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家門的梅晴予又是那個安靜早慧的大小姐,淡淡的目光沒有責備、也沒有埋怨女乃娘和婢女對她的輕忽,只是向擔憂的娘親請了安,安撫了娘親的害怕,然後就退回房里梳洗去了。
晚膳里,坐在圓桌上用餐,梅家大小姐對白天的失去蹤影只是若無其事地說,被那群孩子沖撞到,胡里胡涂被抓著一起跑了,等回過神來已經辨不清方向,所幸有好心的大嬸收留,送了回來雲雲。至于謝禮,她說她教授了大嬸的孩子寫字,也就權充了。
梅家的娘安慰地撫著心口,「幸好女兒平安回來了。」
一旁鬧著把青豆挑掉了、又把菜心也挑掉的梅家小小姐瞪著姊姊,委屈地說︰「姊姊溜出去玩了這麼晚才回來,娘都不罵她……」
梅家的娘這下生氣了,喝道︰「都是你鬧著吃糖葫蘆,才讓女乃娘和婢女沒把姊姊保護著,你還敢胡鬧!」
挨了責備的梅家小小姐眼眶一紅,哇哇哭著去找女乃娘。
梅家大小姐安撫著上了火氣的梅家娘,又讓婢女去顧著小小姐,別給她摔著了。
如此,白日的失蹤事件就這麼過去了。
梅晴予心里,就這麼藏了一個小小的秘密。
邢天對梅晴予念念不忘。
他焦躁地想再見她一面、想再听見她的聲音,可是還要相隔一個月才能再見到她出現,而且梅家兩位小姐出游,四周當然護滿了婢女,已經弄丟了一次大小姐,遭到梅家主母嚴厲斥責的婢女們絕對不敢再只顧著小小姐,而把她們覺得早慧懂事的大小姐晾在一邊沒去照顧。
即使大小姐自己不走開,也會有突如其來的狀況,導致大小姐失蹤啊!
婢女們一邊埋怨著那些把大小姐和她們沖散的孩子群,一邊又為了平安歸來的大小姐對她們不加任何責備的舉動而有著感激。
這事兒要換成小小姐的話,怕是她們這群婢女都要扒一層皮下來了!
雖然小小姐瞧起來這樣可愛矯俏,但日漸顯露出來的性子卻暴露出太過嬌寵的壞處。
不知人間疾苦的天真女女圭女圭,要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的驕縱性子,總是對她百依百順的結果,就是一遇到稍微不順己意、不如己心的事兒,就立刻大哭大鬧,非逼得人人都服從她不可。
所幸的是,小小姐的面貌這樣姣好,哭鬧撒賴起來還不致面目可憎。
哭起來那樣可憐無依的模樣,若沒有察覺她藏在底下的驕縱性子的話,還真的會以為自己虧欠了她。
所以說,生得漂亮還是好事一件,小小姐日後要嫁人,就嫁到衣食無憂的富貴人家里去就好,這麼一來,夫家就有能力滿足小小姐的所有要求。
至于大小姐……婢女們面面相覷。
雖然是錦衣玉食養起來的,但大小姐卻有種隨遇而安的悠游姿態,彷佛嫁入大富之家也好,嫁給販夫走卒也好,甚至嫁到了帝王家、土匪窩里,她都還是那樣不驚不乍、淡然嫻靜的模樣。
大小姐並不是不可親近的,相反地,她對婢女們好極了!有禮又溫柔,還教她們識字讀書;有時也會走來廚房,看看廚娘們忙些什麼,和她們偷偷學些手藝。
瞧起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優雅大小姐,其實是懂下廚的。
那麼小小年紀,個兒也嬌女敕,卻種種行事都有著成熟大人的風韻。
這樣一個特別的女孩兒,不知道將來哪戶人家有足夠本事將她娶了去啊?
嘆息著的婢女們即使都對大小姐有著好感,但實際說來都和她不親近。
溫柔嫻靜的梅家大小姐,就算可親,就算不擺架子,但婢女們總覺得大小姐所生活的,其實和她們並不在同一個世界里。
縱使就站在身邊伺候,也覺得大小姐像是置身另一個空間,只是能夠見得到她的身影而已,如果伸出手去模的話,說不定只能模到一團煙霧呢!
