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四面八方的恭賀人潮散去後,僅剩下兩人的盟主廂房內,淡淡圍繞著的,不是勝利的喜悅,而是一片低落到谷底的愁雲慘霧。
「為何使出那一招?」開陽頭痛欲裂地問︰「一時手癢?或是忘了這些年來你的日子過得有多困苦?還是你早忘了你身後還欠了一的債?」
「日後,我會努力打工養家餾口,不會餓著妳的。」內心後悔萬千,卻已挽不回過錯的斬擎天,在大會閉幕之後,早已在心底天人交戰了好幾回,也痛苦地體認到,他又得再餓四年的這噩夢。
她感慨地搖首,「那還不如由我來救濟你來得快些……」
「妳以為妳錢多得像一號房的一樣?」像他這種永遠都填不滿的錢坑,大概也只有家里像在堆銀山的步青雲才能罩他吧。
「我想應當是相去不遠。」向來她的錢財都是由朝霧負責的,至于進宮這些年來究竟在陸字號錢莊里存了多少,說不定朝霧一時間也搞不清楚。
斬擎天听得滿心的不平衡,「在宮中下棋能賺那麼多錢?」他這個出勞力的和她這個出腦力的,行情差那麼多?
「當然能。」誰像他清清白白得跟白紙一樣,哈都不收?
他把公私分得很清,「就算是那樣,那也是妳辛苦鑽下來的錢,我可不能用。」他擺擺手,頑固地認為他要用來濟民的那些,還是得靠他的雙手親自賺。
開陽沮喪地趴在桌上,「存心想餓死我……」不要啊,饅頭饅頭又是饅頭。
「振作點。」
「早知道就不巴住你了……」她恨恨地看著自己當初鑄下大錯的手,當時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腳那麼多,她干嘛誰都不挑偏偏選中他的?
「別抱怨了。」坐在床畔的他拉過她的手,在將她拉來面前後兩手環住她的腰,兩眼瞬也不瞬地瞧著她的頸間。
再次當上他最想擺月兌的武林盟主,他心底不是沒有懊悔的,可他卻不能不承認,他很感謝那時他出手夠快,不然他心中的懊悔恐將成了一輩子也挽不回的遺憾。若是當個窮苦的盟主,是換取她能像此時這般留在他身邊的代價,那麼,他願換,也願付這代價。
因他無法想象,往後在听著滿山蟲唧的清夜里,懷中少了她一人的溫暖後,他該如何張著眼面對再也與以往不同的落月與曉星。
他又該怎麼去適應,在已習慣了將眼眸停駐在她的身上後,失去她時,那份目光無處可棲的流離感。
「你怎了?」開陽模不著頭緒地瞧著他發呆了一會兒後,突然小心翼翼親吻著她喉際的舉動。
「我只是想告訴妳,別感嘆了,妳這輩子是跟定我了。」他抬起頭來,對她笑得壞壞的,「在全武林都知妳已是我的未婚妻後,妳就別妄想妳還能換個未婚夫了。」
她不滿地拉著金鎖片,「我要告訴他們,是你這個盟主大人拐騙我這無知的良家婦女的。」什麼金鎖片是用來防蟲的?江湖險惡啊,尤以她身旁的這尊武林盟主最惡。
他的指尖、心滿意足地滑過鎖片,「妳以為妳與我,在外頭誰做人較成功?他們到時信的會是妳還是我?我辛苦經營這麼多年來的信譽,是很禁得起考驗的。」
開陽沒好氣地轉過身,他卻五指緊緊與她交握,款款地將她拉回來後,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笑意,不說也不動地與她眉眼齊對,令她當下忘光了先前她在賭氣些什麼。
