起。倘若隨意挑了一個,成親後才發現根本不對盤,那不是很對不住人家嗎?」
初荷真羨慕那個曾經佔據蘭泗心房這麼多年的女子,不只是這樣,就算是被皇太後相中要讓蘭泗挑選的五名閨女,她也好生羨慕。
「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出神了一下子,初荷才輕輕回答。
「這倒是……」但他就是不想要跟其他人一樣。
「不如這樣吧。」初荷瞧他悶悶不樂,忽然心生一計。
蘭泗滿臉疑問的看向她。
「既然你挑不出喜歡的人選,干脆就看她們五個當中誰最喜歡你。」
初荷在他皺起俊臉的同時連忙說下去;「這樣至少你們的婚事有一個人覺得很快樂,就算日後你發覺不甚喜愛,那對方還是能夠因為身為你的福晉感到心滿意足。如何?」
就像她傾心于他,即使知道蘭泗對她沒有那種心思,但只要能和他講講話,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雖是下下之策,但也算稱得上是可行之計。」蘭泗思索片刻,許久之後才慢慢吐出這句。
看著他繼續扔面團,缸里魚兒無不游過來爭食,初荷覺得心緒也像那一缸子水似的早被攪得全亂了。
皇室舉行的歡慶聚會讓初荷大開眼界。
大年初三,她依照皇太後吩咐,傍晚進宮。才走進院落,就見到處張燈結彩,園子里早已架好戲台子,一堆太監宮女們悄聲忙進忙出,偏廳大廳里好幾個桌上各自擺放著珍奇異果精致點心,而她細心照料的那些茶花都搬在顯眼處陳設,好幾處綠葉被綁上紅色緞帶點綴,一個貌美宮女領著幾個年輕女子在旁邊坐著彈奏古箏琵琶。
皇太後正領著幾個看起來十分貴氣裝扮的女孩兒在看蘭泗畫的茶花。
「你來啦,過來過來。」皇太後瞧她走進來,十分歡喜,當著眾人握住她的手。「這是初荷。論年紀,大約只比你們大上兩三歲。她是在我這兒走動的人,你們可以喊她姐姐。瞧瞧這些花兒,就是她替我照顧的。」
那幾個紅妝娉婷的女孩兒本來看初荷打扮簡單,也就沒仔細去瞧她,但見皇太後與她十分親近,又說大家喊她姐姐,頓時人不敢造次,全都爭相稱贊茶花美、初荷姐姐蘭心蕙質。
初荷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這種聚會里受到禮遇,更沒料到皇太後會如此當眾護她,而且不提她的遺孀身份,反而強調是在宮里走動的人,擺明著不準有人再以她的身份來說長道短,感激之情不由得溢滿胸口。
「等會兒看戲,初荷就坐我身邊。」
皇太後丟下這句,就要大家隨意攀談無需拘束。
此時陸陸續續有好幾個年輕男子進來給皇太後拜年,人人見了初荷,無不打探,這才知道幾個月來引人茶余飯後熱烈討論的人,原來早被皇太後安置在身邊。
沒多久,初荷看見蘭泗和梅沁也來了。蘭泗身穿寶藍色袍子,襯得原本就偏白的臉孔更顯得面如冠玉;他笑意盈盈的走進來,清雅如春風的俊逸氣質惹得全場所有人全轉過去看。初荷瞧見一堆女孩兒全都喜歡眉梢,吱吱喳喳忙著咬耳朵,顯然都在討論跟蘭泗有著的事情。
說不定這些女子全知道今晚皇太後有意讓蘭泗挑選大婚對象,因此都顯得格外興奮緊張。
蘭泗遠遠瞧見初荷,正想走過去和她講講話,卻被一堆人拉住,根本抽不開身,初荷也就沒主動過去攀談;反正,今早才見過面,蘭泗拿了上好的碧螺春來給她拜年。
皇太後眉開眼笑的跟眾人一會兒說說茶花,一會兒又要大家看看蘭泗的畫。
