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凌毅竟然覺得吃味,他壓抑下前所未有的,不知名的惆悵心情,繼續看著男孩,背完詩歌後,男孩背靠柱桿,無視呼呼灌進來的冷風,打起瞌睡來……
「果然是個傻瓜。」謝凌毅見他在風頭里睡覺,很不快地想道,他走過去,歐陽少爺越睡越熟,身子一點點地往後移,最後竟失去支撐,往後仰倒下去!
「竟會睡得那麼死!」剛好趕到的謝凌毅,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他,發現男孩懷里揣著個暖爐,難怪不覺得冷。
「醒醒。」雖然個頭一般大,但憑謝凌毅的臂力,還是較為輕松地抱起男孩,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移向有磚牆擋風的回廊橫板上。
「呼。」歐陽少爺眉頭皺起,蜷緊身子,擺明著抗拒清醒。
謝凌毅無奈地嘆了口氣,把貂皮斗蓬月兌下,抖去上面的積雪後,蓋在男孩身上。
斗蓬的溫暖,讓歐陽少爺更熟睡過去,謝凌毅靜靜地凝視著他,聯想起自己的休憩來。
他的母親嵐貴人曾告訴他,在他嬰兒時,老國王健在,未立太子,怕遭其它王子的毒手,就沒敢讓他單獨睡過。
懂事後,謝凌毅跟著國師薛易學會了淺眠的方法,一點動靜,都會讓他迅速清醒過來,起初很不舒服,時間久了也就成了習慣。
而他,就算不是靖國皇族,好歹也是貴族少爺,這樣無危機意識,無禮儀的,在任何人都會經過的回廊里酣眠,讓謝凌毅覺得既好氣又好笑。
雪越下越大,放眼外面,唯獨臘梅迎風盎然怒放,謝凌毅方才踏出的腳印,被雪填平補齊,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敵人?」在如此安詳的時刻,謝凌毅也無法忘記彼此的身份,他匍匐在男孩如貝殼般小巧的耳邊,呢喃道。
勻稱的呼吸聲,和謝凌毅微帶急促的氣息,交迭在一起,產生一種奇怪的現象,明明失去斗篷的呵護,他的身體卻越來越熱。
「掌燈。」忽然,回廊的盡頭,出現了兩個提著燈籠的太監,他們用木叉子挑下回廊上的宮燈,點燃,再掛上去。
昏暗,隨太監們的臨近,如一層一層春蠶剝繭似的退去,回廊慢慢地洋溢出明緩的紅色光輝,謝凌毅低頭看了眼男孩後,站起身子,踱步離開。
沿著來時的雪地,身影隱沒在絕佳的黑夜之中,與此同時,回廊里響起太監驚訝的叫喚︰「歐陽少爺,您怎麼睡在這里?」
尖銳的嗓門吵醒了男孩,他揉了揉朦朧的睡眼,發覺到身上蓋著的貂皮斗篷,便展露出無比燦爛的笑容︰「謝謝。」
而後,太監們護送歐陽少爺回去寢宮休息,愈來愈大的寒風夾帶著雪花,把空無一人的回廊欄桿都染得雪白雪白……
◇◆◇
緣之物,看不見,模不著,卻深不可測地維系著每個人的「相遇」、「交心」,就像萬物終有正反兩面,陰陽二極,「緣」有順,亦有孽。
彈指一揮,十年光陰轉瞬而逝,今日農歷五月十五,是靖國皇太子,年僅十六歲的郢仁,登基皇位的大喜日子。
作為侍奉先帝的宰相歐陽鶴,因為人謹慎,政績赫赫,被選為輔助新任皇帝的首要大臣。
宮廷里越是張燈結彩,曲調隆重,歐陽子鑫就越是百無聊賴,身為歐陽鶴唯一的公子,已經是弱冠之年(按虛歲二十歲算,他實際是十九歲),他顯然要隨同父親一一拜見各種達官顯貴,以鞏固歐陽家族在朝廷里的聲望。
但這也是他最不喜歡做的事情。
