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不必跟著我來,只是買菜,我還應付得來。」沙昔非側頭望望走在她身旁的卓瑤,隨口客氣地寒暄一句。
市場里鬧烘烘的。雞鴨魚肉、水果蔬菜,一攤接著一攤,漬渣四處,血水滿地。光是看那光景就教人怵目驚心;好一團凌亂骯髒。
卓瑤微微低著頭,腳步細碎,說話也緩緩,不受烘鬧啪雜的影響。
「沒關系,反正我也沒有甚麼事。」
「甚麼?」周圍太吵了,沙昔非沒听清楚卓瑤的話。時而彎身低頭,時而模,模嗅嗅,分心注意各攤上的菜色。「這個一斤要多少?」她手指著菜堆,招問攤販。
「哪個?」菜販搞不清她指的是哪一種。
「就是那個嘛!」她伸長著手,傾身靠過去。「那邊那一棵棵的……」
她連白菜或高麗菜都搞不清楚。那些奉青菜,綠的跟綠的,肥的跟肥的,看起來就長得差不多,她沒一種叫得出名堂。
「那棵大白菜,一斤多少?」卓瑤很自然地接口,指指大白白菜問菜販。
在沙昔非闖進卓家以前,卓家的所有家務,本是她一手在掌掌理統管,儼然是一家的女主人;而卓英生母親不管家內事,因此事有大小,陳嫂和美枝都會先問過她,再報知卓老太。
她是那種規範的淑女,既能詩書琴畫,又擅柴米油鹽,比諸沙昔非吃米不詳米價、分辨不出五谷雜糧和菜蔬,稱得上是完美無缺。
接下來的魚攤、肉攤、水果攤,她都很自然地接過手,面帶著極細微、很難察覺的優越的微笑;沙昔非跟在她後頭,伶著一袋袋她采買的青菜魚肉,倒變成了跟班。
一圈下來,出了市場,沙昔非手上提了滿滿好幾袋的東西,重得她叫苦連天,她又不好開口要卓瑤幫忙,簡直苦不堪言。
「沙小姐,店鋪就在附近,我想順道送些水果過去。好不好?」卓瑤抱了兩袋的隻果,客氣地詢問沙昔非。她始終當她是客人一樣,親而不近。
「好啊,我沒意見。」沙昔非無所謂地聳聳肩,隨口問道︰「今天晉生有去店里嗎?店那麼多,他會在哪間?」
她想,如果踫得到車晉生,正好,好歹叫他幫忙載她們回去。這市場離卓家起碼一公里半以上的距離,叫她拎著那些東西走回去,累都累死她。
「我不清楚。大概吧!」卓瑤臉上閃過一絲不安的表情,移開了目光。開口相邀,語氣卻試探著︰「你要一起去嗎?還是……」
沙昔非一股腦兒把東西放在地上,甩甩手腕,搖頭說︰「我在這里等你。如果看見晉生,麻煩你告訴他一聲,要他開車載我們回去。這些菜實在重死人了。提都提不動。」
她正好也可以趁這個空檔打電話給東尼王,問問她那個媽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夸張的那樣餓死了。
卓瑤听沙昔非表示不去,表情一松,又突然躊躇著,欲言又止,像有甚麼話想對沙昔非說。
「沙小姐……」她猶豫一會,吶吶地開口,口氣有些遲疑。「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阿晉哥的?」
「啊?」沙昔非驀地一愣,沒想到她會這麼問。含糊說︰「嗯……呃,這個……反正就是那麼回事。」
她竟忘了這點,沒先跟卓晉生套好口供,被卓瑤這麼一問,只好嗯嗯地含糊過去。
「听阿晉哥說,你們是在朋友的聚會認識。你的鞋帶月兌落了,他幫你系上……」
