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窗簾的隙縫透進來,計算好似射在床頭塑料藍框的鬧鐘面上,霎時,預謀似的,鬧鐘震天價響起來。
名副其實的吵「死人」。
床頭下,薄被裹著的像木乃伊的東西,忽然由頭部地方伸出一只沒吸過多少陽光的慘白臂膀,往床頭亂搭胡模一陣。好不容易,終于模到目標物,狠狠用力一掐,掐得吵死人的鬧鐘斷掉氣。
沒十秒,那只木乃伊突然掀翻被子,露出巴掌大、看起來嚴重吸血不足、同樣慘白的臉,骷髏般黑窟的大眼溜溜楞楞地望著天花板。望著望著,猛然坐了起來。
房門外有腳步走動的聲音。煎蛋的油香由門縫飄進去,人氣煙火味十足。
滿足似的呼出一口氣,又躺回床上,望著對了將近一個月、已看得有點熟的天花板。天花板被漆成淡青的天空,還有幾朵有點閑的白雲在上頭飄著。
是的了。這是她的新房——她有點熟又不算太熟的同校學長許志胤的家。她搬到他的公寓當房客!或者說室友,與他同在一個屋檐下「同居」的生活,已經三個多星期。
這個星期開始,在許志胤沒課的早上,她都會被這樣的油香!喔,鬧鐘,引誘醒——不,吵醒才對。
光憑那香味,她就可以勾繪出一桌子的好料。烤得金黃的土司、現榨的果汁、鮮女乃、新鮮的水果,或者中式的清粥和開胃小菜,外加煎得恰到好處的煎蛋,都是她覺得對味的東西。
她跳下床,開門出去。
「早,鐘意。」
「學長早。」
許忘胤正拿了草莓、藍莓以及花生等口味的果醬擺在桌子上,抬頭看見她,含笑打招呼。
徐鐘意掩掩口,阻止自己張嘴打出呵欠,回一聲早安。說︰「學長你先吃,不必等我。」
但實在忍不住呵欠,說到最後已經變了音調。她趕緊蒙住嘴巴,朝許志胤胡亂比個手勢,飛快沖進浴室。
也不是怕沒形象!他早都瞧見過她穿著睡衣、剛睡醒兩眼惺忪、雙目都沾了眼屎的邋遢模樣。只是,能避就避吧,留點形象也是好的。
其實,她也沒想存心遮掩什麼。雖然剛搬來時,她早上起床後都會先在房間穿戴好整齊,才出去洗臉刷牙。過後沒三天,想想要這樣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不曉得多久,一直這樣「全副武裝」也實在太累了。
所以就順其自然——呃,露出狐狸尾巴——呃,本性了。
許志胤的房間是套房,有衛浴設備,所以外間這套衛浴設備就由她在用。
搬來之前,她來過一次。當時還說人家是公子哥兒,吃米恐怕不知米價……呃,她跳一下,水溫放得太燙了。
這麼大的房子,起碼有四十多坪吧,三房兩廳外加兩個衛浴設備,采光好不說,隨便朝窗外一望便是青山藍天綠水,而且離捷運站不遠,交通相當方便。難怪,他們那回來看得都挺羨慕的。
實在,這麼大空間,只住他自己一個人,真有點奢侈。她知道蔡頭和他學妹洪心怡都在打他公寓的主意。
可偏偏許志胤他……
沖好澡,她一邊擦著頭發,一邊將換洗的衣服丟進她的洗衣籃子里。忽然覺得不對,又回頭撈起剛丟下的衣服!籃子是空的?昨天她丟在里頭打算今天晚上才一起洗的衣服不見了!
怎麼會不見了?她覺得納悶。
這屋里就她和許志胤兩個人!
實在想不通。
走到外間,許志胤正將一籃子的衣服,一件一件放進洗衣機里。她眼尖,他手上正拿著的那小小白白的布料,相當眼熟……啊!可不是她昨天換下的小丁內褲……
「學長,你別——」她大驚失色,瞬間脹紅臉,撲過去一把搶下包在他手中的那片小小可憐的布。
都說他功課家事一把抓,學業家務都出色,是新新好男人。但好到連內褲都幫她洗的地步,未免也太那個了吧!