在御花園里兜走了一圈後,歐陽子鑫靜靜地打量著這座秀麗華貴的庭院,這不是他第一次來這輝煌的宮廷,他兒時就和皇子們一起讀書,還因此在皇家書院住過一段日子。
「子鑫,你還和小時候一樣,喜歡在花園里晃蕩。」爽朗的笑聲,打破了瑟瑟花鳴,來者是身材高大,面容硬朗的青年,他身加黃銅戰袍,說明是武將的身份。
「彼此彼此,武程,你父親每次議事,不是要到傍晚才結束?」歐陽子鑫薄唇一抿,笑道。
「呵呵,被你看出來了,我還是副將,老將軍們的話題可插不上嘴,所以出來透口氣。」武程站定歐陽身邊,看著這位身著藍色綢衫的俊秀青年。
他是特地出來找歐陽子鑫談天的,雖然他們是從小到大的朋友,但兩人所司職責不同,隨著年紀的增長,相處的時間就越來越少。
最近的一次聚會,都已經是一年前的事,同一幫貴族子弟一起,東拉西扯了一兩個時辰,便匆匆散了。
「听說夏國國王乘靖國換代之際,發起北疆戰爭,情況真得很嚴重嗎?」歐陽子鑫抬頭看著武程道。
「啊?」武程恍然回神,自己都不明為何會心虛地別開視線,他咳嗽一聲後,說道︰「是啊,當初夏國國王不是割了三大座都城給我們,現在他又都搶了回去。」
「在短短一年的時間內,竟然能奪回三座城池?」歐陽子鑫覺得很驚訝地問道。
「當年要不是夏國國王貪生怕死,北疆三大座城池也不會落入我國囊下,」武程道︰「沒想到他如今都五十好幾了,才發了一次龍威,給我軍一個措手不及。」
「難怪前段日子,父親調撥了百萬兩黃金給北疆做軍費。」歐陽子鑫雙臂交迭前胸,若有所思地想︰「夏國,是我從未游歷過的國度,但從與商家所談來看,他近幾年國富民安,並不亞于靖國,這位主宰者當真清醒起來了?」
「子鑫,你不必多慮,我們已經重整旗鼓,很快能奪回失地。」武程自信滿滿地道。
「我倒不是在擔心這個……」
「對了,听說你又在皇城開了一家頂級絲綢鋪,」武程打斷道,一臉地敬佩︰「你可真行,三家鋪頭經營得游刃有余,哪像我們這些貴族少爺,還靠家里養活。」
「呵,哪里,俗話說虎父無犬子,你已升為副將,受朝廷器重,在皇城書院這班子弟中,當數你官價最高呢!」歐陽子鑫笑著回敬道。
「如果你也參軍,哪里輪到我升官啊!」武程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腦袋:「誰不知道,論武功,你高出我一截,論才學,我更無法和你相提並論。」
這些話恰好說中歐陽子鑫最感無奈的痛處,他是歐陽宰相的獨子,宰相年事已高,他不能這麼輕率地上戰場。
另一方面,他透過父親,看盡深宮大院里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在宮內待得越久,他就越向往江湖上的自由自在。
棄官從商,他也算是朝廷的「異類」,宰相顏面上過不去,聲嘶力竭地反對,現在勉強答應了,是由于他出生時,一位著名的天相師說過︰「貴公子五行缺金,命里有金,才乃吉祥之照。」
經商後,憑他的聰慧誠信,童叟無欺,各種生意竟皆欣欣向榮。
「子鑫,」武程又道︰「你記得我的妹妹倩蓉嗎,以前我們一起釣過魚的?」
「那愛哭的女孩子嗎?」歐陽子鑫有些印象。
「呵呵,正是,她如今從老家過來,長居皇城,」武程笑道︰「她吵著要見你,我娘笑說這丫頭一過了十五歲,就留不住了。」
「呵呵,」歐陽子鑫也笑道︰「好啊,我也想去見見她。」
「打擾了,兩位大人。」武程才想開口約個日子,一位太監便必恭必敬地來找他︰「武副將,武將軍讓您立刻過去廣德殿議事。」
