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BL之契約終止(下) 第十二章 作者 ︰ 阿徹

這家平日標榜走高級路線,嚴禁菸酒、暴力滋事的會員制拳擊俱樂部,如今卻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煙味。客人早走了大半,留下來想看熱鬧的也已被老板勸走,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子無力倚在吧台邊,看著拳擊場中心劍拔弩張的場面,唉聲嘆氣。

這些硬體設施可都不便宜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優良俱樂部形象也毀於一旦,他實在會被裴這家伙給害死。

「喂,需不需要幫忙哪?」他不頂認真的懶懶喊道。

對方陣仗可不小,有好幾個叫得出名號的職業打手,帶頭的那個少爺他也認得。紀家之前不是才被修理得滿頭包嗎?沒想到這紀峰居然不顧父親立場執意要來尋仇,而且鼻子倒靈,失蹤一陣子的裴難得出現在拳擊場,他後腳也跟著到了,還帶著這麼一大群人,顯然是有備而來。

十、二十、三十……好個夸張陣仗,就為了對付「一個人」而已。男子冷笑一聲,看來紀少爺上回不只是肋骨,連下面某個部份也一並被打斷了。

「滾。」裴程上身赤果,沒有戴任何護具,即使他剛結束一場拳賽。

喧囂音樂中,他冷睨面前叨著菸喃喃不知在說些什麼的家伙,燃著的菸頭隨著嘴唇蠕動上上下下擺晃,礙眼之極。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把那根菸抽出來,反著方向再倒插回去。他立刻就這麼做了。

「OK!你慢慢享受吧,賠償費用咱們日後再算。」男子心疼的掩上被踹壞的大門,阻隔里頭傳來的慘叫混亂聲響。

啐,以為人多就有用啊?如果他們再早來些,有幸親眼目睹方才那場裴和外國職業拳擊手的比賽……看過後若還有人願意留下來找死,他高大少就改跟他姓。

從未看裴的心情差成這樣過。至於」特地」選在這時候上門踩地雷的蠢蛋,自然也沒什麼好同情的羅。

「框啷!」

有點沉悶的玻璃碎裂聲爆了開來。一名染金發少年手持一截酒瓶呆立原地,原本因偷襲成功而洋洋得意的表情,在看到男人瞟來的眼神後化為烏有。

毫發未傷?怎麼可能?這可是一整瓶未開封啤酒結結實實砸在頭上……他難以置信的後退一步,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桀驁臉龐終於浮上一層恐懼。

「真難喝。」裴程修長的五指爬梳開濕透前發,舌忝了舌忝唇道︰「這味道讓我想吐。有種敢拿這玩意打我,就要用高級點的酒,否則……罪加一等。」

隨著最後一字吐出,金發少年整個人應聲而倒,無遮蔽的背脊直接撞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少年痛到連聲音都叫不出,當場暈了過去,一汪殷紅色緩緩自身下淌出。

