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廚房清理干淨後,沙昔非提了一桶水和地拖到客听;掃地、洗衣、買菜,一大堆工作等著做。那個死老太婆,不累死她是絕不會甘休。
「小姐,這個我來做就好了,你休息一下。」陳嫂好心想幫忙。卓老太不許她們喊她「少女乃女乃」,可是她的身份又不同于她們幫佣的,又是卓晉生帶回來的未婚妻,只得籠統地稱呼她一聲小姐。
「美枝。」陳嫂回頭叫另一個在擦桌椅的女孩。「你先把工作擱著,幫小姐把後頭那些衣服洗洗。」
「這怎麼可以!你們也有很多工作要做。」沙昔非推辭不允。
「沒關系。這些工作我們都做慣了,應付得來。」陳嫂硬把地拖要過去。
沙昔非爭讓一下,就不再堅持了。偷偷在心里暗笑。
像這種好意,能利用就該多利用,她如果傻傻地任著挪死老太婆虐待折磨,恐怕白花花的鈔票還沒賺到,她就先累死了。
「你到那邊椅子躺一下,休息休息吧!地板拖好了,我會叫你的。」陳嫂笑得純樸又和藹。「這個時候,老太太在睡午覺;老爺和太太以及少爺小姐們也都不在,屋里只有我們,找他才好敢幫你。」
「謝謝你,陳嫂。」欺騙利用那張純樸的笑臉,沙昔非實在有點于心不忍。可是,這是她自願的,她可沒有耍甚麼不良的手段。再說,人盡其材,物盡其用嘛,能者多勞,本也是天經地義。
她心安理得地歪到椅子上,大大舒了一口氣。腰酸背痛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這件事,實在愈想愈背。也不過才拿了六十萬,和東尼王三七分賬後,只剩四十來萬,卻要在這里當兩個月的全日女佣和女工,愈想愈不劃算。
兩個月,她少說也可以解決兩件麻煩,起碼有近二十萬的收入,雖然淨收不到卓晉生給的酬勞的三分之一,可是卻自在得很,也不必受虐待。饒她那麼精打細算,這會還當真失算了。
「唉!」她重重嘆口氣,一松氣,眼皮就鈍起來,打個大呵欠,伸了長懶腰。由體內升出一股倦怠,傳到她的四肢百骸。
她往長椅側身一躺。才剛躺下,身後就傳來卓老太干癟挑剔的質問不滿。
「你在做甚麼?」那聲音真的教她夢魘。「把自己該做的工作推給別人,卻在這里偷懶。你這樣,怎麼成為我們卓家的媳婦?」
「對不起!我只是……呢,只是稍微休息一下而已。」沙昔非立刻跳起來,稍息,立正,動也不敢動,不敢造次。
陳嫂立刻趕過來,替沙昔非解釋說︰「老太太,這不關小姐的事,是我看小姐太累了,所以自己主動要幫忙的。」
「陳嫂。」卓老太不悅地說︰「我不是交代過你,不準幫她的忙的嗎?才這點工作就嫌累,一點苦也吃不了,要怎麼當我們家的媳婦?下次不準你再多事了,听到了沒有?」
「是的。我明白。」陳嫂除了說是,也不敢再多說,對沙昔非愛莫能助。
「還有你--」卓老太把話轉回沙昔非身上。「如果你對我有甚麼不滿,直說無妨,不必委曲求全;你隨時都可以離開這里,沒有人會阻攔你,但如果你想當我們卓家的媳婦,可就得遵守這個家的規矩,不許任性隨便。」
「是的,女乃女乃。」沙昔非在心中詛咒卓老太千次萬次,表情態度還是恭恭敬敬。她天天祈禱她跌倒摔跤,斷幾根骨頭、扭傷腰甚麼的,偏偏卓老太硬朗得比她還健康。
卓老太把話挑明了--她如果不喜歡,隨時可以走人,反正她擺明了就是要整死她、累死她,逼到她撒退方肯罷休;她就是要虐待她,一直到她投降為止。
只是,老太婆高就高在她即使對她這外人再怎麼不滿、凶臉,也絕不會對她惡言相向,就像她對她那種既不承認又半允的態度,她明明就想逼她自動走人,偏偏卻又用得一副管教準孫媳婦的態度,虐待都虐待得有理。
「快去把衣服洗洗,拿到外頭曬去。」卓老太瞪瞪眼,趕著沙昔非干活去。
她對沙昔非的觀感,其實沒甚麼好壞。今天若來的是別的女孩,她也是一樣的態度,總之,她卓家嫡長孫子的媳婦人選,她已經決定好。她的決定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是!」沙昔非恭敬領旨,連氣都不敢多喘。
後院里,美枝听到風聲,早已趕緊閃人。在甬通里踫到她,只敢悄悄對她遞個眼色,也是一副愛莫能助的無奈。這個家,沒人敢不听卓老太的話。
外頭陽光大好,高高的天、藍藍的風景,雲淡風又輕。美枝洗好大半的衣服半浸在一盆清澈透明的涼水中,映著涼藍的天,把長天下的世界盡給斂影在那盆透明的水鏡里。
沙昔非踢掉鞋子,赤腳踩進那盆浸滿衣服的大水盆,用力踩著,一邊打開水龍頭注入新水。天上來的水嘩啦啦,配合她踩腳的節奏,水珠四濺,濺得周遭一片濕,她自己也滿身濕。
「真是的!都甚麼時代了,洗個衣服還得跟個苦力一樣,這麼原始!」好玩歸好玩,但撐不到十分鐘,她就大感吃不消,嘴巴不禁嘀咕埋怨起來。
現在家電用品那麼普遍,哪個家庭家里不隨便擺個一兩台洗衣機的?而且流行的都是全自動的,容量大、洗淨力強,洗衣服全是機器的事,根本連根手指頭都可以不必動。
偏偏卓家這個太上祖女乃女乃,人長得古板,個性也古董死板,她嫌機器洗得不夠干淨,洗衣機洗好的衣服,堅持非得再用手清洗一遍不可。而這個倒楣的差事。自然就落在她這個倒楣的全日女佣加女工身上。
「真搞不懂那個老太婆!有錢不會享受,非得過得這麼辛苦,自作踐不可!」心情一不好,埋怨起來就不留口德。
天氣那麼好,她卻得窩在這里做苦工,實在有點沒道理。不知道她那個媽和東尼王怎麼樣了?來了幾天,她都還沒跟他們聯絡過。
好不容易,盆里殘滯的肥皂泡沫都被水濯清了。她關掉水龍頭,把衣服倒進月兌水槽,呆呆地等著衣服月兌干。
卓家的院地實在大得可以,有樹有草有水,還有小橋,在那里頭跑跑跳跳、玩玩捉迷藏,想來一定很過癮,可惜,姓卓的這家子,好像都不怎麼感興趣,偌大的庭地,放任它鳥叫蟲鳴青蛙跳,光是大得好看。
她轉了三百六十度,前後左右看看。數大就是美,這土地這麼大,換成鈔票,想必大大的一堆,美美的,光是看,就能讓人心曠神怡!