「怎麼了?」許志胤拿那雙難得沒近視的深褐色眼楮瞧著她,對狀況似乎有點不了解。
「學長,你別……我的衣服,呃,我自己洗。」
許志胤深褐色的眼楮乍看濃烈不透光,在陽光下,卻是像水晶清澈會吸光的那種。這在第三次看見他時吧,她就注意到了。
被這樣一雙眼楮看著,還能說什麼?徐鐘意只覺得困窘比抱怨還多。
「這個啊,-別客氣。反正我也剛好要洗衣服,只是舉手之勞。」許志胤好脾性地一笑,順手撥開垂到額頭前的一撮發絲。
他的頭發軟軟散散的,半干不干,才剛梳洗不久,尚未吹整,所以有幾綹不听話的垂落到額頭。身上穿一件夏季薄料的白襯衫,隱約露出飽吸陽光棕色的肌膚,真有點性感。
可是他自己許是不自覺,不然他不會還那樣對她笑。
徐鐘意覺得不自在,——說︰「這樣……不好意思。我自己的衣服應該自己洗。」
雖然沒有訂立所謂的生活公約,但和一般的房東房客租約模式一樣,一搬進來,她就很自動自發。許志胤允許她用屋內所有的設備,冰箱、廚櫃都空出一層給她使用,所以她自己購買生活必需品,自己開伙;個人的衣物當然自己清洗;用過的廚具也會立刻清洗干淨;自己的房間當然自己整理;公共區域則很有默契地輪流整理。
開始的前兩個星期,就像這樣,他們就像普通的房東與房客那樣,客客氣氣的,踫面打個招呼,但各住各的、各過自己的生活。
然後,上星期開始,許志胤忽然早餐時也幫忙準備了她的份,說是他一早沒課,反正也不趕時間,就順便多做了她的份,反正一個人或兩個人吃的準備時間都差不多。
他們研究所的課不像大學部排得那麼緊密,雖然功課並不輕松,但時間上比較有彈性。所以他幾乎每天都順便多準備了一份早餐。
剛開始她實在不好意思,想付他早餐費,他又不收。一個多星期下來,她也慢慢習慣了,雖然還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她小心留意,如果牛女乃、雞蛋等快吃完了,就會趕緊到便利商店買回來補充。
午餐她多半在學校的宿舍餐廳吃,晚上則自己回家煮。有時因為活動忙或有事,干脆就在外頭隨便吃吃解決。
然後,昨天晚上,他居然煮了一桌子飯菜等她回家。她肚子正餓得厲害,沒力氣再磨自己煮飯,抵不過他和氣的招呼及誠懇的邀請,厚臉皮地吃起人家的白食。吃飽後,她大大不好意思,趕緊表示由她收拾,自動收拾桌子清洗碗盤。
再然後,許志胤泡了茶。他們在客廳一起喝茶、一起聊天看電視。由房東房客變成一般意義上的室友。
現在,他居然幫她洗起了衣服!
「那個……學長,我自己洗就可以了。」——地重復,爭下許志胤手上的籃子。籃子里赫然躺著她的白色胸衣,和那個小丁褲成一套的,以及她昨晚換下的一件T恤。不禁又臉紅起來。
「其實我只是舉手之勞,並沒有特別麻煩,-不必那麼在意。不過,既然-不需要幫忙,我就不幫。希望-不會覺得我太多事。」那張斯文但又性格的臉認真又正經,掛著淡淡的笑,讓人無法懷疑他有什麼不良企圖。
「呃,不……我知道你的好意,只是,呃,謝謝學長。只是,我還是自己洗就可以了。」她在說什麼啊?這個男人剛把她貼身的底褲把握在手上,她還在跟他說謝謝!
他真沒察覺他洗的是什麼嗎?
但他表情那麼認真嚴謹,那雙漂亮的深褐色眼楮那麼坦然,她要有一絲懷疑簡直對他是褻瀆了。
許志胤微微笑起來。那笑背後,還有另一絲不易察覺的笑藏著某種不透明的深意。
「早餐快涼了,趕快去吃吧。」極自然轉了話題。
徐鐘意點頭,這才松一口氣。
她將待洗的衣服還是放在原來洗衣籃里,沒有拿進房間去,怕太刻意。既然要長期住在一起當室友,她就不能防他像防小偷一樣.
