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男 第二章 作者 ︰ 茱迪•艾佛瑞

包雲娜坐在艾菲飯店的茶室里,靜靜地享受著全倫敦最棒的小圓餅和女乃油。這時外頭的街上出現一陣惱人的騷動聲,好像幾十只貓狗正在爭奪著屠夫扔出來的一點碎肉。當吵鬧聲愈來愈大、愈來愈近時,一顆顆頭全抬了起來,臉也跟著轉過去。四周突然一片安靜--椅子被警覺地向後拉--爭吵從茶室門口卷了進來。

一名半果的高大男人--外套敞開,襯衫有一半露了出來,而且大部分的扣子都開著,包括褲頭上的--沖進屋里。「相信我!」他大叫著,一支雨傘從身後飛出來,差點打中他的頭。

這件武器來自一名追趕他的女人。她大叫︰「你這個壞蛋!你--你--你這個光會捉老鼠的家伙!」邊拿雨傘打他。

另一個男人,後面又來了兩個,也跟在那女人後面,全都氣喘吁吁地為了某個听起來不單純的理由想要抓住第一個家伙。

「等我們抓到你……」

「一定要把你剁成肉醬!」

「等我們逮到你,你那些老鼠同伴就可以來撿你的骨頭了……」

看著在高雅擁擠的茶室里這意外的一幕,雲娜最先笑了起來。

一名年輕女人跟在其它人後面沖進來,哭著叫住其它人--好像是在說,事情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啊,雲娜心忖,是一對小情人被逮到了。

更多人沖進來。一個男人追上哭泣的女孩,他後面則是兩位穿著體面的紳士,一進來就貼牆而站,仿佛準備做壁上觀!顯然這場騷動也把街上好奇的旁觀者給吸引進來了。

雲娜站起來,茶室里的其它人也站起來向後退,可是很難決定要轉往哪個方向才能避免卷入這個混亂的場面。她被卡在愈來愈多的人群里。

在女士的尖叫和男士們「這里!這里!」的叫嚷聲中,傳來了被追打的家伙憤慨的抱怨。他的追捕者在後面叫嚷,他險險地避開,邊罵邊繞著一張張桌子跑。桌椅全被他撞得東倒西歪,瓷器也摔得震天價響。

動作比他遲緩得多的追打者恍若風卷殘雲般,撞著人群和被他閃開的東西。他們推倒椅子、撞翻桌子,害得老年人跌趴在地上。當他們趕到另一張桌子前、想抓住那個滑溜的家伙時,卻只扯下了桌布。他們打翻了無可計數的杯盤,將整碗的女乃油拋到地上。

這時,一個穿著圍裙的侍者加入,然後又來了另一個。艾先生本人從後頭的辦公室趕出來,眼鏡推到了額頭上。這位矮胖的老板眉頭緊皺,揮著手想要指揮他的員工。他也加入了追趕。

追捕的人愈來愈多了,而且分成了兩邊--艾先生和侍者從不同的方向,想要堵住那個一直跑的家伙。他身上的外套和襯衫敞開著,跳過一台點心車(一點也沒踫到上面的女乃油泡芙,只有靴子沾了點女乃油)。追他的人全撞上了那台車--還是沒逮到人。所有人全跌成一堆,站起來的時候全身都沾滿了莓果、蛋糕、泡芙女乃油和餅干屑。

雲娜大聲笑了出來,雖然所有人都不覺得好笑。不,不,這真是太可怕了。艾菲飯店著名的周日早午茶成了一場混戰。她伸手掩嘴,竭力忍住笑意。

這一場游行的領隊朝門口而去,就在他要跑出去的時候,一個警察走了進來,並張開雙手擋住門口。

「啊,惡--魔!」那個家伙轉頭跑回屋里。

揮舞著雨傘的女人——這人看起來有些面熟,雲娜一定在別的場合見過她--在他經過時打了他一下。「哎喲!痛啊,親愛滴。」他說。

那個有點面善的女人又追了上去,朝那個男人抱著頭的手臂一頓好打。

「住手!這真是轟了,泥這個愚蠢的老母牛。」

雲娜偏著頭,她的興趣轉移了。這個男人有種最最奇特的說話方式。在濃濃的倫敦東區口音底下,還夾雜著一種英國西南部幾乎已不復聞的鄉音。一種康瓦耳語和倫敦方言的混合。真是不尋常。