「知道了,父親真是的,明知我參合不了意見,卻還要我站著听他們嗦。」要是往日,武程是絕對不會抱怨的,因為能和一班老將同為一席,可是莫大的榮耀。
只是今日,他和歐陽子鑫的會面,又要匆匆結束,覺得很不愉快,不過轉念想到妹妹倩蓉來了,子鑫往後說不定會常去武將軍府拜訪,心里才舒坦些。
「時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去宰相府。」歐陽子鑫看著暗下來的天色道。
「那日後再敘,子鑫,先告辭了。」武程朝歐陽子鑫抱拳告別。
「又是無所事事的一日。」待他們離開後,歐陽子鑫發出一聲長嘆,在皇帝登基的百日慶典里,他必須陪同父親大人打點宮廷事務,所以無法去店鋪幫忙。
但是他畢竟不是朝廷重臣,在武程熱烈地討論夏國戰事,在父親面對皇帝陛下的時候,歐陽子鑫卻像閑人一個,無事可做。
「回去罷。」甩去衣袖上的落葉,歐陽獨自回宰相府。
這座由深廣護城河,高大城牆所堅固的巨大帝都,富賈一方,容納著數以萬計的百姓,集市商鋪也鱗次櫛比。
城內以象征權威的皇宮為中心,東西南北朝向的四大座宮門,都延伸出一條專供貴族富人享用的青石御道,寬敞連綿的御道盡頭大多是景色優美的官府人家。
入夜,一襲青幔馬車從南宮門駛出,朝宰相府直行而去,南宮門的御道是唯一可以看到城內運河的。
歐陽子鑫趴在車窗上,眺望遠處河邊碼頭上帆檣林立,舳艫相聯,來自五湖四海的各種船舶,在雲夜籠罩下,黑壓壓地連成一片。
他久久地凝望它們,直到產生不該有的念頭,一抹狡詰的笑容悄悄地浮上臉龐……
「歐陽少爺,到了。」不出半個時辰,馬車已然停靠在朱門金釘,青琉璃瓦覆頂的建築前,大門兩側還立著兩樽青銅獅子,威武十足。
「歐陽少爺?」趕車的小廝清平,手打著燈籠,有些納悶車內毫無動靜,莫非今日少爺隨老爺面見了二十多位官員,所以太累,睡著了?
清平輕撩開車簾往里探視,正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燻香繚繞的車內,竟空無一人!
「怎、怎麼會這樣?!」差點沒有大喊出聲,弄丟了主子,清平嚇得渾身哆嗦︰「明明看到少爺坐進來的呀!中途也未停車,不行,快去稟報夫人!」
天空像被濃墨渲染似地,月光和幾顆星星在烏雲的籠罩下,多少有些局促,眼前的河水,亦是如黑色的綢緞,發出幽暗的亮光。
歐陽子鑫蹲在一插入河床的台階上,凝視著緩緩流動的河水,偶然一聲魚躍,沖破河夜的寂靜,接著又陷入無邊的靜謐。
「武程要出兵北疆的話,說不定會走這條水路,雖說要繞一個彎路,但這是目前到達夏國最安全的法子。」
彎月隨浮雲的飄移時隱時現,歐陽子鑫端正秀氣的面容,也在波光與雲影中時隱時現。
「你到底在期盼什麼?」歐陽子鑫自我嘲笑地看著倒影道︰「你還是不甘心罷,明明都是第一,卻難有作為。」
「男兒出征戰場,護衛國家,乃天經地義之事,」歐陽子鑫喋喋不休道︰「但到了你頭上,想都別想!你上有列祖列宗,下有父母高堂……」
「我到底在做什麼?」此刻的舉動簡直就像犯了錯,跪在歐陽祠堂里,高舉著荊條背家訓。
歐陽子鑫想到這里覺得好笑,更覺得無聊,他站起身,準備回去。
「啊!」哪知雙腿蹲的時間過長,早已麻痹不堪,突然的站起,加上腳下濕滑,整個身體都不由自主的往前沖,竟一頭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