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女乃娘和婢女就圍了過來,哄哄抱抱地想討她開心。梅家小小姐享受著公主般給人捧著的愉悅,笑得歡欣極了。
一群人簇擁著,小小姐樂呵呵的,梅家大小姐卻給擠到了外圍去,沒有人顧著她的安全,忽然從巷子里沖出一票小毛孩,呼啦啦地蜂涌上來,把一群女眷給沖散了。
小小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听得聲音的女乃娘和婢女全圍了過去,找到了跌在地上的小小姐,她哭著告狀說那群人把她的粉色碎花新衣服弄髒了……
女乃娘心疼極了,抱起來就又哄又模的,嚷嚷著要去收驚。婢女則打理著小小姐一身狼狽,幫腔地罵著那群橫沖直撞的小毛孩沒有教養。
小小姐听到婢女在罵人,哭泣的聲音又揚了起來,含糊不清地嗚咽著身上這里疼那里痛。于是一群女眷慌亂地安撫她們的寶貝,婢女連忙再去買了支糖葫蘆回來哄小小姐。
女乃娘抱著小小姐,一邊向路旁的攤販打听︰「方才這麼一大票沖過去的是些什麼孩子啊?怎麼都沒有人來管管他們?」
日日擺攤總見到這群孩子的饅頭販子閑閑地回了話,「還不就城門邊上那一排武館的孩子!真是的,小小年紀就成黨結派,每天都這麼瞎鬧。」
一邊水果攤子也搭了腔,「就是說啊,總圍著邢家那孩子欺負,就因為他不和他們一起欺負巷尾那寡母家的女娃兒。」
忙著給客人舀豆花的老板也來湊熱鬧,「邢家那孩子也真奇怪,自己家里開武館的,怎麼不斗上幾招呢?」
擺著糕餅攤子的大娘瞪了一眼過去,「瞧你看熱鬧的,那還是個孩子呢!他們家開武館,追著他跑的那群孩子家里沒開武館?他一個要打幾個?」
女乃娘听了這一大串的,愣愣地問︰「那、那他家里的人也不管管?被欺負的是他們的孩子呢!」
一旁擺著卜算攤子的算命師傅笑了起來,「開武館的哪有在怕打架的?他們一家都是男丁,打勝了晚餐加菜,打輸了回家跪著不準吃飯!」
女乃娘听了大驚失色,「哎唷,這什麼管教方式,豈不教出野人來了?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她听得心里慌,想著下次出門來時要把小小姐抱著才好,不然再有驚嚇啊,可就太委屈小小姐了!
「嬤嬤……」小婢扯扯她的袖子,語氣里有一點著慌。
女乃娘心里還在擔心著小小姐,被這麼一扯,沒好氣地瞪了過去。「怎麼?」
小婢女的臉色卻是緊張得蒼白。「大、大小姐……」
「小姐怎麼啦?」女乃娘不耐地回頭。「她不就在旁邊嗎?」
「沒、沒有啊……」小婢慌得都要哭了,回話的聲音在發抖。
女乃娘听了,呆了一陣,才左顧右盼地找了起來,竟全沒有那安靜的大小姐的身影。
她這才意識到,方才大伙兒全看著小小姐,竟把大小姐給弄丟了!