「饒了偶吧,」他抗議道。「什麼事都沒有花生!」他的腳踩到地上的一團女乃油,手臂向前一伸,身手矯健的他有能力保持平衡--卻控制不了一連串的咒罵。「哇哦,操他媽的該死,可惡……」

他的話只讓雲娜遲疑了一下,她立刻彎腰從桌底下的皮包里拿出筆記本和筆。真是太幸運了。她走上幾十里路,也不見得能听見女王的英語被這麼絕妙地褻瀆呢。

「他在說什麼?」她上前一步時,有人在她身後問道。

她暫停振筆疾書的動作,開始思索這個問題。她發現是那兩個跟進來看戲的好奇人士在說話,但他們並不是問她,而是彼此交談

「誰管他啊!」第二個人答道。「我敢拿五比一跟你賭,他們會在這兒剁下他的頭。」

「就在這間茶室里?」另一個人問道。這兩個人打扮體面,身穿深色禮服外套、條紋長褲。戴著灰色手套和灰色高頂禮帽,仿佛剛從花園派對或婚禮出來。然後她眨了眨眼楮,再看清楚一點。這兩個人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連高矮胖瘦都差不多。

「不,不,」比較高的那個說道。「他們會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扔到街上去。我拿五十鎊賭你的十鎊。」

「好,我跟你賭。他比他們高大,動作也比較快--他們根本就抓不到他;他們已經追過一個街區了……」

她沒再理會這兩人無聊的對話;不管是句子結構或是聲調的高低都沒什麼意思。這兩個人都來自布萊頓,上流階級。比較高的那個上過伊頓中學;兩人都沒念過大學。

是的,句子結構與聲調的高低。她記錄著︰那個哭泣的女孩來自倫敦的白教堂區,她的親友團也是--這追捕者是一家人,但女孩和那個拿著傘的女人有種矜持的姿態,仿佛受過倫敦高級商店的訓練。

雲娜突然想到,她們是皇後門附近那家服裝店的裁縫師和她的助手。不過那無關緊要,和從一個敞著胸堂、被追捕的男人口中說出來的珍貴語言學資料相比,任何說話方式背後的有趣事實都只是瑣事。

就像額外的獎賞般,他的聲音響了起來,清楚而低沉,正值得讓人對他說英語的怪異方式做深入的研究。他對H音的處理方式,有時略去,有時又多余地加上,完全沒個準則。他把短元音拉得那麼長,幾乎要多出一個音節來。

她幾乎沒听過有誰光張口就能讓自己如此與眾不同,仿佛來自社會的最底層。

他的口音像是來自于康瓦耳的礦區,顯然是為了賺錢而來到倫敦--他可能是個清潔工人,也可能是個扒手。或者是個捕鼠人,他們不就是這麼叫他的嗎?太好了。

他突然發出一陣怒吼。「不--!我的天!」

雲娜放下筆記本抬起頭來,正好看見她的研究對象撲上什麼東西,似乎是從他的口袋里掉出來的東西。活的東西。一個毛茸茸的棕色小東西匆匆跑過一片狼藉的地板。

那人更憤怒地罵出一串話,手腳並用地撐起身體,幾個攻擊他的人在他撈起那個小東西時絆倒在他身上。「來,親愛滴。好了,好了,到泥的明克這兒來,小乖乖。」

他的一番話讓混亂的場面停了下來。那東西似乎只是一條從小小的腳掌間伸出來、擺動個不停的尾巴。當它略微停頓,那人一把將它撈起來,放回口袋里。但他還來不及站起來,

一個侍者已經抓住他的外套,裁縫師和她的雨傘則迅速俐落地一擊。她朝跪在地上的男人背上用力敲了一記,他痛得一縮,伸手自衛,抓住雨傘扔了出去。可是兩個年紀較大的男人抓住他的手臂,他往下趴--臉貼著地面,為了保護口袋里的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圍在他身旁的人又爆發了一場混亂。