雖然是夸張的想象,但周遭的婢女們都有同樣的想法。
她們融不進大小姐的世界里,總覺得是那樣高不可攀;相反地,小小姐縱使驕慣、縱使哭鬧不斷,但卻是真實的,她的舉動、她的喜怒,婢女們都能看得清楚,也就能夠安心。
比較起來,照顧小小姐的話,心里面還比較輕松呢!
而在梅家主廳里,梅家的娘也在想著同一個問題。
她是生下女兒的親娘,對女兒倒沒有這麼復雜的心思,但這個大女兒淡漠早慧的性子,她也不免感到棘手。
而身為一個娘,最擔心的還是家里沒有一個能夠一心向著大女兒的下人。
並不是要畫分派系,但這次事件突顯出來的,不僅僅只是小女兒的驕氣、以及她不甚喜歡姊姊的態度,真正令梅家的娘感到恐懼的是,這麼多婢女一同陪著兩位小姐出游,出了事卻只顧著小小姐,而放任大小姐走失。
如果當時有個婢女緊抓著大小姐的話,那麼至少還能挽回來吧?
但那群婢女,卻沒有任何一個看著她的大女兒……梅家的娘感到疼痛般地按緊了心口。
她那懂事貼心的大女兒,就這麼寂寞無依地,一個人面對她的困境。
身為一個母親,梅家的娘無法忍容這件事就這麼善了。
她要為女兒找一個能夠保護她的下人!
就這麼著,邢天接近梅家的機會從天上掉下來了!
扮成女裝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邢天家里全是男丁,唯一的娘又早逝,壓根兒就沒有胭脂水粉能借用。
但他卻沒有放棄。總是被男孩子欺負的他,並不是因為被討厭所以才被排除在外,而是因為他都不和他們玩,才惹惱了孩子王。
那姓林的孩子王家里有三個姊姊、一個妹妹,他是唯一的男丁,因此也格外地好強、格外地野。
邢天找上了孩子王,老實地告訴他,他想進梅府去。
孩子王才呆呆地驚訝著邢天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又听見他這麼荒唐的想法,不免駭得傻住了。
邢天不耐煩地瞪著他,那雙精致的漂亮眼楮殺傷力十足,被這麼直直盯著的龐大壓力,讓孩子王乖乖地點了頭。
邢天露出笑容,好看到令孩子王覺得這個忙幫得太值得了。
于是孩子王動用了底下的所有小弟,讓他們看看自己有沒有什麼親戚和梅府有關系的,假造個什麼連帶關系把邢天力保進去。
另一方面,他們也躲到孩子們的秘密基地去,孩子王偷出了家里幾個姊妹的胭脂水粉、衣裙首飾,也叫動了幾個家里有女眷的小弟把那些東西偷過來,連新買的小繡花鞋都弄來了,幾個男孩子圍著邢天,不斷苦思默背著他們偷看家里女人們化妝的樣子,然後試驗在邢天臉上。
邢天那張漂亮的臉蛋,被他們胡搞瞎弄得狼狽不堪,直鬧成了大花臉。
照鏡一看,慘不忍睹到連邢天自己都抽著嘴角,這一爆笑起來更加地丑了。男孩子們一看漂漂亮亮的邢天被他們弄成這副怪模樣,也跟著大笑起來。
這下子,孩子們的距離拉近了不少,邢天更是跟孩子王的感情迅速變好,直成了兄弟一般。
最後,還是孩子王家里的姊妹們發現了不對勁,追到他們的秘密基地來,才撞見了這副奇觀。
嘆氣的長姊問明了原因,又看到邢天堅持的模樣,雖然覺得不妥,但是看這樣一個漂漂亮亮的孩子失望也實在不好受,只能一邊幫忙,一邊埋怨著美色真是誤人。
女孩子的行動力,比起那群頭腦簡單的男孩子來說,確實是迅速而且有力多了。
林家長姊很快就找到能假造邢天的身分、並且力保他進梅府的親戚關系;而以身為女孩子的審美觀念來看,她也不以為依邢天的美貌還需要什麼胭脂來增色,相反地,還應該讓他不要太過突出。
