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做試驗。當雲娜敲著音叉,做最後一項試驗時天色已經很晚了。「你認為聲音停止的時候就告訴我。」
她把音叉放在崔先生的耳朵後面,可是他猛然往後一退。「你在做什麼?」
她停下來,望著他。「這是測驗听力的方式。我教你的所有東西都取決于你的听力,所以我必須確定你听得見我說的話。」
他的嘴角一撇。「所以我連听都可能听錯?」
「不是。」她笑了。「但你的听力可能不夠好,然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把她的回答解讀為他可能听錯。他搖著頭,在她又把音叉伸向他的時候抓住她的手,說道:「這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我們來說話,你說過我們要說很多話的。」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彌頓說你是貴族,你是——」他遲疑了一下。「女伯爵還是什麼的?」
「不是。」怎麼回事?「我沒有頭餃。」對了,她心忖道,用說話來引開他的注意力。
「噢,技術上來說我是的。我是包雲娜‘小姐’,西西林侯爵六世之女。」他略略一縮,不過還是讓她將音叉放在他的耳骨後。「聲音停止的時候就說一聲。」
幾秒鐘之後他點點頭。
她迅速將音叉放在自己的耳朵旁。什麼聲音也沒有。「很好,」她說,然後又敲了一下,這次先放在自己的耳朵旁。」我父親去世後,別人繼承了侯爵的頭餃,我就不再用它了,沒有意義。」音叉的嗡嗡聲在她的耳畔逐漸消失。
她迅速將音叉移向崔先生。「你有听見——」她像平常教女學生時一樣,作勢要托起他的下巴。可是當她的手指踫到那里時,她嚇了一跳,立刻將手縮回且藏在裙子里。並將音叉靠在胸前讓它停止震動。
她坐在那里,有點兒不知所措。這件事她已經做過無數次了,很稀松平常的。
「怎麼了?」他問。
「抱歉。」她搖搖頭,緊張地笑了起來,再度敲打音叉。「我們再試一次。當我在你耳朵後面敲它的時候,如果你听到聲音就告訴我。」
她開始第二階段的試驗時,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因為沒有踫觸到他的臉頰,所以進行得很順利。
「你很有錢嗎?」他問。
她抬起眼楮看著他。」你說什麼?」
「你父親在世的時候,你很有錢?」
「有錢的是我父親,不過我現在也不窮就是了。」
「看得出來。不過我看得出你的房子已經不如以前了,它曾經很豪華吧?」
她思索著這個問題。「大概吧。不過真正漂亮的房子是——你會見到它的。那兒現在是阿雷斯公爵舉行一年一度舞會的地方;我就是在那棟房子里出生的,是我們家族的產業。」
「公爵繼承了你家的房子?」崔先生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他無法相信。
曾經,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一直到十二年之後,她還會在早晨醒來,驚訝地想著包福德竟然擁有了一切,所有她在成長過程中熟知的一切,而她自己卻得在這個只有小時候來過的地方落腳。她父親只有來倫敦的時候才在這里過夜。
她拿起一根更小的音叉敲打著。「再來一次,听不到的時候就告訴我。」
她的手朝他伸過去時,他抓住了它,取下音叉。「你的老家發生了什麼事?」
他正在拖延這一整天進行的奇怪過程和測驗,然而她還是回答了,大部分是為了一舉結束這個令人難堪的話題。「我父親去世後,家族中的下一個男性繼承了他的頭餃,就是我父親的堂叔。那時候他還不是公爵,一直到三年後我祖父,也就是阿雷斯公爵四世去世後才是。然後我的堂叔公包福德繼承了一切,同時成為阿雷斯公爵和西西林侯爵,還有其他一連串較小的頭餃。」她聳聳肩。「這很正常,家族產業都是由第一個男性子孫繼承。」也有很多侯爵的女兒為了土地和金錢而結婚,只是她沒有。
她從沒有對人說過這麼多,她的過去令她感到難堪。「請把那個還給我。」她伸手要回音叉。
崔先生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學她用手心拍打音叉。他將它拿近耳朵听了一下,然後交還給她。當她抓住它的時候,她的手指在發抖。
他們在下一個小時,完成了錄音和試驗,開始積極進行發音練習。這讓崔先生陷入了一團迷霧,幾乎還沒開始,他就想要放棄了。
「我從來沒有犯過這麼多錯誤。」