「哎唷!我的小姐……」女乃娘幾乎要暈了。
幾個小婢慌亂得團團轉,鬧騰著要找出失蹤的大小姐來,被冷落的小小姐,這時還不甘寂寞地哭鬧起來,真是一片混亂景象。
他們在復雜的小巷里狂奔,彎彎繞繞地轉得後頭追逐的孩子們頭暈目眩。
雖說是長年生活的縣城,但疾奔在前方的孩子卻遠比其他人還要靈活、還要善用地勢。正繞得分辨不清東南西北的時候,他們已把其他人甩開了。
後面帶頭的孩子王有氣無力地揮舞拳頭,對著虛空嘶吼︰「邢天!你是縮頭烏龜!」
而被他這麼威嚇著的靈巧孩子,早就把後頭的人遠遠地扔下,溜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們奔到一處老舊的土地公廟,四周植起了林木,濃蔭將陽光遮擋。
梅家的大小姐一身香汗淋灕,整齊盤起的長發也亂了,幾許發絲沾在頰上,而一身嫻靜的衣裙也染著灰塵,幾乎可以說是狼狽了。
但她以袖口捂著小嘴,喘著氣在調節呼吸的時候,那紅撲撲的明淨臉蛋卻盈著笑意,眼兒那樣地明亮。
緊緊抓著她的腕,帶著她跑過小半個縣城的小小少年,氣息不甚混亂,卻也有些喘,汗水沿著臉龐滑下。梅家的大小姐笑著,從懷里拿出香帕來,幫他拭了汗水。
少年愣愣地沒有反應,乖乖讓她擦汗。
把灰塵擦去,把汗水也擦去,帕巾翻個面,再從額頭開始把整張臉都勻淨了,少年的臉龐也就清楚地顯露出來了。
那是個能以「漂亮」來稱之的孩子——細致的眉,細致的眼,鼻子的弧度這樣挺翹,厚薄適中的唇上細女敕的顏色這樣好看。
他的樣貌如此精致,活月兌月兌就是個瓷燒的白皙女圭女圭,若不是一身衣物這樣凌亂,沾灰染塵的,她幾乎以為自己踫著了書里寫的那些皇室公主。
這樣漂亮不似凡物的孩子,哪里是尋常市井的人家養得出來的?
「那些人追著你做什麼?」梅家的大小姐輕輕地問,軟女敕女敕的嗓音很是好听,像是撒嬌似的。
少年的臉龐無端地紅了起來,他的身子比梅家大小姐矮了半個頭,方才靈巧耍弄那群孩子的氣勢已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回話的聲音結結巴巴的,卻听得出來是很干淨、音質偏高的嗓子。「他們、他們說我是女孩子……要把、把我褲子月兌下來……」說到了最後聲音越來越小,終至听不分明。
梅家大小姐卻听懂了。「你生得很漂亮。」
少年一下便瞪起細致的大眼,見到梅家大小姐嬌俏的笑靨。「生得這樣漂亮的男孩子太珍稀了,他們小孩子氣,你又何須與他們一般見識?」
少年听得她這麼說,卻愣愣地沒有回話。
眼前這女孩生得也很好看啊……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仙女一樣,活像不吃飯也能活下去的樣子。
雖然她講了這麼一大串的話,他有好幾個詞都听不懂,但她說話的聲音這樣好听,軟軟女敕女敕的,听起來就舒服。
「你叫什麼名字?」
「邢天。」少年愣愣地回答,眼里專注地看著女孩。
「我姓梅。」
「梅?」少年默念了背下,又看她,「名字呢?」
女孩被他這麼一問,卻猶豫了下。「女兒家的閨名,不能這麼給的……」
「什麼閨……閨名是什麼?」
「咦?」女孩微微一怔。她望望他,又問︰「你會寫你的名字嗎?」
「不會!」少年自然而然地回答,卻敏感地察覺到少女是識字的,他突然覺得別扭。「去學堂要錢的!」
女孩看他像是生氣了,連忙安撫起來。「不識字不要緊的,我教你吧!」
少年瞪著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女孩溫婉地笑著,揀了顆小石子,嫻靜地找了個階梯坐下,一筆一劃地開始寫起來。
「『梅』是這麼寫的。」
「哦……」少年也跟著揀顆石子,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學。
女孩望著他漂亮精致的臉龐那樣地專注,心里頭不知為什麼非常地高興。
「你的名字叫邢天吧?」
她用著小石子在地上刻出了他的名字,少年緊盯著她的手勢,看她一筆一劃,看她白皙秀麗的腕節,他有些恍惚。
「這麼寫會嗎?」女孩偏頭望他,卻看見少年驀地通紅的臉頰。「嗯?」
「沒、沒事。」少年匆匆低下頭,繼續學寫字。
女孩好生奇怪地看著他,發覺他慌亂的反應,笑了笑。「你的筆劃錯了,『天』字要這樣過來……對!然後這樣過去……對!你學得真好。」
她夸了一句,少年便吶吶地紅了臉。
「那你的名字怎麼寫?」他還是執著地想要知道她名字。
女孩有些為難。「邢天,女兒家的名字不能隨便給人……」
「可是,我們鄰居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我們都知道啊!」
少年也很委屈,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個名字而已,她會這樣吞吞吐吐。
女孩看著他,雖然模模糊糊,但她隱約能夠明白少年生活的世界和自己是不一樣的。因此,少年不識字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同樣地,少年也不會懂得女兒家的閨名並不能夠隨便給人的那份矜持和禮節。
但是,她沒有辦法看著少年這樣失望。
「晴予……」她小小聲地答,原本希冀少年听不清晰的。
但少年卻莫名地听清了她軟女敕的聲音,一瞬間開心得發了光的臉龐是那麼漂亮。
小小的梅晴予有些頭暈目眩,為了少年如此不可逼視的美貌。
年紀這樣小就這麼好看了……她心里暗暗擔心起來,長大後,不曉得要招來多少桃花?
