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滾滾翻騰的黃沙,陣陣叫囂的北風,兩軍對峙各據一方,為首的大將似有默契般地隔著一條涓流對望,任兩方旌旗飛揚,許久,似相互凝望又似彼此衡量,雙雙均企圖看出對方的弱處加以擊殺。
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末已——兩將身後是一時間無法細數的兵士,有老有少,個個執刀張弓、殺氣騰騰,卻又異常地靜謐,氣氛詭譎。
須臾,兩軍大將高舉手上閃著銀光的大刀一喝,座下的馬匹驍勇沖向敵陣,牽引震天的嘶殺叫陣聲和身後緊跟著舉刀揮舞的步兵舉步沖向前,就在一方先行踩過涓流時,仿似已注定了孰勝孰敗一般,大軍壓境有如豆象踩輾腳下的一群螞蟻,互不留情的砍殺于焉開始。
若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鮮血染紅大地,差點就教人忘了原先土地的顏色,坐在馬背上的兩軍為首者,眼中只有對方,全然將對方看作自己的敵人,為了除去這敵人,必須排除擋住他路的兵士,舉起利刃砍殺前來擊般的小小士兵,兩將的眼中只有彼此。
終于,將與將之間只有一個馬步之隔,雙雙露出詭異的笑,沒有吆喝聲,馬匹已受主人命令向對方沖去。
銀光交擊出紅色火光,一方吃力接下,一方冷凝微笑以對,孰勝孰敗僅一招間決定。
忽而一方俐落地閃過銀刃,一方將首末意識到情況生變,甚或可以說在他還來不及感覺到痛時,便見自己的頭顱和身體分家,視線愈來愈模糊不清,被急急奔逃的士兵踩在腳底,想呼喊已無能為力,竟成一壞黃土冤魂!
得勝的一方將領冷笑末減一絲一毫,更因己方的勝利而狂笑,招來隨侍的副官,接過恭敬遞來的大旗,狠狠插上敵軍敗將從馬上掉落的尸首,狂妄的笑聲作為歡送敵人潰不成軍撤退的賀禮,諷刺且張狂。
黃沙依舊滾滾,北風依舊叫囂,然一將功成萬骨枯,敗將末有功,更留有一身恥辱,死後史家留何評價已不可知,只知在戰後的黃土地上,血河取代涓流,數不清的尸首替代倚流而生的矮草,夕陽與血同時染紅大地,勝利的旗幟在風中飛揚,寫著勝國之名——大唐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幽州,亦稱範陽,為感唐扼制東北咽喉的重地,而盧龍鎮則為扼守東北之軍事重鎮,亦同時控制東北與大唐百姓之交易,故雖名為軍事重鎮,也因地近北族蠻夷而成為南北貨交易之商業重鎮,繁華榮景與江南蘇杭無異。
雖為重鎮,亦難免有異族人打糧草之事情發生,其中尤以契丹人為最。每逢秋收,家居近北之百姓必遭其搶奪收成,但自從西門獨傲被冊封為範陽節度使以來,打糧草之事逐年減少,西門獨傲之名于契丹族人耳里,與食人猛獅無異,因此,近幾年東北再無征戰,百姓得以安定。
西門獨傲,官拜範陽節度使,冊封鎮遠將軍,其功跡非一時間足以道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故唐朝皇帝將東北十萬大軍交子他手,鎮守邊疆以防奚、契丹二族南下侵擾大唐百姓。
然,擁有重兵必定忠于唐主嗎?