「是啊!」沙昔非背過臉,暗地吐了聲「惡」。那個卓晉生。真是天生的大騙子。她回過臉,滿面甜蜜笑說︰「晉生是個很體貼的人,那時我不知如何是好,多虧他幫忙。」
卓瑤沉默一會。突然一反平常的低頭緘默,大膽地抬頭直直看著她,問道︰「你愛阿晉哥嗎?沙小姐?」
「當然。不然我怎麼會跟他訂婚?」沙昔非毫不遲疑。
「那你……你……」卓瑤像有甚麼難以啟齒,咬咬唇,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說︰「你一開始就知道我跟阿晉哥的事嗎?我們……結婚的事?」
沙昔非微挑了挑眉,靜看著她,點了點頭。
「那……阿晉哥有沒有提過我甚麼?」
「有啊。他說你們從小青梅竹馬,感情一直很好,還稱贊你文靜美麗,長得又縴巧。我看他似乎挺喜歡你的。」
「阿晉哥真的這麼說?」
「差不多,我看他就是這個意思。」
卓瑤緩緩搖頭,輕顫不解。「你既然都知道,為甚麼……還要跟阿晉哥訂婚--女乃女乃她--」她頓了一下。「女乃女乃她很堅持的……」
沙昔非聳聳肩,好一副無可奈何。
「你明知道女乃女乃那麼堅持--你還是不在乎嗎?」卓瑤小心地探問。
沙昔非耐著性,點頭算是回答。
「即使你知道我跟阿晉哥感情很好,而且又看我們……嗯,看到我靠在他肩膀上哭泣,你也無所謂嗎?」
「我想那沒甚麼。」沙昔非沉著地露個微笑。「他對你就像對妹妹一樣,不是嗎?」
「我不是阿晉哥的妹妹,阿晉哥從小就知道。」卓搖回答吊詭,意在言外。
沙昔非裝作不懂,說︰「你跟晉生從小一起長大,又是一家人,感情自然濃厚,我不會過問太多。就像英生跟你,感情也是很好,不是嗎?這點我很明白。我知道你喜歡晉生。不過,你老實說,你也喜歡英生對吧?」
「我……」卓瑤的態度又變得遲疑了,感情起了搖擺。
在她心中,有著抉擇的天平,一直在搖擺晃蕩,不仔細衡量,很難看出是偏重哪一方。
「我跟英生就像兄妹一樣。」她咬咬唇,去了砝碼,不去看沙昔非。
沙昔非撿了一個透紅的大隻果,「喀嚓」咬了一大口。滋味酸酸的;酸中帶甜,甜中帶澀。
「這隻果又酸又甜的,聞起來那麼香……」她干脆顧左右而言它。
攪和了半天,她還是搞不太清楚卓瑤到底想說甚麼,對她這等迂回的個性和拐彎抹角,不覺不耐煩起來;不過,她大概明白卓瑤的用意,只是她未免找錯對象。
今天會跟著她一起出來,目的大概就是如此。可是,感情這種事又不是她能夠作主的,試探她有甚麼用,還不如直接找卓晉生去!
「你還是快把水果送到店里去吧!我在這里等你。」她催了一聲,不想再談下去。
卓瑤小女人態地咬咬唇。擱了袋隻果在地上,抱著另一袋轉身走開。
沙昔非把咬了一口的隻果丟回袋中,模模口袋,掏出一些銅板,反身找電話筒。
撥了幾次,大概是距離太遠,東尼王的大哥大電話訊號一直不通。她又試了幾次,還是撥不通。
「喂!Xx路一百號要怎麼走?」後頭來個女人聲音很具風情,但不懂禮貌地沖著她問。
沙昔非電話連連撥不通,正被搞得一肚子烏煙瘴氣,回頭要理不理地隨便甩那女人一眼。
「不知道。你沒看我正忙嗎?問別人去!」那女人沒禮貌,她也回得很不耐煩。
好一會,身後沒動靜,沒人再招惹她。她抓起電話筒,喂個銅板,自言自語嘀咕說︰「xx路一百號……天曉得!問我,我問誰?這種鳥不下蛋的地方--」她突然頓一下,陡然想起來。「一百號?那不就是卓家……」