有若絲絨滑過耳膜的性感低嗓,在他吻過她的耳垂時,如條潺緩的小河悄悄流進她的心坎里。
「真有那麼後悔嗎?」
懸在她面前令她屏息的俊容,簡直就像是在挑戰她忍耐的底限,令忍不住為此動心的她,很想一古腦地就這麼栽進里頭去,忘卻女人該有的矜持或是顏面,也唯有在這時,一反平常月兌去了貧困可憐的現實外衣後,眼下的他,才是她心中貨真價實的魅力盟主,而不再是那個總掛張苦瓜臉的悲情男人。
「你太卑鄙了……」順著他吹拂的熱意,自她耳際一路往下竄去的陣陣酥麻感,逼著她承認,她其實很容易降于類似色誘那類的撩撥。
「這方面又不需講究仁義道德。」他慢條斯理地吻著她,徐徐摧毀著她愈來愈薄弱的理智。
「這是什麼?」開陽一手抵著他的胸口,在發現里頭有異物時,好奇地拉開他的衣襟。
「……侯爺夫人要我轉交給妳的信。」熱情轉瞬間飄忽至遠處的他,有些不情願地將信交至她手上。
低首看著她在閱信時,面上隱隱藏著的笑意,斬擎天別開了目光,起身到一旁收拾起他們的行李。開陽在將信閱畢後,若有所思地瞧著他刻意背對著她的沉默背影。
「你不問問我,這信里寫了些什麼?」
「妳有心瞞我,我怎會問?」他還是沒有回過頭,動作利落地將兩人隨身的行李收拾好。
他並不是個不識心機的尋常武夫,他只是選擇了不看也不過問,只因為她有心要躲也不讓他探看……想起這一路上他是如何裝聾作啞,只是一徑地想保全她與她的秘密,總覺有愧于他的開陽,有些不忍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盟主大人……」
然而他卻揚手止住了她接下來的話,以一如以往的口吻淡淡地道。
「無論妳想做什麼,我希望妳能把我的話記在心上,而不只是听听而已。」
聆听著他話里略帶寂寞的聲音,開陽不得不承認,這個溫柔又滿心正義感的男人,他像是片朗朗無垠的天際,之所以會躲藏了幾朵不該有的愁雲,全是因她之故。望著他逞強又體貼的背影,她深吸了口氣,一股不知打哪來的沖動令她捉住他的兩手將他給帶至床邊,一骨碌推倒他後,她隨即跳坐至他的身上。
再次被同一個女人推倒的斬擎天,在她主動低下頭吻上他的唇時,將十指探進她的發里將發髻拆散,以指尖纏繞著那光滑的發絲,也以舌尖糾纏著她欲走還留的吻,隱隱約約地,當她的氣息愈來愈紛亂急促時,他感覺到原本捧著他面頰的雙手,焦躁地逐漸往下挪移至他的胸坎,他索性側首吻得更深,一掌覆上她的腰際,猶豫了片刻後,即拉扯起她腰間的腰帶。
帶著一群人前來的天機,大剌剌一腳踹開房門,適時地潑了門里門外許多人兩盆冷水,並在一片寂然中,毫無愧色地問。
「打擾到你們了?」嗯,這個姿勢不賴。
「……有事?」交纏在床上,女上男下的某兩個人,不能動彈地轉首齊看向一臉不懷好意的壞事者。
「我是來告訴你們我要回家了,還有,南宮道叫你們這兩個倒霉二人組也快些滾回有間客棧去,這是車馬費。」無視于眼下的情況有多尷尬,天機大步走入房內將一小袋碎銀擺在花桌上。