洗衣機嗶嗶叫,提醒她衣服月兌干了。滿滿的一大盆。
她架好曬衣竿。月兌掉的鞋子,她懶得再穿上,干脆打赤腳;地上被她方才濺得一片濕,赤腳踩來,別有一股沁涼。
涼涼的水氣,宛像一條絲,由足心直鑽竄進她的心田,穿梭騷蕩,直要她再也難安--她從衣服後探頭望望四野,再望望天空。
望著那麼好的陽光,那麼高高藍藍的天空--體內那些不安分的因子開始騷動起來了。她小心看看左右,傾听屋里頭的動靜,丟下曬了一半的衣服,施施然地往前漫步而去,邊走還邊抬頭甩手伸賴腰,一路吹著口哨。
她在小橋邊撿了一處樹蔭坐下來,靠著樹干。隨手拔了幾根山草放進嘴巴里,要嚼不嚼。這里離屋子夠遠,她可以放心地休息睡大頭覺,偶爾偷個懶應該不會太糟糕。
涼風徐徐吹來。午後這種風,最容易催人入夢,讓人神魂飄送。她的身子愈坐愈斜,渾身布滿慵懶。
就當她意識開始蒙-的時候,不遠的附近猛不防傳來男女類似爭吵的聲響,音波像刺一樣,害她不提防地吃了大大一驚,隨即純醒。
她懶懶地翻個身,躺在地上,稍微抬起頭看個究竟。只見卓英生抓著卓瑤,態度很急,口氣也顯得浮躁激動。
「小瑤,你不要老是躲著我。告訴我,你心里到底怎麼想?我要知道--」
「別這樣!英生。」卓瑤偏著頭,避開卓英生滿腔咄咄逼人的激動熱情。「你明知道這件事我根本無法自己作主,不要再逼我了。」委屈的神態,柔弱得恁般可憐。
看情形,是三角習題的另一道問題。沙昔非看了幾眼卓瑤,垂下抬酸的頭,重新翻個身,臉朝天空躺著。
不干她的事。她只管當做沒看到。
她跟卓瑤照面的次數不多,每次卓瑤看到她,老遠就把頭一低,文靜地走開,兩個人面對面說不到十句話。卓瑤長得就是那種文靜水秀的典型;彎彎細細的眉毛,秀氣巧挺的鼻梁,抹了一點胭脂紅的菱角嘴,以及兩只有甚麼心事淨往里藏的幽情眼眸。全身上下,罩滿了柔靜的氣質,未語先含羞;姿態如楊柳,風吹兩腮生韻柔,整個人就是那種古典文婉女子的一個活生生寫照。
英雄愛美人,大抵上,愛的就是像卓瑤這等叫英雄柔腸寸斷的美人。
沙昔非合上眼,存心睡她的大頭覺。卓英生對卓瑤的情急,偏偏一字一句清楚地傳進她耳朵。
「小瑤,你別一直避開我。看著我--」
聲音頓了一下,換上卓瑤微弱的低噫聲,大概是卓英生強逼著卓瑤看他,便扳住她的臉或下巴甚麼的吧!