「一起上,省得浪費時間。」

裴程看也不看的將昏厥少年一腳踢下擂台,比平常色澤更淺的眼眸掃向另一方眾人集結處。越過重重拿著各樣武器嚴陣以待的家伙們,最後定格在某張力持鎮定的蒼白臉孔上。

「再來就是你了。」他眯起眼說道。人有206塊骨頭,既然斷五根肋骨還不能滿足紀少爺,這回他當然不會再讓他失望。

「干嘛還呆著?快上啊!把他逼到角落狠狠打!」紀峰瑟縮了下,隨即激動的揮舞拳頭大叫︰

「怕什麼?我們人這麼多,不可能打不倒他!就算他再強也不可能!」他歇斯底里的一再強調,彷佛在為手下也為自己壯膽。

對於在老大鼓舞下又開始動作的蟲子們,裴程的回應,是拾起滾落於地的一只金屬球棒。

待在門外優抽菸的男子,發覺里頭似乎不再傳出哀嚎聲後,嘴里胡亂哼著的曲子也停了下來。

可以進去了吧?不知他的寶貝俱樂部這會兒亂成怎樣……手才搭上門,一連串詭異至極的踫踫巨響突然透門而出,震得他手上的菸登時掉落下來。

……不會吧……??他連菸頭正燒著他褲腳都沒知覺,放在門上的手掌顫抖著,竟有一瞬間不敢推開它。

對射擊運動也有參一腳的他,再明白不過那驚人巨響是代表什麼。

三聲……如果他記憶沒有錯亂的話。

「槍聲」——響了三下……

「中槍!?這該死的怎麼回事?他到底要給我惹多少麻煩才甘心!?」

「大哥,你冷靜點……」

「裴先生,對不起,是我太過大意沒看好他,早知道對方身上有槍,我一定……」

「他頭部中彈,右肩、腰部被射穿,目前失血過多正在搶救中,還沒完全月兌離險境……」

「快call腦外許主任!子彈可能還留在頭里面!」

「血庫的血不夠了!哪位親屬可以馬上捐血?」

「我!我和他血型一樣。」

「別亂來了大哥!你才剛動完手術……對不起,我來吧!」

急診室里一片混亂,所有人皆踩著急促步伐不斷來去,暫無人有多餘心思去理會也茫然隨救護車前來醫院的紀峰。

這場後來被員警形容為「血流成河」的暴力斗毆事件,唯一一個無恙的人,正是他。

紀峰畢竟只是個富家子弟而不是道上人物,雖在身上藏了把槍,但也只是為了威嚇之用,根本沒想過要用它。只是情況實在失控的出乎他所有意料之外——

已經找了那麼多幫手了,還特地花錢請來職業級的,卻全被對方一個人打成重傷。極度恐懼下,他掏出了最後的武器,歇斯底里大叫「別過來!再過來我就開槍了!」,可是那個人就像是沒听見,也沒看見他手上的槍似的,沾染著一身手下們的血跡步步進逼……

接下來他的記憶有數秒鐘的空白。等他回神時,他發現自己竟仍是完好的,暴虐可怖的野獸已經被遏止住了,異常安靜的伏臥在血泊中。方才的徹底失控局面,就像是一場幻覺般……只有那刺鼻的煙硝味及血腥味,飄散在沉寂的空氣里久久不散。

他抖瑟著持槍怔立,驚恐圓睜的雙目雖然被空氣刺得痛了,還是無法眨動一下。他是這場流血事件中最後一個仍站著的人……卻也從此墜入深不見底的巨大夢魘里,萬劫不復。

「我不是故意的……全部的人都快被他打死了……我不得已才開槍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醫院的忙亂持續著,那個人究竟是生是死,猶是個謎。紀峰根本不敢面對現實,只能蜷縮在一角,雙手抱頭不斷重復的喃喃自語。

直到警察來將他帶走。

「大哥,你覺得再這樣下去好嗎?」

狀況暫時穩定後,裴程隨即接受頭部手術,將仍留在體內的子彈取出。裴胤玄偕同兄長坐在手術室外,望著那道冰冷的玻璃門,眉峰緊皺。

同樣的場景,不久前他才剛經歷過而已。接受手術的人被麻醉就沒知覺了,手術室外的人卻每一分每一秒受盡煎熬,他們又如何能理解…?

「……你想說什麼?」裴胤思半閉眸回了句,抬起手伸向空無一物的襯衫口袋似乎欲拿菸,隨即又頹然放下。

「你明白我想說什麼。」裴胤玄沉思半晌,道︰「程中槍這事,不只你覺得荒謬,我也無法置信。而且不是只有一槍,是整整三槍——一個『外行人』打的三槍,全部正向命中。」

「……」

「我很後悔,關於程的事……你也是吧?大哥。我們不該強迫他的,他從來不是會乖乖順從的人。」

「這只是意外,與那無關。」

「無關?別自欺欺人了。」裴胤玄微哂的瞥了眼猶自嘴硬的大哥,眸中毫無笑意。「難道真要見了棺材,你才掉淚嗎?」

「你……閉嘴!」裴胤思聞言臉色陡沉,在這種時候,他根本听不得任何不吉利的話語。

「只要他能安然度過這關,好好活著,就算他要和男人結婚又何妨。」似乎過於漫長的手術時間令人不安,裴胤玄收回投於緊閉門扉上的目光,難掩神色疲憊的喟嘆︰

「我已經想通了。程和那少年間的關系,不是我們可以斬斷的……別忘了,他是你兒子啊,你們的死心眼,根本如出一轍。」

這事件後來被徹底壓下,裴胤玄在得知弟弟的手術無虞後,隨即著手進行封鎖消息的動作,雖然有部分媒體知情,但無人報導。向來低調的裴家近日唯一的新聞,就只有裴胤思罹患癌癥又成功開刀切除這件事而已。