她匆匆掛上話筒,扭過頭去。那女人已經走得遠,她只看到扭擺的背影,一壺葫蘆凹凸的腰身與肥臀。
***
「阿晉哥往嗎?」卓瑤抱著那袋紅隻果,探進一張笑臉。
「小瑤?你怎麼來了?」卓晉生正在後頭和他舅舅商討一些事情,看見卓瑤,感到一絲意外。
卓瑤含笑地舉舉挪袋隻果,白里透紅的臉龐相襯著那個個弧圓的隻果紅。
「我有事到街上來。買了一袋隻果,就順道送一些過來。」她知道卓晉生今天會跟卓英生父母到各店里來巡視,先到前頭家具店問清楚了,就直接拐過來。
「小瑤就是這麼細心乖巧,討人喜歡。」卓舅眯著笑臉,一臉歡喜,對卓瑤贊不絕口。
「是啊!」卓太太附和說︰「小瑤個性溫柔,又文靜嫻淑,怎麼會不討人喜歡。我還沒見過比她更乖巧的女孩。都怪媽太固執了,不然,她跟英生倒是很相配的一對。」
「媽有媽的想法;她的態度很堅持,說甚麼也沒有用。這件事你就不要插嘴。」
「我知道,我只是想不通,螞為甚麼會那麼固執,晉生都已經帶了阿非回來,她還是非那麼堅持不可!小瑤這孩子一向乖巧听話,有甚麼委屈也悶在肚子里不會說出來。我看著她跟英生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一直很好,英生又那麼喜歡她,偏偏媽媽就是那麼固執。唉!」卓太太忍不住對丈夫抱怨,頗有點無可奈可。
說者無心,听者難免有意。卓瑤臉上的溫婉,垂掩在強作不以為意的陰影里,笑顏有些勉強。她抬起頭,極力表現出一種明朗。轉開話題說︰「來吃些水果吧!這隻果很香很甜哦!我到後頭把皮削一削,很快就好。」語氣接近俏皮,很有種天真的女兒態,和平日的嫻靜氣質,小有一點不諧調。
「不必麻煩了,我待一會就要回去。」卓晉生對她俏皮的神態微笑起來。
「是啊,先擱著就好,不必那麼麻煩。大家現在都在忙,也沒時間吃東西,晚點我再讓他們自己打理。」卓太太接口說︰「對了,晉生,你要回去的話,就順便載小搖回去。」
「我知道。」卓晉生點頭說︰「那店里的事就麻煩舅舅和舅媽,我們先回去了。」
「我們」--听卓晉生嘴里說出這麼一句原是象征「兩人一體」的語詞,卓瑤低眉一笑,笑不露齒,遮掩著內心微然的喜悅。雖然這句「我們」其實並不代表任何意義,她听見卓晉生這麼說還是很高興。
「舅舅、舅媽,我跟阿晉哥先回去了。」她含露一點笑對卓英生父母周到地打聲招呼。
店外的街道,熙攘熱鬧;尤其陽光,湊興地跟著喧擾,想將人烘焦。走到哪,都有一個長長短短的影子跟著,亦步亦趨,調皮找熱鬧。
卓晉生的背影在陽光下不期然地流露出特殊的情調,灑看一道道的金色光,燦亮得讓人望眼睜不開。卓瑤抿著唇,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望著望著,極突然地上前踩了踩他的影子。
「怎麼了?」卓晉生停下腳步。
卓瑤笑著搖頭,挽住他的手臂。
卓晉生表情溫和,一貫的是包容。連聲音也都是溫柔的︰「怎麼了?怎麼突然像個小孩子一樣?」
「沒甚麼。只是我們好久沒有像這樣子手挽著手一起走路了。」
當時年紀小,個中有個中的心情;,也或許連「心情」是什麼都不甚知曉。記憶,是過去的一種存在,情感的一種存在;在這種天清日和的日子里,撩起人一些淡淡的往日情懷。