「感謝你的大力相助,可以請你出去把門關上了嗎?」幾乎可說是整個人都趴在斬擎天身上的開陽,在他站在原地遲遲賴著不走時,僵著身子,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該擺出什麼表情。
天機富饒興味地一手撫著下頷,「啊,別理會我的存在,繼續繼續。」
「天機……」被壓在底下的斬擎天,在外頭看熱鬧的人愈聚愈多時,面色鐵青地向他警告。
「開陽,下回妳還想下棋的話,別忘了來武棋院找我,我一直都很想找個機會報仇的。」差不多滿足了這陣子被使喚的怨惹後,天機心情輕松愉快地踱回門邊,而後轉過身對開陽眨眨眼。
看著聚在門口圍觀的眾人,面上不可置信或是覺得她太過大膽的神情,開陽不得不佩服天機真是會挑時候來掃盡她的顏面。
「你已經復仇成功了……」
辛辛苦苦地遠赴武林大會這一趟,收獲並不豐的斬擎天與開陽,只自南宮道那邊得到了安慰成分居多的寥寥車馬費,但沖著斯擎天連任五回武林盟主的名號,與他長年在江湖中行善的名望,在會後他們卻意外地發了筆小財。
為求保住美名的武林各大家,在他們離開盟主山前,特意為斬擎天舉辦了個恭賀的酒宴,在宴上,他倆額外收了一堆預祝他們成親的賀禮還有禮金,使得原本就兩袖清風的斬擎天,破天荒地自武林大會結束後,有著一堆不得不去租輛馬車才能載送的禮品;負責點收禮金與理財的開陽,則是打算在他們回程的路上,找間陸家當鋪,將那些值錢的賀禮全都典當,好讓他能如願地一路救濟眾民回家。
可在這一日,在他們距離蝕日城只剩兩座山頭,只要跨過了官道即可來到天子腳下時,在荒原上駕著馬車的他們,卻因一位意外的訪客不得不暫時終止他們原本的計劃。
自官道一旁襲來的猛烈刀氣,成功地將馬車從中劈成兩半,亦毀壞了他們唯一的載貨工具。趕在刀氣抵達前就已抱著開陽躍下馬車躲至道旁的斬擎天,在命開陽躲至一旁別礙事後,一點也不意外地瞧著自暗處走出來的南域域主樓倚南。
怪不得,他總覺得早在大會之前這家伙就有古怪。
晚宴那晚,自這家伙以指扣住開陽腕際脈門起,他就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若只是普通的輕薄,也不需如此,即使這位仁兄再如何花名在外。後來他才听南宮道說,樓家每一代莊主皆自幼習醫後,他更是由衷地感到可疑。
「你與北域盟主是同一道上的?」斬擎天扳扳頸項,大致已推論完那日在大會上,他們在他面前連手耍了什麼把戲。
樓倚南倒是挺瞧不起另一個同伙的,「他太沉不住氣了。」
「換句話說,大會那日,為了不讓我起疑心,你刻意敗給我?」原來除了封浩那個攪局者外,在場害他被迫又當上盟主的還另有兩人。
「比起什麼都不值的武林盟主封號,她的人頭值兩箱黃金,我總要懂得取舍。」樓倚南緩緩將兩眼掃向站在他身後遠處的開陽。
斬擎天面無表情地問︰「何時起,身為域主的你也滿是銅臭味了?」當上盟主以來,他從來都不敢奢求他人也能與他一般,在有了地位後能不計名利,只是他沒記錯的話,樓氏一族的山莊,這些年來雖是落魄了些,可仍是南域里最大也最最受敬仰的大族,真犯得著為了兩箱黃金而賠上整座山莊的聲譽嗎?
