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進入汴梁城內,已是濃雲滾滾,疲憊的蘇遙卿主僕二人,在天黑之前趕回落雁院。
剛踏進大門,一片無聲的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
「哎呀,我的乖女兒回來了,真是想死嬤嬤了。」老鴇笑得極其熱切地迎了上來。
「怎麼?落雁院要倒了嗎?都這個時辰了,居然沒有一個客人?」蘇遙卿看著門可羅雀的妓院,不明所以。
老鴇嗑著瓜子,喜孜孜地道︰「有位神秘的客人,包下咱們整個落雁院。」
清冷一笑,她若有所思問︰「那人除了給錢,還有何要求?」
「沒有,完全沒有,除了落雁院不再接客這一條件。」
「天下有這麼好的買賣?」這其中鐵定大有文章,她慢慢地邁上二樓的香閨。
「你就甭擔心了,一切有嬤嬤在。」老鴇賊眉鼠眼地浪笑道,忽地左瞧右看,「女兒,焦爺呢?」
「他不會再回來了。」蘇遙卿丟下話,把自己關進了屋內,不想再受任何人打擾。
更完衣,點燃屋內紅燭,落雁院里空空蕩蕩的,從天井的那一頭,偶爾會傳來陣陣歡笑聲。她置身事外,打開窗欞,靜靜地看著紛飛大雪。
「小姐、小姐,小紅看到那日在路府的好好公子了。」小紅又蹦又跳的推門而入,攪亂滿室沉靜。
「他在什麼地方?」小紅口中的這位好好公子,極有可能就是趙冼鋒。蘇遙卿琢磨再琢磨,就是沒有個頭緒。
「就在天井那頭的大客房里,院中的姑娘都在陪那位公子呢,好熱鬧哦。」小紅手舞足蹈地指指畫畫。
他就是包下落雁院的人?
「小紅,把我的琴拿來。」蘇遙卿打算要去探探對方的底細。
不一會兒,她已站在客房前,胸有成竹地做好準備,可當她一推門,屋內的燈光映在她臉上時,她徹底傻眼了。
「蘇妹妹你回來啦!姊妹們都在說你呢,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落雁院的姊妹一見她,紛紛圍過來嘻嘻笑笑的。
怔住的蘇遙卿,全然不知該如何反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下的,更不知道如何收回自己直勾勾的目光。
「這位公子俊吧,瞧我們落雁院的冰山大美人都看痴了。」
「你就別做清倌了,學學我們,及時行樂。」一位姊妹熱情地靠進那位公子懷里。
而那被眾女包圍的男人,瞧也不瞧她一眼,不飲酒的時候就與美人們調笑。
見到姊妹們放浪的舉動,蘇遙卿氣眯了眼,咬著下唇,面上如罩寒霜。
「遙卿妹妹,你是不是生氣了?那今晚把公子讓給你好了,讓他好好疼你,明日再輪到我。」
「你瞎說什麼?明明是我!」
「你們猴急什麼,說好了是我。」
見過世面、迎過多少客人的美女們竟鬧起內哄。
鏗!鏗!鏘!
像是憤怒無處發泄,蘇遙卿用琵琶撥出魔音,震得諸女花容失色。
「喂!是讓你來彈琴,不是叫你來殺人的。」潑辣的鳳雲率先指責她。
「你去江南這麼久,怕是不會彈琴了吧?!」陰沉沉的如霜借機諷笑。
「不愛听,大可以出去。」蘇遙卿冷臉不變,挑眉與群雌對峙。
「好吧、好吧,怕了你了,今晚他歸你。」姊妹們一見她露出百年未見的冷硬態度,都非常地識相退出去,畢竟平日里她在她們危難時,都有盡心幫過她們。
一堆胭脂粉黛不無遺憾地向那位公子擺擺手,依依不舍地闔上客房雕花大門。
熊熊烈火在蘇遙卿眼底燒呀燒,她一坐在椅上,萬分懊惱地喘著氣。
她這是都干了些什麼?她適才的表現,完全像個喝了十桶醋的妒婦。
「趙冼鋒,你到底想干麼?身為皇親貴冑,也有膽來混煙花柳巷?!」待屋里只剩下他們兩人,她立即沒好氣的質問。
哎!怎麼又連名帶姓地喚他?!趙冼鋒百般無奈地挑挑眉,放下酒杯,極有親和力地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要干什麼?蘇遙卿瞪大的雙眼在他的眉宇間梭巡,他俊眼含笑,斜插入雙鬢的眉毛,聳如峻峰,深邃的眸子閃爍逼人,挺直的鼻梁下有著形狀極好的唇,銀絲長袍罩身,頎長身軀雖不霸氣卻瀟灑動人。
她快不能呼吸,方寸中如熔岩奔騰。
猝不及防,他居然屈膝跪在她面前,拿開她懷里的琵琶,拉著她的雙臂。
「你曾說我們是陌路人,眼下還覺得是嗎?」他從湖州回來後,布置了這個曖昧的圈套,等她這只疲憊的鳥兒自投羅網。
她要放棄,也得看他大爺放不放人。