卓晉生想想笑說︰「的確,是過了很久。也難怪,又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卓瑤語淡意長,幽幽地。她抬起頭,逆光對著卓晉生,暗藏的一些迂回在眼里頭。「我已經長大了,阿晉哥。不再是個小孩了。」
似乎意有所指,言外之音一種不確定的期待。
陽光中飄有一些灰飛塵埃。卓晉生伸手一揮開那些燦金似的浮游,連帶地抽回被卓瑤挽撬著的手。
「你的確是長大了,小瑤,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妹妹。」仍是那樣地溫和親切。從小、到長、到老,這或是他待卓瑤的一貫態度。永遠的態度。
這個「永遠」,細水流長,是一種心情的不會更改,一種青梅竹馬的固定關系。個中有他們共同堆積的過去。
「對了,小瑤--」他朝左右看了看,順勢轉開話題。「就你一個人出來嗎?阿非呢?她有沒有跟你一起來?你知不知道女乃女乃又叫她做甚麼了?」
卓瑤很快搖頭,掩飾住隱約浮現的失望。
「我也不是很清楚。你知道的,女乃女乃不許我們管沙小姐的事情。」她拉著卓晉生反朝著市場另一個方向走開去。不知是不是忘了,並沒有提起沙昔非在等候的事。
「女乃女乃也真是,何必跟阿非那樣過不去。」卓晉生搖頭,似乎對卓老太有些不以為然。
「阿晉哥……」卓瑤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步,有點吞吐。試探著問道︰「你……很喜歡沙小姐吧?」說著略略台起頭,窺視著卓晉生的表情,眼神多探。
「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卓晉生沒做正面回答。卓瑤默默朝他望著,眼臉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照在她身上的陽光也慢慢覆陰了一片乍然的雲影。
「你一定很喜歡她,不然你不會為了她跟女乃女乃鬧得不愉快;你也不會不听女乃女乃的話,不先通知女乃女乃,就自己作主跟她訂婚。我說的對不對,阿晉哥?」
「也不完全是那樣。阿非是我的未婚妻,女乃女乃故意為難她,跟她過不去,我多少總得幫她說說話。再說,她沒跟我抱怨已經算是不錯了,我這個做未婚夫的當然也得對她表示一點關心,不然就太說不過去了。」卓晉生一言一語出口得那樣自然,像煞在說真心話,連話里附著的感情,也自然得沒有任何張作的痕跡,好像他心里真的無時不念著沙昔非。
卓瑤突然停下腳步,拉住他。
「怎麼了?」卓晉生奇怪地回頭。
「你討厭我嗎?阿晉哥?」卓瑤直直望著他,眼神包藏著紛多的心緒,無言地在吐訴;渴望地想攀抓住一個形影。
卓晉生稍為一愣,隨即笑起來。「當然不會。你怎麼會突然問我這種奇怪的問題呢?小瑤?」
卓瑤不理他的反問,眼底默藏的情緒仍然無言地在吐訴。那些深鎖在她內心的種種--想說但不能說、無法說、不知該如何說的種種心情,全都化為眼底那些無言的吐訴。
「你不討厭我……但你也不喜歡我,對吧?」她看著他問。
「小瑤,你怎麼……」卓晉生搖搖頭,包容好耐性地笑說︰「你別淨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我當然喜歡你,你是我的小瑤啊!我不喜歡你,要喜歡誰?」