她差點要說她也一樣,不過她只說︰「一開始會弄錯是難免的,我們就是要找出你錯誤的地方。你只要專心,」她解釋道。「要學會一個新的發音,你必須一听再听,然後學著去說。我會觀察你的嘴唇和下顎,判斷舌頭和軟顎的位置,以及喉部張開的程度。借著這樣的觀察,我可以告訴你哪里錯了,幫助你將發音器官放在正確的位置,發出想要的聲音。」
听到發音器官這個字眼,他笑了起來。這原本是個游戲,現在卻好無聊。
她感到失落,身為一個浸婬在知識大海里的女人,她不知該如何讓他理解。「通常我無法只靠眼楮,就可以知道發音為什麼有誤。不過還有其他的辦法。譬如喉音,就有喉鏡可以用。」她打開書桌的抽屜,拿出一面斜附在手柄上的鏡子。
他瞥了它一眼,露出懷疑的笑容。
「瞧,我用這個照你的喉嚨,就可以經由鏡子看出它如何開合。」
他不安地笑出來,但仍然注意听著。
「我也可以把手指伸進你的嘴里,看你的舌頭怎麼動——」
「等一下。」他舉起手,笑了起來。「你要把手指放進我的嘴里?」
「應該是說用我的小指頂著你的牙齦,好感覺舌頭的位置。」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向後靠在椅子里,雙臂在胸前交插,邊笑邊搖頭。「哈,我開始覺得有趣了。」
「等我們開始做顎音的時候,再看看你還會不會覺得有趣。」
「那是什麼?」
「把一片撒了粉的薄薄假軟顎放進你的嘴里,你每發一個音,我就可以從軟顎上踫觸的記號得知你的舌頭的位置。」
「所以今晚大部分時間你都會在我的嘴巴里嘍?我說對了嗎?」
她不耐煩地告訴他。「崔先生,我不會用這種婬穢的說法來形容我的工作,和一份嚴肅的事業——」
「婬穢?」
「不正經。」
「我知道婬穢的意思,」他說道。「我只是很驚訝,你竟會覺得我喜歡你的手指在我的嘴里是不正經的。把手指放進那里的人是你呢。」他搖著頭嘲弄她。「你知道嗎,親愛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絕不是什麼不正經的事,那是整個英倫島上最嚴肅的事,就連女王也是如此。全世界都知道她迷戀亞伯特親王,而且還生了九個子女。」
雲娜一時之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先生,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這很容易,親愛的。我知道你還是個處女。」他的眼楮眨也不眨,一副就事論事的樣子。
雲娜的嘴張開又合上,整整有半分鐘不知道該說什麼。終于,她告訴他︰「紳士們不會討論這種事,先生。」
他歪著頭看她,抬起手用指節摩挲著胡子。「真的嗎?」
「是的。」她堅持道。
「今天早上你才告訴我,你不知道紳士們在一起的時候都聊些什麼。」
「我的確不知道,至少有女士在場時是不說這些的。現在我們可以回到課程上了嗎?」
「隨你。」他聳聳肩。「看來幾個星期後在女士們用完餐之後,我至少有話題可說了。」
她瞪著他。沒多久,她就發現他是在捉弄她。他歪著嘴笑了,露出一邊臉頰上的酒窩。
雲娜不知道該不該發脾氣,她簡直不敢相信。通常她十分痛恨被愚弄,然而現在的她卻一點也不生氣。她感到親切……傻氣,但沒有不悅。他神奇地將她整個人倒轉過來,只是為了好玩,而她卻不在意。
他的笑意更深,讓她跌入五里霧中。「我就知道你一點也不了解男人,甚至很少接吻。」
真是太過分了——「只有你。」她說完立刻就後悔了。這提醒他注意到沒有人想要吻她。
然而他的看法卻不是如此。
崔先生的表情變了,他是真的嚇了一跳。他直盯著她,非常嚴肅地說道︰「喔,老天爺,那真是太棒了,包小姐,我覺得很榮幸。」
她驚訝地發出嘶啞的笑聲。不知所措地呆坐了幾秒鐘,才想出最好的避難方法︰說話。
「呃,崔先生,」她說。「你最好不要再說老天爺了。」
他歪著頭,略微皺眉。「那你要我說什麼?」
「試試︰‘我很驚訝’。」
他大笑,揚起眉毛說道︰「好吧,我很驚訝。」
他絲毫不差地照她的方式說了一遍,自然而完美,她一時愣住。「很好,」她驚訝地眨了眨眼楮,垂下視線。「很好,這就對了。」
接著他真的讓她無法呼吸,他輕聲說︰「‘你’讓我很驚訝。」
雲娜抬起頭來,眉尖微蹙的樣子仿佛想要了解某種機械原理。一身合宜的打扮,裹著白襯衫的雙臂在黑色背心前交抱,坐在那里的崔明克真像個英國貴族。
噢,這太可怕了,也會太痛苦。她不能繼續下去,而這才只是開端而已。她必須讓他變回原來的那個人,好讓自己以正確的態度看待他。不能再這樣老是瞧見另一個人,那個虛幻的……什麼?附身在他身上的子爵?
