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聲四起,人心惶惶。浩浩蕩蕩的軍隊隨著大唐旗幟攻破營州城外的駐兵,直朝契丹王的王宮前進,士兵們一路上謹遵主帥命令——遇契丹男子則殺,絕不留活口,全然不負肅殺軍的名號。
西門獨傲領著主車一舉攻進契丹王宮,嗜殺的性子一起,連血氣都沾上雙眼,一手馭馬一手揮舞銀刀,白光揮動間不知又百多少人頭落地。
因大唐肅殺軍到來而騷動不安的契丹王城里,一群後宮殯妃、幼兒奴婢全聚集的皇後寢宮,顫抖著身子各據一處,個個驚恐相視,不知道此戰過後自己能不能、會不會存活下來-
還是以身殉國吧-深感已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契丹族軍著實難以對抗十萬大唐雄軍,主持後宮的皇後沉穩開口,懼死的蒼白卻背叛她爬了滿臉,雙手在水袖內微顫,道出唯一能走的路。
若亡國是天命,那麼以身殉國是他們身為契丹王族的宿命。
繽妃皇子、太監宮女們相視無言,彷佛已默認亡國的事實和以身殉國的下場。
只是,由誰先開始?
這樣的一個疑問浮現在眾人交流的目光間,像是在問︰你要先自戕嗎?只是沒人敢問出口。
文弱的皇長子最後終于捺不住一群人等死的沉寂氣氛,一手指向在最角落處,宛如事非關己的不動僧人般入定坐在玉椅上的皇弟,雖然不承認那家伙是他弟弟,然而出自同血緣是不變的事實,由不得他反駁-
就由你開始!-死亡會議一個人失控,現下契丹王族長子就是陷入這般情境,-來人,賜毒酒!——
是!-有人開頭作先鋒,把矛頭指向全族人都心知肚明最沒有勢力、最被人厭惡,甚至不破全族人所承認的皇子,做奴婢的自然迎合,將毒酒送到他面前-請——
你敢!-忠心為主的護衛挺身擋在主子身前喝道。該死的一群人,要以身殉國是他們的事,為什麼要殿下跟著起哄,更何況他家主人根本無意與契丹族人同生死︰-退下!——
怵護衛……這是……皇長子的意思-被喝得心驚膽跳的婢女囁嚅道,目光不時投向下令的皇長子,尋求支持。
果不其然得到主子的聲援︰-我的話你敢不依從?怵言,你好大的膽子!——
微臣的職責是保護殿下,無論今日契丹亡國與否,除非殿下同意以身殉國,否則微臣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傷害殿下-怵言不卑不亢地道-
你……該死!-舉步踏離眾僕圍繞的區域,來到皇弟面前,那份根深蒂固的輕視就算亡國在即也不改一分一毫-夏侯焰,你怎麼說!-
無神的綠眸望向聲音處,只見一抹淡笑浮現在輪廓異于契丹族人的美顏-很抱歉,皇兄,夏侯焰無意與契丹共存亡——
你說什麼?-傾身沖上前的態勢被怵言硬生生地擋在中間,尚未亡國,他皇長子的尊嚴已被這該死的臣子玷污,-退下!——
恕微臣抗命-怵言不動如山,硬是把會傷害他主子的人隔開-
你——"
"皇兄若真決意與契丹共存亡,夏侯焰必在你死後予以厚葬,讓後代契丹子弟知曉契丹有你這麼一個忠于契丹的皇長子——
夏侯焰,你敢!——
為何不敢?-夏侯焰笑容末減,眼盲的他相信怵言定會保他周全而放心地侃︰侃而談︰-你常說我並非契丹人,是不知來自何處的野種,這樣的我又何須為契丹的亡國以身相殉?-從小便在族人的輕視下長大,現在要他如何為契丹賣命?哼,可笑!到亡國之際還不忘要欺負他,拿他為俎上肉-