他說得那樣理所當然,態度也那般理所當然;言談舉止間,對于卓瑤的情感表現得毫不遲疑,真心真情。
可是,就是因為太不遲疑了,這中間,仿佛又有一點不一樣。
「是嗎?」卓瑤眼里泛出淚光,並沒有欣喜的感覺。「既然如此,為甚麼你不肯听女乃女乃的安排?為甚麼你要跟別的女人訂婚?為甚麼?為甚麼?你告訴我!」
她低下頭,哭泣起來。那帶淚的激動,追問得卓晉生怔愣住,有一時目光彷-也被凝住。他沉默了一會,走到她面前,默默看著她。陽光照射在他臉上,半邊是煥發金燦的明亮,半邊是偏影遮照的陰暗。
「該回去了。走吧,我們一起回去。」他柔聲地,一貫的包容,還有一種耐性之外的溫柔。
卓瑤祗是低低地哭泣,可憐地流著淚。卓晉生伸手輕攬著她,她猛然樸進他懷里,將所有多情委屈的淚水倘進他心口。
卓晉生仍然默默,只是輕輕擁住她,像是安慰。
事情的確如沙昔非瞎猜的那樣,他之所以會拒絕卓老太的安排而訂婚,無非是想成全卓英生,而把卓瑤讓給他。
他是喜歡卓瑤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自然有種青梅竹馬的感情。可是,卓瑤既像他的妹妹,又像他的母親,也像他的情人;他對她的感情,既不完全是對妹妹,也不完全是對女人,一直不定在一種模糊游移的地帶。而他對她的態度,依恃的身份,也既不完全是哥哥,又不完全是男人;他對她,是一種混淆的感情,夾帶著青梅竹馬的理所當然。
他知道他是喜歡她的;或許也可以說是愛。但愛情應該是一種更激烈、更佔有、更霸道的感情;有情、有欲、有妒、有渴望、有思慕,還有團會燃燒似的熱霧,時刻在灼燒著心田。
就像卓英生對卓瑤的感情態度那樣。
當他看到他弟弟卓英生直接、坦白、大膽,而且赤果、毫無顧忌地對卓瑤表示他的情感;甚而不顧一切地反抗他女乃女乃,奮力爭寂他的愛,那樣激烈、那樣狂瘋,又那樣堅決,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心里大概有了種了然。
那才是愛。而他對卓瑤的感情,卻沒有那種激烈。
他對卓瑤,無法像卓英生那樣不顧一切與激烈,也沒有他那種強烈的佔有與渴望的感情,更沒有燃燒。他對她,只是一種青梅竹馬而理所當然的感情,並沒有強烈爭取與不顧一切的決然。
而愛情,是青梅竹馬以外的一種激情,是理所當然以外的一種嫉妒佔有的心情。
對照卓英生激烈的態度與不顧一切,他的「可有可無」,顯得無心貧乏。事實也是如此。他雖然喜歡卓瑤,然而,還是有點差距。
這點「差距」,同樣存在于他和周圍那些女人之間。對他來說,似乎每個女人都有她的可愛之處。但也就那麼一點;他對那些女人的感情,就是那麼一點一點。
倒是遇到沙昔非後,他那些個「一點一點」的,密密麻麻地綴成了一個完全的「面」。各式各樣的感覺,在上頭不斷跳躍,顫動著他的心田,擾得他極是不安與煩躁。那些瑣碎的侵入,簡直偷襲得他不提防;跳蕩著一幕一幕的畫面,交錯剪接,和他隔著光年的距離,似遙非遙、似近非近,伸手可及似,他只一閉上眼,就晃晃閃爍在眼前,天上星一樣嵌滿他心田。