「教我寫你的名字。」少年卻不理會她這許多的心思,興匆匆地要她教授。
梅晴予紅著臉龐,在心里嘆氣。為了哄少年高興,她連女兒家不輕易示人的閨名都……
「這麼寫的,你看『晴』的筆劃……」
「這字好多筆劃啊!」
「還有更多的呢!欸,你寫錯了,要這樣……」
「這樣?」
「再直一點,對……我再寫一次,你看好哦!」
她專注地教,少年也專注地學。然後,少年夸了她一句。「晴予寫字真好看。」
梅晴予的臉龐紅了起來。「學久了,就……」
「你剛才說了一大串,那個什麼什麼稀……什麼般什麼識的……那是什麼?」
梅晴予听他什麼來什麼去的,一下子昏了頭,細細回想後才恍然大悟。
「『珍稀』的意思是說,像你這樣漂亮的男孩子是很少的,並不常見到,所以他們追著你欺負,是他們不懂事,太小孩子氣了!你不和他們『一般見識』的意思是,你若很在意他們,和他們認真起來了,那也顯得你小孩子氣了。」
少年露出了听懂的表情,梅晴予笑了起來。
少年愣愣地看著她,喃喃地說了一句。「晴予笑起來真好看。」
「哎!」她臉兒一紅,就藏到袖子後面去了。
少年貪看她明淨的臉蛋,嚷嚷著把她手拿開,她不依他,躲藏了起來,少年于是追了過去,笑鬧了開來。
清脆如鳥鳴般的婉轉笑聲,在破舊的土地公廟前轉圈子似地響起,天光撒落,直如夢境一樣。
然而,天色很快將晚了。梅晴予忽然警醒,自己竟然失蹤了一個白天,家里想必慌極了!
她對著少年說︰「我要回去了。」
少年戀戀不舍地望著她,「我送你回去。」
「你曉得我住在哪里嗎?」
「這縣城里姓梅的人家就一戶而已,晴予的爹爹是夫子對不對?」
「是啊!爹爹教授官家子弟呢!」
梅晴予提起自家的爹,心里很高興,因為爹爹總能自官家手里借回一些典籍給她看。
少年卻悶悶地有些不樂。他慢慢地想起——晴予的出身很高貴啊!
書香門第的梅家在縣城里很有名氣,府里常有華貴的馬車、抬轎走動,連縣城里的官老爹都很禮遇他們家;但這樣雲端般的梅晴予卻和自己踫到了,以後或許再也見不到了……
他很難過。梅晴予望著他,心里也有些傷心。
她輕輕踫著他的手指。「我每個月初三能出來一次,到時我們再見吧?」
少年抬起了頭,眼楮發亮地望著她。
梅晴予微笑起來,說著︰「送我回去吧!天晚了呢!」
少年挽著她的袖子,將她送回了家門前的巷子,兩個人在這里道了別,約好下次再見。
當晚,梅家上下都松了口氣,因他們疏忽而弄丟的大小姐終于平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