「當這個域主身後有著一座山莊期盼著他養著,當他不滿足于域主這個身分與地位,這時,銅臭味不僅是香的,更是你這種只會拯救世人卻一貧如洗的武林盟主所不懂的甘美和——」
為了現實不得不低頭的樓倚南話都還沒說完,一道朝他面門掃來的刺眼銀光,逼得他不得不在閃躲之余,趕緊拔刀出鞘,擋下另一記冷不防來襲的劍擊。
一路上看慣斬擎天是如何對付敵手的開陽,看不過去地搖首。
「我說你啊,就算是殺手也有他行凶的理由的,你就不能稍微尊重他一點,好好的听他把話說完嗎?」沒耐性。
「誰曉得他還得唆多久?」斬擎天不給情面地施展出他不願在大會上展現的真功夫,劍劍鎖喉地朝他攻去,「主使者是誰?」
有別于武林大會上,處處制肘也不敢拿出真功夫的困囿,像是闖出牢籠的斬擎天,再也不壓抑地使出家傳驗璣劍法,僅以無處不在的劍尖,即抵住了一回又一回朝他砍來的刀鋒。在一劍劃過樓倚南的面頰,並以劍挑去他袖里所有可發的暗器後,毫無忌憚的斬擎天飛快地翻轉著劍柄,將長久以來無處可發泄的壓抑,全數在樓倚南的身上盡情傾泄。
拆招拆了許久,始終無法突破斬擎天防守的陣勢,反倒被劍劃得遍體鱗傷的樓倚南,在一刀勉強地架住斬擎天看不出打何處竄出來的劍身時,忍不住側首看向一旁好像早就習以為常的開陽。
「妳不阻止他?」
「可以稍微給我個提示嗎?」開陽皺著眉,滿心為難地問。
「我手中可是握著妳的續命仙丹。」沒把話說得太明的樓倚南,不忘在這當頭將她唯一的把柄亮出來。
一點就通的開陽,搖頭晃腦地想了一會兒後,不禁感慨長嘆。
「我說你們這些江湖中人,直來直往的性格是很好,但腦袋就別那麼簡單成不成?」要是他在宮中的話,老早就被斗死了,還能留得這口氣來與她作對?果然啊,她還是不適合這座心機太過樸素的江湖。
「什麼?」
「我的性命不勞你來費心,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個兒的安危吧。」她朝那個耐性可能已忍到了極點的斬擎天擺擺手,「盟主大人,您就盡興吧,草民我不打攪您大發神威了。」
當開陽背過身子,轉身往路旁的樹下走去時,斬擎天一劍重砍向樓倚南架在手上的刀,趁著他兩腳止不住退勢,再旋身砍向他握刀的掌背,並在他棄刀往上一躍,想藉由高明的輕功離開之時,飛快地沖上前一把握住他的腳踝將他給拉下,硬是逼他再次腳踏實地的回到私人戰場上。
無處可躲之余,樓倚南咬牙傾盡內力的朝斬擎天胸前轟出兩掌,未料掌心所接觸到的卻是貨真價實的硬氣功,只覺兩掌似撞上一堵牆的他,才想抽掌再起,斬擎天已一掌牢牢擒握住他的喉際。
「你想如何?」幾快窒息的他,在面容漲紫之時不斷地回想著這些年來斬擎天在武林主持正義時,最重會是采取什麼手段。
「我要廢了你的武功。」斬擎天兀自加重了手勁,在這一刻,他怎麼也想不起他堅守的原則與信念,他只瞧見了一張充滿利欲的臉龐,以及開陽總是藏著害怕的眼眸。
「我不曾危害過武林,你憑什麼如此對我?」深恐他真會言出必行,樓倚南心慌地一掌掌擊打在他的胸坎上。
他不動如山,「光憑你想對開陽痛下殺手這一點,我就饒不了你。」
「我會告知武林大會——」
「我現下不是什麼武林盟主。」不讓他有機會把話說完,斬擎天在一松開掌指時,隨即對他用上了世上獨一無二的卸武式。
好似渾身的力氣在一瞬間全遭抽空了般,樓倚南瞪大了眼瞳,無力地滑坐在地上。不給轉園余地的斬擎天背過身子,朝遠處他的家僕大聲說著。
「在我反悔之前,帶著他快滾。還有,近日內我會摘除他南域域主之格,另行遴選另一名新域主暫代。」
風兒吹過原上的枯草,亦拂過斬擎天的心弦,帶來陣陣分不清高低音調的心音,他一步步地朝開陽走去,很清楚他接下來所要面對的,即是他們連手隱瞞,卻從不肯輕易揭曉的事實。