那些追他的人想要看他藏了什麼東西。

艾先生用拳頭打著自己的手心,要求賠償損壞的東西。

客人們憤怒地嚷著他們的衣服被弄得一團糟。

警察要大家安靜下來,但沒什麼用。

所有人全都同時開口說話。臉和膝蓋貼地、一只手被扭在背後的可憐家伙,則邊挨打邊咒罵個不停。

警察吼得更大聲了。雲娜停住筆,從眼鏡後頭看著跪在地上的男人--她眨了眨眼楮,胸口因憤怒而一緊!警察竟然拿警棍打他。

或許他是自找的,因為之前他的表現活像個瘋子,直到決定要解救那個從他的口袋里跳出來的小東西;但他仍不該跪在地上挨打!至少不比那些追他的人更該受到這樣的待遇。

不,不行--

「借過。」她開始擠向那爭吵不休的一小群人。「借過,拜托。」她重復道,這次加重語氣提高了聲音。她其實並沒有聲音中的那麼有自信,然而人群還是讓開了一條路。她走上前去。一個光走路的樣子就讓人不敢忽視的高挑女人。人群的最前方,警察正對著被逮到的那個人說道︰「我再問你一次,你住在倫敦嗎?」

「系地,泥這個豬腦袋。」底下那個男人說,他的咒罵因為嘴巴被壓在地板上而含糊不清。「系的,系的,系的。」

警察再度舉起警棍。「你再說一次‘系地’--」

「是的,」雲娜打斷他。「他說是的。你如果讓他站起來,就能听懂他說什麼了。」

「你認識這個人嗎,小姐?」

「不認識。」

「那你為什麼要替他說話?」

「我沒有--」

「那就別多管閑事,這個哪里來的家伙!」

「他是康瓦耳人--在倫敦很少听到這種口音,我猜他是在聖捷斯特附近長大的。」地上那人發出驚訝的聲音,證明她說對了。她更有自信地繼續說下去︰「雖然他的口音更接近康瓦耳。請你讓他起來。」

有一件事是她可以自豪的︰她的口音是一位淑女所能發出、最優雅的口音,就連女王也不會比她更威嚴。她常常感到驚訝,只因為清楚的元音和字尾簡短的R音,就能讓她听起來自信滿滿。

這一小群人紛紛站直,面面相覷地退開,讓警察和一名侍者拉起那個男人。

他們拉起來的那個男人身材高大,比她所想的高大許多,表情猙獰,而且怒不可遏。若說他的好個性都因為被追趕而拋開了,那麼被壓倒在地上毆打並沒有讓他恢復。他瞇起眼楮低頭瞪著她。

他有著小說主角的外表。一個男人能低頭看著包雲娜,身高一定超過六尺,而這個男人輕而易舉就辦到了。他的四肢頎長,肩膀寬闊,比她原本的想象更為壯碩。他的手臂被扳在背後,外套和襯衫繃開,露出曬成褐色、仿佛古羅馬戰士胸甲的胸膛--

雲娜驚訝地睜大了眼楮,垂下目光。(她的腦袋繼續運轉著︰胸毛。一件如黑箭般往下的軟毛胸甲。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男人的胸膛--雕像除外,但雕像上沒有胸毛。她有種遭到背叛的感覺!那些被她如此小心且好奇地研究過的雕像,到底還有哪些是不正確的?她心想。)

「誰能給他一件襯衫?」她問道。這是因為他的襯衫只剩下兩顆扣子,而且都在最下面,前襟還被什麼勾到而裂開。他的外套上則連一顆扣子也不剩了。

片刻之後,一條桌布從那人的肩膀上垂掛下來。當它蓋住他的前身時,他對她開口了。

「泥得原諒我,夫人,」他說道。「可不是偶自己要衣衫不整地站在這里的。」

「我知道。」她說道,讓自己對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她歪著頭,帽子上的花都移了位。

他有一頭長而亂的黑色頭發,留著凶惡的烏黑胡髭--看起來就像一頭海象,臉頰上還有點點胡渣。此外,他有一張警覺性很高的臉︰寬大、方正的下巴,耳朵下方的直角和糾結的肌肉,反映出一個正努力控制住憤怒的男人。他的膚色黝黑,眉毛烏黑濃密。