「不要管女乃女乃說甚麼,我要知道的是你心里的想法。你喜歡的是我,對不對?告訴我,我要知道!」
「英生,我們別談這個了。放開我,你抓得我手好痛。」卓瑤的聲音,听起來有那麼一絲無奈。
「不!我不放!」卓英生簡直魯莽又霸道。「除非你告訴我!小瑤,我求求你!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意!」
「你要我怎麼說?女乃女乃的話,我不能不听--」
「當然可以!」卓英生情急地插嘴。「女乃女乃她太不講理了,硬要你嫁給大哥,一點都不管你的想法。小瑤,你必須把你的想法告訴女乃女乃,不能任由女乃女乃決定你的感情!」
情緒激動得回蕩,卻久久沒有回答。
四下突然靜寂起來,卓瑤顯然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她的聲音才又響起,顯得很無力;光听那聲音,就可以想像她臉上可能附帶的勉強表情。沙昔非好奇地爬起來,探頭去望。
「我們別再說這些了。好嗎?英生?」卓瑤還是偏著頭,躲避著卓英生熾熱急切的目光。「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我怕女乃女乃有事情找我。」
「小瑤!」卓英生既無奈失望,又急切地不肯放棄。「你別老是這樣逃避問題!看著我!告訴我,我要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歡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女乃女乃卻硬要把你嫁給大哥,但我絕對不會放棄,一定要力爭到底!」
卓英生信誓旦旦,差不多要把一顆心挖出來以示證明;卓瑤卻始終回避他的眼光,態度模稜兩可、曖昧不清,不肯表明她內心真正的想法和感情。
但旁觀者清。卓瑤那種回避的態度,沙昔非一看就知道卓英生大概沒指望。那個大白痴,卻一直搞不清楚狀況。
「英生,你別這樣,否則,又要惹女乃女乃生氣。」卓瑤說。
「我管不了那麼多。」卓英生為愛義無反顧。「小瑤,我喜歡你,我絕對不放棄。如果你也喜歡我,就別答應女乃女乃嫁給大哥。」
「我反對也沒有用。」卓瑤緩緩地說道。
卓英生急了。「怎麼會沒用?只要你不肯,女乃女乃她也沒辦法;只要你不願意,她也不能強迫你跟大哥結婚。更何況,大哥已經訂婚,還把大嫂帶了回來……」
他說到此,卓瑤微微變了臉色。
「除非……」卓英生語氣多疑試探,和著不確定。「你喜歡大哥?」
「我們別再提這件事了,好嗎?」卓瑤把話岔開,逃避卓英生的試探。
「小瑤,你別再逃避,這件事再這樣下去,根本不是辦法。難道你願意听女乃女乃的安排,嫁給大哥?」
卓瑤回避的態度,讓卓英生萬分的著急,遲遲地听不到他心急的答案,更使他心焦如焚。
「我不知道……」卓瑤被逼得不得不開口,柔弱無奈地搖頭,含淚紛紛。「我求你不要再逼我了,英生。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小瑤!」卓英生死不放棄。
「我不知道……」卓瑤掙月兌他,慢慢後退。低頭說︰「女乃女乃怎麼說,我就只能怎麼做。」
「小瑤!」卓英生簡直不相信他听到的,上前想挽住他的愛。
卓瑤轉身跑開,逃避著他的呼喚。
「小瑤!」卓英生一聲一聲追著,一聲一聲焦急難耐。
卓瑤沒有回頭,愈跑愈遠。
卓英生沮喪地回頭,踢踢腳底的雜草,往小橋畔這處樹蔭走來;沙昔非暗叫不好,要躲已經來不及。
「我可甚麼都沒看到。」沙昔非擺個不相干的表情,高宣此地無銀三百兩。隨手拔根草放進嘴里,索性翻身躺下,不去理他。
卓英生愣了一下。走也不是,垂頭喪氣地坐到她身旁。
「剛剛……你都看到了?」他簡直像只斗敗的公雞。
「我不是說了嗎?我甚麼都沒看到。」沙昔非只想明哲保身。
卓英生愁眉苦臉地瞅著她,瞅得她心安理不得。
她只得棄守,坐起來說︰「好吧!我看到了。只看到一點。」並且以示關心地畫蛇添足,自找麻煩問︰「到底怎麼回事?」
「就像你看到的那樣。大嫂,我--」
「不要叫我大嫂,听起來真弩扭。」
「也好。我自己叫得也覺得很弩扭,你看起來比小瑤還年輕,當情人都嫌小。」
「你這算是在贊美我嗎?」沙昔非似笑非笑。
她不小了,二十過半歲,早就已經過了被好看的男人稱贊就神魂顛倒的年紀,「畸零業」那些軟骨頭的男人,一個一個才都騙她不動。
「算是吧!不過,你的氣質跟小瑤迥然不同。」
「你很喜歡她?」
卓英生遲疑一下,才點頭。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沒有遇過比她更好的女孩。」
「可是,她是你妹妹呢!」沙昔非忍不住,提出困惑已久的問題。「我說了你別生氣。你們這樣,不是嗎?」
「啊?」卓英生反應鈍了一下。意外多于驚訝,驚訝甚于不快。「你還不知道嗎?難道大哥沒有告訴你?」
就、是、沒、有。沙昔非腦袋左搖右晃,連晃了四次。
那個該死的卓晉生就是甚麼都不肯告訴她,屁都不肯多放一個,拿她當笨老鼠耍。
「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原來你甚麼都不知道。」卓英生下意識地搖搖頭。坦然說︰「小瑤並不是我們的親妹妹,她跟我們兄弟並沒有血緣關系。」
「我懂了。不過,我還是搞不懂,你女乃女乃為甚麼死要把她和你大哥湊成一堆不可?」稍一松神,沙昔非粗俗的個性就泄露出來,忘了在說話之前先在腦袋殼里過濾一遍。