你——"皇長子氣極-
契丹亡國又如何?-如果他真是父王的親生子,那也只是半個契丹人,但就算他認定自己流有契丹血又怎樣?契丹族人,甚至是父王都直指他是病故的親娘和外人生的野種,只因為他承襲母親的一頭金發和綠眼。多可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金發和綠眼是怎生模樣-
要以身殉國是你們的事,又何必拖不願意的人一起送命?敢問在場諸位,你們是真的想為契丹送命嗎?這樣的忠誠有何意義?-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一時之間,站在生與死的線上開始游移不定-
你、你妖言惑眾!-
妖言?-唉,皇兄,我只是不願你死前多造罪孽,傷及無辜-難得能說出真心話,他笑了,笑自己什麼時候不開口忤逆皇兄,偏偏挑在亡國時刻。
從古至今,在亡國之際能談笑自如的有幾人?-
夏侯焰!-該死的野種,竟敢違抗他的命令!-來人,灌酒!——
是!-僕人領命-
誰敢上前,休怪我拔刀相向!-怵言出聲喝道-
怵言,退下!-皇長子喝道,反而惹得怵言拔刀-
微臣的主子只有殿下一人,恕臣無法從命——
皇兄,你一意孤行、禍及無辜的舉止教人不敢苟同,請恕夏侯焰無法從命。怵言,帶我離開,隨便哪里都好,只要不是契丹境內——
說得好-掌聲響起,與說話聲同時出現的是整齊一致的奔跑腳步聲,轉眼間,唐朝步兵已將寢宮團團圍住-
你是誰?-契丹語一出,就見看似為首的男子勾起唇哼笑-
亡國之民還敢用契丹語同我說話,嗯?-西門獨傲倚在雕梁邊,神色自若地巡視眾人,最後將眸光落在角落虛的主僕二人上-
你……你在說什麼?-皇長子不懂漢語。
夏侯焰啟口將西門獨傲的話轉為契丹語重述-
好大的膽子!-皇長子怒道-
大膽!敢對鎮遠將軍不敬!-
西門獨傲單手擋去副將丁忠作勢上前的身子,冷眼掃向暴吼的契丹遺族-身為契丹王族竟然不會漢語,可笑、愚蠢、無知!-冷言冷語非但蔑視了契丹一族,更讓圍住王城的眾兵哈哈大笑。
這個人真壞,更有一副毒舌。嘆口氣,夏侯焰還是將西門獨傲的話一五一十以契丹語重述,再次惹來契丹皇子的咆哮-
我說過會找到你的-雖是意外,倒也讓他心情大好,尤其是在他听見那些話後。呵呵,這樣孱弱的反相下竟有一身反骨-
西門獨傲?-夏侯焰問道-
你還記得-西門獨傲滿意地點點頭-想不到你竟是王族中人——
殿下……——
無妨-夏侯焰揚手阻斷護衛擔心的話語-我和他有一面之緣-雖看不見,但听聲音便能辨別。原來他是大唐將軍-
一面之緣?-好笑,真的好笑-你看不見,何來一面之緣?-
看不見!被刺到心中最深的痛,夏侯焰只能一貫地無奈嘆笑,-你見過我便成,我看不看得見你又有何意義?-
這種委屈的口氣倒不像剛才說出一番精采言論的人了。西門獨傲皺眉,更添本就濃郁的肅殺之氣-
你……你們到底想做什麼?-插話的是不得不出聲的皇長子,盡管已經被大唐氣勢震懾得無法順利成言-
要說就說漢語-愚蠢的家伙,戰敗之民竟還不能看清事實,要他這個勝者听他的契丹話。
唉!夏侯焰在心里嘆了口氣,只得再當一次譯官,-你打擾他們以身明志——