這是一張戲劇化而強壯的臉,「邪惡」兩個字跳進她的腦海中,雖然公平一點地來說,這也是一張英俊的臉!足以讓裁縫師的助手甘冒名聲受損的風險。

雲娜忍不住問道︰「所以你是在聖捷斯特出生的,但你在白教堂區住了多久?」

他朝她蹙眉。「偶認識泥嗎?」

「你不認識我。我是個語言學家,專門研究人們說話的方式,而你是最有趣的一個。」

警察打斷他們。「抱歉,小姐,我們還有事情要先解決。我要逮捕這個家伙。」

「逮捕偶?除了保護自己不被踢打,偶還干了什麼?事實上,偶還要控告這些豬玀……」

豬玀。幾分鐘前說的是惡魔。他的用詞很像倫敦人︰喜歡用一些強烈的字眼和帶顏色的話。然而他還是不像本地人。

艾先生站了出來,要警察把所有的人都抓起來。其也人也加進來,在一片自我辯護和控訴聲中,混亂再度升高。正在啜泣的裁縫師助手的父親對她說了什麼,引得她又哭了起來。

裁縫師,顯然是那女孩的嬸嬸,一把抓住中年人的手臂,要他閉上嘴巴。于是一切吵鬧又重新開始。

令人意外的是,跟著雲娜走過來的雙胞胎紳士的其中一個高舉著手。「停!停!」他叫道。

眾人不情願地靜下來,看著他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只皮夾。

「大部分的東西只是弄亂了,」他說道,然後又充滿騎士風度地加上一句︰「幾位侍者就可以清理。除此之外,我看見有張椅子壞了,我很樂意支付這個費用。」他從皮夾中抽出一張十英鎊的紙鈔遞給艾先生,那夠買六張椅子了。「就算是一場運動的費用吧。」他朝披著桌布的那人微微一笑。「這場追捕真有意思,老家伙,還替我賺了五十鎊呢。」

那個留著胡髭的家伙大笑起來,兩個人仿佛突然成了伙伴似的。「偶棉很樂意對分。」

雲娜被他混亂的語法和自己發明的濁重方言給迷住了。

另一個站在雲娜身旁的兄弟也表贊同。「太好玩了,」他說道。「他說什麼我幾乎完全听不懂,雖然那應該是英語,不是嗎?」他搖搖頭,嘴角浮起一絲嘲謔的笑。「別再為了幫他而加深他的痛苦了,杰米。如果你還有一絲同情心,就該因為他如此地貧窮和愚蠢而一槍殺了他。」

那個說得一口康瓦耳和倫敦方言的家伙猛一轉頭。「偶才不愚蠢里。」他倒是很會模仿其它人的口音。「偶更不是個腦袋空空的上流人士,以為自己的屎一點也不臭。」

幸好那個沾沾自喜的雙胞胎兄弟一點也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的兄弟又從皮夾里拿出另一張紙鈔時,他背過身去了。當艾先生還沒有伸手去接錢時,這位調解人朝哭泣的女孩和她的家人一揮手。「她是你的女兒嗎?你應該相信她的,當一位小姐說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時,就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听到女孩被稱為小姐,她的家人全都搔起頭來,並瞪著他手中的錢看。他鼓勵地繼續說道︰「事實是這樣,我和我哥哥打了個賭。把這些錢拿去,給這位小姐買點嫁妝,別再煩她了。」他點點頭,朝她微微鞠個躬,把錢交給她父親。「為了你的將來,小姐。」

做父親的一把抓住那些錢。

那人轉向艾先生,打開皮夾,露出里面的一迭紙鈔。「要多少?一把新椅子、拖地,以及要你的烘焙師傅再做一些好吃的餅干要多少錢?到了明天,你這兒又會和全新的一樣了。先生。而且每個人都會想來看看今天所發生的事,你將會成為倫敦的話題。」

他又拿出三張鈔票才擺平艾先生,兄弟倆都向他保證,他們很樂意在清理這一片狼藉的時候,仍然坐在旁邊一張小桌子用茶點。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仿佛變魔術般,憤怒的人群消失了。艾先生命令侍者去拿清掃工具;警察也跟著那一家人出去了。雲娜留在一片混亂的茶室里,身旁是一個披著桌布的捕鼠人。

「謝謝泥好心幫偶說話。」他說。他拉拉綻線的外套前襟,仿佛是在拉平一件高貴的大禮服。然後他微微傾身,把衣服塞進褲子里。

他的褲子都褪色了,看不出它原來是棕色、黑色還是灰色的。褲子下擺塞進一雙上了釘的長統靴,上面老早就出現了裂痕。

他的樣子一團糟,又黑又濃看起來得拿斧頭才割得了的頭發,從他的領口往下垂落,直到肩膀。他的額頭頗高,也許是因為發線較為後退。不管怎樣,這都讓他予人一種聰明而略帶狡猾的感覺。胡髭底下的那張嘴寬而豐滿,在男人臉上算是一張很好看的嘴。一個低下的人,卻生了一張好看的嘴。