卓英生倒似沒注意,也不以為意,戲劇化地先嘆口氣,嘆得很是無可奈何。光听那聲嘆息的長度,沙昔非心里就有數,事情一扯起來,準是個長長的故事。
「這跟女乃女乃和昭茹姑姑有關。」卓英生無精打采地掃了身旁的雜草一掌。那迢迢的過去,對他的愛情無疑是沉重的阻礙。
事情說復雜,其實也不太復雜。
卓老太從小就被賣到卓夫人家,專門伺候卓夫人,兩人年紀相仿,從小一起為伴長大,所以雖名為主僕,實則情同姊妹。卓夫人嫁給卓老爺,她也便跟著陪嫁過來。
卓夫人體弱多病,便讓卓老爺將卓老太收作二房。卓老太先生了一個兒子,也就是卓英生的父親;隨後卓夫人也生了個女兒昭茹,過後不久,卻便因病過世。母以子寫貴;卓夫人過世後,卓老爺便將卓老太扶正,成為卓家的夫人。
卓老太雖然扶正,卻始終不忘自己的身份出身。她對待卓夫人生的女兒雖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親愛之中總存有一種主卑之分,態度總不敢稍有放松-越,讓格地守著傳統倫理禮法的規矩。她的思想守舊,即使身份已改,認知觀念中依然固執地守著從屬的關系;在卓老爺也因病去世後,她便堅持由卓昭茹招贅繼承家業財產。
卓晉生的父親因為意外早逝;卓昭茹又遺傳了她母親體弱多病的體質,長年臥病休養,因此,卓晉生幾乎是由卓英生的父母帶大。而因長年無法與母親如同常人般的偎暖相依,卓晉生從小的心靈中,便對體弱多病的母親有種潛藏的思戀孺慕之情。他的心目中,母親便是一切。
為了便于照料卓昭茹,卓老太從遠房親友的鄰坊中,找了個孤兒來伺候卓昭茹的起居。那女孩就是卓瑤了。
卓瑤文靜乖巧,古典的氣質和卓昭茹很有幾分相似;卓昭茹很喜歡她,似乎跟卓老太提過幾次,打算收養卓瑤,或者讓她成為卓家的媳婦。
因此,卓瑤被當作養女和養媳的身份養大;與卓晉生、英生兩兄弟,三個人從小無猜,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卓晉生十九歲時,卓昭茹病弱而逝。這以後,卓晉生便一直郁郁寡歡,卓瑤一直從旁安慰他;而對有著和他母親相似的文靜典雅氣質的卓瑤,卓晉生很自然地將戀慕的情懷移情到她身上,加上兩人從小青梅竹馬,觀望之下。兩人的感情理所當然的與日增長。
可是,卓英生也喜歡卓瑤,而且感情坦率明顯,毫不相讓。卓瑤夾在兩兄弟之間,進退不是,內心真正的感情,反倒不能說明白。尤其,卓老太更作主,漠視卓英生的抗議不滿,堅持要讓卓晉生娶卓瑤,並且繼承卓家的財產事業。
對于繼承的事,卓英生沒意見;但對于卓瑤的事,他死不肯放棄。
可不管他怎麼說,卓晉生是卓家的嫡長孫子,卓家的財產本來就都是他的,卓瑤本來也就應該嫁給他,並且由他繼承卓家的家業。
所以,卓英生三番兩次追著卓瑤,要她表明她的心跡;但卓瑤老是逃避著他的追問,被逼急了也只是很無奈地表示她只能以卓老太的意思為意思。
而後,出乎卓老太意料地,卓晉生末肯听從她的安排答應和卓瑤結婚,也不肯繼承卓家的事業。他說那是他舅父花費苦心維持經營,應該由卓英生繼承才對;他甚至自作決定訂了自己的婚事,並且將未婚妻--也就是她沙昔非,帶回卓家來。
偏偏,卓老太固執得像條牛一樣,她的堅持絲毫不因為情勢而改變。她以為卓晉生或許是因為想成全卓英生,而犧牲自己。「卓家的一切,本來就都是他的」--所以,怎麼說,她都不肯改變她的決定,堅持她的堅持。
事情就這麼僵著。
「你那個祖女乃女乃還真舍得!光這土地就好幾億的家重咧!當真就都這麼闊地要塞給你大哥!」沙昔非嘖嘖地搖頭,替卓老太這邊莫名的舍不得。听完長長的故事,她就只對財產這點感心動。
卓英生表情奇怪地瞥她一眼,似乎有些訝異她粗俗的語氣。不過,就那麼一眼,並沒將它放在心上。
「那也沒甚麼。女乃女乃說得沒錯,大哥是卓家的嫡長孫子,卓家的一切。本來就是他的。」他淡然說道︰「女乃女乃要大哥繼承家業,我是不會跟他爭的。」
「哦?你倒很看得開嘛!」沙昔非揚揚眉,揚得有些諷刺。「既然你這麼看得開,干嘛還為了一個女人,跟你大哥爭得你死我活的?」
卓英生微微漲紫了臉。「那是兩回事!財產我可以不要,可是小瑤……小瑤的事不一樣……」他漫拔著一旁的雜草,繼續又說道︰「我們三個人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一直很喜歡小瑤,女乃女乃也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卻硬要小瑤嫁給大哥,我……我……」情緒微微激動起來,吶吶地說不下去。
「你大哥他也喜歡小瑤嗎?」沙昔非問。
卓英生沉默末答。不知道是不清楚;還是礙著她的「身份」,不好實話實說。
他這樣不說話,沙昔非也不好說話。隔一會,卓英生才又開口說道︰「大哥和我,還有小瑤,我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彼此的感情也一直很好。小瑤的個性氣質,有某些方面很像昭茹姑姑,而大哥對昭茹姑姑的感情一向很深--我想……大概吧!」最後一句話,語焉不詳,不過,意思倒呼之欲出。他停一下,繼續說道︰「其實,我也不是沒想過,大哥拒絕跟小瑤結婚,也許……呃,也許是為了成全我,可是,不管如何,他根本沒必要那麼做!我不是不領大哥的情,如果他真的喜歡小瑤,而小瑤也喜歡他的話,那我……我……」他一連重復了好幾聲「我」,漲紫了臉,再說不下去。