他愛與她親匿,真真假假,算是一種做戲或捉弄也好;她讓他的情緒會燃燒,產生一股模稜兩可的熱暖,從而更灼燙體貼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這種「存在」,與對卓瑤那種青梅竹馬式的理所當然很不一樣,可是,差別在哪里,他卻說不上來。他對沙昔非的感覺,完全是對女人的,關系分明,喜怒憎樂的情緒地分明強烈;不管對她嘲謔、諷刺、不滿、嫉妒,或者親匿、捉弄也好,她自始都一直以一種獨特的姿態存在,深刻他的印象。
「回去吧!」他試著擦干卓瑤的淚水。對卓瑤,他一直是溫柔的;不像對沙昔非,五色雜陳的嘴臉與態度。
卓瑤訕訕地離開卓晉生的懷抱,抹去淚,卻仍止不住硬咽;臉頰猶帶著淚痕,殘珠新掛,更加地可憐楚楚。她的淚,是動人的。卓晉生輕吻著她的額頭,竟也無言。
歸程漫漫,一路無聲沉默。
這種時候,說甚麼都不是。卓晉生把所有的心情交放在奔馳的速度里,直到車子在門前停駐。他收回凝前的眼神,對卓瑤微微一笑;胸前沾露的淚濕,依然未干。
「阿晉哥……」臨下車前,卓瑤突然喊著卓晉生,眼神認真專注。「如果沙小姐忍耐不住離開了,或者她並不愛你了,你會答應听女乃女乃的話嗎?」
「啊!」卓晉生不防這個突然,愣了一下。
卓瑤神色認真,凝露地望著他又說︰「我想讓你知道,阿晉哥。這件事,女乃女乃怎麼決定,我就怎麼做,我會完全以女乃女乃的意思為意思。我也沒有受委屈,因為我知道女乃女乃完全是為了我好。」
「小瑤!」卓晉生搖頭說︰「其實,你可以不必听女乃女乃的。你的人生應該由你自己決定,而不該由女乃女乃替你安排決定;女乃女乃這樣做並沒有道理,你應該勇敢表達你的想法意見--」
「我絕不會違悖女乃女乃的意思。」卓瑤緩緩搖頭。「我相信,不管她怎麼做,一定都是為了我好……」聲音越說越像呢喃。然後她突然揚臉含笑。換了一個表情,笑得近乎過分的明朗,提高聲音說︰「我們別淨是一直說話。進去吧!」
卓晉生不再多說,點點頭,也回她一個含笑。
他紳士地開門讓卓瑤下車,往屋里走去。
一進門,冷不防一個女人就迎面撲到他身上,雙臂緊緊摟勾住他的脖子,嬌歡地喊叫道︰「阿晉!」
天地都動搖。
***
太陽高高曬到後了,沙昔非不耐煩地踮起腳跟眺眺街頭那邊,不時皺眉。
算算,她像個傻瓜呆呆等在這里快二十分鐘了,也不曉得卓瑤在搞甚麼屁,都去那麼久了,鬼影子還沒見回來一個。再這樣等下去,那些魚啊肉的,本爛掉也等著發餿。
「我真要再傻傻地在這里等下去,就是烏龜白痴呆子大蠢蛋!」她很狠踢了那堆山一樣的東西一腳,一邊詛咒不停。
她把那堆「山」丟在路旁,橫沖直撞地闖進卓家那半條街多的店,憋著火氣,一家一家地問。
「小瑤小姐?」那伙計睜大眼楮說︰「她早就跟卓先生一起回去了。」
「回去了?」沙昔非听傻了眼。「跟誰?卓晉生嗎?」
「是啊!卓先生剛好在這里,就順便送她回去。」
這到底怎麼回事?沙昔非簡直呆了,張著嘴,吶吶地指著自己,說︰「那我……我怎麼辦?那一堆……一堆跟山一樣重的拉雜……怎麼辦?」
這個卓瑤未免太狠了點吧?竟然丟下她,自己跟卓晉生回去!這頭狡猾的狐狸,她早該知道!像那種看起來文文靜靜、嫻淑溫柔的女人最不可靠!
她這樣語無倫次,伙計根本搞不清楚她的意思,她干脆硬把他拉出去,指著那堆山也似的東西。
叫她提這些東西走回去,豈不累死地!