她的嘴巴變干,肌膚發燙。有好一會兒,雲娜覺得自己正看著一位有著優雅雙手的英國貴族。他老是用手指撫著少見的濃密胡子,這已成了他個人的一種姿態。有時候他會改用指節的背部,有時候又像現在一樣用手指內側。不管是哪一種,都讓他看起來像是在沉思,而且帶點邪氣。而它踫觸到她的嘴唇時,感覺則既柔軟又粗糙。
噢,天啊,雲娜垂下目光,一手按住喉間。她的手指模到高領上的一排小扣子。這是一件舊衣裳,剪裁有型有款,是在還可能有人追求她的時候買的。那時候她還有些錢,追求者也還對她有點興趣。
但是,想這些做什麼,從前再也喚不回來。她坐在那里瞪著桌上的音叉,感覺好像被人輕輕一擊,現在才因接觸而起共鳴,和某種她並不了解、也看不見的事物一同震動。就在她撫模著那一排鈕扣時,從她的心底顫動起來。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黑夜將屋里反映在玻璃上,只有遠處的一盞街燈映照出任何存在于工作室外的事物。時候已晚,她很少工作這麼久,明天應該會有比較好的狀況。
「好了,」她說。「今天應該夠了。」她顫抖著站起來,雙膝無力。「我想我們該上床了。」
話一出口,雲娜就想到她不該這麼說的。崔先生垂下了視線。也許是出于她的想象。
「我也覺得我們該上床了。」
她眨眨眼楮,皺起眉頭。她想要斥責他——為什麼?因為他說了和她一樣的話?只是他的意思和她的不同,他的意思是——
什麼?
她認為他不是,假裝他不是在調情。雲妮,別想太多,道個晚安,回房去吧。
只是她做不到,她的手臂和雙腿都不肯動,雙頰、脖子和肩膀都因羞窘而發燙。她不小心說了帶有隱喻的話,她很感激他保持沉默。
好吧,她勉強開口。「嗯,對,我們應該,呃,可以——」她吞咽口水,結果卻嗆到了,淚水立刻涌上她的眼眶。雲娜開始咳個不停,說話也結巴起來。崔先生接口替她圓場。
「只是不小心說錯話,親愛的,任誰都會感到困窘的。沒關系,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們四眼相望。真奇怪,或許凝視他的眼楮會造成不安,她直到現在才看清楚那對眼楮的顏色。她本來就知道它們很漂亮,如今更知道它們是綠色的,一種像綠寶石一樣真正的綠色。一雙令人感到震懾的眼楮,另一個她先前沒有注意到的特點。
她正對一個捕鼠人產生少女般的仰慕情懷。
她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雖然生理上出現了無法抗拒的反應︰她臉上的紅熱往下擴展到身體和四肢。她看起來一定面紅耳赤,因為引發她不安的那個人拍了拍她的手,並輕輕捏了捏她的指背——溫暖而有力、自信滿滿的手。
「去睡吧,親愛的,我就不跟你一起上樓了。你沒事的,雲妮,一個好女孩兒,只是有點嚇壞了。到早上就沒事了,等你下樓來,我會好好地坐在餐桌前——不會再和李茉莉跳舞了。」
李茉莉?這是李太太的閨名嗎?果真如此,這還是雲娜第一次知道。
她感到片刻的失神,仿佛他在她熟悉的地方一再發現各種驚人的東西,將它們扔到她的面前。
噢,夠了,她心想。她正打算接受提議,干脆俐落地離開。
可是彌頓來到門口打斷了她。「事情還順利吧,小姐?」
「是的。」她回頭朝他蹙眉,乞求他的解救。
仿佛一切都沒什麼問題,他繼續說下去。「我送李太太回去,她兒子的馬掉了一只蹄鐵,不能來接她。我已經把門窗都鎖好了,您還需要什麼嗎?」
她搖搖頭。
「噢,」彌頓又道。「裁縫師送了衣服過來,我把盒子放在您起居室的桌上。」
她點點頭。什麼衣服?噢,對了。
仿佛回音似的,她對面一個聲音說道︰「什麼衣服?」
「什麼?」她低下了頭。
崔先生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謎樣表情。「新衣服嗎?」
「不,是舊衣服。」她搖搖頭。「送去修改的。」
「哪里?」
「你說什麼?」
「你送去哪里修改?」這顯然對他很重要。
她皺著眉舌忝了舌忝嘴唇。「裁縫師那兒,叫做蜜莉還是什麼的,就在皇後門附近。」她想起了他至少認識那兒的助手,忍不住問道︰「你認識那間店里的女士?她們是你的朋友嗎?」
他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靠進椅子里盯著她瞧。
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微微一笑,又搖搖頭,垂下了視線。那樣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奇怪。他想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這個喜歡說話的人竟然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