「什麼續命仙丹?」他站在她的面前,低首看著坐在樹底下看似早就對這一日有所準備的她。
「我被下了毒。」開陽平淡地說著,就像在述說著路過的風景一般,「那位老兄以為我離開宮中後就再也拿不到我日日都得吃的藥,可他卻不知,我從不做沒把握之事,因此早就有人先他一步偷來給我了。」
「可那日妳病了,我找來大夫!」斬擎天愕然了片刻,才想要反駁,就遭她截斷了話尾。
「普通大夫是診不出來的。」就連她私下找的宮中御醫也都束手無策。
藏在他的記憶中,在星光下,偶爾徹夜不眠望著滿天繁星的側臉,躡著腳尖再次踱至他的眼簾前,讓他瞧清楚,那時在她的面上,是以什麼樣的目光,愁對著漫天在看破後的委屈。他緊緊握住雙拳,難以忍受地問。
「為何……要對妳下毒?」
「宮里的人知道,長久待在我家主子面前,我必然會听見某些不該听的話,知道不該知道的事,因此打從我進宮起,我即被下了毒,以確保我這輩子將會為自家主子守密。」她看向遠處的目光,盡是一派在妥協後的淡然。「我每日所服的,是緩解毒性之藥,我若想活下去的話,就得在我把藥用完之前盡快回宮。」
該如何守住一個秘密?除了讓秘密永遠都開不了口外,還能有什麼更有效的法子?
打從踏入宮中的頭一日即被強行灌毒後,開陽早就遺忘了她原本期盼卻不可得的家人生活,或是對未來該有的渴望,她只是讓自己退到生命的最角落里,小心地踏出求生的每一步,並在她的步伐下求得每個人的安穩。可她沒料到,上天還是派了個斬擎天來到了她的生命里,給了她夢境,給了她一個未婚妻的身分,也讓她在索然無味的命途里,興起再對自己的運氣再賭一把的決心。
雖然,她不知日後她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在宮中,與妳弈棋之人是誰?」一直隱忍著不將這話問出口的斬擎天,在忍受沉默到極點時,再也關不住地問。
「當今皇帝。」
歲月靜好的晴日下,開陽坐在欄上蹺著腳,哼哼唱唱著讓人嘆息的老生調,面上盡是一副不正經的樣子,忽地自斬擎天的腦海里跳了出來,抖落了一地難堪與眼前的現實兩兩相照,令他無法阻止自己去想起那一日,她那只能在夢里流,卻從不肯在白日里張揚的淚。
原來是這樣。
她一直都說不出口的,活得有多辛苦的,原來,是這樣。
開陽在他沉著聲不說話時,索性一骨碌地將一直埋藏著的心事攤開在陽光之下。
「你知道嗎?我喜歡的東西是,下雨前草原上有著雨水氣味的天空,有人能陪著我度過不眠的長夜,還有一局我不需說謊的棋;可是這些我在宮中全都得不到。我只清楚了那日復一日在刀口上過活的日子,該怎麼放手大膽去玩而已。」老實說,她也不明白,到底她是怎了?
明知道不可能會有什麼結果,為什麼還是要告訴他這些?她早晚都得回到宮中的。
可是……
「以前我總認為,只是想活下去,有什麼不對?只是想保護、心愛的人們,又有什麼不對?或許我是沒有辦法活得很正義,但是我在我必須走的這條路途上,也是拚了命的努力著的,我也同你一樣是活得很理直氣壯的。可認識你之後我才發現,其實要改變一個人的信念,真的,很容易。」
真的是太容易了。
長年來處于自己只能保護自己的景況下,忽然被轉身投置于另一個備受呵疼的環境里,這讓她就算再如何命令自己得冷靜看清日後的現實,終究還是抵不過片刻的耽于溫柔想望,總是因他而幻想著,不可得之的夢想就在雙手可掬之處,日後她再也不必孤零零的一人,倚在宮閣最高處的欄邊寂寞地望月。
這都要怪他。是他給了她這個錯覺的。
潤妳想說什麼?」斬擎天忍抑地壓下那份打、心底感到疼痛的感覺。
「盟主大人,我之所以會賴著你,一開始,是因為我想活著。」
「現在呢?」
「因為貪心。」
為什麼要這麼說……
難道她不知道,這話听在他耳里,簡直就像是誘惑一樣?