「沒關系,我幫你叫輛車子就可以了。」伙計很輕松地解決問題。
「對喔!我怎麼沒想到?」沙昔非一臉恍然大悟,咧開嘴,流氣地拍拍他的肩膀。「還是你聰明!嘿,順便借我一千塊吧!」
哪有這樣的女人,開口就同人借錢的?挪伙計撐著一張怪臉,還是很合作地掏錢給沙昔非。
沙昔非一把把錢塞進口袋里,揮揮手說︰「這賬你就算在卓晉生頭上,找他討去。」這筆開支算公差,自然報公賬,沒道理要她自掏腰包。「記住了!好了,我該回去了。」
她轉身去招計程車。一輛紅色寶馬緩緩停在她身旁,車里探出來一張膩人的笑臉,眼神寫滿巧遇的夸張欣喜。
「阿非,果然是你!」裝腔作態的模樣,裝斯文;脖子上環結著條抹布似五顏六色的花領巾,挺惡的一副雅痞派頭。
「東尼?」沙昔非驚叫起來。「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啊!」東尼王拂拂領巾,連那笑看起來都很造作。「你來了一個多月,都沒有消息,我總得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眼楮上下左右溜轉地打量沙昔非,又朝地上掃一眼,咧開嘴揶揄說︰「你看起來好像挺慘的。怎麼,那老太婆很難纏嗎?」
「別提了!」沙昔非泄氣地擺擺手。把東西一袋袋地丟進後座,再拐到前頭,鑽進車子里。「你來得正好,送我一程。」
東尼王卻對著她丟進後座的那堆東西苦起眉,歪了張苦瓜臉。掩著鼻子說︰「拜托,小姐,你去在後座的哪堆東西到底是甚麼?我這輛車子剛換,椅套可都是全新的!」
「-嗦!快開車啦!」沙昔非不耐煩地瞪他一眼。「哪,前面右轉再往前一直開就行了。」
東尼王只好乖乖地閉嘴。好歹,他也算是她的「搭檔」,又不是不了解她的脾氣。某些方面,她絕對是粗俗的,才不管甚麼格調品味,只要實在有用途。
「你最近有踫過我老娘嗎?她怎麼樣?還活著吧?」沙昔非打開車窗,讓風吹進來。
「前兩天才在「中泰」的舞廳踫過面。她看起來很不錯,氣色很好,容光煥發。」
「容光煥發?準不知道又吸了哪個男人的精血。」沙昔非粗俗地撇撇嘴,神態流露著一些悻然的刻薄。
「你別老是這麼嘴硬。其實你還是很關心你媽的,對不對?你嘴巴上口口聲聲說著不管她的死活,其實還是不忍心看她那麼拮據難過,對吧?」
「你在說甚麼?」沙昔非下意識皺眉。東尼王這家伙,就愛學知識分子的咬文嚼字,听起來礙耳極了。
「不必不好意思,阿非。」東尼王轉過險來,咧嘴一笑,眨眨眼,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
「干嘛?擺這種蠢表情?」沙昔非嫌惡地瞪他一眼。不忘又警告說︰「我鄭重再警告你,不管她怎麼對你哭窮喊餓,你絕絕對對,必定不能借錢給她!」
東尼王夸張地挑挑眉,似乎對她的警告不以為然。
「娜娜她現在闊得很,哪需要別人救擠。哪天在「中泰」遇見,她不但把錢都還我,還請我吃了一頓,出手大方得很。」
「她哪來的錢?」沙昔非覺得奇怪了。
「不是你給她的嗎?」東尼王轉過臉來反問。他以為沙昔非只是嘴硬,其實暗地里一直在資助她老娘。
「我哪來那種閑錢讓她浪費?」沙昔非一臉「她又不是白痴」的表情。「我問你,她最近是不是拼上了甚麼有錢的老頭?不然就憑她身邊那些沒骨頭的家伙,哪榨得出甚麼渣漬!」
「沒听說過。我還以為是你--」
「我又沒欠她的,有錢不會留著自己用?」
沙昔非翻個白眼,忠貞慈孝的優良品德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她是屬于土的,現實重利,甚麼恩意情愛建築在實際的柴米油鹽,而不在那些抽象虛無縹緲禮教法條中。
「算了,不管她那麼多。」她擺擺手。「她搞得到錢,算是她的木事;她愛怎麼揮霍隨她去,我才懶得管她。」
反正她們母女各行其事,各人活各人的;只要不來挖她的錢,她甚麼都懶得管。