直到天都暗下來了,才移駕到花園里看戲。今日上演的戲碼是齊天大勝大鬧天庭,初荷坐在皇太後身邊,卻瞧見蘭泗的座位左右以及後面三個位置全是年輕女孩,其中坐他左手邊的就是皇太後的外孫孫女,雪蘭英公主。
「你瞧瞧我那外孫孫女,長得多標致。人人都說她跟我年輕時挺像,我倒覺得我還勝她一籌呢,呵呵。」皇太後喜孜孜的拉著初荷,指著稍遠處的雪蘭英。「你瞧見了嗎?」
初荷應著,一眼就看見了蘭泗和左右兩側的女子言笑眯眯,尤其是和雪蘭英更是不時交頭接耳,看那神情、笑容,可一點兒也不勉強,一點兒也不為難。
「你真有一只老鷹風箏嗎?」
另一頭,雪蘭英開心的拉著蘭泗問著,見蘭泗點頭,她更是笑得眼楮有如彎彎月兒。
「借我玩好嗎?我阿瑪說女孩兒家不能拿老鷹風箏,說太野性,要我拿蝴蝶的;可我就是喜歡鷹,因為我的名字里有一個英嘛。」她眨動靈活大眼,更顯得那張本就美麗天真的臉蛋分外嬌艷明媚。
「你很喜歡放風箏嗎?」蘭泗看著她,臉上掛著笑。
雪蘭英連忙點頭。「我還喜歡騎馬打獵。我來北京之前跟哥哥們去山上打獵,獵到一只雪兔兒,哥哥都說那兔子很希罕呢。你喜歡打獵嗎?」
蘭泗怔了一會兒。「打獵嗎?以前時常去,現在比較少了。」
那人也喜歡騎馬打獵,也愛放風箏,也有一雙俏生生的大眼楮,說起話來也同樣直爽下加修飾,個性更是如出一轍的活潑外向,雪蘭英,簡直就是那人的翻版。
初荷看到蘭泗發怔盯著雪蘭英的表情,剎那間便了然,根本不用挑了,雪蘭英就是蘭泗要找的對象。
她眨眨眼看向戲台,正演到孫悟空大戰天兵天將,剛好是熱鬧高潮的戲碼,可怎麼眼前視線卻糊了,戲台上的人也全蒙上一層水氣,孫悟空一個翻身踢腿,打得三千子兵將全摔倒在地,人人樂得呵呵笑拍手叫好。她眨一下眼,將眼中水氣眨去,卻阻止不了那道無形卻清晰的淚痕生生滑過心髒,彷如刀鑿雷擊,疼得她痛處難當。
那日之後,蘭泗有半個多月都沒來找初荷;不過她仍是時常听到有關于他的消息,像是他在禮部的表現甚好,聖上特別拔耀他為禮部員外郎。
雖只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但以蘭泗的年紀來說,已稱得上年輕有為了,禮親王為此高興得在愛祭祖設宴,說這個嫡長子總算開竅想通,他也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又說蘭泗替皇太後繪制的兩幅茶花畫作,皇太後將其中的「十全十美」賞給了蒙古扎薩克親王夫妻,也就是她的外孫夫婦,雪蘭英公主的雙親。
皇太後還當著蒙古扎薩克親王的面說,希望很快可以看到雪蘭英覓得良人,暗指此位良人即有可能就是「十全十美」的作者蘭泗貝勒。
又說過年期間蘭泗帶著雪蘭英在雪地里獵兔,還有大年十五那晚兩人同游京城觀賞花燈,蘭泗還送了雪蘭英一個繪有老鷹展翅圖樣的花燈。
這些消息全是初荷听來的,而告訴她這些的是皇太後和梅沁。
「所以你大哥今天又跟雪蘭英公主去騎馬了?」
初荷手上黑子吃掉梅沁一個白子,惹得後者皺起臉來。
「你棋藝進步了,現在要贏你越來越困難。」梅沁不急著下,先喝一口茶。「你剛問什麼?喔對啊,他們今天去郊外騎馬,說是雪蘭英在城里快給悶壞了,本來還約了我,但我推掉了。」
「為什麼不去?你今天不宜外出嗎?」初荷早知道梅沁每日出門前必看黃歷,說著,忍不住抿嘴偷笑。
梅沁卻是一本正經的搖頭。「本日諸事皆宜,我不去是因為我不想去。唉,跟你說說也沒什麼,我不去是因為……算我怕了雪蘭英了。」
「此話怎說?」莫非蘭泗和雪蘭英兩人過從甚密,冷落了梅沁?