許志胤看著,眼里浮起笑意。不是太強烈,但可以解釋做高興。他好象沒有嚇著她。這是好現象。
「-搬到志胤學長那里,住得還習慣吧?」梅子沒形象地張著大嘴巴咬了一大口漢堡,一邊貪心地往嘴里猛塞薯條,兩手沾滿紅糊糊的蕃茄醬,像黏了鼻涕一樣。
上完中級日語課,徐鐘意本來要到宿舍餐廳去吃飯,卻被梅子拉到麥當勞。梅子點了全餐,漢堡薯條加大杯可樂。嚇死她!熱量那麼高,她只敢點漢堡配開水。
「還好。」
「『還好』是什麼意思?」
「學長很客氣友善,什麼東西都讓我用,又只收我便宜的房租,算我運氣好。」
「說得也是。」梅子舌忝舌忝紅黏黏的手指,蕃茄醬沾到嘴巴,變成一張血盆大口。「志胤學長的公寓那麼大,他又自己一個人住,挺多人打他公寓的主意的。蔡頭就是。他一直磨著志胤學長,但老被學長拒絕。」
蔡頭和梅子同社團。蔡頭念大氣科學,卻是標準動畫迷,一入學就瞄準「卡漫社」。念到大三了,還成天抱著卡通漫畫,是資深社員。他們卡漫社的,有一大票都是日本動畫瘋,有的還自己搞了同人志,一沒課就窩在社辦。
梅子則算是標準哈日一族。從HelloKitty到皮卡丘,從柯南到金田一,從井上雄彥到富堅義博,從Flower4到貧窮貴公子,從濱崎步到柴崎幸,從木村拓哉到近畿小子再到窪冢洋次,甚至從川保久鈴到三宅一生,沒有她不迷的。這也是為什麼梅子撿了日文系念。
她沒有梅子那麼瘋那麼哈,新鮮人剛開學那陣子,也只是在各社團的攤位逛逛晃晃。加入過一兩個社團,但忠誠度都不高,最後都不了了之。現在大二了,更減少那種狂熱。
可因為梅子,她才會認識蔡頭,然後暑假那一回,他們一伙人殺到許志胤住的地方,才連帶被梅子拉著去。
「所以說我運氣好。」她家在中部,學校宿舍供不應求,他們這些外地來的,只好自己住自己。但學期才開始,苛頭房東示意要漲房租,她只好學蝸牛另外找殼。
本來經濟都這麼不景氣了,房地產什麼的實在沒有「通貨膨脹」的道理。可各大學周邊一向搶手,即使是難民窟也有人搶著住。偏偏公館方圓連帶和平東路及木柵這一地帶就矗了三所大學,房租一直是居高下不的。
她正在苦惱的時候,許志胤就找上她。
「-跟-爸他們說了嗎?」梅子問。
「沒有。」她怎麼敢!「我只說我搬家了。我哥打電話來,要我用功點,還要我多省著點,沒事別亂花錢。」
「-哥打電話給-?-自己裝了電話?」
「沒。我用學長的。」
「志胤學長還真大方,什麼都讓-用。不過,-不怕學長接了,卻是-爸媽或-哥打來的?」
「學長的電話有來電顯示。我們說好了,陌生的號碼他不會接,反正有錄音機。再說,他自己也有手機。當然,我也不會隨便接找他的電話。」
「那就萬無一失了。其實現在男女合租一間公寓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人家國外這種情況很普遍,尤其是大學生為了省房租都會和人合租房子-老爸他們怎麼會那麼古板保守……」
「怎麼會不保守?這里又不是國外,說起『同居』,大家就都會想到那些有的沒有的。」
「既然擔心,那-干麼還搬去志胤學長那里?」
沒辦法。以她的預算,她絕對找不到環境地點都好、交通也方便,還能安靜住宿念書的地方。而且,時間也很趕,又開學了,房子又不好找。許志胤存心幫她的,她知道。人家的好意,那就恭敬地接受吧。
「我不是擔心。只是我爸他們若知道了,會很麻煩。」
她自己一個人北上念書,一開始得過且過,隨波逐流,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好,對未來沒有特別的計畫;念的科系也是因為覺得日文比較好念,又剛好喜歡看日劇漫畫,不巧又考上了,就那麼念了。功課一直平平,只是應付考試,混文憑,只求不要被二一就好了。
但大半的工廠外移後,她老爸丟了工作,她哥哥已經結婚有小孩,賺的錢要顧他們自己還要顧她老爸和老媽,順便供一點給她念書,就要她多「省著點」了。
可如果他們知道她省錢省到搬去和男孩子一起當室友,一定會一直「碎碎念」,念到她耳朵生繭再孵化成蟲。女孩子還沒出嫁怎麼可以和男孩子住在一起……光想就可以想象她老爸知道後指著她鼻子臭罵的模樣。