這個疑問始終盤旋在副將丁忠心里,只不過他沒膽去問,主子的性情捉模不定,就像到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從一介小兵忽而受他拔擢成為副將。
昂首闊步向將軍府主堂,右手握著遠從長安城傳來的急令,他的臉色不見一絲急迫,長年征戰,早將他的性子磨得冷靜-
敢稟將……哇哇……-昂首闊步僅止于跨過主堂門檻,取而代之的是踉蹌步伐與慌張,磨得冷靜的性子此時似乎沒啥用處,咚的一聲,丁忠雙膝跪下-請、請將軍恕、恕罪!丁、丁忠不是有意要……-
低沉的笑聲和嬌笑的女聲在主堂里回蕩,丁忠拗黑的臉此刻是紅成一片,連抬頭都不敢。
主堂之上唯一一張象征兵權的高位,現下正坐著將兵權懸掛在身、將幾乎半果的女子擁在身上的主子。
天!這里是主堂,是將士們有可能經過之地啊!丁忠在心里直呼,瞧見這光景的自己會有什麼下場……想了想,丁忠心里不禁發毛,主子會怎麼懲罰冒犯他的人實在沒有人拿捏得準-
下去-比笑聲更為低沉的命令慵懶出口-
是!-丁忠得令,心下正慶幸主子不怪罪于他,立刻彎身向後退-
不是你-低沉的聲音帶有淡淡的笑意,把丁忠的緊張和慶幸看成一出有趣的鬧劇-
啊?-丁忠訝然抬頭,只見半果女子早已不在主子懷里,才知道被斥退的人是她不是他-
進來-與先前女子歡鬧的男子外衫大開,露出一看便如是練家子的厚實胸膛,他連整衣都懶得,完全不在乎自己凌亂的樣子會給部屬什麼樣的想法-
是-就知道自己躲不過,丁忠哀怨地想,已經做好掉腦袋的打算,幸好自己孤家寡人一個,不會禍及其它人,-丁忠自知有錯,請將軍降罪——
長安傳來什麼消息?-西門獨傲只手撐額,完全沒有怪罪他的意思,佣懶低沉的嗓音問傻子丁忠-
呃?-一時意會不過來的丁忠愣在當場。
堂上冷然的眼朝階下跪著的丁忠掃一眼,薄唇緩緩開啟︰-你以為我會為一個沒有價值的女人責罰能上場打仗的你?——
丁忠不敢-
西門獨傲勾勾食指,-把手里的傳令交上來-
丁忠步上階梯,恭敬地呈上傳令,立刻退回原地跪下。一會兒,低沉的哼笑在自己頭頂響起-
又有仗打了-先前冷如寒霜的眼中忽而閃動興奮的精光,唇角斜挑,彷佛多日末曾進食的野豹今日終于見到獵物般,流露出饑渴與迫不及待的強烈氣息。
這嗜血的模樣,讓丁忠打從心底起了寒顫。
老實說,他很怕見到主子有這種表情,跟在主子身邊多年,雖仍模不透主子的性情,但至少也知道當見著主子露出像現在這樣的表情時,就代表北方邊境將有戰事發生,而且絕對是一場慘絕人寰的殺戮。
主子對敵人不留活口及斬草除根的作法,讓他們範陽軍在民間又有個-肅殺軍-的名號,就不曉得堂上的主子知不知情了,但丁忠推測向來沒有任何事能逃出他盤算的主子定是知道,而且樂在其中-
敢問將軍,這回我們的敵人是……——
契丹-西門獨傲簡短道︰-皇帝的意思是要我攻潰契丹,一統北方-
是他太多心嗎?丁忠偷偷抬眼瞧主子的表情,斗膽地問︰-將軍為何面露不悅?-
不悅?-到底是跟我多年,丁忠-西門獨傲起身步下階梯拉起他,徑自往外走。
丁忠自然緊跟在後-
如果擊潰契丹,對唐朝皇帝而言是一項可名揚後世的功跡︰但于我……這並不是我所想要的結果——
將軍?——
如果取下契丹……-西門的傲突然停在後園花叢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根本無心賞花,但他似乎故意使人有此錯覺似的將目光落在綻開的杜鵑上,這份假象的優閑,隨著他勾起的唇角與吐出的話語在一瞬間冷凍成霜-以後還有仗打嗎?——
將軍……-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的丁忠——開口,老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就當是我說笑-西門獨傲冷眼瞥向副將。當年一眼看出他是可造之材而破例提拔他,只可惜他太忠心了,才會三不五時被他隨意的一句話給嚇呆。
丁忠頷首以對,可是在見到主子摘下一朵盛開的杜鵑揉碎在掌心時,他就不覺得主子剛才是在說笑-
不用跟來-西門獨傲轉身向馬廄,頭也不回地離去。
丁忠得令,留在原地,目光落在被主子毫不憐惜丟在泥地上的杜鵑花。有句話叫-辣手摧花-,是不是在說主子的行徑?
