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十字路口、柳樹……
可供參考的信息實在太少,九金有些迷惘。問了個看似和藹的大娘,得到的答案是「你往西邊走就是了」;又問了個看似博學的書生,答案是「你瞧見個像十字的路口就到了」。想了很久,她有點餓了,打算放棄。就算師公真的很重要,也重要不過自己,幸好她剛才有從裴澄身上順手牽羊拿了銀子,不如覓食去。
九金的有點就是做事要雷厲風行,絕不拖泥帶水,所以很快她就付諸行動了,「老板,我要一份豆腐腦,不要蔥花,有贈品嗎?」
「你怎麼又來要贈品了。」
「咦?你認得我?」人怕出名豬怕壯啊,有時候想低調也是一樁難事。
「你不是那個綠翹麼?以前每回來我這都問我要贈品。不對呀,你不是死了嗎?」
老板的表情變化很莫測,一瞬間就透出驚恐,退後一大步,把盛豆腐腦的勺子舉在胸前捍衛著自己。
「你說那個被魚玄機打死的綠翹哦,很多人都說我跟她長得像,其實你仔細看,就會發現我要比她端莊很多。至少我不傻啊,我叫唐九金,從名字上就能察覺出我非凡的品味了。嘖嘖,像綠翹這種名字,一听就不是什麼好名,臉綠了人也翹了,多貼切……我說老板,到底有沒有贈品?」
說了半天,老板有點听糊涂了,唐九金倒是思路很清晰。
好不容易算是弄明白了,老板將信將疑地掃了眼九金,徑自盛了碗豆腐腦遞給她,自言自語地咕噥著︰「也對,要是綠翹沒死,也不會有那麼多人來看魚玄機行刑了。」
「來看行刑?你是說前面那堆人擠在一塊是在看行刑?」九金瞪大眼,吃驚地看著那邊的人群,還以為是非法集會呢。
「是啊,不然我干嗎把攤位搬來這邊,你要去瞧瞧麼,我這還有凳子出租。」老板彎子,掏出個四四方方的小凳子。
「不用了不用了,站著視野比較開闊。」九金搖著頭,急匆匆地把銀子塞進老板手里,端著豆腐腦很小心翼翼地往前跑了兩步,又折了回來,「老板,到底有沒有贈品?」
「你真煩人。喏,這個孔明鎖送你,記住哦,我這攤子叫‘豆腐西施’,一般在明德門那邊出沒,今兒比較特殊,下次帶點朋友來吃。」
九金皺著眉,厭惡地擺弄著手中里的六根木頭,不悅地抱怨了起來︰「騙小孩子的哇,這東西有什麼用喏?」
「這東西有名堂的,我叫它情人鎖,你去找個男人把這六根木頭交叉固定起來,要是可以,他就是你真命天子了。」既然是騙那就要徹底點,老板很得意地拍了拍胸脯,說得有模有樣,反正面前這女孩看起來也就像個傻子。
「那我下次帶我的真命天子來吃你的豆腐腦。」听起來很神奇喏,九金很謹慎地把六根木條藏進了兜里,又端著豆腐腦朝人群擁擠的地方跑去了。
看著她一副得了便宜喜滋滋的樣子,老板更確定這是個沒比綠翹好到哪去的傻子,這種連小孩子都不屑的玩意,她居然還信了。
……
另一邊,非常天真的九金左閃右避,終于擠進了人群中心。她喘了口氣,見豆腐腦一滴都沒弄灑,很滿足,于是開始尋覓起師公的蹤影。她總覺得雖然人很多,但不會太難找,只要是很黯然銷魂的身影,應該就是師公了。
可是很快九金就發現自己預估錯了,黯然銷魂的人很多,還有很多看起來有點臉熟的公子哥哭了。真是很宏偉的場面,九金開始幻想自己哪天死去的時候會是怎樣的畫面……然而她腦中總是浮現出成千上萬的豬在嚎叫的場景……
「你來這做什麼?!」
忽然,身後有道親切的聲音飄來,帶著些微的怒意。
九金震了下,慢慢地轉過頭,看清那張臉後,立刻開心地大叫了起來︰「師公!太好了,你真的在哦,終于見到你了!」
「你很開心麼?」項郝蹙眉,略顯不快地斜睨了她眼。
「沒、沒有,我很傷心。」意識到了場合問題,九金收斂了下,舉起手里的豆腐腦,很是哀傷地說道︰「我都開始提前吃豆腐宴了。」
項郝沒理會她,徑自轉身,目光落在了那棵柳樹邊。
這一次九金也識相地噤聲了,跟隨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不禁震了下。四周很吵,議論惋嘆聲四起,有些枯黃的柳葉在秋風里飄搖,柳樹下,有個一身白衣的女子跪著,凌亂的發披散在肩上。她抬著頭,面無表情,卻美貌依舊,眼眸里不見半絲的悔意,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搜尋著,漸漸地眉宇間的失望之色越來越濃。
九金抿著唇,猜想玄機姑姑一定是在找陳韙。她不知道後來裴澄是怎麼處置陳韙的,可是顯然姑姑是白擔心了一場,那樣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壓根就不需要她的袒護。又或者,姑姑想護的從來也不是那個人,只是那份她覺得很單純的愛情。