她什麼時候說過他們是陌路人?對于他的話,她驚愕連連。
眼前那忽傻忽憂的表現,令趙冼鋒心內五味雜陳,他溫柔地牽引她的指,撫過他的五官,先從他的眉,再輕輕劃到他的眼。
觸及他的肌膚,她青蔥小指如同著了火,把他的輪廓烙在手心。
「你對我,從來就不陌生,我知道你一身硬骨,愛逞強,愛妹如命,生氣的時候,會紅著臉踩別人的腳。」他記得,他什麼都記得。
「你……」蘇遙卿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你十二歲時返回汴梁,老鴇整整關了你三年,讓你學琴學畫學詩,學著招呼客人。」在她還未從湖州返回前,他已向她身邊所有人,打听她的點點滴滴。「你最不喜歡吃面食,一吃就會出疹子,所以老鴇會特別為你煮米食。」
他的掌控制著她的,不讓她有一絲一毫的退縮,繼續領著她的手指來到他男性氣息十足的唇上。
她頓時心跳失速,魂魄像要出竅,胸中臉上都熱成一片。
「你妹妹蘇遙燻,嫁給震南將軍聶擎滄,最小的妹妹也有了好的歸宿,嫁給第一神捕費振玄。」好甜!他孩子氣的吮住她的指頭,用舌輕觸。
被柔情攻陷,深深喘息,一陣陣的酥麻感沖擊著她的神魂。
「說了這些,我不再陌生了對嗎?」趙冼鋒笑意盈盈,目光一瞬不瞬地與她的杏眸交纏。
搖頭,一定要搖頭。蘇遙卿對自己嚴厲地要求,可她的耳朵听到的卻是——
「很好,你點頭了,我知道你不會拒絕。」他深沉地笑了。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想扮冷臉,可根本不成功,疏離的外表寸寸龜裂。
「哦?太令我痛心了。」他頹唐地垂下頭,彷佛那一句話已中他的要害。「當年,如果你告訴我你叫蘇遙卿的話,我想在你掛牌之時,我的人就會來接你了。」
錯在她?不是吧?可負罪感還是在他的逼問下伸出頭來。是她錯了嗎?
打鐵趁熱,趙冼鋒又再責問道︰「如若當年你去了清樂侯府等待,十二年也不會被這麼白白的浪費掉。」他最氣最遺憾的是,面對這樣的差錯,她居然想把他推開了事。哼!門都沒有。
「我無任何憑據,還沒走入侯府就會被攆出來。」她眼底浮上淚光。
「但你根本連試都沒試。」他肅冷指控。
對!她沒試,她不敢試。
「就因為你的懦弱和退縮,讓我們差點失之交臂,遺憾終生。」趙冼鋒語氣帶著怒意,听得出來正極力壓抑著些什麼。
負罪感加重,她皺起小臉,完全呆傻住了。
「你看,倘若我們沒有浪費那麼多時間,你十五歲時我就迎你進門了,一個年生一個,到如今你欠我幾個小孩了?」他抱怨起來。
蘇遙卿一愕,「你當我是母豬嗎?」氣不過,她忍不住跟他嚷道。
「不想生那麼多沒關系,生五個我也能接受。」她上他的當了。趙冼鋒眸光里閃動著算計,唇不自覺地往上勾。
「想都別想。」她縮著肩,小聲地嘴硬道。
「好吧!來說說我。太傅把我押回宮後,我把你的畫像傳布江南各處,可惜每次傳回來的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你的江南口音,讓我總以為你是江南女子。」他轉移話題,不想把這個傲氣姑娘逼急了。
說到往昔,他下顎緊緊一繃,提起那段煎熬的歲月,他還是心有余悸。
太傅為了抓他回宮,不惜布局,就是要讓他誤解她,使他不再對她有留戀。縱然他人回到宮里,大展身手,為兄長奪下皇位,讓母族都登上高位,可他內心深處的失落又有誰知道?他在明知她有可能真的背叛他的情況下,仍想把她尋回身畔,好好的疼惜。
他柔和神態下掩住的傷痛情緒,最易銷人魂魄。
「對不起。」見心愛的男人心碎于眼前,蘇遙卿不由得紅了眼眶,徹底被內疚和自責壓倒。或許,當年她勇敢一點、多爭取一點點,也就不會讓兩人在遺憾中相遇。
初遇到他時,她還不知情愛為何物,只知有他在身側,她的天地里就有絲絲暖意。時日一久,漸漸地,面對他時她很難不臉紅心跳,如同生著一場大病。等她明白此情的珍貴,可惜一切已過去數個春秋,她再懊悔也難追回。
「噓!」趙冼鋒見她掉淚,胸中不由得一緊,慌忙地為她拭淚。他知道這藥下得猛了,但他實在是怕她又玩起那陌路人的借口。
「真的對不起,我真的好笨真的好笨。」她哭得好傷心,為了逝去的光陰和差點錯身而過的他。
「與其哭還不如利用時間來生孩子,五個孩子也要用不少力氣的。」他手忙腳亂的安撫。
「誰要跟你生孩子!」她氣悶地吸吸鼻子。他完全是在欺負她嘛!