沙昔非晃晃腦袋想了想,仔細地推敲,說︰「听你這麼說,你大哥好像應該也有那麼點喜歡小瑤--既然你說你們三人從小青梅竹馬,感情一直很好。我問你,你大哥有過甚麼表示沒有?」
卓英生想了里,搖頭說︰「大哥他很少明白表示自己的感情。不過,他對小瑤一直很好、很溫柔。」
「是嗎?」沙昔非想起那天早上模糊撞見卓瑤伏靠在卓晉生肩上哭泣的情景。拉長語調說︰「也許,只是也許,我想,你大哥真的有意成全你跟小瑤的事也說不定。」
九成九是如此。那卓晉生就像會干這種「犧牲自我」無聊事的人,他找上她扮演他的未婚妻,差不多就可以說明一切。
「是嗎?」卓英生反問得茫茫地,好像也不知該如何了。
「我只是說「也許」。」沙昔非流氣地拍拍他。「我們又不是你大哥,誰曉得他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
她這樣一直「你大哥」、「你大哥」地喊叫,態度又顯得很無所謂,引起卓英生幾分奇怪狐疑。
「你好像不怎麼在乎?」他說︰「你是我大哥的未婚妻,听見他可能心里有別的女孩,卻好像一點也不在意?好像這跟你沒甚麼關系?」
「呃……」沙昔非被他突然問得張口結舌。支吾一會,才敷衍道︰「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跟你大--嗯,我是說,我跟晉生兩個人,最重要的還是在未來。對不對?」
卓英生點點頭,輕易地就被說服。
「本來,我想,大哥不娶小瑤而跟你訂婚,或許是為了成全我,想把小瑤讓給我。但婚姻這種事。並不是兒戲,他應該不致于為此,而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而且,我看你們兩人的感情好像非常好,我也就放心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沙昔非壞心眼一時興起。「如果你大哥,晉生他真的也喜歡小瑤,那你打算怎麼辦?」她攤攤手,一副很無奈的模樣。「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雖然我跟晉生已經訂婚了,但女乃女乃的態度你也看到了,她千方百計地想趕我走,好讓晉生和小瑤結婚,繼承卓家的家業。」
這倒也不是危言聳听。卓英生沒有遲疑,神色坦然說︰「果真如此,我就跟大哥公平競爭,絕不會放棄。」
「可是女乃女乃……」
「我不管女乃女乃怎麼說!我是絕不會死心的。女乃女乃的獨斷太沒道理,一點都不問問小瑤的意思,教我怎麼服氣!」
「哦?小瑤她怎麼說?」
卓英生頹喪地搖頭。「她一直逃避問題。從小她就很听女乃女乃的話,不敢違背女乃女乃的意思;女乃女乃要她嫁給大哥,她根本不敢表示任何意見。她是個內向的女孩,有甚麼心事,盡會往自己心里藏。如果小瑤她能像你一樣,能勇敢表示出自己的意見就好了。唉!」好無奈的一聲嘆息。
「的確,她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剛剛我也听到了她說話,她也只能以女乃女乃的意思為意思--」沙昔非煞有其事地幫著卓英生傷腦筋。頓了一下,才又小心試探著︰「不過,英生,小瑤逃避你,會不會是因為--」故意再頓了一下,察看他的臉色。「小瑤她其實並不喜歡你?」
「不會的!」卓英生刺跳起來,漲紅了臉,根本不接受。「你憑甚麼這樣說?我們一起長大,時常見面聊天,年齡也比較相當合適--」
「愛情跟年齡可是一點關系也沒有。」沙昔非不急不徐地刺了一句。倒說得輕描淡寫。
「可是……小瑤一直知道我喜歡她;我對她好,她也都接受!」焦急的語調,每一句都急著印證。「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也比大哥久。而且,她有甚麼心事,不跟旁人說的,也都會跟我說。這樣還不夠嗎?」
「不夠。」回答得斬釘截鐵。
卓英生慍然地瞪著她,因為氣憤而漲得滿臉紫紅。
「我只是實話實說。」沙昔非多事惹他瞪眼,硬著頭皮說︰「不然我問你,她可曾靠在你肩頭上哭泣?」
「甚麼意思?」卓英生听著皺眉,搞不懂其中的差別。
「眼淚啊!那是最重要的。女人會投到男人懷里哭泣,那才表示她對那個男人有愛有意。」
不然,就是有意勾引那個男人,企圖博取他的同情。
卓英生臉色變得鐵青。索求認同的期待落空,一時承受不了那股失望,也無法接受沙昔非那番似乎針對他的說辭,突然生起氣來,憎惡的情緒不禁-濫開來。
他站起來,背過身,不理沙昔非。
「生氣了?」沙昔非跟在他身後,探臉過去。
卓英生像小孩一樣,賭氣地撇開臉不看她。
「別生氣了嘛!」沙昔非伸出食指劃著他的手臂。軟語柔媚,七分撒嬌。二分央求,一分挑逗。「我又不是故意那麼說的。既然你听了不高興,我以後就都不說了,別再跟我生氣嘍!好不好?」再探臉過去,求和地憨嬌。
卓英生倔著氣地又撇開臉不理她,甩開她的手。她不做不休,干脆將他的臉扳向她,硬要他看著她。他又轉開臉,她再將他扳向她。
他生氣地瞪著她;她卻笑吟吟她,雙手捧著他的臉,踮起腳尖,親吻著他。
「你在做甚麼?」卓英生驚住了。那並不是輕輕的吻;整個嘴唇包吮住了他的嘴唇,他感到了她舌頭的吸吮,十足是個挑逗的勾引。
沙昔非抿著嘴不說話,明亮晶瑩多水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睇著他;紅潤的嘴唇,那樣飽滿富彈性,鮮艷欲滴。