「那個雪蘭英!」梅沁忽然停下手上動作,氣呼呼的抱怨起來︰「什麼蒙古公主,我看根本是一只猴子!上次我跟著去打獵,她好端端的不知何時動作這麼快就爬上樹去,然後趁我經過樹下是忽然跳到我的馬背上,我和那匹馬差點被她給嚇死。」
「怎麼會這樣?」初荷著實訝異。「她為什麼要嚇你?」
梅沁幾乎是咬牙切齒。「她說本來要抓到樹上的飛鼠了,都怪我忽然騎馬經過,把飛鼠給嚇跑。你說說,有這種事嗎?我哪知道她躲在樹上抓飛鼠!這也要來怪我。」
「你大哥沒說什麼嗎?」他喜歡爬到樹上的女子?
「講到這個我才氣!我大哥那時不知跑去哪了,根本沒看見人影。後來我和雪蘭英理論,他才慢吞吞的騎著馬出現,看到我們在吵嘴,竟然沒問緣由就要我道歉。」梅沁滿肚子沒好氣。
「那真是挺不公平的。」初荷忍不住想著當時的情景,實在難以想象竟有如此活潑的女孩兒,跟她簡直相反。
「可不是嘛!」梅沁似乎還沒消氣,說得面紅耳赤,手上白子就隨意一放,也不管什麼戰略了。
「說到我大哥,他可真是怪。你瞧他明明就是斯斯文文的模樣,偏偏老喜歡那種活潑外向的女子,以前那位也是,成天就是騎馬打獵放風箏,我看了頭都疼了,現在這個簡直是翻版,言行舉止根本就是一模一樣,連爬樹也一樣……」
原來,蘭泗向來喜愛這般活潑的女孩啊。
倏地,她又想起那晚看戲時蘭泗怔怔望著雪蘭英的模樣,那神情此刻回想起來似乎帶著一點迷惘和驚喜,或許,那就是一見鐘情吧。
「今天這盤棋還真亂七八糟。」梅沁抓抓頭。「我被雪蘭英氣得沒了章法,怎麼你也一樣亂下一通?這種下法要是給外人看了,肯定會笑掉大牙。」
初荷尷尬笑了一下,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什麼。
禮部主管國家典禮和教育、貢舉之事,蘭泗忙完天子祭祀之後,休息沒幾日又開始籌備科舉考試,偶爾忙起來時,通宵都沒能闔眼。
不過,忙歸忙,同僚之間仍是忙里偷閑,喝碗茶休憩一會兒,其中尤以幾個同是貴族出身的官員湊在一起最能聊得開。
「听我家三妹說,大年初三那日皇太後找人看戲,你們知道誰坐在她老人家身邊嗎?」一個正黃旗子弟、父親貴為郡王的男子,忽然放下手中毛筆笑問。
「誰啊?瞧你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端重親王府的三貝子不屑地橫他一眼。「說出來可別泄氣。」
「哎呀!不用說了,這消息老早就傳開了,大概只有你不知道吧。」
另一個同樣也是八旗貴族的年輕男子嗤之以鼻。
坐在另一旁,原本提筆寫公文的蘭泗略為抬眉,回想起那晚的情景,坐在皇太後身邊的不就是初荷嗎?
「到底是誰啊?你們打什麼啞謎!」端重王府三貝子火大追問,卻忽然想到——「對了,蘭泗不是去參加了嗎?那我問問蘭泗不就行了,他是這兒最清流的人,不像你們幾個,看了就烏煙瘴氣。」
頓時幾個人同聲抗議他的烏煙瘴氣之說,不過倒沒人反對蘭泗為清流的說法;先不說他那股與生俱來的高雅氣質,單單是本身文采與才氣就讓人佩服;加上他說起話來彬彬有禮,臉上又時常有著恬淡如菊的笑容,稱之為清流一點也不為過。
被點名的蘭泗貝勒放下毛筆,捏捏眉心。「別鬧了。那日少說也有二十多個人,我也沒坐在皇太後附近,哪里知道什麼了。」
「哇!」三貝子揮揮手。「你們還說只有我不知道,蘭泗還不是一樣。」
「我說吧,那日坐在皇太後身邊的,就是前陣子大家好奇談論的那個人。」有人賊賊的說著。
三貝子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難道就是簡親王家的寡婦,年紀輕輕就守寡,又拿了一堆錢回來的那位?」
蘭泗听著,略為蹙眉,對于守寡又拿錢的字眼听了十分不悅。
「听說她現在每天去伺候皇太後,很有點手腕,不是個普通女人。」
「我三妹說她長得倒是不怎麼樣,聚會那天穿得很樸素,我看大概怕被人說闊氣。」
「但是我小妹說她五官呆板,而且從以前在茶藝社認識以來,就高傲孤僻,連請她幫個小忙都不肯,她們幾個姐妹淘都很受不了她。」
一堆人七嘴八舌,說得像是親眼所見。
蘭泗從不知道這幫同僚這麼嘴碎,不由得在心里直搖頭。初荷根本不是每日進宮,更加不是有手腕的女人,穿著樸素是因為她向來都是那樣,哪里是怕被說闊氣而故意的!