哦?想殉國以示忠誠?-西門獨傲覺得這事真愚蠢。原來這種愚行不單大唐有,連北方蠻族也有-我成全你們——
你敢!-吐出這話的是一心護主的怵言,生怕主子會就此喪命,早知道就該先帶主子逃離營州,可他哪知道唐軍進城速度如此之快-
看來真的得為契丹陪葬了-無所謂,反正他這命來得怪奇,活著只是讓世間多一個無用的瞎子,死,又有何懼。
只不過為了從未接納他的族人陪上一條命,多少都有點不甘心-
怵言,若能逃命就逃,不須陪我一起做這無謂的殉葬,你並非契丹人——
殿下……——
契丹已亡,你也不必再奉什麼命了,能逃出這里就逃吧!-夏侯焰吩咐道-
我說一定要找到你可不是為了殺你-西門獨傲冷哼一聲,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夏侯焰-
那你……-話末竟,夏侯焰整個人突然被打橫抱起,快得讓他連抵抗出聲都來不及-
殿下!-怵言想要護主。
西門獨傲冷眼瞥向怵言,倒是挺賞識的撂了句︰-就像他說的,能逃就逃,我會命人放你一條生路——
你……-怵言被他所言震住,握刀的手遲遲沒有出招-
忠心只會換來愚行,你並非蠢人,該了解我的話意-啊,他還想到另一個理由,-還是你和那家伙一樣,不懂漢語——
我懂!-受他輕蔑,怵言被激得急吼-
很好,那就為我所用吧-
怵言瞠目,被他的話震懾得不能動彈-
將、將軍!-丁忠慌張地叫道。哪有人在戰場上招攬敵方人才的?-您、您……——無損你在軍中地位,你大可放心-西門獨傲道-
不是這事!我……——
還有什麼瑣事?-回眸挑眉,當場將丁忠凍成人柱-
沒、沒有——
那就替這些想死的人完成殉國的願望-他邊說邊抱著夏侯焰離開,無視眾人錯愕的目光,兀自下著命令︰-不準留活口——
是!-眾兵一喝,沖進寢宮展開另一場屠殺,一時間,尖叫求饒聲不斷,恐怖得讓夏侯焰閉上眼,-住耳朵。
再回神,感覺自己坐在馬背上,正在疑惑的當頭,-耳的雙手被坐在後頭的人扯開,重新听見聲音,已沒有方才可怖的哭叫求饒-
瞎眼的你就算不閉眼也看不見這一幕,何須費力-西門獨傲嗤道-
你留我活口若是只為羞辱我,大可一刀殺了我-夏侯焰怒道。
殺?-時候到了我會-
時候到了?夏侯焰的劍眉攏起,看不見的眼轉向身後,微啟的口在吐出話而被西門獨傲打斷-
你叫什麼名字?——
夏、夏侯焰-突然被問及姓名,夏侯焰愣愣地答道-
幽靜如水,焉能成焰?-夏侯焰,多不適合他啊!-
你……啊!-
韁繩扯動馬轡,天山寶馬前蹄一抬,教夏侯焰整個人順勢躺進身後寬厚的胸膛,尚未從驚嚇中定神,便又領受馬兒奔馳的劇烈顫動,連話都說不出一句。
到底他打算怎麼處置他?夏侯焰暗自思量。
碧綠的眼眸連自己身處何地都看不見了,更何況是未來?夏侯焰淡淡自嘲,心驚膽戰得很難再有悠然的神情。
一聲嘶鳴劃破晴朗日空,噠噠不停的馬蹄聲隨之停止,夏侯焰仔細聆听身邊的聲音,听見潺潺流水聲、樹葉枝-摩擦的——聲和背後西門獨傲沉穩不變的呼吸聲-
這里是哪里?-夏侯焰開口問道。
西門獨傲不理會他的問題,自馬背上落地,伸手抱他下馬走至湖邊。
雙腳踩進冰冷的水,夏侯焰慌得抓住他的雙臂,-這里是哪里?——
這麼膽小倒不像方才在朝陽城里說重話的人,夏侯焰——