「你怎麼可以那樣做!你……你是我大嫂啊!」卓英生氣急敗壞地移開視線,不敢再去看那個紅艷若招的嘴唇。
奇怪的是,她這麼做,他心里一點也不覺得生氣,只是有些突然和失措。
「你放心!我並不是在勾引你,只是表示個親切的招呼。好歹,我算是你未來的大嫂嘛!」沙昔非任意謅個理由,真假不清,毫無羞色。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突然發顛的理由。
卓英生不是小孩,當然不相信那種似是而非的理由,但他又不能追根究柢,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只不過,這一來,他對沙昔非產生了不同的感受,下意識也換個角度看待她。
他本來有意忽視她,這個「突然」,成了一個強大的存在,攪亂他心扉,破壞了他內在深層的平衡。
這種變化很微妙,出于不自覺。他好像突然「意識」到了「沙昔非」這個人,而不是他大哥的未婚妻。
「怎麼了?我真的嚇到你了嗎?」沙昔非做作地張大眼楮,朝他明晃晃地燦然笑起來,不經意似的傾身靠向他。
卓英生站著不動,也沒退開,任她靠著。
「沒有。」他看著沙昔非的眼,疊著卓瑤的身影;想著卓瑤的心田,映著沙昔非帶笑的容顏。
愛情的發生在一剎間;變化也在一剎間,總是悄悄地,又復雜,把兩股酸甜,混淆成一團糾結。
「那就好。」沙昔非抬頭含笑。
這才剛開始,她決定把卓英生鎖定為目標。
她略為移開身體,淺探即止。卓英生卻突然抓住她,將她拉向自己,幫她拍落身上沾著的雜草。
「別動!你衣服上沾滿了草屑,這樣回去,要被女乃女乃看見,又有麻煩了。」
沙昔非就乖乖站著不動,任她為地拍拂。她慢慢仰起頭,順著他胸膛、頸子、下巴和臉龐的輪廓,轉而望見高高的藍天、陽光。
天氣真好啊……
她不禁閉上眼楮。這樣的天氣適合睡懶覺,真想--
好像有甚麼事情未了……
「糟了!」她陡然張開眼楮,跳起來。「我衣服才曬到一半!我得趕快回去,不然……」
不然她就毀了。被那個死老太婆逮著,又要沒完沒了。
「我先走了!」她草率揮個手,丟下卓英生,逃難也似的急忙跑開。腳步顛倒搖晃,大有隨時往下栽絆的蹣跚。
卓英生本能反射地伸手想挽留,抓了一掌空。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那上頭徒握著一掌的迷惑。
他真的迷惑了。他嘴唇上還殘留著沙昔非唇熱的余溫,舌腔里也仍然舐留著她吮吻的味道;那種殘熱和味道,蠶蝕著侵入他的身體,他感覺,仿佛全身都充滿了她的氣味。
氣味是記憶的一種媒介,一旦察覺,便無所不在。他甩甩頭,怎麼也甩月兌不了那氣味的包裹;和他的體味,融成了他感官一處神秘迷惑的記億。
***
屋子矗得遠遠的,好像海市蜃樓一樣,不管怎麼跑,永遠都達不到。沙昔非嘴里不斷地念念有辭,求神加祈禱,希望她的運氣不要太背,要是讓那個死老太婆發現她偷懶的話,那她今天剩下的時間,恐怕都不會太好過。
天氣太好,攪得她心都四下分飛了,居然把該死的曬到一半的衣服忘得一干二淨。
她連走帶跳,走著走著,不時踉蹌差點絆倒,索性就用跑的;跑了幾步,猛不防被人給拽住手臂。
「過來!」那人硬將她拖到一旁,鉗得緊緊地,力道很重,一點都不知憐香。粗魯里,帶著濃重的妒氣不滿和惱火。
她痛得擠眉咧嘴,只覺得骨頭被捏得幾乎都碎了。待看清楚「暗算」她的人後,渾身的肉痛立刻化為滿肚的怒氣光火。
「卓晉生,你甚麼意思?干嘛埋伏在那里暗算我?我哪里得罪你了?放開我!你快把我的骨頭捏碎了你知不知道?很痛!快放開我!」
「你給我老實說!你勾引英生到底有甚麼企圖?」卓晉生慣常平板的表情隨著語調的低揚起伏而陰沉猙獰。
剛才那一幕,教他撞見得大為光火,怒氣直沖、妒惱不滿之余,不免懷疑沙昔非究竟在搞甚麼把戲。
「勾引?我哪有那種魅力啊!」沙昔非悻悻地甩開他,惜疼地揉著自己的腕臂,皺緊的眉一直沒舒展過。
「我都親眼瞧見了,你還想抵賴嗎?」卓晉生妒氣惱怒實在有些沒道理。
他的情緒和反應完全是直接的,忠實地反映出他的感受和心情。他想都沒想,就沖動地上前拽住沙昔非。
「那個……」沙昔非一時語塞。真不巧,居然被他給撞見。她避開他的瞪視,眼神四下游移說︰「那也沒甚麼啊!我只是打個招呼而已。」
「招呼?說得真好。我倒沒听過有那一種招呼方式!」卓晉生冷笑兩聲,逼向沙昔非,狠狠地抓住她的手扳向外頭,臉色凶煞,橫眉脅迫她說道︰「我警告你,你最好乖乖扮演好你的角色,安分一點;更不準你打英生的主意,惹是生非!」
「你在擔心甚麼?你那個寶貝弟弟痴情得很,眼里就只有你那個寶貝妹妹,你還怕他被我勾引了不成?」沙昔非反唇相稽,語多諷刺。
她不是經常這麼不識相的,只是此景此刻,她如果不回兩句實在會很不舒服,被他用力扳扭的手也會覺得更痛。
卓晉生悻悻哼一聲,才放開她。
「你最好別對英生動甚麼歪腦筋,否則我就不饒你。」他帶著強迫命令的口氣,說︰「別忘了,你現在是我的未婚妻,我不準你打他的主意,對他亂送秋波。」專制嫉妒的口吻,真比那演戲,還要來得認真和逼真三分。
「是是是!」沙昔非無意再逞口舌,順風轉舵說︰「你是天,你是主,你是我的上帝和衣食父母。你吩咐的,我敢不听嗎?」
一席話惹得卓晉生頻頻皺眉,不過,氣氛卻緩和多了。卓晉生惱怒漸消,只不過胸腔里還殘存了那麼一點醋、一點酸、一點妒意和不是滋味。
這些篩礫殘網的情緒,最是他直接的反應,他自己倒不自覺。撞見那種荒唐的事情,誰不會生氣!