還有,初荷雖不特別美,但那淡雅的模樣讓人如沐春風,豈會呆板。
她不肯幫的忙,肯定是因不屑為之,竟然這樣說她高傲孤僻!
「管她美還是丑,要我說啊,現在誰娶到她才是下半輩子不愁了。」
端重親王府三貝子忽然這麼說著。
蘭泗听了,忍不住抓著他話里的小辮子反問︰「怎麼端重親王府也需要找金山銀山來靠嗎?」
三貝子被問得糗了一下,搞不清楚臉色溫煦的蘭泗是不是故意挑釁,怎地忽然說起話來綿里帶針,讓他嚇了一跳。
「我家當然是不用,我是說其他人。聖上最近不是讓四阿哥追討國庫欠款嗎?听說朝廷中人人自危,連咱們這些親王府都能幸免,這時侯倘若娶了個有錢的媳婦兒,不就解了燃眉之急嗎?」
「這倒是。不過听說聖上最為震怒的是戶部官員竟然仗著職務之便,欠款最多,听說現在四阿哥要逼戶部大官先把錢還清,才好以正視听。」
戶部?蘭泗心中略感驚訝,初荷的阿瑪不就是戶部侍郎嗎?
「戶部官員竟然自己虧空嗎?他們主事的人都不管?」蘭泗故意反問著,想知道更多緬節。
「哈哈!听我阿瑪說,借最多的就是戶部主事,其次是戶部侍郎。聖上看了借款名冊,听說臉色都變了,哪里想得到戶部自己都不檢點,管錢管到國庫都快空了。」
「這還真不像話,要是他們不先還出錢來,哪能服眾呢。」
蘭泗低頭重新提筆寫字,看來他得四處打探一下戶部的消息。
這日,初荷與梅沁對弈,二人廝殺得痛快淋灕。初荷自有蘭泗相贈的書籍,加上蘭泗幾次面授機宜,果然棋藝進步神速,連梅沁都要甘拜下風。
晌午梅沁走後,初荷獨自在書房,又拿出蘭泗《論弈》翻看;盡管她已經將上面所有內容都看到熟透,仍是習慣每天拿出來翻翻,看書冊內容,也看蘭泗的注解與心得。
「小姐。」麗兒開心的走進書房。「蘭泗貝勒來了呢。」
初荷訝異抬起頭來。「他來了?」
「是啊。」還有小總管也跟來呢,嘻。
「讓他進來書房吧。」這人,不是忙著跟雪蘭英公主騎馬打獵放風箏嗎?
初荷不解,直到蘭泗走進來,她都還覺得有些不真實,但看他臉上帶著笑,似乎精神心情都挺好,手上還拎著一包不知是什麼東西。
「听梅沁說你今天騎馬去了。」初荷一邊沏茶一邊說。
騎馬打獵很好玩嗎?雪蘭英公主是否讓你情牽意動?這下子不用再煩惱該怎麼跟皇太後交差了吧?初荷很想一次問出口,不過終究沒這樣問,畢竟她自認並非真心想听蘭泗和雪蘭英的交往內情,她不想如此矯情造作的故作關心。
「早就回來了。中午還進宮一趟。」蘭泗將手上包裹遞過去。
「什麼?」初荷打開一看。「怎麼有這個?」
竟是一條毛茸茸的雪白圍巾。
「你不是怕冷嗎?這是雪兔的毛,極為保暖,而且質地柔細,圈在脖子上也不會難受。」他仔細解說。
「是你獵來的嗎?」她模著,的確很軟很細致,莫不是雪蘭英公主獵到的吧?