就連協揚校內,也沒有半個老師或同學知情。遑論人遠在國外的方柏樵了。

從冠軍賽結束後就一直沒有來上課,之後更傳出休學消息……老實說不論是他的同班同學或是籃球隊隊友,都沒有人覺得奇怪。

裴程給人的感覺本來就和這所普通高中格格不入,唯一能讓他待著的理由既然消失了,他不再出現似乎也是理所當然……不過留下一則協揚校史上的傳奇後便立刻「走人」的行徑,還是讓許多人傻眼,不少因HBL而成為他球迷的女生更是失望之極。

「隊長你知道嗎,不光女同學,連新來的年輕女老師甚至保健室小姐,都在問我裴同學去哪了,為什麼要休學、我們私下還有沒有一起打球等等……鈺青更可憐,听說他們班女生超纏人的……==|||……唉……問題是我們也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

自從開始通e-mail,雷天偉每天都會寫信來,聊些學校和球隊的瑣事。之中提到裴程休學再無音訊的事,方柏樵看了,心底自然又掀起一陣小小波瀾。

雖然,這一點都不令人意外。這樣的結束,其實已經比他所想像的要平和太多了……

「那一天」他對他咆哮的話,他都還記得。要過多久之後才能忘記,他也不知道。

女乃女乃的病已有好轉,海洋的另一端父親催他早點返家的訊息不斷涌來,他原本想待到聯考前再回去的,現在看來……應該是不必要了吧。

這里真的很好,自小到大始終不變的藍天綠地,湖邊小屋,一直是他的鍾愛。但他還是想回去。從來沒這麼想過。

在瑞士待了約一個月後,方柏樵向女乃女乃和叔叔一家人道別,準備搭機返回台灣。

在機場,姬娜忍著欲奪眶而出的淚珠,語氣認真的道︰

「哥,你等著!再過不久我會去台灣找你,去看你那個菸盒的主人到底長什麼樣子!」

「別鬧了,姬娜。」方柏樵皺眉。從她發現那菸盒後,就天天拿這話題煩他,他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東西也是直到返國前一天,她才肯乖乖歸還。「根本沒有那個人。你好好在瑞士照顧女乃女乃,不要亂跑。」

「明明就有!討厭,都到最後了還不肯跟我說實話……你們吵架了嗎?還是你根本沒把我這個妹妹放在眼里啊?」姬娜吸著鼻子瞪他,她一固執起來,脾氣簡直跟牛有拼。「不管,下次我去台灣,你一定要帶我去看她!」

她好想知道那女生長得是何模樣……能讓柏樵哥看上,想必是很棒很漂亮的人吧!她甚至連他的皮夾都偷偷探過了,卻沒有找到半張照片。

「來,打勾勾!」她伸出縴長小指,一臉執拗。

……看來姬娜還真打算跟他耗在這。方柏樵望眼機場大鐘,嘆了口氣,終於稍稍讓步。

「那個人……」

他頓了頓,看到姬娜立時睜大雙眼專注聆听的神情,只得又道︰

「…我們已經沒有在一起了。就這樣……以後別再提了。」

咦?分手了?姬娜沒想到會听到這個回答,當場愣住。只見方柏樵向她擺擺手,提起行李預備登機。

「你……那你干嘛還這麼寶貝那個菸盒啊?難道你還忘不了她?什麼嘛!你這個大笨蛋,給我等一下!」她猛然回神,不知打哪來的神力,她一個箭步上前扯住方柏樵,硬把他拖到大片玻璃窗前。

「你看看你,最近憔悴成什麼樣子?爸爸女乃女乃他們也注意到了,只是大家都不好意思問!分手了又怎樣?你明明還很喜歡那個人的不是嗎?再努力把她追回來啊!我才不信會有多難,總比你這樣自我虐待好!」

「……」方柏樵微怔的注視窗中映影好一會,側頭看她。「……我嗎?」

「怎樣!我有說錯嗎?」姬娜觸及他的眼神,心髒突然縮了一下,連忙避開,插起腰凶巴巴罵道︰「趕快想辦法和她復合啦!受不了,伯父他們要是看到你這模樣,說不定還以為你在瑞士都被我們欺負呢!」