「其實,你不必杞人憂天,就算我真的想勾引你寶貝弟弟,你那個太上祖女乃女乃那兒,就過不了關。」沙昔非流氣地又添上一句。
嘴巴上說歸這麼說,但她心里怎麼想,又是另外一回事。干她們這一行的,就是要懂得見風轉舵。
事情才剛開始而已,沒兩下就玩完了,那不是很沒有意思嗎?卓家土大地大房子大,不順便勾他一下,那豈不是很可惜嗎?
「你只管給我扮演好你的角色就可以,其它的事少-嘍!」卓晉生很不客氣地橫眼瞪她。
他早該想到她會打這種偷雞模狗的主意才對!
可惡的是,她竟然把腦筋動到他弟弟身上!
沙昔非看他臉色陰晴不定,識相地不再多嘴,明哲以保身。偏偏卓晉生倒又先開口,說︰「剛剛你跟英生都說了甚麼?」
「也沒甚麼,他只是把你該告訴我的事情告訴我罷了。」沙昔非聳聳肩,看看他。突然神秘兮兮對他曖昧地笑了笑,甩甩手掌,手背拍拍他的胸膛,一臉流氣,說道︰「唷,你真的打算把你那個沒血緣關系的古典美人妹妹,讓給你一半血緣不到的弟弟?」
卓晉生一听,立刻明白她大概甚麼都知道了。警告她說︰「這不關你的事!你少管!」
「我當然不會管。不過,你這又何必呢?乖乖听你那個太上祖女乃女乃的話,跟小瑤結婚,繼承家產那不是很好?干嘛為你老弟打算,犧牲自己成全他?你這樣做,他也不見得有好處,你女乃女乃可堅持得很!再說,你那個妹妹心里在想甚麼,那還很難說!」
愛情說穿了。就是「弱肉強食」的迷宮。「供需」不平衡時,「高低階級」就出現;有辦法的就佔上風,沒辦法的就走投無路,被困死在里頭。
卓晉生狠狠白她一眼,倒沒甚麼被看穿的狠狽,仿佛自有他的打算。
「唷!」沙昔非用手肘撞撞他,曖昧地擠擠眼。「你喜歡她對吧?」
「跟你無關!你少-嗦!」回她的一雙冒黑煙的燒火煤礦眼,恨不得燒了她的厭煩不耐。
沙昔非還是很不識相,無聊又討人厭地追著-嗦說︰「我實在搞不懂,你又不像那麼笨的人,就算真的為你老弟著想,也不必犧牲到這種程度,愛人、財產都要讓給他!太劃不來了!」搖頭嘖嘖的,似乎百思不解,替他惋惜和舍不得。「而且,你也該為你那個寶貝的情人兼妹妹想!」她接著說道︰「她嘴巴上雖說著以祖女乃女乃的意思為意思,可我看啊,她那顆心不早暗暗向著你。不然,我想她也不會靠在你肩膀上對你流著相思淚了!」
「你-嗦完了沒有?這跟你沒有關系,你最好給我閉嘴!」卓晉生似乎無意提起這件事,對沙昔非一連串的臆測與自以為是,慣板著沒情緒的表情,偶爾眉頭微皺,只感覺不耐煩。「你拿錢辦事,做甚麼管那麼多?你只要好好演好我的未婚妻,讓女乃女乃死心放棄,而讓英生和小瑤結婚,並且糧承卓家,那就可以了。」
「原來,你說的「等事情辦成」,就是這樣的打算!」沙昔非恍然大悟。原先她一直覺得困惑,光是叫她在卓家待兩個月,能成甚麼事?原來卓晉生開始就算得好好的。「你當真那麼舍得嗎?你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你不是也很喜歡她嗎?」她還是不明白,轉轉腦袋說︰「不過,愛情也沒甚麼偉大,這點慷慨是可以做做度量,倒是把這些財牽也讓給你老弟,嘖嘖,唉!想想,你們卓家土大地大房子大,光這片土地就值好幾億了!想了我都替你心疼舍不得!」
說來說去,她關心的還是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又不是她的財產,也跟她無關,她還是操心得很起勁。
如果卓晉生真把繼承權讓給卓英生,又讓卓瑤跟卓英生結婚的話,那她可能就沒指望了;但如果照卓老太堅持的,把卓瑤推給卓晉生,卓晉生獅子口再大,約莫也不會完全把繼承的財重都吞了,多少也會分些羹給卓英生--沒魚,蝦也好;她再對卓英生好好下功夫,到時也是個現成的少女乃女乃,一輩子吃香喝辣,不愁銀兩。
「多謝你替我擔心哪!」卓晉生竟然笑起來,還在語調後加個譏嘲的助詞。這女人,還真不是患了普通的錢癖,滿腦子想的就是錢。「我告訴你,我喜不喜歡小瑤是我的事;我繼不繼承家業,也是我的事。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不必替我操心!」
