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這樣可以嗎?」
龍套搖搖晃晃地站在中堂的椅上,邊扶著一副據說很珍貴的墨寶,邊很艱難地回頭詢問著他家少爺的意見。
子七仰頭看了眼,左右審視了一番,有些不悅地蹙起眉心,「好像還是不夠顯眼,最好是最中間的位置。」
「不行啊,中間要掛老爺的畫像。」龍套好心規勸。那副畫像老爺很珍視,常說那是他最玉樹臨風的一面,威嚴中帶著溫和,俊俏中又夾雜著狂狷,一副極其銷魂的畫像!
「這樣啊……」聞言後,子七很認真地思忖了會,才開口︰「那就把爹的畫像撤下來,掛他房間去。」
「……」龍套頓覺無語,只好照辦。眼看著自己和其他家丁聯手把老爺的畫像摘下,就好像看著老爺在段府的地位每況愈下,萬分的淒涼,「少爺,這樣差不多了嗎?」
子七沒有說話,很沉默地看著。
風吹褲衩毛飛揚。
真是蒼勁有力的七個大字,一撇一衲勾勒出的精髓,越瞧他越覺得滿意,忍不住點頭,感慨低嘆︰「龍套啊,你有沒有發現我的字真是越寫越好了,簡直讓人移不開眼楮。」
「呵呵……」龍套回了個憨笑給他,真正讓人移不開眼楮的是其中的內容吧。
「小姐回來啦,剛好要用晚膳了呢。」
子七本還想說些什麼,門外院子里傳來一陣招呼聲,引得他回頭看去。只瞧見有個熟悉的身影一跛一跛地往里走,臉上黑漆漆的,衣裳也很殘破。他愣了會,沖著一旁還站在椅上的龍套使了個眼色。
于是,很會察言觀色的龍套趕緊點頭,跳下椅子,迎上前把九金扶了進來。
直到停在子七面前,她始終緊抿著唇,臉上的笑容比哭還丑,鼓著腮幫子,像是在強忍什麼。
「不是說去刑場跟你師公再續前緣了麼?嘖嘖,怎麼把自己糟蹋成這樣子了。還是說,這個千載難逢可以趁虛而入的時機,你沒有把握住?」打量了她會,子七有些厭惡地搖頭,目光落在她衣裳的下擺上,也不知道沾了什麼,黃黃的,看起來真讓人作嘔。
「你說這個嗎?」順著他的目光,九金甩了甩衣裳下擺,解釋道︰「吃豆腐腦的時候打翻了,就濺到衣裳上了,然後不小心摔了跤,又沾了塵,就變成這種屎尿色了。」
「我不是色盲,你不需要把這種顏色形容得那麼通透。」子七不悅地別過頭。
「哦。」九金應了聲,沒理會他的話,徑自環顧中堂,不禁困惑︰「不是說快要用晚膳了麼?觀世音怎麼不在?」
「哦,她說晚膳時不用叫她了,她要反省面壁。」他笑了笑,目光意有所指地掃向那個剛掛上中堂的東西,考慮到她的理解能力,他又補充了句︰「為了她的醉言。」
醉言?九金困惑地皺起眉,想了會,才順著子七的視線看過去,恍然了,「既然這樣那干嗎還要把它掛出來?」
雖然她也知道那句話不錯,但實在有違她平時的正常水準,按理說她可以再煽情一些。
「娘說你見了應該會很開心,你開心就好。」他聳肩,不屑地嗤笑。
從段子七的表情看起來,他是真的很瞧不起她。可是九金也不是真的傻,他如果真的那麼討厭她,又怎麼會陪著觀世音胡鬧,還真揮毫把這句話寫出來送去裱框。再想到觀世音的話,那一句簡簡單單的「你開心就好」,九金抑制不住地吸了吸鼻子,本來逐漸淡去的委屈又涌了上來。
沒有比較的時候倒也就算了,偏偏這對母子好邪惡,就選擇她剛被人欺負完後又對她那麼好,很容易就感動人的啦。
「龍套,把這人拖回房去,交待落鳳把她從頭到腳刷干淨,換掉這身衣裳,不弄好就別給她吃飯,真影響食欲。」眼看著她那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子七以為這丫頭是被感動的,想想自己實在不太會應付感性的場面,于是故作深沉地喝令道。
「哦,好。」龍套應聲領命,很是為難地看了眼九金。要用拖的哦,難度很大啊,難免會有點不太憐香惜玉。
的確很粗暴,不過龍套在掙扎了些會後,還是決定不要違抗少爺的命令,于是狠心地揪起小姐的衣領,一路往外拖。
自然,惹得九金揮舞雙手大吼大叫地反抗︰「啊啊啊,死龍套,你干嗎啦,會痛啊,想弄死人嗎?」
听聞九金的喊鬧聲後,子七很不客氣地伸手朝著龍套的頭猛拍了下,怒斥︰「你傻啊,做什麼拖她?!」
「我……」你讓我拖的啊!!