于是,她只是用幾色不同的水粉調和在一起,往邢天臉上抹去,將邢天的膚色撲得暗一些,略略遮掩了他太過的美麗,然後給他內里著上了輕便的薄衣,外頭再罩上干淨的衣裙,腳下的繡鞋也選了素淨的花色,最後把他一頭長發打理整齊,梳兩個環髻,這麼在眾人面前轉一圈,就是一個水當當的清秀少女。
旁邊的一群小表頭駭得瞠目結舌,女人的行動力真的好可怕啊啊啊……
他們眼前的邢天,立刻從漂亮的小少年,變成秀麗但皮膚略暗的小少女,發上那兩個可愛萬分的環髻綁上了兩個大大的蝴蝶結,垂下的飄帶落在了身後,吸引得壞孩子們想去抓上一把。
把邢天打理好的林家長姊又告誡了周遭的孩子,也算是一並叮嚀了邢天,讓他知道自己的「新名字」。
「哪!你姓林,叫月兒,是我們林家的遠房親戚,從長安來投靠我們的,曉得了?」
「曉得,謝謝林姊姊。」變了裝的邢天乖巧地點頭。他的聲音那樣清澈好听,分不明他是個男孩。
林家長姊嘆氣地模模他的頭發。生得這樣漂亮又心地純淨的男孩子這樣稀少啊!偏生這難得出現的一個,心里已有人了……
年長了孩子們幾歲,又過了十五,已經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卻在訂下了親事之後才乍然看到難得的寶貝,林家長姊的心情真是難以言喻地復雜。
她叮囑著邢天應對的禮節,又告訴他「身為」女孩子要注意的諸多事項,連走路的姿勢、吃飯的手勢、行住坐臥里什麼樣的細節禮數全都說給了他听。
不僅邢天听得暈頭漲腦,連帶著一票孩子都頭皮發麻。
末了,林家長姊嘆息了一句︰「梅府是書香門第,讀書人最多的就是規矩和禮節。你們以為選蚌婢女是很簡單的嗎?更何況要伺候的是『那個』梅家大小姐啊!」
刻意加重的指示詞,讓一干人等都不禁毛骨悚然。
梅府上下都知道大小姐是梅家老爺的掌上明珠、重點栽培弟子。梅家大小姐琴棋書畫哪一樣不精啊?還不到十五的幼齡,已經是全縣城都曉得的才女了。這樣一位大小姐要挑選伺候的人,怎麼不會考校婢女的學識涵養、出身背景、品性行事呢?
雖然把自己化成了個女娃兒,但是邢天這麼一個武館里野出來的孩子,怎麼懂詩詞書畫?
眾人不免嘆了口氣,裝成了少女的邢天卻不管那些,他模模自己頭發,模模自己衣裾,覺得這樣一身女裝真是太好了。
能夠見到梅晴予,真是太好了!
梅府里頭,並不是傳說中那種富貴人家的格局。什麼精雕細琢、假山流水的都沒有,只是一園子的花花草草,青竹植在碎石鋪成的小徑兩旁,明明是不甚廣大的前院,卻因為筆直攀長的青竹而延伸了視覺,將小徑擺設得雅致而風流。
前頭引路的小婢自豪地笑著介紹說,這是大小姐畫好圖紙,要師傅們按圖植下、鋪好碎石的。這樣的手筆,連城里來的官老爺們都贊賞不已呢!
小婢身後,一小串黏在她後頭被帶著走的少女及介紹人等,都發出了輕重不一的驚嘆聲。
其中卻只有一個梳著雙環髻的少女沒有吭聲,自顧自地左顧右盼,彷佛找著什麼。
那就是邢天。
他被林家長姊牽著手,走得端莊乖巧地踏入梅府門坎,一路跟著帶領的婢女行來,他的眼光不住搜尋著周圍的景致,探看有沒有他心里的那個身影藏在某處,然而,很可惜的是,他並沒有找到那嫻靜的女孩兒。
目光這麼一尋,卻見到了前後一列的應征少女們,每人手里不是持書、就是捧著蕭、笛一類的輕便樂器,還有人手里帶著冒著熱煙的糕餅,驚得他呆呆地瞪著看;這麼一前一後巡了一趟,他看看自己手里,又看看林家長姊手里——
什麼也沒有!他們是空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