無法不去正視的心音,與心底似是正在剝落的感情,令斬擎天听不清此刻正吹拂在他耳畔的風聲,亦感覺不到先前為她心痛過後傷口處的痛感。
遲遲等不到他回答的開陽,在原上的風兒吹來,蕭颯地襲過他倆之問泛黃的枯草劃成一道深遠的鴻溝時,落寞地對他笑問。
「這樣的我,不可以嗎?」
在步青雲的那封信上,是這麼對他說的。
盡可能地,不要與那位名喚開陽的女子沾上任何一點關系,哪怕他是欠了她什麼或只是一時心軟,最好是連她的死活也不要管,省得他日後會為此沾惹了一身的麻煩。
而開陽手中那封上官如意派來的信,則是清楚地告訴她,整盤棋勢已快到了收官的地步,要她不要與任何人有所牽連,盡快返回客棧,隨時伺機後動。
兩方各懷的心思,構築成兩座看似相似卻又不同的牢籠,困惑著在他們彼此之間想進又不想進,想往後退個一步,卻又無路可退的心情。
失了交通工具後,暫宿在荒郊廢棄農房里的斬擎天,自昨日開陽對他說了那些話起,他可以明顯感覺到,開陽似乎是想讓他有一段可以好好思考的時間,去深思她的背景與她的不能說出口的那些事,以及他倆之問早晚都得正大光明挑明的情絛。
她口里所問的不可以,究竟指的是什麼?
老實說,他不是很明白,眼下他只知道,在開陽有心避開他後,他再不能似以往一般,好好的、徹底的踫觸她,這一點,出乎意料地讓他感到異樣的痛苦。
那種就像是快要失去控制的感覺,不知為何,讓他有種莫名的痛快,就像是撫模火焰一般,明知會被燙傷,可還是想要撫模;或許與他格格不入的她向來就是一直這麼存在他的心里吧。可是他從不知,在將她遷離了他隱密保護的心房里,自此再沒了她真心的依偎後,他的胸口,竟是如此空洞得可怕。
他揚首看向窗外孤立在草原上的她,衣袂飄飄地,任由風兒撩起她的發吹揚向天際,她看起來就像片一點都不在乎風兒怎麼吹拂的失根之葉,該流浪時就流浪,該暫棲在某一處就停留,若是他不牢牢將她捉住的話,明日,她又會走到哪兒去?
「開陽。」再也按捺不住的他,走到外頭來到她身後輕輕喚她。
在風里的開陽動了動,並沒有回頭,她只是舉步走向前,走到更遠的地方。
「不要背對著我逃開,我並不是什麼感覺都沒有的。」
那一字字震蕩在空氣中的,有如一根顫抖的弦,眼看就要斷裂,卻仍是要吟唱出屬于它的心音,而這听在開陽的耳里,彷佛這世上只剩下他的聲音,再也听不見其它。
那一日,鎮日都待在病榻旁的他,褪去了往日像個守護神的刻板印象,像個與她極為親近的家人般,只是待在她的身旁,什麼也沒做,就只是拍撫著她的頭頂,哄著因風寒高熱而備感不適的她一整日。睡得斷斷續續的她,只記得,無論她在哪時睜開眼來,印入眼簾的,第一個定是他守候的身影,他就像顆大川里的石頭,無論湍急的川水再如何沖刷,他就是守在原地,說不走就不走,頑固地堅持不動分毫。
在她的生命中,每一張曾經出現在她面前的臉,總是像浮雲般來來去去的,似乎從沒一個人能夠為她刻意停留下來,她也認為不會有。
可是,若他是第一個人的話,那麼他能不能也成為最後一人?