「起來!不要躺在地上!」罵完龍套後,子七的目標就轉到了九金身上。
他吼得很大聲,讓她嚇得瑟縮了下,費力地想爬起來,可是撲騰了幾下就摔了下去。最後,九金只好抬起頭,很無奈地看著他,囁嚅︰「我腳扭傷了。」
有點出乎子七的意料之外,他愣了下,蹲,撩起她的衣裳下擺,伸手觸了下她的腳踝,耳邊傳來了九金的抽氣聲,看來是真的挺疼︰「怎麼弄的?」
「回來的時候跑太急了,摔了跤。」
「又沒人要劫你色,跑那麼急做什麼?」他用听起來很不好的口吻責怪著她。
「我怕出門太久,你和觀世音會擔心。」撒謊這種事,九金連考慮組織的過程都可以省略了。她才不會傻到告訴他,自己剛被某個很狼心狗肺的男人欺負了,然後傻傻的一路淚奔回家,這種丟臉的事,自己知道就好,不值得宣揚。
這話說得直觸段子七的軟肋,差點溢出唇間的怒罵聲又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替她整理好衣裳後,他目光在眾家丁丫鬟間游離了圈,最後定在龍套身上︰「你抱她回房……」話說到一半,他又突然打住了,輕嘆了聲,低噥︰「算了,還是我來吧。」
說完後,子七就在眾目睽睽下把九金抱起,沒理會身後那一道道詫異的目光,自顧自地轉身朝著她的屋子走去。可他卻沒辦法不理會九金緋紅著雙頰瞠目結舌的表情,輕咳了聲,算是化解了些尷尬後,他才記得要端出兄長的架勢︰「以後不管去哪,還是把落鳳帶上吧,要是有事耽擱回來晚了,也能讓她回來捎個信,沒必要急急忙忙地弄得自己一身傷。你明知道自己傻,肢體很難協調,就不要太勉強自己。」
「你怎麼那麼沒口德喏!」她氣呼呼地伸手捶他。
在子七看來,這動作更像嬌嗔,身子不禁僵了僵,臉頰也跟著泛起了一陣潮紅,趕緊扯開了話題︰「你跟你師公袒露心事舊情復燃了沒?」
「哎……」一提這事九金就愁眉苦臉長吁短嘆了起來︰「你也算是個正常男人,你會不會喜歡上我?」
「不會。」就算他不正常,也不代表他對另一半就會將就,絕不會把她列入考慮人選!
「就是了嘛。像師公那種比你好那麼多的人,更不可能會看上我了。別再說舊情復燃了,好諷刺,人家根本就不記得什麼‘舊情’,就我一個人在思春而已。他只是為了姑姑的事才回長安的,現在事情辦完了,估計很快又要消失了,還說讓我以後好好待在段府做二小姐……去他的,搞得像在幫我料理後事似的!」
子七垂眸冷看著她,這是個連陽奉陰違都不懂的傻子,所以他完全沒有必要對一個傻子那麼好。腳受傷了又如何,她師公都不管不顧了,有他什麼事?!