「嗯,前些日子獵的。喜歡嗎?」然後讓王府里的女婢做成圍巾。
初荷點頭,看著雪白的毛色,想像著倘若圍在雪蘭英公主脖子上,肯定比圍在她身上更加艷麗好看?
「你最近不是正忙嗎?讓小總管送來就行了,何必走這一趟。」
「你是說我被拔擢為禮部員外郎的事嗎?梅沁跟你說的嗎?我阿瑪很高興,好像已經看到我連年高升的榮景似的。」蘭泗扯扯嘴角。「他高興就行了。」
初荷看他談起公事總不太愉快,不由得柔聲勸慰︰「倘若你不喜歡在禮部干事,不如想想到底朝廷里有什麼差事是能讓你更得心應手的;反正,按照王爺的心意,橫豎你都是得在朝廷當官,既是如此,不如找個最符合你心思的地方待著,說不定還做得更起勁。」
蘭泗一怔,定定的看著初荷。
「怎麼了?」第一次被他這麼直勾勾看著,初荷猛地有些緊張。
這人難道不知別用那雙好看的眼楮盯著人嗎?簡直讓她有知所措。
「我被聖上拔擢那日,才在想著你方才說的。」一般人都會勸他就這麼安穩的待在禮部,照目前情況看來,肯定是連連高升;可他壓根不這麼想,他對禮部的事情就是無法熱中,但從來沒人關心過這點,卻沒料到初荷竟能說中他的心思。
「那你有什麼盤算?」既然已經盤算過,肯定也有個方向了吧。
果然,蘭泗點了點頭。「禮部我是不適合待的。若說在朝為官,我怎麼說都不能跟我阿瑪的手腕相比,要這樣一直高升下去,肯定招人嫉妒,要是一時不察,哪天定要鬧出大事來。我是想,不如找機會跟聖上自請調去翰林書院編書……」
「編書的確比在禮部適合你。不過,別自己跟聖上請調,你得找機會讓聖上自個兒發現你的才能,主動讓他自己調你去編收才行。一來免去其他人閑話,說你憑著身份尊貴隨意調任,二來倘若是聖上親自將你調職,翰林院的人才會敬重你,你阿瑪也才不會發火。」這人今天怎麼搞的,又是目不轉楮的盯著她。
蘭泗盯著她好半晌,神情像是佩服,又像是贊賞。他展開歡顏。「有你這個知己,我真是三生有幸。看來送你雪兔圍巾換這一席話還太便宜我了。」
「得了,這是旁觀者清而已,總之能真的對你有所幫助才好。」她不想看著他待在不適合的位置而郁郁郁寡歡。
「倘若你身為男子,在朝廷里的應對肯定比我游刃有余。」他還真是從來都不喜歡那些明爭暗斗的事兒,甚至看在眼里也覺得厭煩。
「你就別笑我了吧。」在他心中,她不是知己,就是被假想成男人嗎?
蘭泗笑著喝了口茶,忽然正色問道︰「最近你娘家那邊可有人來找過你?」
初荷怔住。「我回來北京後,額娘一直派人來約,可我都推掉了。本來她已經沒來了,可不知怎麼搞的,過完年竟然天天找人來問一次,今早也來過,看來她是非見我不可,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你沒想過她找你的原因?」蘭泗放下茶懷,神情有些嚴肅。
初荷搖頭。「應該是我額娘手頭緊,才跑來找我想拿點銀兩。」
「跟你說一件事,你先別著急。我听說戶部虧空國庫,朝廷里好幾個大臣聯名起來彈劾戶部尚書和侍郎,聖上也派四皇子親自去查。」他那日听同僚談起後,又不著痕跡的向自己阿瑪打听,之後還套問了幾個在戶部辦事的朋友,才確定這些消息。
初荷著實驚訝,萬萬沒想到竟有這樣的事。父親擔任戶部侍郎多年,一直為著升不上戶部主事的位置而耿耿于懷,但除此之外也沒听過捅出什麼太大的嘍子,怎麼會遭到聯名彈劾?