「說得也是-就算到三十歲都快變成老處女了,-爸他們也一定不放心-跟男人住在一起。」
梅子認真的感嘆,徐鐘意正喝著水,差點嗆到。
「拜托!就是活在我爸他們那年代,也沒那麼『悲情』。我爸媽只是擔心我而已-爸媽不也不讓-搬出來?」
梅子家住淡水,到學校捷運一條通,可她嫌天天通勤麻煩浪費時間,一直想搬出來,偏她爸媽一直不點頭。
咬一口漢堡,徐鐘意繼續又說︰「梅子,我打算去補日語。真的得好好用功了。」
用力想了一下後,她覺得她應該開始努力,用功念點書,多少考慮一下將來的事。
「還補?系上的課-還念不夠嗎?」
「-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年級根本沒念什麼書。我想把閱讀听力和會話練好一點,可以去翻漫畫或者找類似的打工,有得看又有得賺順便練習日文。」模蛤兼洗褲子又洗腳,一舉三得。
梅子不置可否。大學還沒念到一半,都還沒有享受夠,未免太早未雨綢繆。
三兩下把漢堡塞進嘴里。雙手黏糊糊的,擦干淨了,還是沾滿變質的味道,聞起來有點惡心。
「我去一下洗手間。」她對鐘意比個手勢,走到樓下。
已經過了中午顛峰的時間,但麥當勞里人還是很多,一樓位置幾乎都坐滿。左轉右擺都會看到人。
「鐘意?」一個男生停在鐘意位置前。
「蔡頭!」沒想到會是蔡德偉。他們系館離這里可不近。「你怎麼跑到這里?下午沒課?」大氣科學館靠近基隆路那里了,離新生南路側門這里怕不要走半個地球;中間還隔一個舟山路,就算騎腳踏車,感覺也挺不方便。
「我剛從活動中心過來。下午我修的是外系的課,在共同教室。」蔡德偉一坐下,抓起盤子上的漢堡就咬一口。邊嚼邊說︰「-一個人?」
「我跟梅子一起。她去洗手間。」
「喔。」咕嚕喝一大口可樂,蔡德偉才呼口氣。瞅了瞅鐘意,表情變得有些怪氣。「听說-搬到學長那里了?」
「干麼听說?你不早知道?」
蔡德偉扁扁嘴。「學長實在偏心。他跟我說他不習慣跟別人一起住,結果卻把房間分租給。」語氣十分酸。
「他真的那麼說?」他跟她說他希望找個室友,免得一個人太冷清。
蔡德偉瞥她一眼,一副「我干麼騙-」的鳥頭樣。
「我們系上幾個學弟妹都想分租學長的公寓,學長都不為所動,卻被-後來居上,捷足先登,實在真不公平!」
「這哪有什麼公不公平的。志胤學長看我順眼,所以把房間分租給我,不行嗎?」
「我沒有說不行,可我搞不懂學長在想什麼。小吳說學長是『見色起意』,不過心怡比-漂亮,學長還不是不肯租她-不知道,她『肖想』跟學長一起住很久了。」
所以說她真的是運氣好吧?
「學長問我-是不是對他有成見,我跟他說-覺得他像公子哥兒!」
「我哪有那麼說……」鐘意忍不住抗議。
「差不多啊!-就是這個意思。」
她是有說過一些話,但是無心的,並不是存心批評許志胤,只能算是當時「有感而發」而已。
「他什麼時候問你的?」
「開學前不久吧,就那回到他公寓之後幾天。學長說他在誠品遇到-,跟-打招呼,但-對他不理不睬。所以他才問我-是不是討厭他還是對他有偏見什麼的。喂,-架子干麼那麼大?」
「我哪有!」大冤枉!的確是有那麼一回事沒錯。不過,是許志胤和同行的朋友聊天聊得太專心而不鳥她才對吧!
「不然學長怎麼會那麼問我?」實在不通。蔡德偉趕蒼蠅一樣揮個手。「結果到頭來,『好康』的都被-撿走。我們鷸蚌相爭,倒是-漁翁得利-,鐘意,-到底是用什麼苦肉計讓學長心軟的?」
「我沒有。」她那時根本沒想到去打許志胤公寓的主意。她跟他又不算熟,她再厚臉皮也不會算計到他上頭。
「沒有?也是。對學長采取『哀兵政策』沒什麼用。」完全是經驗之談。苦肉計也不行,美人計也不成。「我實在真搞不懂,那麼學長為什麼就那麼偏心,把房間租給-……」
為什麼?她也不知道。
「啊!都怪我不該『引狼入室』!」蔡德偉鬼叫一聲。
「你別亂說好不好?」听了教人白眼。
但是為什麼呃?
蔡德偉這麼一攪,她也被擾得亂了。
愈想愈理愈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