想著,子七倏地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砰……
如他預料中的一樣,九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痛呼了起來,「你做什麼啊,我腳受傷了啊!」
「那就自己爬回房。」子七冷哼了聲,撫平了衣裳上的皺褶,跨步往前走,連看都不屑再看她一眼。對待沒心沒肺的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心狠手辣,就算把同情心揉碎了喂狗吃,都比賞給她來得劃算。
「不要啊,我常在這條路上隨地吐痰,好髒啊……喂喂,不要走啊,這樣很不端莊的啊……」
她的哀嚎聲沒有取得任何成效,七哥哥走得格外灑月兌頭也不回。好在這里離她的屋子不遠了,l落鳳應聲跑了出來,有所忌憚地偷瞄了段子七一眼後,就匆匆地朝著九金跑來,很體貼地把她扶了起來。
主僕倆很費勁地往房間里走去,短短的一段路,倆人走了很久很久。
等到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段子七已經舒舒服服地坐在椅上,翹著二郎腿,啃著糕點看著書了。
「少爺,熱水備好了,我先帶小姐去沐浴。」落鳳撇了眼笑容滿面的段子七,輕聲交待。她家少爺是個很難揣測的人,他很少發脾氣,多半都是笑臉迎人的,只是變臉很快,興許剛還沖著你笑,轉眼就讓你沖著他哭了。
「嗯……」子七懶懶地哼了聲,聚精會神地翻看著手里的書,末了,又叮囑了句︰「她腳上有傷,小心些。」
九金噘著嘴,瞪著這個時好時壞的男人,他總是有辦法帶她去仙境讓她飄飄然,隨即又立刻把她推到地獄里讓她生不如死,簡直就是隨時都能享受到的冰火兩重天啊。邊想,九金邊把衣兜里的東西掏出來丟在幾案上,邊暗自咕噥著︰「又要洗干淨,又要人家小心些,那要洗好久啊,會洗到餓死的……」
「那是什麼?」
夾雜著興味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九金的牢騷,她轉頭看著段子七,目光透著心虛,「這些銀子不是我偷的,是我自己的!」
事實上,只能說偷來了就是她的了。九金以為他是發現她偷了裴澄的銀子,準備興師問罪的。
「我是說那六根小木頭。」
「這個是買豆腐腦時送的贈品,那個攤子叫豆腐西施,常在明德門出沒,經濟又實惠,老少咸宜童叟無欺,你記得要有空多帶點朋友去光顧下,打馬吊牌的時候吃吃零嘴,多愜意,應該還能送外賣的……」
子七起身走到幾案邊,拿起那六根木頭端詳了陣,她還在滔滔不絕,攪得他很煩躁︰「你可以滾了。」
落鳳的確是個不錯的丫鬟,很把段子七的話當回事。估計是真把唐九金從頭到腳來回刷了很多遍,並且又小心翼翼地不去觸踫到她腳上的傷。
所以才致使段子七都記不清自己等了多久,只瞧見,屋外的日頭慢慢西移,直到消失。天上的紅霞漸漸褪去,直到被深淵藍取代。肚子餓得有些暈眩了,手上那本不知道打哪來的書也看不下去了,他還是堅持等著,到最後他只好自娛自樂吹吹口哨,晃晃小腿,打發光陰。
終于,唐九金又一撅一拐地出現了。
段子七挑眉看了眼帷幔後頭的她,真是清爽了不少,發很隨意地披散著還滴著水,青綠色的衣裳把她的膚色襯得白里透紅,活像個隻果,讓人想咬一口。就是臉上那種把五官都扭曲在一起的表情,非常的倒胃口。
「七哥哥,你看……」晃晃悠悠地走到段子七身前後,九金很不端莊地把腿翹到他坐的椅上,撩起衣裳,露出那雙肉乎乎的腳丫子,「剛才還沒事的,為什麼它一下子就腫得像個包子一樣了,好疼喏。」
「生理構造問題。」他撇了眼,很嚴肅地解釋。
「咦?」九金卻一頭霧水。
于是子七明白,「嚴肅」這擋子生活態度也是要因人而異的,「我的意思是,你比較傻,所以身體各方面都會顯得比較遲鈍,即使受傷也一樣。」
「哈哈,好神奇,你居然連這都懂。」去他的遲鈍!總有天她要把他的肉吃了,骨頭拿來炖!