「你在想什麼?」她的沉寂,反而讓項郝覺得很不尋常,甚至有點擔憂。
「哦,沒什麼。毛飛揚啊毛飛揚,果然是很風中凌亂、如夢似幻的畫面啊,我家姑姑即使那麼不修邊幅,竟然還能那麼美,哎……」看著玄機姑姑青絲凌亂飛舞的模樣,九金嗟嘆,有感而發。
「你能不能閉嘴!」項郝輕斥,她實在是個很讓人煩躁的女人。
「……」九金有些委屈地低下頭,開始吃起了豆腐腦。每吃一口,她就覺得自己好無辜,是他問了她才回答的,現在有嫌人家吵,都不講道理哇。
她吃得很津津有味,隱約听見耳邊傳來一道喝令聲,跟著人群開始發瘋似的往前擁擠。正處于投入狀態的九金險些就被推倒在地上,幸好有雙手及時地扶住她,把她揣到了安全地帶。很可惜,豆腐腦灑了一半,都還沒舍得吃呢。
再次抬頭朝著那棵柳樹看過去時,九金算是明白了大伙在激動什麼,時辰到了,要行刑了。她微張著唇,呆若木雞地傻立著,要說一點都不難受那是假的,雖然姑姑常打她,但是也常會賞銀子給她,吃穿也從不怠慢她。到底是朝夕相處了三年的人,現在,她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劊子手手起,刀落……咦?哀傷情緒剛上來,怎麼眼前一片黑了喏……
慢慢的九金才反映過來,是師公忽然從身後摟住她,用手遮住了她的眼,還很溫柔地在她耳邊呢喃了句︰「別看,會做惡夢。」
「唔……」她看不到,可是听得到,從周圍陣陣地抽氣聲中,也能大致猜出眼前的畫面。
九金震了下,一失手,豆腐腦滑落到了地上,濺了她一身。
她有點害怕,下意識地往他懷里躲,卻感覺到了他的顫抖,不禁感性了起來,「師公,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會難受,你還要來?」
「師徒一場,送她一程也好。听說黃泉路很長,至少不會讓她覺得太孤單。」這丫頭有時候很大智若愚,會突然問出些很犀利的問題,惹得項郝很無力,很想找個隨便什麼東西依靠一下,索性就順勢緊摟住她,把頭深埋在了她的發間,輕噥。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死,為什麼姑姑還會被行刑?」
「有人想要她死,也有人不想你的生活受到打擾。」
「我?」又關她什麼事了?
「如果想要證明玄機沒有殺人,除非你站出來,可是段子七不想你被打擾。況且,即使你還活著,也不代表她沒有罪,她說與其受牢獄之苦不如一了百了。」也許對魚玄機來說,一生至此為終點,也好。
這話讓九金懵了,她翕張了會唇,半晌都沒能說出一句話。沒想到的是,那個總是喜歡折磨她的段子七,居然在無形中那麼保護她。這種感覺……好溫暖,很早很早以前也有過,那個時候她有家、有疼她的娘親、有寵她的爹爹、還有個好可愛的妹妹……是親情的味道,讓她好懷念,還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擁有了。
等到九金回神後,眼前已經恢復了光明,師公也跟她拉開了距離。人群開始散去,方才的熱鬧不在,柳樹下也沒有了玄機姑姑的身影,只殘留下一片血跡,瞧了讓人心驚。她咬著唇,別過頭去,剛好對上師公有些呆滯的目光,不禁泛起一絲同情。
「師公,你餓嗎?我帶你去吃東西吧。」
「去哪吃?」他本想拒絕,卻又覺得的確該調整下心情。
「去了不就知道了。」
項郝沒有再多說話,任由九金拖著他往前跑,也不問目的,這種感覺倒也好。跟從前差不多,她總是很沒頭沒腦地拉著他到處走,常逼他做一些很無聊的事,有時候會在山頂坐一整天,就為了看一場日落。據說之所以她不要日落時分才去,是因為有過等待,才知道收獲的東西有多可貴。
那時候的阿九已經偶爾會犯傻了,項郝覺得傻子說話不必太上心,他也以為自己一直沒上心,卻沒料隔了那麼多年,竟還是清晰如昨……
當梅項郝漸漸從回憶中醒悟過來後,也終于知道了原來九金所謂的帶他去吃東西,就是用偷的。
她偷了雞模了魚,當然葷素搭配很好,還順便拿了幾只番薯,然後拉著他躲在一間很眼熟的屋子里得意洋洋地烤了起來。
最神奇的是,這屋子里還藏了柴米油鹽……
看來,她是個慣犯,還找了個很隱秘的藏匿地點。項郝蹙眉搖頭,發現自己對這個徒孫實在很疏于管教,「阿九,以後少做這種偷雞模狗的事。」