她不貪心的,她不會開口要求什麼永遠,就算只是短暫也好,她只想知道能夠徹底的擁有,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她只是想溫飽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
「妳知道妳像什麼嗎?」斬擎天邊問邊走至她的身後,兩手攏住她的腰際,將下巴靠在她的肩上。
「什麼?」
「灰塵。」他低聲輕嘆,「雖不起眼,可卻有存在性,尤其又寄住在心底的角落里,任人怎麼擦也擦不去。」
該怎麼告訴她呢?藏在他胸口中騷動的感情,他根本就抑制不住。
為了她,他可以很甘心的。
不管是憐愛之情也好、妒嫉之情也好,只要是情,只要是為了她開懷的笑靨,他甘心放棄他曾經堅持過的一切,哪怕她的心思就像是一朵過客般的雲彩,在溜進他的心頭盤據過後,在那未知的未來里是否又會悄悄的離開。
他將身子微微抖顫的她再擁緊一點,「妳知道嗎?妳犯了個大錯。」
「什麼錯?」
「我這人,生性就是矢勤矢勇,貫徹始終,妳若愛我一分,我定愛妳甚于千萬倍。」他有多難纏,日後她會明白的。
開陽在他懷中微微側轉過身子,望著他那看似堅定的眼眸,很想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的她,輕撫著他那歷經風霜的面頰。
「你傻了嗎?」他究竟有沒有想清楚?
「或許吧。」他笑了笑,「妳就認了我這報應,甘心從了我吧。」
「為何?」
「因我放不下。」他埋首在她的頸間,感覺沉淪的甜美滋味,一擁而上地淹沒了他。「對于妳,我的感情提得起,卻從來就不懂得該如何放下。」
「要不要歇個一日?」
聆听著徘徊在她耳畔只有一點點懺悔之意的男音,開陽不知這世上其它的女人在洞房花燭夜後是怎麼想的,現下,在她堆滿憤火的腦海里,僅僅只想著一件事。
她想將他五馬分尸。
神情委靡的開陽,微微側過臉來,就見早已打理好自己一身清爽干淨、衣著整齊的斬擎天,正笑容遠比天上日還要燦爛地坐在床畔,活像是剛進了十全大補湯似地,看來精神飽滿、元氣十足。而她呢,則是像被人偷踹了十來腳,再把她的身子扔進木桶里滾過五六回,全身又酸又痛,疲憊倦累得只想就這麼趴著不動三日,或是干脆把她一棒敲暈,省得她得清醒地面對現實。
「開陽?」他還好意思叫她?
他以為昨晚獸性大發,害得她今日動彈不得完全下不了床的人是誰?別說是這輩子要對她負起責任了,光憑他昨兒個那副整慘她的德行,就算是下輩子他也都還不完她!
報應……他根本就是她的天大報應啊。
果真是近墨者黑,她沒救了……就連她也開始宿命論起來。
「來,喝點水潤潤嗓。」斬擎天抬起她埋在被里的小臉,將水碗湊至她的唇邊看她喝了幾口。「我想妳定是餓了,要不要用點早膳?」
早已被月復內的火氣塞得飽飽的她,費力地抬起一手,使勁地揪住他的衣領不放,而後咬牙字字清楚地向他宣布。
「我要與你解除你擅作主張訂下的婚約。」姑娘她向來就是好漢作風,既提得起也放得下。
「為何?」毫不訝異她會這麼說的他,只是把水碗擱好後,好整以暇地問。
她簡直是滿心的悔不當初,「我不要嫁你這衣冠楚楚的野獸。」或許在宮中伴棋終老一輩子,也是種不錯的選擇,天曉得她干哈鬼迷、心竅一時被沖昏了頭?簡直就是自討苦吃。
「就憑現在渾身軟綿綿的妳,也有資格同我談條件?更何況妳都被我給吞下月復過了。」
「盟主大人,你知不知道什麼叫節制?」往常他不都是定心定律又自律的嗎?怎麼到了床上就全都不是那麼回事?