「那他要被……?」說這話時她心情是復雜的。盡管娘家的人對她寡情,但她還不至于幸災樂禍,心底更深處其實是不希望娘家的人遭到不測。
「听起來對上倒不急著辦彈劾,但四皇子奉命追討朝廷官員欠國庫的銀兩,現在人人都說要讓戶部的人先還錢,以正視听後大家也才服氣。這件事情最近鬧得沸沸揚揚,已經有一個戶部官員因為還不出錢而上吊自殺;不只是官員,就連向來奢豪成性的親王貝勒貝子,甚至是皇子們都受到追討。」所幸禮親王府在精明的禮親王主導之下從來沒跟國庫借錢,才免于卷入風波當中。
「竟有這樣的事。」初荷听得心驚不已。「難道我阿瑪跟國庫借了很多錢嗎?」
蘭泗點頭。「福大人連著幾個兒子娶妻都大肆整修宅第,每次都花了不少銀兩,再加上去年他買了一個宅子給你二哥,前前後後借了不少。你阿瑪本來就是戶部大官,借錢比起其他人更容易些。根據我打听,他約莫借了三百多萬兩。」
初荷震驚。三百多萬兩?這一時之間根本還不了啊!
「所以我猜測你額娘急著找你,大概是想求你借錢給他們還錢;其次,過年時期人人都知道了原來你在皇太後那兒走動,或許你娘家也想過要讓你找皇太後求情。」蘭泗清清楚楚分析。
「找我借錢又有何用?都跟她說了這些財產時簡親王的,我得好好保管著,等哪日簡親王後代有急用,我就得幫助他們。」初荷沒料到朝中的波濤洶涌遠比她所想的更為驚險,竟連她跟皇太後的關系都有可能被人拿來利用。「我更是不可能去跟皇太後求情。這老人家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了,她最討厭人家要她去跟聖上討情面。」
「不錯。你才在宮里走動沒多久就模清了她老人家的個性,她的確最討厭有人朝廷後宮不分,要是你恃寵而驕替娘家求情,恐怕以後就再也見不著她的面了。」現在三天見一次又如何,倘若不守本分,可是會立刻就被趕得遠遠的。
「我阿瑪要是還不出錢來,又會怎麼樣?」初荷嘆了口氣問。
蘭泗搖頭。「恐怕其他官員就會爭相攻擊,聖上也無法坐視不管,大概他的官位會不保。」
初荷臉色微微發白。她娘家就只有父親一人在朝為官,哥哥們根本全是扶不起的阿斗,原本大聲福爾銓靠著簡親王的關系得到了一個管理皇宮采買糧食的肥缺,卻沒做多久就因為采買的物品低劣而遭到內務府革職,差點還落個查辦問罪的田地;那次父親就花了不少銀兩四處拜托,才讓大哥安然抽身。
因此,初荷深知哥哥們個個游手好閑,成事不是敗事有余,還愛擺派頭而得罪人,倘若父親一朝被貶,那就代表整個家要垮了。
「跟你說這些,是想讓你先清楚內情,或可在見你母親前先想好自己的立場。錢借了,可能他們永遠還不了,那你就有愧于死去的簡親王了。」
初荷抬頭望向蘭泗,听出他言下之意。「你是傾向于不借?」
蘭泗看著初荷,有些難過于她此刻的處境,但他要是不盡早將事情分析給你听,日後她一旦乍然得知,肯定會更加不好受,至少先讓她知,還有個緩沖時間可以想想對策。
與他,還是建議初荷最好別插手;只是,他一直以為初荷對娘家早已心灰意冷,但見她此刻忐忑不安的神情,顯然內心十分掙扎。
「你也別難過。我要是相出了更周全的對策,再來跟你商討。」蘭泗輕輕說著。
初荷向來氣息沉著、冷靜聰穎,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她流露出猶豫難舍,不知怎麼著,蘭泗竟也覺得十分不好受。
「謝謝你幫忙打听,還特地來知會我。」初荷感激的看著他。
「誰叫我們是知己,要是我連這個都做不到,以後還有臉來這兒聊天下棋嗎?」蘭泗勾起微笑,不無安慰之意。
初荷凝眉思索,心思百轉千回。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避著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