「人家又沒模狗,只是模了兩條魚啊。」開玩笑,吃狗肉是很不環保的,也是很殘忍的。何況,一想到今兒一早郊林里那具狗尸,就讓她很畏懼。
「本質上是一樣的。」
「這樣啊……那你別吃了,我來幫你吃。」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想當初在道觀里,她每天只能吃一頓,每頓只有一碗飯,那碗小得根本就不配被稱作碗,分明是只碟子,這要是不用偷的,她早就活活餓死了,哪還等得到他回來。
「話也不是這樣說的。」項郝牽了牽嘴角,拉扯出一個很淺淡的笑容,「既然已經偷了,那也別浪費,浪費糧食也是不對的。」
「……」九金咬了咬牙,決定不要跟這種死要面子的男人計較,自顧自地烤起了美食。
她家師公很愜意地坐在一旁,看著她忙得灰頭土臉,絲毫都沒有幫她的打算,甚至還很悠閑地逛起了這間屋子,良久,拋出一句更讓她嘔血的話︰「這屋子看起來好眼熟。」
「……」九金垂著頭,用沉默相對。
「你怎麼了?」項郝終于發現了她有點不對勁。
「你不記得這里了?」她忽然有種感覺,回頭審視這三年的堅持,九金發現自己還真是傻到無藥可救了。
聞言後,項郝自言自語了起來︰「的確有點印象……」
「這是我家。」她開口,冷冷地打斷了他,很不爭氣地覺得心好酸。
「你家?!」項郝顯得很驚訝,失聲叫道,又跑到外頭研究了一番,才跑回屋子,面色不怎麼好看地問道︰「你跑來這邊做什麼?」
「人受了委屈當然會特別想家啊,想家了就會想回來看看啊,在這里烤出來的東西特別有味道。而且,我听村子里的人說,後來見你在這里出現過,所以想守株待兔一下,你答應過會帶我離開的嘛。」她更認真地烤起了魚,想借著忙碌掩飾掉一些情緒,可還是禁不住宣泄了出來︰「難怪人家說,男人的承諾只有傻子才會信……」
九金哭了,這是項郝第一次看見她哭得那麼安靜,他有些自責地蹲,輕聲開口︰「別哭了,我只是有些事要辦才耽誤了,這不是回來了嗎?」
她抬眸看了他眼。是回來了,可不是為了她回來的,如果玄機姑姑不出事,也許他永遠都不會再回長安城,即使回來了,也絕不會出現在她面前。然而有時候把一切看得太通透也不是好事,九金寧願像以前那樣的傻︰「那你還會走麼?」
「我……」他猶豫著。
一個需要想那麼久的答案,不要也罷。九金伸出手,有些粗魯地擦去眼角的淚,把手里那條串在棍子上烤得差不多的魚遞給了他,「喏,可以吃了。我們快吃吧,吃完我要回家了,七哥哥和觀世音會著急的。」
「阿九,以後好好待在段府,段家二小姐這身份足夠讓你豐衣足食了,別再跑來這種地方……」
「雖然人人都說我是傻子,但是傻子也有尊嚴的啊。豐衣足食了不起啊,我要貪圖這些,就不會在道觀里忍氣吞聲三年了。你又沒有被很多人集體群毆過,根本就不會知道人家有多委屈,我就是喜歡被人打了之後到這里來哭,礙著你什麼了?!那以前你在這里把我救出火坑過,我想你能再救我一次啊。從你離開的那天起,我每天都在牆上用墨畫豎線,就盼著你回來。誰知道我畫得滿牆都是了,你還是不回來!」越說越激動了,積壓了三年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個宣泄口,九金怒氣沖沖地站起身,邊抽泣,邊蹲在牆角刨啊刨,半晌,才刨出了個木盒子,惡狠狠地丟到項郝面前,「這里頭都是我那些年的悄悄話,連紅扁都不知道的悄悄話,都給你都給你,我不要了。你要滾就快點滾,反正這些年有你沒你也都過來了!」
她一口氣吼完好大一段話,氣都快喘不過來了,用力踹了下項郝後,九金甩著過長的袖子捂著臉拔腿奔出了屋子。她就猜到從來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不記得以前的事了,更不會記得答應過她的那些話。就她還傻乎乎地一直想溜出段府見她,還自以為是地想舊情復燃……燃個屁啊,她根本就是在自焚嘛。
項郝整個人愣住了,直到九金離開,他都沒回過神。許久之後,才垂頭看了眼地上那只木盒子。他猶豫了會,抿著唇,蹲,伸出手指輕撥了下就打開了那盒子。里頭很雜亂,有一堆小紙條。
他沉了沉氣,隨意挑了張,上頭畫了很多金元寶。
又打開一張,上面雞鴨魚肉畫了一堆。
繼續看,是一個很像哭的笑臉。
跟著……有無數張都是重復的,一個老公公模樣的人全身濕透了。
項郝很費解,擰著眉心顛來倒去看了很久,最終才明白,原來是「濕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