這張嘴往旁邊一扯,似笑非笑的露出一種難解的幽默感。「而且偶也不是康瓦耳人,親愛滴。雖然老頭和老媽是。」他揚了揚眉毛,開起了玩笑--一邊的嘴角揚得比另一邊高,在一邊的臉頰上擠出一個深深的酒窩。「偶現在是個倫敦人了,」他解釋道。「從海德公園到貝錫諾森林之間最厲害的捕鼠人。如果泥家也有老鼠,我算泥免費。」

「喔,不用了,謝謝你。所以你的職業就是抓老鼠?」

「沒錯。我算是我們家的驕傲,這一行的冠軍。」他輕笑,或許帶點諷刺,然後側了側頭,顯然想瞧瞧帽子底下的她長什麼樣子。

她略微低下頭,剛好遮住他的視線。他完全不怕顯露出真實的自己,仿佛在這世上沒有什麼事好隱瞞。

這樣的他有點愚蠢,她心想,但是對語言的研究很有用。他對自己的發音完全不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一股沖動的驅使,她說︰「如果明天下午你能到我位于騎士橋的家,並且替我做一些語言的練習,我就給你五先令。」

「泥家?」他說道,臉上又露出那種狡猾的笑容。他的頭往旁邊一偏。「一個人?」

他大膽地上下打量她。雲娜的頭向後仰,他的眼神著實讓人不快!視若無睹到近似冒犯。天哪,他想到哪里去了?

她感覺到雙頰發燙。

她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細瘦,過高,書念得太多。一個近視的老處女,完全掩飾不了自己的缺點。雲娜老早就習慣了人們覺得她沒有女人味、毫無魅力︰但她還是不能接受任何人驟下定論,以為她會對男人渴望到在路上隨便找一個。

她挺起身體,給這個無禮的家伙看看她最正氣凜然的樣子。他歪著嘴的微笑中透露出一絲嘲諷--果真如此,那他真是挑錯主題嘲弄她了。

她怒目瞪著他。「我家還有很多人。你是--」她停下來等他報上名字。

他接下去。「明克。」

「你有姓吧?」

「是的,親愛的,」--系地,親愛滴--「我姓崔,但是大家都叫我明克。」

「很好,崔先生。我並不是你什麼親愛的。我姓包,包雲娜。而且我只是想研究你說話的方式,做個顎位圖(譯注︰記錄發音時舌與顎的接觸範圍),或許再錄個音。所以你如果有興趣--」

「抱歉,」旁邊一個聲音說道。「請問您是包雲娜小姐嗎?」

她回頭發現那對雙胞胎兄弟並沒有隨著其它人雖開。出手大方、稍矮的那個正在問她。

「正是。」她答道。

他朝雙生兄弟得意地瞥了一眼,伸出手。「這是我哥哥賴莫爾,我是賴杰米。我們是賴里波爵士家的人,以前住在布萊頓,最近都待在倫敦。」他拿出名片,同時對崔先生點點頭。「所以你听得懂這個家伙的話?」

她點點頭。

那個比較瘦、有點矯揉造作的哥哥問道︰「你就是那個以教授語言技巧著稱的包雲娜小姐?」他停頓一下。「協助不夠優雅的小姐高雅地進入社交圈?也就是教導登沃斯伯爵女兒的那個人?」

「她做到了嗎?」

「你把她改造成一位高貴的小姐,她已經在上個月嫁給了衛伍德公爵。」

雲娜對這件事原也感到十分驕傲,可是她從不曾想過要人贊揚自己的成就,畢竟這還是得靠那些小姐們自己的努力。「我不知道你們從哪兒听到這些事,雖然我的確是教授發聲法和禮儀。」她打開手提袋拿出名片來交換。包雲娜小姐,發聲法與禮儀指導。語言學及語音學家,專長社交禮儀。