「不談你媽,就談點正經事吧!」東尼王方向盤一轉,提起他來的目的。「你這邊事情辦得怎麼樣了?阿非?」
「別提了!」提起這事,沙昔非頓時像只泄氣的皮球。「哪個死老太婆,個性物得跟條牛一樣,不管我怎麼做就是搞不定,千方百計想趕我走。好在我們合約里寫明了只管以卓晉生未婚妻的身份在這里待兩個月即可,時間到了就拿錢拍拍走人。」
「老太婆真的有那麼難纏嗎?」東尼王興味盎然。他從來不曾看過沙昔非被「整」得這麼狼狽。
「也不盡然。這件事說起來復雜得很。」沙昔非一提起這檔事就一肚子的煩躁,埋怨到東尼王頭上。「都怪你事先沒把事情調查好,害我在這里當二十四小時的全日女工加女佣,受盡折磨外加虐待。」
「到底怎麼回事?」東尼王努力忍住笑。先前他從車里遠遠瞧見沙昔非,看她站在路旁,腳下堆滿了袋袋東西,一副小媳婦的模樣,差點沒大笑出來。以她的個性,被整成那副德性,還真不是普通的「折磨虐待」。
沙昔非掀掀眼皮,朝後座努努嘴,沒好氣說︰「喏!就是那麼回事。」
「這不過是小事一樁,沒有你擺不平的。」東尼王花言巧語地說些言不由衷的話。他知道沙昔非一肚子憋跟惱,只敢偷偷暗笑。
「其實,老太婆承不承認我這個「未婚妻」,根本不是很要緊的事;卓晉生找上我們的目的也不在此。他只是需要有個「未婚妻」的人選當做一個「事實的對象」,擋住他那個太上祖女乃女乃另外的逼婚。所以說,我的「功能」,就只是在這里晃上兩個月,制造一個印象而已。」
「就這樣?」東尼王似乎不解。「那根本也不必那麼麻煩啊!他只要找個對象結婚,事情不就解決了?而且還一勞永逸。」
「沒有那麼簡單。這件事扯起來很復雜,再加上那個卓老太態度非常堅持,搞不好她會逼得他離婚--而且,我看那卓晉生似乎也很喜歡那個卓瑤……」
「可是,之前他不是差點就結婚了?」
「那條路出了岔子,所以他才找上我們啊!也只有我們這種拿錢辦事的,憋得了死老太婆那種非人的虐待。老太婆算得精,挺厲害的,嘴巴上不說一句為難你的話,可千方百計想趕走你,要你自己受不了,知難而退。我說過,這件事扯起來很復雜。」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就照卓晉生的要求,扮演他的未婚妻,牢牢在這里待兩個月滿。我們拿的是一份酬勞,沒必要費力氣替他多想解決別的麻煩。」
沙昔非一貫現實的嘴臉。她過一天混一天,牢牢活在現實里,很實際地知道她該要的是甚麼。該她的,她絕對不會客氣;不該她的,只要有利可圖,她想盡辦法,也要把不該的變成該的,沒利可圖的,她撒手旁觀,站得遠遠的。這世上只有傻子、瘋子、呆子和白痴,才會蠢蠢地抱著親愛仁義道德的大腿。孔子曰孟子雲,甚麼天地君親友朋和世界大同,只不過是他們吃飽撐著之余打眼蹦出來的一聲臭屁。
前頭不遠過去就是卓家那幢大房子方圓外圍的勢力地帶了。她要東尼王把車子停在大門口前。
「到這里就好。要是把車子開進去,被撞見了就麻煩。」
「天啊!這地方真大!」東尼王顯然被卓家的「大」震撼到,半張大嘴,喃喃自語著。
「你不必被它的氣勢嚇到,也就只是大而已。」
沙昔非跳下車,把後座的東西一袋一袋拎出來。
「我看我還是載你進去吧!到屋子環有很長一段路,你提了那麼多東西,走起來會很累。」東尼王很義氣地自告奮勇。好歹他們是搭檔,撈的錢都三七分賬。
「不必了,省得意外惹麻煩。」沙昔非很干脆地拒絕,彎身操到車窗邊,一臉鄭重。說︰「還是那句話,東尼,記住,絕對不準你把錢借給我老娘!」
「知道了,大小姐。」東尼王以為她有甚麼嚴重緊要的事要交代,卻不料是這回事。搖搖頭,踩動油門離去。
沙昔非這才轉身面對大門,重重吐出一口氣。
長長那條路,還得像萬里長長的那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