更何況,有哪位臣子會稱當今聖上為-皇帝-或-大唐皇帝-的?
之所以會疑心主子對大唐的忠誠正是因為這樣啊,丁忠瞪著殘花,腦子徑自陷入思考。
當聖上封主子為範陽節度使、冊封為鎮遠將軍領兵到幽州駐守時,他確定自己看見主子臉上的笑意;還有到這兒之後主子完全不把聖上放在眼里,一律以-皇帝-稱之的行徑,要他不懷疑主子對聖上的忠心都不成。
可是,雖然無視遠在長安的聖上,主子卻也沒有擁兵自重的舉動啊!就是這點讓他遲遲不敢認定主子有反叛之心,明明不將當今聖上放在眼里,卻又事事依聖上旨意出征打仗,阻止奚、契丹南下擾民,他真的不懂主子心里在想什麼。
主子到底是忠于大唐還是有謀反之心?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滾滾黃沙,陣陣煙塵,北方景色說蒼涼也還不至于,但要說它繁華,又不若長安、江南的情景。只能說,因為長年累月的戰與守,讓幽州自有一股活絡的氣氛。
御賜的天山寶馬飛快奔過馳道,沖出軍營,不一會兒便來到山脊,放眼望去,如巨龍似的屏障映入眼簾,是各朝各代為因應北夷南下而建的長城。每一個朝代,只要有北方異族,這巨龍便不斷延長,大唐也曾差遣過數萬名百姓前來建此屏障。
若說這條巨龍之于他西門獨傲有何益處,只能說它讓他能站得更高,將北方景色一舉收入眼底。
又百戰打了。不以為上回將南下打糧草的契丹人擊殺得潰不成軍,趕回北大荒後就沒有機會再戰,想不到大唐皇帝還會下旨主動宣戰,呵呵,接下來的日子不會無聊了。
身為唐朝名將之一,西門獨傲自認沒有什麼忠與不忠。當初投身軍旅原因無它,只因它是唯一一個可以殺人卻不必負任何罪罰的地方,是以,投身軍旅對他而言無疑是如魚得水。
經年累月的征戰,再加上嗜殺的性子,讓他在短短兩三年內便躋身為二品將軍之列,然這並非他本意,他要的是一個不需理由便能殺人的場合,身封將軍就代表待在難有戰事的長安城時日多,而親赴戰場的機會少,眾人求都求不來的榮華富貴與閑適安逸在他眼里遠比不上範陽年年不斷的戰事。
當大唐皇帝听信李林甫之言以鎮守北方為由調他遠離朝廷時,雖說他向來不滿李林甫巧言令色、三番兩次拉攏他的卑劣行徑,但這回李林甫因嫌隙而向大唐皇帝諫言調他離京,坦白說,正遂了他的心意。
他不在乎大唐是否能永世不朽,也不在乎當今聖上是不是漢人,他在乎的是有沒有戰場能讓他生存。當鮮紅的血染滿手握的大刀,甚至濺上他的臉、流進他的眼時,只要能證明他仍活著,管他血不血腥。
黃沙依舊滾滾,煙塵仍然陣陣,卷起漩渦似的飛沙,西門獨傲-起眼擋住襲來的沙塵,黃澄澄的沙如一帶布幕,將過去歷歷呈現在他眼前——
一名婦人發了瘋似的披散著原先烏溜、總是梳理整齊的發,髒了一身原本光潔高貴的裝扮,縴縴玉指指著一個孩子,水樣的雙眸似見著妖怪般的瘋狂,櫻唇逸出恐懼之語︰鬼之子……你是可怕的兒的孩子!不是我的兒子,不是!不是!-
該死!-西門獨傲低咒一聲,蹲子,跪倒在沙地上,雙手抱頭痛苦地低吼︰-滾!