「你將平凡的丑小鴨變成天鵝,送進上流社會。布萊頓的那些有錢媽媽,整個夏天都在談論這件事。」杰米說道,邊揚起眉毛朝他那較瘦而挑剔的翻版投以意味深長的一瞥。

賴莫爾大笑。「少來了,你不會是認真的。」

他的弟弟提出抗議。「我當然是認真的。我敢打賭,她可以在兩個星期內把這個家伙變成一位紳士。」他轉向她。「妳可以吧?」

「把他變成一位紳士?」這個主意讓她笑了出來。

「是啊,改變他說話的方式--要成為一位紳士,不外是說話得體,穿著高雅,以及一些合乎禮儀的行為舉止。」

「不只是這樣,我會說--」她朝那個蓬頭垢面的家伙瞄了一眼,後者正用一種仿佛面對一整屋的老鼠般,興致勃勃地望著她。

「可是你一定辦得到,」杰米堅持道。「我知道,因為我和衛伍德夫人談過。她證實你幫過她,替她挑選衣物、找人幫她做頭發、教她如何走路,甚至該用什麼語氣說話。」

賴莫爾嘲諷地一哼。「衛夫人本來就是淑女。我還是要說,沒有任何一種科學可以--呃,把母豬變成美女。我也要說--」他戳著弟弟眼前的空氣來強調。「任何說不了正統英語的人干脆死了算了,因為他們根本沒指望能過象樣的日子。他們只會成為社會的負擔。」

「妳瞧?妳瞧?」他弟弟嚷道,一張臉脹得通紅。「我竟然必須和這個傲慢的家伙一起生活!你听過這種事嗎?」

為了替杰米辯護,她轉向他哥哥。「你真的是錯了。一個人說話的方式是可以改變的,天啊,你甚至可以教會一只鸚鵡說話。」

「可是說得不好。」

「夠好了。」

「她可以教得很好,」杰米說道。「你瞧?可以的。」

他哥哥似乎在考慮他們的談話內容,然後揚起眉毛笑了。「我請你們喝茶。」他不懷好意地笑著又加了一句︰「你也一起吧,崔先生,因為我有了一個主意。我想我可以從我弟弟那兒贏點錢回來了。」

雲娜在清理好的角落的一張桌子旁坐下,面對這三個奇怪的男人︰兩位除了斗嘴之外無事可做的年輕富紳,還有一個披著桌布、看起來十分強壯的捕鼠人。

一名侍者寫好他們要的食物後離開,杰米說道︰「莫爾,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老是以為你知道--」

「你在想這個人生于貧窮,也會死于貧窮,他骨子里就是個窮光蛋。可是我說,這是因為他的口音,而且我也很願意用一大筆你無法拒絕的賭金來支持這個理論。」他吸了一口氣,熱切地朝他哥哥靠近。「我跟你賭一百鎊,賭她--」他指著雲娜,「可以把他--」他往崔先生的方向一指。「改造成一位紳士,只要糾正他說話的方式,並且教他禮儀。」

噢,天啊,她得打斷他們。「不、不,我很感激你對我的信心,可是我不能接受這麼重大的任務--」

「這需要多久的時間?」

她眨眨眼楮。「我不知道,至少要四個星期以上,而且費用很高--」

「如果費用由我們支付呢?」朝他哥哥狡詐地一笑,他又加上一句道,「輸的人全賠。」

她再度眨眨眼楮。「我不知道。」她望向崔先生。他正謹慎而好奇地仔細聆听著。

他確實是個有趣的個案,在每一方面都是完美的例子。清楚的發音,或者是,說得很清楚的錯誤發音。他喜歡用一些字音,也擅長模仿他人口音。再說,一個有話直說的人比起一個猶豫不絕的人,進展也會快上很多。

賴莫爾敲打著修長的手指,片刻之後詢問地揚起了眉毛。「我們必須找個方式來決定誰贏了這個賭局。」他說。

他的弟弟抿緊了嘴,直到嘴唇發白。「如果他成為一位紳士,我就贏了。」

「沒錯,可是要由誰來決定他是不是紳士呢?是你,還是她?不,不,你們只是把他打理干淨,打扮起來,然後就稱呼他做紳士。」

「我們也不會讓你來當裁判,如果這是你的想法。」

賴莫爾聳聳肩,仿佛他已經贏了,因為他弟弟找不到可以評鑒出結果的方式。

「我們必須另外找個裁判,一個客觀的第三者。」杰米抗議道。

「誰呢?你的朋友嗎?」

「也不會是你的。」

「我的朋友還比較公道里,不過沒關系,反正你一定會作弊的。」莫爾聳聳肩,失去了興趣。

這個賭局流產了。

然後又起了頭︰「等等!」他向後靠,雙手指尖合成塔狀,邊露出微笑。「我有個點子。」一定是個不懷好意的點子,她從他眯起眼楮的樣子看得出來。「阿雷斯公爵的年度舞會,」他宣布道。「離現在還有六個星期,如果你能讓他以一個--噢,就說是子爵吧,」