方柏樵垂下眸沉默半晌,彷佛在想些什麼。末了他搖了搖頭,重新提起行李。

「…謝謝你,姬娜。」他背對著她低聲說道。

「謝什麼啊……喂喂!結果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听進耳朵里……」

方柏樵只是頭也不回的一直朝登機門走去。姬娜咬唇停下嚷嚷,看著他挺直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人群中……

眼眶一紅,她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潰堤。

回國後,方柏樵平靜的生活大致上仍然不變,整天便都在書本間度過。

雖然腳傷已無大礙,一般運動皆可勝任,但當李鈺青他們為了排解聯考壓力,而邀他一同去打打籃球調劑身心時,他卻婉拒了。老隊友們當他只是對舊傷抱以謹慎態度,但真正的理由只有他自己明白。

因為一看到籃球,他就會……他想他應該暫時還無法去踫觸它。

就算回到台灣,那個人仍是音訊全無。沒有刻意去探听……其實也不知該如何探听起。那個人說不定又回去美國了……

這樣是最好的,將彼此的距離遠遠拉開,然後讓時間沖淡過去的一切……總是會淡去的吧,不論曾烙下的痕跡有多麼深刻……應該是吧。

……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他似乎……已經越來越不確定了。

白天食欲不振,幾乎什麼都吃不下,入夜後,連覺也睡不安穩。方柏樵不曾再站上家里的體重計,面對父母疑問,則勉強以聯考壓力和運動量遽減等理由帶過。

有天晚上,他夢見又被那人擁抱,猛烈的欲情如火般幾乎將他焚燒殆盡,他在一遍遍喊著那人名字的情境下醒來,擁著被渾身顫抖不止,像毒癮發作一樣。

看窗外天色已微亮,他起身,進淋浴間沖澡。覺得自己真是無藥可救了。

還未完全消褪的料峭春寒中,傾頭灑下的冷水不斷沿著發絲蔓延過全身,他環緊雙臂,無法自制的顫栗著。表層的皮膚再濕冷,似乎都無法滅卻里頭的火苗分毫,反而焚得更烈,更痛。

不知過了多久,徹底明了這事實的他,伸出發白的手將水關上。

身體失溫、頭痛欲裂,腦子卻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清醒到只剩下一個念頭而已……剝掉層層束縛,就這樣赤果果橫亙在那,他無法再欺騙自己,若無其事的視而不見,裝作不在意。

他想見他……想見他。不管這段關系有多不容於世俗,不管兩方家人是否反對。

不管他們之間,其實只是始於一場冷酷的契約。

他只是想見他。

今天雖是周末,但父母一大早就不在了,應該是去參加外科部例行的登山活動,大約近八點就會回來。

方柏樵下樓來,勉強吃了幾口早餐。然後,在安娜頻頻投來的不解目光中,他獨自坐在客廳里,靜待父母返家。

「……我才不信會有多難!」

姬娜的話不斷在他腦際盤旋。沒想到遠在異國的堂妹理直氣壯的模樣,在此刻真的給予了他些許勇氣。

方柏樵立於這棟巍峨異常的金融大廈前,皺眉望著那氣勢磅礡的大理石階梯、旋轉玻璃門、挑高拱型大廳,以及無數進進出出步履飛快的各樣上班族們,一時猶疑著該不該直接走進去。就算進去了,又要如何問人?公寓大門深鎖,而他根本不知道那人真正的家究竟在哪里。

「咦?方同學?」

正為難間,一輛黑色轎車突然在他身邊停住,西裝筆挺的男人下了車大步走近,眼帶驚喜。

「太好了,我正想去找你呢。還記得我嗎?」

「……裴醫師?」

雖只有見過一次,且衣著完全不同,但他仍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樣高大的身材讓人很難忘記,何況……他還是裴的二哥。

裴。他默念著這個名字,望著男人泛著溫和笑意卻掩不住一絲憔悴的眼,心髒突然莫名的緊縮起來。

「原因不明的不正常放電現象?」

「對,可能和腦受到創傷有關,但我們卻檢查不出任何異狀,用藥也沒有效果。老實說他身體復原之快,連他的主治醫師都嘖嘖稱奇,頭傷也恢復得很好,照理說應該不會有這麼嚴重的後遺癥,但他發作起來卻異常厲害,毫無預警又持續很久,幾乎每回都是極力搶救才挽回性命……」