沙昔非哪會听不出他話里那種怪腔怪調代表的意思,自找沒趣,模模鼻子說︰「算我多事。反正那也不干我的事,我沒事窮操心做甚麼,沒的自找煩惱和麻煩。」
「知道沒你的事那就好!」卓晉生像她肚子里的蛔蟲。知道她鐵不曾沒事那麼好心為他瞎擔心,看透她的心眼,警告她說︰「你別想對英生動甚麼歪腦筋,勾引他上當。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對女乃女乃他們走漏半點風聲,壞了我的事,酬勞拿不到不說,你跟東尼王以後也別想再在這行混了。」
他表情很認真,極盡威脅之能事。
沙昔非下意識退了一步。站在她面前的卓晉生,五爪金龍一樣的張揚飛舞。哪還是當時那個一身大便色土氣弩俗相、戴著一副裹了鳥屎團厚眼鏡的鄉巴佬!那時她就覺得他土得蹊蹺,好像是刻意的障眼;及後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卻沒料到他威脅起她來,這般一股陰冷的流氓氣。這個天生的大騙子,簡直比戲子還要戲子。
「你放心,那種「見義勇為」的事我才不干。」「正義」的人多半短命死得快,她不會那麼不上道。必須想別的辦法了。
順其自然也行,反正卓老太固執得像條牛一樣,不過,她還是看看情況再做打算,免得偷雞不著蝕把米!何況,梗著一個卓瑤,卓英生大概也不會那麼容易上她的鉤。
「我想,我還是再提醒你一下比較妥當。」卓晉生表情起了變化,現出一種真假混淆不清的莫測神色。「別忘了,阿非,你現在是我的未婚妻;你戀愛的對象可是我,而且,我們的關系已經非常親密,你必須死心塌地地跟著我。」
他將她的名字含在嘴里。沾了口水,再膩膩地吐出來,別有一股黏潤的感覺,充滿了做戲的肉麻。
沙昔非吊個白眼,沒好氣說︰「不必你提醒。我是「職業級」的,知道該怎麼做。」
她從來沒有踫過任何的委托像卓晉生這麼-嗦討厭的。以往的例件,她都掌握了主導權,委托人只要跟著她做,配合一下即可。卓晉生演技高,破綻少,讓她省了很多麻煩;可是,他入戲得簡直太過火,假戲真做,連帶害她只要稍為閃神,意識便不小心地混淆起幻影。
她在演戲,他也在演戲,假裝他們在相戀的一場戲。但他的表情態度,時而曖昧難測,那樣捉模不定。
「你知道就好。老是要我提醒,我也會覺得很麻煩。」卓晉生走到她面前,扳起她的臉,低頭俯視著她。兩個人俯仰相視,臉與臉對應成了一個親密的弧度。「我知道你心里在算計甚麼,最好打消那些主意。別忘了,你可是心甘情願跟著我回來,成為我的未婚妻;到時你如果不嫁給我,而去勾引別的男人,我可跟你沒完沒了!」
他學她的話,真真假假地丟還給她。煤礦黑的眼眸在燃燒,逼真地像警告。語氣的黏膩更甚,似是又非的表情認真又曖昧地難以臆測,直教人分辨不出虛實真假,猜不出他真正的意圖。明明是在演戲,牽動出的感情偏卻那麼真;做戲和真實的情態之間,尋挑不出一絲破綻。現實與舞台,已然混淆成一團,模稜曖昧得難分。
沙昔非波眼凝結,目不轉楮地看著他,想窺伺出一點端倪,但除了一把燒得隱隱約約、若有似無的人,她實在看不出甚麼。
那眼里真假有幾分?那話里虛實各幾成?黏膩又縹渺得那般難解難分。
她想他是存心作弄她的,偃息她暗里那一點苟且的心眼,教她別忘想打卓英生的主意。
「你是說真的,還是在演戲?」她看著他問,感覺到他扳著她臉的力量。
卓晉生揚揚眉,露出一抹奇特的以笑非笑,似乎在嘲笑,奇怪她怎麼還會不知道。
「你說呢?」他將臉俯得更低。
這個姿勢讓沙昔非有著不好的預感。不過一剎間,她尚未提防好,後腰便被他猛然攬抱住,將她帶向他懷中。她因他的強迫不由得踮起腳尖,腰間貼著他的身體,整個曲線成了一弧彷如在索情渴愛的半圓;那昂仰的臉龐、高抬的下巴,使她看起來更像是饑渴地索求著吻。
「別掙扎,女乃女乃在看著呢!」他抓住她抵擋的胳臂,順勢攀放在自己脖子後。雙手攬抱住她的腰,心與心兩兩相貼互靠著。
沙昔非轉頭企圖看個究竟,他搶先俯唇在她耳鬢,輕輕吹著氣,耳語說︰「你可听過,人生如戲?假作真時真亦假。真假都好,可現在,我想我是在戀愛。」
然後,一陣麻酥戰栗,如先前那清晨的灼燙,由她耳際泛燒起來,重教她微微起著痙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