他大笑。「對,子爵的身分前往。如果你帶他去,能讓他在那兒待一個晚上,而且每個人都相信他是英國的貴族,那你就贏了。」他開心地笑著。

雲娜自己也差點笑出來,腦袋立刻覺得輕飄飄的。阿雷斯公爵是她的一個遠房叔公--雖然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麼交集。阿雷斯十二年前繼承了她父親的產業,只分給她一點勉強足以維持生活的錢。

帶個騙子到他的年度舞會上,一定會把她的親戚氣得頭上冒煙。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茶杯。這會讓那頭老山羊中風。沒錯,一定會的。

這個點子突然有了奇特的吸引力。阿雷斯的年度舞會一直都是她想要跨越的障礙,雖然她過去的成績都下錯,但那些女孩原本就該在公爵和他的朋友面前顯得輕松自在的。可是帶個騙子去就不同了。如果讓人發現,可能會造成傷害。她到目前還能在上流社會的邊緣存活,部分原因是她本來就是從這個社會出身的。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她沒有對它提出挑戰。

可是,噢,能夠騙過公爵,並且在余生中知道自己曾騙過他。太過癮了--

不,不,不,這是個危險的主意。但是想一想,這還真是有趣,讓她打心底雀躍起來。

想想看︰老包福德,第五代的阿雷斯公爵,被他平庸的遠親耍得團團轉。

她看著眼前這個蓄著胡須的人,他大口地喝著茶,用整個手掌握住茶杯。他喝光了杯中的茶,並彈動手指引起侍者的注意。侍者回頭時,崔先生的手往下一指,大聲叫道︰「偶棉要再來杯茶。」

老天,他的行為舉止真像是場噩夢。他沒有梳洗,衣服都綻了線,扣子也掉了好幾顆。不過他還是有些可取之處。他的身形挺直,牙齒很好,事實上是相當不錯。刮個臉、剪個頭發、換上一套好衣裳,再將那把胡子修剪一下,他的樣子應該會很好。

第二杯茶送到的時候,他不讓侍者把原來的杯子收走。然後崔先生伸手到桌子底下,取出了一項驚奇--他口袋里的那只小動物,他拼了命去救的那只。那是一只小小的、像是黃鼠狼般的東西,一只鼬鼠。雖然雲娜從沒見過鼬鼠,但一定就是這個。捕鼠人不都是用這玩意兒的嗎?

它有一身閃亮的棕毛,和一具修長柔軟的身體。它蜷起身子,親了親崔先生滿是胡渣子的臉。

當崔先生將它放下去時,同時也拿起了杯子。不一會兒,杯子回到桌上,但茶水已經不見了或是說到了另一個地方,杯子里只剩下一些水漬。

她皺起了眉頭。當那兩兄弟繼續爭論不休時,她也在心底交戰。只是個捕鼠人,別荒謬了,雲娜,一個目不識丁、粗魯的捕鼠人--

然而,當崔先生的一雙眼楮熱切地注視著他的寵物時,那里面的生命力不容忽視。他是一個感覺敏銳的人,這一點毫無疑問。雖然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但絕對不笨。

他把鼴鼠放回口袋後突然抬起頭來,正好看見她注視著自己。他朝她眨眨眼楮。

她動了一下,專心端起自己的杯子。老天,只要他把吹噓的神氣改成傲慢的樣子。就可以融入阿雷斯公爵和他的朋友之間。再修飾一下遣辭用字,教他一些禮儀……

再說,他只須撐過一個晚上,又不是一輩子。而且他的即興反應似乎不錯。

一個捕鼠人。噢,真是太好了。拿一個倫敦的捕鼠人當作……子爵去欺騙公爵。

它並沒有想象中危險,她告訴自己。她辦得到的,沒有人會知道,除了她、一個好奇心十足的康瓦耳人、以及一對喋喋不休的兄弟!而這些人都不會泄漏真相。

再說,這將是怎樣的一份禮物啊︰我超越了他、勝過了他,嘲弄一個活該受嘲弄的人。

這將是她的勝利,為了讓自己高興而開的小小玩笑。而付出代價的卻是她的老好叔公,阿雷斯公爵,同時也是西西林侯爵--這是曾經屬于她父親的頭餃--以及其它次要的頭餃。不管他有多少名字和頭餃,都活該被開這個玩笑。