負責看護的護士已經換了好幾個,有空便會守在病床邊的大哥更是被弄得神經緊繃,心力交瘁。發作的情況太可怖,明明平時看起來很正常,甚至那小子連病床都待不住,常常一身繃帶、拿著點滴架就跑到醫院頂樓抽菸,氣壞護理長和大哥,但只要一個不查,下一瞬間便隨時可能陷入昏迷、呼吸停止。

「……頭部中彈還能活著,已經是奇跡了。」

「你的態度比我想像的冷靜很多。」裴胤玄若有所思的瞟了身旁明顯瘦削許多的少年一眼。停好車後,他們一同走進醫院大門,搭電梯直驅VIP病房樓層。「如果……我是說如果,程真有不測,你怎麼辦?」

方柏樵只是搖頭,沒有回答。裴胤玄盯著他,想從墨黑無瀾的眼瞳里讀出一點心緒,卻意外發現他略帶蒼白的臉頰上有著數條紅痕。因為在右臉,所以方才駕車時全沒注意到,此時在醫院明亮燈光照射下,顯得格外惹眼。

「手掌痕跡?不會吧,誰打你?」裴胤玄一臉驚訝,見他仍不答話,直覺月兌口而出︰「難不成是你父親?」

一見對方反應,他就知道自己竟猜對了。「怎麼可能?方醫師脾氣這麼好,我听說他從不罵孩子的,更何況……」

「這沒什麼。」方柏樵淡淡接口︰「我忤逆父親,被打是應該的。」

「…」忤逆」?」听見這個和眼前少年完全不搭的詞,裴胤玄不解皺起眉,欲待再問,突然鈴聲大作,是自走廊另一端的病房傳出。他神色登時一凜。

「糟糕,是程!又發作了!」

兩人迅即趕過去,只見房門大開,醫師、護士一個個涌入,圍繞在床邊手忙腳亂施予搶救。裴胤思就在一旁,眉心緊摺成痕,不過短短一個,頭上白-遽增。裴胤玄走上前,安撫性的拍拍大哥肩膀。

給了氧氣、注射安神劑及拮抗藥物後,情況終於暫時穩定下來。醫護們在檢查大致無虞後又搖頭魚貫離去,裴胤思兩兄弟也舒了口氣。而方柏樵始終只是遠遠站在門邊,雙眸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床上男人。

戴著氧氣面罩,吊著點滴,靜靜沉睡的男人……好陌生的景況……

他扶住牆,一時動不了步伐靠近,眼楮卻自有意識的貪婪汲取著影像。也許是因為男人頭發短了,也許是因為印象中他不曾看過那人睡著時的模樣。他總是比他晚入睡,又比他早醒。

「大哥,大哥。」叫了數聲才終於得到回應,裴胤玄苦笑,指指身後的少年。「我請『他』來了……讓他們聚聚,我們先出去一下吧?」

「這位是?」裴胤思看了眼前少年半晌,遲疑問道。覺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看過。

「啊?」裴胤玄聞言怔住,暗中吃驚。「大哥,他是方同學啊。你……不記得了?」

裴胤思微微一愕,眉間露出恍然之色,像是此時才真正憶起。他的臉色登時變得有些難看,但仍是依大弟言和他一同出了病房,將私人空間留給門內兩個人。

人既定的觀念是無法說改就改的,雖然還是不太能接受,但他已試著開始讓步。

盡管不想承認,但他明白要讓兒子的詭癥有起色的關鍵,大概就在這個少年身上了。

「你睡著了嗎?」沉寂良久的病房,被方柏樵平靜的低語打破,他慢慢走近床榻。「還是不想看到我?……我想應該是後者吧。」

「我該怎麼求你原諒呢?你很殘忍,總是知道怎樣能讓我最痛苦。不論是剛認識的時候,還是現在……如果子彈再打偏一點呢?你差一點就死了。而那時候我在國外,什麼都不知道。」