「真難得妳也會說這種字眼。」何時起他們立場顛倒了?
開陽字字含恨地問︰「你還記得昨兒個你關上房門是什麼時候,而你又是何時下床開門的嗎?」
「天黑與日出時。」他的生活是很規律的。
「那昨兒個夜里你總共讓我睡了多久?」
他轉了轉眼眸,「不多。」大都是斷斷續續。
「你知道就好!」就算是練武之人,不需那方面的能耐也都跟著一塊練吧?
「難道妳還在回味?」自當上了盟主後,就不曾這麼放縱自己的他,以指撫著她嫣紅的面頰,大清早地,就又跳月兌離了正軌滿腦子都是無邊的春色。
氣昏頭的她,張牙舞爪地想一拳揍扁他那副欠人扁的自傲模樣。
「回味?我是想殺人啊!」這算哪門子甜美的回憶?那是貨真價實的虐待,是虐待啊!
「既然妳如此回味無窮而不想下床,那咱們今兒個就繼續在床上纏綿個一日吧。」樂不可支的斬擎天,心情甚好地一下下地親吻著她的面頰。
開陽額上青筋直跳地問︰「你想謀殺未婚妻嗎?」還來?還沒嫁他就這下場了,嫁了還得了?
「瞧妳生得這麼高頭大馬的,我相信妳禁得住那麼點小操勞的。」稍帶了色欲的目光,再次在她身上巡禮過一回後,以往曾被斬擎天認為是缺點的地方,忽地在他眼中全變成了優點,尤其是在……嗯,體能方面。
「你怎不也來試試!」她滿心火氣地撐起身子想找他算帳,但在下一刻卻又不得不大皺其眉,「啊,我的骨頭……」這到底是昨夜哪個姿勢害的?
「就說妳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妳偏不信。」斬擎天將她推回原位躺下,「乖乖的,妳就在這多歇個一日吧。」
「我若趕不上回宮吃藥怎麼辦?你想當鰥夫嗎?」開陽一把拍開他又開始不安分四處亂模的掌指,嚴正地要他先面對她急欲解決的保命大事。
「咱們都還沒拜堂呢。」滿心雀躍的他,絲毫掩不住面上愈來愈擴大的笑意。
「正經點。」
「妳沒那機會可以僥幸逃離我的魔掌的。」斬擎天胸有成竹地拍拍她的頭頂,不認為這點小事有法子能難得倒他。
開陽懷疑地瞇著眼,那個困擾了她近十年,總是指著她脖子的宮中之毒,這些年來,她都已不知幾回在私底下以重金請來大夫為她解毒,卻從無一人有法可解,逼得她不得不放棄了,可他老兄卻一點也不當回事?
「你是認識什麼大羅神仙不成?」這世上最好的大夫都已集中在宮里成為御醫了,難道皇帝還在外頭漏了什麼漏網之魚?
「大羅神仙是沒有,不過身為神醫的鄰居,我倒是剛好識得一尊。」身為那家客棧住戶的最大好處就是,要什麼人才統統都有也從不缺。
她不怎麼相信地睨著他,「那位高人比宮中的御醫還本事?」
他向她保證,「妳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好好的在每日清晨後找我興師問罪的。」
為了他話中隱而不發的暗喻,開陽先是頓了頓,當她再次迎上他那與以往相較,已徹底不再純良的眸光後,頓有所悟的她,咬牙切齒地問。
「什麼每日清晨後?」
斬擎天期盼地繞高了嘴角,「我的理想是每日早晚一次。」若是她想加個午睡,他也是很歡迎。
「你慢慢去做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