那對兄弟一定是感受到了她的樂意,因為賴莫爾突然開始討論費用,問她需要多少錢來作為開始,仿佛這場賭局已經定案,她的部分沒有問題了。

直到最後,崔先生才把肌肉結實的雙臂在裹著桌布的寬闊胸前交插起來,威風地向後一靠。「看來偶在這里是個重要的角色,可是偶問泥們︰這件事對明克有啥好處?」

三個人全都安靜下來。雲娜以為這個人早該了解。「你會得到一種較好的說話方式,這是其一,」她說。「我一定可以幫你做到這一點,只要你充分合作。」

他懷疑地看著她。「由泥負責教我?」

「是的,讓你學習正確的說話方式和行為舉止。」

「泥是個女生耶。」他說

是啊,她真想站起來一走了之。她在這兒苦苦思索著要如何教導一個蠢蛋,雖然理論上他並不笨,但顯然也不夠聰明,因此無法接受女人比他更有知識。她瞪著他,目光向下落到遮住他大部分上唇、如野獸般濃密的胡髭上--

他有胸毛。這個想法不知怎地跳進了她的腦海。

她嚇了一跳,皺起眉頭看著自己的杯子。多麼奇怪的想法啊。胸毛。不,不,別去想這些事,她告訴自己。

但是不去想某些事情很難。

只消朝他的胡子瞥上一眼,似乎就在對她陳述一個事實︰在那條桌布底下的是最奇特的景象。一個、長滿了黑色毛發的胸膛--黝黑、閃亮的胸毛,在兩片壯碩的胸肌之間形成一道濃密的黑線。誰會想到--

不,別再想了--天啊,噢,天啊,還有那胡子。噢,她真希望自己不用看著那邪惡的玩意兒。它又粗又亂,就像是嘴唇上長著掃把,一點也不像個紳士。

對!雲娜盯著崔先生的胡子。想到她可以叫他梳洗干淨,而且就從嘴唇上方開始。立刻就讓她雀躍起來,巴不得馬上開始。

這時候,賴莫爾對著崔先生一哼。「你這頭不知感恩的豬,」他說。「你所能得到的最大好處,就是不用對今天所造成的損害負責。我也可以把錢要回來,再找警察把你抓走。」

「不,不,不,」他的弟弟急忙打斷。「崔先生,我們這麼想好了︰你將有個舒適的地方住上幾個星期,還能得到幾套紳士穿的衣服,在你離開的時候可以帶走。另外--」他夸張地伸出手指,「你將由專家教你全新的說話方式,讓你一生受用不盡。像你這樣出身的人,很少能有這麼好的機會。」

崔先生看著他們,對自己的好運也很懷疑。

然後他再一次暍光杯子里的茶,手臂揩了揩胡子,朝桌子對面的三個人微笑。「我今天需要二十鎊給我的家人,因為一旦開始做這件事,我就沒有收入可以給他們了。然後等完成之後,我還要五十鎊!」

「你這個!」賴莫爾從椅子上跳起來。

「安靜。」杰米說道。「崔先生,你當然需要一些資金開啟新的生活,這很公平。」他再度拿出皮夾,抽出一張鈔票,用兩根手指夾著、優雅地一扭手腕遞了出去。

然而他哥哥迅速用手蓋住鈔票,把它拿回來。「好吧,」他說。「可是事成之後才有五十鎊。」他不屑地一笑。「如果辦不到,你別想拿到半毛錢。」

崔先生動也不動地盯著他好半晌,然後說道︰「如果成功,我要一百鎊。」

莫爾發出一陣又好笑、又難以置信的沙啞笑聲。「你真是厚顏無恥,」他說著聳聳肩,屈服了。「就這麼說定了。」他收回按住鈔票的手,望著弟弟。「輸的人付。」

那二十鎊的鈔票就夾在杰米的手指間等著,崔先生瞪了它好久,才伸手接過來。「是的,」--系地--「說定了。」他站起來把錢塞進口袋里。「好啦,廁所在哪里?茶在我的肚子里繞了一圈,我得去找找老朋友了。如果泥綿懂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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