「啊!你為什麼又踩我?!這麼多年,你的老毛病還沒有改嗎?」可憐他的腳,痛是痛了點,不過心里好過多了。
這時,客房門在一聲巨響後大開,驚惶失措的小春子沖了進來——
「護駕、護駕,鐵獅快來護駕!王爺你沒事吧?是哪兒疼了?」查看著主子的神情,他這看看那看看,簡直像只搖著尾巴的小狼狗。
蘇遙卿一見有人沖進來,連忙擦干淚痕,靜靜地立在一旁。
「小春子,無妨。」趙冼鋒哭笑不得。這小春子有時真是蠢得讓人受不了!
「王爺,快隨小的回府吧,甭跟這妖女共處一室,小的實在不放心。」
妖女!誰?蘇遙卿左右梭巡。難道是在說她?!
「大膽妖女,快快顯出原形,你以為我小春子不知道你的底細嗎?哼哼,汴梁城幾位一品誥命夫人都說你是狐狸精,你肯定是對我家主子施了妖術。」小春子一見到她就斷定她非常人,天下哪有女人長得這麼風華絕代。
「哦?!妖術?我倒要听听是什麼妖術。」她冷冷地橫他一眼,心中哭笑不得。
「鐵獅,把小春子帶下去。」趙冼鋒向外吩咐,鐵獅人已杵在門邊準備動手。
「蘇遙卿,你的眼神就是妖術,主子主子你看,她又用眼神刺我了,你看到了沒?」小春子緊張地大叫,「哇!好痛、好痛,刺得我好痛,小春子突然頭好暈,主子閃邊,有小春子在!」
翻個白眼,蘇遙卿手盤胸,看著小春子拉開陣式耍起寶來。
「你去死吧。」正當小春子架式擺好了,小紅卻冷不防粗莽地跳進來,一把箝住他的脖子。
小春子本就瘦小,被這一抓,壓根無反擊之力。
小紅扭臉對著主子道︰「小姐,你跟好好公子再聊聊,這妖怪就交給我了。」
「主……子……救……」滿臉漲紅的小春子哀哀相求,四肢狂亂舞動,可他的主子就是涼涼看著他,不動聲色。
拖著小春子往外走幾步,小紅像想起什麼似的停了下來,回頭對著趙冼鋒甜甜一笑道︰「好好公子,你要我給姑娘備的熱水已經好了。」說完,她便拖了小春子出去打。
「備熱水做什麼?」蘇遙卿戒慎地睇著笑得眸光閃動的趙冼鋒。
「當然是洗頭啦。」他愜意地捋著袍袖,準備好好地享受。
「不,我說不。」這麼多年,這癖好他一點都沒改嗎?
「你欠我的。」
「我不欠你。」其實心里愧疚得要死。
「你欠我十二年青春。」
「我……」
「你欠我五個子嗣。」
「你不要過份。」
「你欠我十二年來的牽腸掛肚。」
她咕噥道︰「牽腸掛肚的又不只你。」
「你害我一把年紀,仍是孤家寡人。」他一臉哀傷,用充滿令人心酸語氣道。
「停。」蘇遙卿別開頭,五髒六腑不停地糾結,他越說她就越疼。
自始至終,他說得沒錯,那個臭老頭雖然從中阻撓不少,可只要她積極一點、樂觀一點,也許今日就不會這樣。
她是欠他。這十二年中,落雁院里曾有多少達官貴人來來往往,只要她勾勾手指,就會有人替她往宮里傳信。但她什麼都沒有做,選擇坐以待斃,耗費著本該屬于他和她的恩愛歲月。
回頭一想,孤獨的日子里,最令她恐懼的,是他的輕視,其實說她逃避,還不如說她畏懼,她怕他因她淪落風塵而厭棄她'放棄她,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自己全錯了,她太低估她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