「也許你認為,就算你死了,我還是可以無所謂的繼續活下去。我也一直以為,我可以漠視這份情感……盡管我很久以前,就已經察覺它的存在。也許比你更早。雖然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我們的關系會變成這樣……」

「我總是顧慮太多。不像你,我行我素的,從不在乎別人的想法。我們彼此都有家人,我一直以為水再濃,也絕對濃不過血……不過如果是你,一定會不以為然的說,『那又如何』吧?」

想像那嗤之以鼻的傲然神情,方柏樵靜默下來,微微出神。

拂進的暖風將白色窗簾卷起,飛揚布幔底下的男人,依然動也不動的靜躺著。方柏樵伸出手,輕輕踫觸著熟悉的眉、眼,一路往下,高挺的鼻子、緊閉薄唇、剛毅的下巴曲線……溫度有絲微涼。他又收回手,覆上自己猶帶著熱痛的右頰。

「今天早上,我和父母說了我和你的事,父親……比我想像的生氣很多。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一定很傷心……我很內咎,可是不會後悔。母親也非常驚訝,但她說會尊重我的決定。」

「我不知道怎麼重新追求一個人,不過,第一步好像沒想像中困難。我會天天來,你不想見我,那我在旁邊看看你就好。你……一定要好起來。」

許久,方柏樵走出了病房。門被輕輕帶上後半晌,床上那雙色淺的眼眸緩緩睜了開,凝視著人蹤已然杳去的門扉,不曾稍瞬。

裴胤玄走出病房,回身對隨後跟出的裴胤思笑道︰

「大哥,只要有心,還是做得到的不是?真高興你總算肯讓步了。」要不這對父子一直僵持下去,家里也永無寧日。

裴胤思只是輕哼了聲。「情勢所逼,你以為我心甘情願嗎?」

「別這樣說。我瞧方同學人很不錯,若不是你對他有先入為主的偏見……」裴胤玄搖頭,打算再溫言勸說大哥幾句,裴胤思只道︰

「讓步至此,已經是我最大極限了,要我微笑以對是不可能的。」話方落,突然一陣劇烈疼痛襲向頭部,他身體一顛,險些暈倒。

裴胤玄大吃一驚,連忙扶住他。「怎麼了?」

「沒事……只是頭有點痛……」

「還說沒事?什麼頭痛,會痛得這麼厲害?」

裴胤玄一凜,腦中倏地流轉過大哥最近種種異狀,素來精明的大哥竟會忘東忘西,記憶力明顯衰退,再加上這頭痛癥狀……他全身如墮冰窖,陣陣發寒,顫聲道︰

「大哥……難道你……」怎麼可能?才開完刀不到一個月啊!

「不要擺出那種表情,看到檢驗報告時我可是很高興的。」裴胤思原本慘白的臉色稍稍回復,他拂開弟弟扶持的手,面帶沉思的道︰

「這一定是她的意思。我該去那個世界陪她了,趁父親還活著的時候……也許,她也覺得程已經找到他想要的幸福了吧。」因為這樣,他才會選擇對他們讓步的。

「拜托你別再胡說八道了!」裴胤玄簡直快抓狂︰「報告在這里?給我看!」沒親眼得見他絕對不相信!

「不用了,我直接告訴你吧。這里,還有這里。」裴胤思仍是一臉平靜,他指指自己頭部,再指向心髒,像在說天氣般淡淡說道︰

「…癌細胞已經吃進去了。難怪我最近老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原來不只有轉移到腦部而已啊。」

裴胤玄呆了半晌,才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肺癌在手術成功後仍發現轉移,他在臨床上不知見過多少回了,早該麻木。但此時發生在自家人身上,他才知道那種猶如自天堂墜落地獄的感覺,可以將人的心……徹底撕裂。

「在那之後,裴先生那些怪怪的腦傷後遺癥好像都消失了耶。」

「『在那之後』?」一名新來的看護小姐端起餐點,回身問道。的確,原本極難治療的神經怪癥突然不藥而愈,連行醫數十年的腦外許主任都驚訝不已,卻完全查不出原因。

「就是自從『他』來探病之後啊!那個帥到不行的高中男生……」先說話的護士難掩興奮︰

「他今天也來了喔,現在和裴先生在復健室里。」

「喔……」

看護小姐聞言,心跳微漏了拍。那男生的確長得非常好看,而且與其說帥,不如說「漂亮」更恰當。

明明只是高中生而已,還比她小上幾歲呢,可是……她在VIP病人專屬的復健室外停步,透過半啟的門扉悄悄窺探里頭。

不知是不是錯覺,才一天不見,那道著齊整白色制服的背影看起來似乎更縴細了,和屋里的另一個男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別。真是的……他到底有沒有在吃東西啊?看來真正需要她手上這份治療飲食的,應該是他才對。