不準再煩我,快滾!-
他的聲音痛苦得恍似身受重傷瀕臨死亡的哀兵,一反在眾將士面前的冷硬無情。現在的西門獨傲用不著一把刀,一支匕首便能教他送命,斷了大唐的北方屏障-
誰在那里?-陌生的語言闖入西門獨傲嘶吼的天地,將他從失控的回憶中猛然震醒-
誰?-西門獨傲手握刀柄循聲探去,終于在數尺外難得的湖水邊發現聲音的的人。
大刀一揮,停在距離聲音主人幾-之外,沒有西門獨傲一貫會听見的尖叫求饒聲,刀鋒前的人甚至連自己差一點就命喪他刀下的警覺都沒有。
西門獨傲不得不停下殺式,眼前所見的人令他錯愕失神。
金色的頭發!他從末見過有哪個人擁有一頭如黃金般的頭發,還有翠綠如玉的眼楮,普天之下有哪個人能擁有這樣一對特異的眼楮?
還有他那乳白膚色——漢人向來膚色梢黃,只消在日陽下曝曬須臾使成黜黑;而眼前的人不是,就他交戰的經驗看來,眼前陌生人的外貌並非契丹人,那他到底來自何方?
可說他不是契丹人,他身上卻又著契丹服飾。
他到底是誰?-
怵言?是你嗎?-仍然是西門獨傲听不懂的語言,像在問來者何人似的,在半空中揮舞的雙手無力脆弱地表明自己看不見。
西門獨傲終于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一個契丹瞎子。
但是契丹人不可能有金發綠眼的容貌,-起眼審視從末見過的外貌,西門獨傲想起曾听人提過怛羅斯人多半有可怕的金毛和具妖力的綠眼,難道……-你是怛羅斯人?-西門獨傲問-
不是怵言!-金發綠眼的人慌了起來,既不是他認識的人。又不自報姓名,他的一顆心更慌了,雙手在地上胡亂模索著,好不容易探到身邊的樹枝撐起自己,才走幾步就跌倒在地,很是無用。
即使如此,他還是半爬半以手探路想逃開-
你要逃到哪里去?-半是好奇他的長相,半是覺得有趣,西門獨傲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發現掌中的腕細小有如女子,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孔異于漢人,卻輪廓分明、格外清麗;要不是他身著契丹男子服飾,他會以為他是名女子。
有意思,這樣一個絕麗出塵的——契丹瞎子-
放、放開我!-是誰抓他的手?是誰在他面前?怵言呢?他人到哪里去了?-
怵言!救我、救我!——
你會說漢語-听見那句-放開我-,西門獨傲揚起唇角-很好,省下我問話的時間。
說,你來自何方?是契丹人還是怛羅斯人?——
我……——
公子!-一聲吆喝打斷西門獨傲的盤問。
眼前男子露出令西門獨傲不悅的放心神情,身後急急的腳步聲又讓他不走不成,在戰事未明前如被敵方發現,只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會找到你的-臨走前,西門獨傲無視那廂是何神情,徑自說道︰-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你……-到底是誰?無神的綠眸看似掃過眼前的景象,卻看不到一草一木,是慌得忘了自己的眼自小時候一場意外後便沒有作用-
公子!-呼喊聲一次比一次近,讓西門獨傲不滿地鎖起濃眉-
你是誰?-找回自己的聲音,雖然還是顫抖,但他勉強自己問出口。
西門獨傲破天荒地回答了他︰-西門獨傲,記住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