你……-沒料到他會有此調侃,夏侯焰愣了下,不知如何因應,他根本不懂他讓他活著是為了什麼,更不明白他為什麼帶他到這里-
把一身羶味給我洗干淨-西門獨傲下了道命令,不等他反應便將他丟進冰冷的湖里。
時臨六月,北方也只不過是微暖而已,湖水冰得令人打顫,轉眼間,夏侯焰已經臉色蒼白、雙唇泛紫,兩手不住地摩挲手臂,縮著身子抵擋源源不絕的寒意。
冷、好冷……-這、這樣對我……很有趣是嗎?欺凌一個看不見的瞎子,原來你大唐也不過是教化末開的……蠻族——
原來不是膽小如鼠-西門獨傲哼笑,月兌下御賜明光甲及軍服,果身跳進湖中,任冰冷湖水如針刺進骨子里。
暖意近身,夏侯焰直覺就是伸手探去,在觸到西門獨傲溫熱剛硬的胸膛時又立刻縮回手-
你下來做……-話未完,夏侯焰已經被兩只粗壯的手臂圈在剛剛不小心踫到的胸口,愣得忘了自己要問什麼,-你、你……——
我怎麼?-西門獨傲的視線落在只看得見發頂的人身上,-本將軍只有讓人服侍過,還不曾服侍過人,你該覺得慶幸——
啊!-下一刻,夏侯焰忙著阻止試圖解開他身上衣物的手,看不見的他只能胡亂一抓,抓到一只手算是一只,-你做什麼?——
你不洗我只好親自幫忙-西門獨傲說得好象自己很委屈似的,掙開夏侯焰根本算不上箝制的手,忙著解開他的衣物-
你、你……-夏侯焰臉上一紅,急得大吼︰-西門獨傲!——
看來你不像外表般孱弱-很好,省了他許多事-
住手!-救不了自己的衣服,轉眼間,他身上已不著一絲一縷,伸手向四周湖面搜尋,卻抓不到半件衣物蔽體,他狼狽地咬緊嘴唇忍受這折磨和羞辱,不發一語。
失神的綠眸染上火紅怒意,如瀑般的金發覆蓋水面上的身子,完全不知自己此刻的風情有多魅人-
你也會生氣-還以為擁有天人般的外貌合該就有大人般的性子,沒想到他也會像凡人一樣動怒。掬起耀眼的金發,西門獨傲知他看不見,放心地低首將唇壓在掌中的發上。
夏侯焰轉身背對他,仍舊不發一語。這般的羞辱比要他為契丹殉國還糟,他真的後悔,後悔為什麼逞一時之強堅決不飲下那杯毒酒,如今才會落得遭人欺凌至此的下場!
一只手從身後攬上他的腰身,打斷他的思緒,他急忙握住腰上的手使勁拉開,偏偏又比不上西門獨傲的力道,徒勞無功地做無謂掙扎-你做什麼?——
替你洗去一身羶味-西門獨傲說,另一只手也張狂地撫上夏侯焰的身,傾身湊近他細聞,-你身上沒有契丹人慣有的羶味,反倒……有股香味——
你、你走開!-
他當他是什麼?這姿態、這般親昵的舉動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為何留你活口?-
瞥見他忽然變得更蒼白驚慌的神色,西門獨傲扳過他面向自己,欣賞他錯愕慘白的表情,彷佛欺負他是他目前最大的樂趣;夏侯焰的臉色愈慘白,他眼里的笑意愈盛-
你……你……-夏侯焰冷得說不出話來-
我找到你,所以今後你夏侯焰只屬于我西門獨傲一人所有-
夏侯焰冷得听不出說話者的話是否是認真的,但這句話卻就此命定夏侯焰的未來。
湖水依舊寒冷,卻敵不過西門獨傲這麼一句話。
打從心底發起的顫動,讓夏侯焰忘了自己此刻正果身浸在冰冷的水里;比起冰水,西門獨傲的話更讓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