雖然常來,卻不太講話,多半時間都是默默待在一旁看裴先生做復健。不知他和裴先生到底是什麼關系?親戚?朋友?同學?似乎都不像啊。偶爾她進來做些雜事,也能明顯感覺到兩人間奇怪的氣氛。說不上來是什麼……竟讓她數度涌起想奪門而出的沖動。

如果那好看男生回去了,她也會立即想辦法閃得遠遠的。因為接下來通常是裴先生脾氣最壞的時候。……為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

上回不過只是幫他按摩復健半小時,就讓她緊張到快休克……在醫院也見過不少有錢人家子弟了,卻沒一個有他那種冷厲氣勢。

「…打擾了裴先生,替您送晚餐過來。」

等了數秒,正用受傷那側手臂做重量訓練的男人果然還是沒搭理她。

感覺室內的氣氛似乎比以往更不妙,她大氣不敢吭一聲的快步走進去,不意腳卻絆到地毯隆起處,整個人登時失去重心。

完了……!她在心里慘叫,運動平衡神經根本反應不及——

「小心。」

突然,一只手伸過來扶住了她,她趁機抓穩盤子,總算驚險保住那套由多位營養師精心設計出來的復合餐點。她萬分感激的抬起臉,對上了一雙近在咫尺的墨黑眼瞳。

「踫!」她手一斜,餐盤上的玻璃杯應聲翻倒,里頭盛裝的飲料盡數倒在對方身上。

「啊……對不起、對不起!」

猛然回神,她驚慌失措的連連道歉,幸好那高中男生再次反應快速的扶穩餐盤,才沒釀成更大慘劇。可是他的白色制服上衣已經濕了大半……她眼楮不敢亂瞟,在他如常而不見絲毫怒意的清秀臉龐上停頓一秒,立刻又迅速飄開。

……也許這是個機會……?她咬唇想著,鼓起勇氣期艾道︰

「都是我不好,真的很對不起……不介意的話,我先拿手術衣給你穿,你把上衣月兌下來讓我洗乾淨烘乾後再還你。」

「……」方柏樵皺起眉,有點為難。潑上衣的是飲料而不是水,的確需要月兌下處理,但他不好意思麻煩眼前的小姐。

「沒關系啦!」她殷切的繼續說服︰「不用花太多時間的——」

「不必了。出去。」

極度冷淡的音質取代了預想中的沉靜男中音,也讓看護小姐原本微微昏然的大腦宛如被澆了一桶冰水,霎時完全清醒。她呆然看著那個第一次和她說話的男人起身緩緩走近,不由得倒退一步,指尖發顫。

……那樣的眼神,看一次就夠了。

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出去的,等她察覺時,她人已在外頭長廊上,復健室的大門在她面前重重闔起。她怔了好久,直到同事過來喊她,都無法自巨大的震驚中回復過來。

「裴先生……和那個男孩……他們到底是……?」

如果她沒看錯,褪去所有冰冷的淡漠,那是……充滿熾烈獨佔欲的眼神。

恢復沉默的室內,只剩下空調運轉的聲音。看著門被用力關上,方柏樵未置一詞的垂下眼瞼,遲疑了下,他抬起手,逐個解開上衣鈕扣。

衣襟隨著動作一截截緩緩打開,平坦的肌理上兩點凸起若隱若現。然後皮帶松月兌了、下被拉出,敞開的白襯衫沿著肩滑落手臂,露出弧度更顯縴細柔美卻依舊結實的背脊。

因為已有一段時日少接觸太陽,原本的微黝褪去一些,潔淨的膚色完美無瑕。曾經滿布在上頭的點點淤紅,幾乎都已無蹤。

他拾起月兌下衣服,逕自轉身走進復健室旁的淋浴間。

才將門帶上,下一瞬立即就被粗暴的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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