「以後笑的時候別把嘴張那麼大,容易把蚊子蒼蠅之類吃進肚里。」他就沒見過笑得那麼豪邁的女人!說著,子七伸手把一旁的凳子勾了過來,拍了拍,命令道︰「坐下。」
「哦。」她乖乖地坐在了他對面,本以為他又想出了什麼新辦法折磨她,沒想到,結果讓她受寵若驚了。
只瞧見段子七把書案上的瓶瓶罐罐折騰了會,然後又很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腳丫子搬到了他膝蓋上擱著,跟著挑了瓶東西往手心里倒了點,開始在她的腳踝上揉搓了起來。冰涼的液體加上他熱熱的手掌心,那種感覺很奇怪,弄得她心里酥酥麻麻的,她下意識地伸手試圖去撓心的位置,可無濟于事。
她家七哥哥真的好討厭呀,就這樣模啊模的,鬧得她好手足無措喏。
「不要亂動。」他忽然很破壞氣氛地用力拍了下她的腳趾,實在是因為她不安分了,拇指不停翹上翹下,很礙眼。
「嗯……」她點頭,應了聲,僵直了身子,很緊張,再也不敢亂動了。
「……你干嗎發出這種聲音?!」這種跟申吟很類似的聲音,對于一個風華正茂的男人來說,絕對是一種挑逗。即使發出這種聲音是個傻子,還是他的妹妹,他還是會萌發出酷似禽獸的思想。
九金無辜地眨著眼,歪過頭,笑臉盈盈地陳述起內心真實感受︰「很舒服啊。剛開始有點痛,然後又麻麻的,你停下來的時候就覺得很難受,你用力的時候就又舒服了……」
「你繼續動腳趾吧,把嘴閉上!」子七假裝很忙碌地繼續替她揉著腳踝擦藥,只是手心每動一下,他都會覺得這個動作簡直邪惡極了。他開始有了一種覺悟,一個傻女人有時候要比一個聰明女人更致命。
九金撇了撇唇,安靜了,只好無聊地四處亂瞧。沒多久,當她的視線落在書案上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時,又按耐不住了︰「啊!!」
不同的是,她這次的叫聲就像一只快要被宰了的豬,刺得段子七直皺眉,「你又做什麼?」
「你……你、你……」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向書案,大叫︰「你怎麼就把那六根木頭交叉固定起來了?!」
「這很簡單啊。」跟榫卯差不多的玩意,隨便擺弄下就能出來了,都花不了多少時辰。
「可、可是……」她不要他做真命天子啊!
「你玩了很久都沒弄出來?」他猜想她的驚訝應該是這個原因吧。
九金卻只是驚恐地瞪著他,半晌,都擠不出一句話。
「有些人生來就比較聰明,比如我;有些人生來就非常蠢,比如你。所以你也別太鑽牛角尖了,這就是命。」
這就是命……
他居然還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跟她說「這就是命」?!
這什麼狗屁命,哪個傻子神仙安排的命啊,她明明是想把機會留給師公的,是他很莫明其妙地搶了先,憑什麼把這一切推給命?難道她命中就注定了要被一個很陰晴不定的男人折磨至死麼?還命中注定了要跟自家哥哥虐戀情深?另外還命中注定了她和師公……沒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