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天色黯然,五尺厚的積雪把靖國宮牆變為一道白脊背的巨蛇,向遠方蜿蜒著,迎向黃昏的淡雲,刺骨的寒風。
謝凌毅,年僅十二歲的夏國小王爺,披著一件黑色貂皮斗篷,獨自站在高聳宮牆前的雪地里。
自他被夏國國王派來,參加靖國為慶賀皇帝六十九歲的誕辰國宴,已經有十多日了。
『凌毅,靖國乃我國勁敵,你這趟代表本王前去賀壽,切記要探查一下皇宮的底細,你是孩子,只要行事得體,他們是不會堤防你的。』
臨行前,他同父異母的哥哥,足足年長他了三十歲的夏國國王,用一貫命令的口吻道。
作為天下第一大國的靖國,國王說它是勁敵,實際上是抬高他自己了,前年才結束的戰役,要不是國王委屈求和,賠給靖國皇帝大把金錢和三座邊疆都邑,恐怕現在連王位都坐不住。
想當初,接到靖國皇帝燙金的請帖時,國王害怕遭遇暗殺,不敢前去,就想指派六王爺去,不料素來討厭官場的六王爺死活不肯,不僅如此,每個成年的王族都百般推托。
會要求年紀最小的十六王爺前去,是由于國師薛易極力的推薦,國王當即招來了這位只有在剛出生那會兒,才去見過一次面的王弟。
行了君臣之禮後,國王親自考他數十道精深的詩詞禮法,又比試了多種常見的兵器,最後還算滿意地點點頭,這件棘手的事情,總算是解決了。
……幾片雪花從謝凌毅的眼下緩緩飄落,他抬臉望向雪地另一邊的九曲回廊,斗篷下的臉孔可謂秀色奪人,在那烏黑的眸子里,又帶著幾分堅毅,給人以剛柔並重之感。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傻傻地站在這里挨凍,他更否認的是心中想要再看到那個男孩的渴望。
可望而不可及,因為思緒中的他,是見過多次面,卻依然不相識的靖國小孩,第一次偶遇在五天前,那時,這座輝煌的宮廷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鵝毛大雪。
謝凌毅的國度一年四季都不曾有這般寒冷,更別提雪花了,他略感好奇地走出大殿,漫無目的地散步到偏僻的宮牆下。
兩個被頂級綢緞棉袍裹得嚴嚴實實,一看即知是皇親國戚的十來歲少年,竟然異想天開地在雪地上,玩起了陀螺。
尚未結冰的雪自然無法轉起陀螺,他們掃興極了,罵罵咧咧地用力一扔,沒想陀螺飛向謝凌毅不說,還恰好被他抬起的腳尖踢到,又飛了出去,反擊中其中一個肥滿高壯的少年!
「哪來的野小子,竟敢砸本少爺,活膩了?!」少年舉起用來甩陀螺的鞭子,惡狠狠地罵道。
謝凌毅沒有答話,他冷漠得近乎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武程,他瞧不起你!打死他!」另外的少年起哄道,不遠處站著一位伺候小主子的宮廷太監,他顯然不敢管他們的惡行,在打量衣著普通的謝凌毅後,他繼續低頭沉默。
暴力,在被甩起的皮鞭下打響,鞭子啪啪地抽在謝凌毅相對弱小的身體上,太監听到這大力的響聲,頭更低了。
謝凌毅沒有躲閃,亦沒有反抗,他心里清楚,現在哪怕做出些許冒犯之舉,也會造成兩國再度開戰的借口。
武程正打得起勁,無意中瞄到男孩冷如寒冰的目光,如獵鷹般緊緊地盯著他,心里竟猛打了個寒顫,高舉的肥壯手臂猶豫著還未放下,就听得背後一聲憤怒的童音︰「武程!你又欺負人!」
「才沒有,是他先用陀螺砸我的。」武程轉過身,不滿地回嘴。
「你爹爹武將軍到處尋你呢,誰知你練了一半武功又偷懶來了。」童音依然憤憤不平。
「好兄弟,你沒告訴父親我在這兒吧?」武程顯然有些慌神,他拉著男孩的手道。
「你再不回去,被你爹爹撞見在這打人,還不罰你一頓板子!」男孩甩月兌了手道。
「我們這就走。」武程听了,趕緊收起鞭子,和朋友快步離開了。
謝凌毅站在那里,仍舊不動聲色,他並不關心那救他的男孩,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
「真是的,你怎麼都不反抗。」男孩絲毫不介意他的冷漠,相反,很熱心地上前幫他整理衣衫。
謝凌毅這才看到他的相貌,凝雪的肌膚,琥珀色的眼楮,說不上漂亮,但很秀氣。
當男孩發現謝凌毅手背上的血痕時,立即捧起他的手,一張粉紅色的小嘴,輕輕地吹著氣。
當溫暖地氣息,吹拂過冰冷發疼地手背,一股不該有的心悸,在謝凌毅早已鍛煉得冰硬的心中緩緩蕩漾開去。
「不用。」抽回手,謝凌毅別過臉道,他不該受一個靖國男孩影響。
「如果不是穿得厚,你一定會皮開肉綻,武程可是學過功夫的。」男孩轉而伸手扣著謝凌毅被打散的夾襖繡扣。
男孩看上去比謝凌毅小幾歲,個子也矮大半個頭,他梳理得整齊的發髻上,有股清新的臘梅的味道,謝凌毅清楚地聞到,略微失神。
「怎麼會這樣?」扣完後,男孩的臉上浮起了兩片緋色雲彩。
「嗯?」謝凌毅低頭一看,不由愣住,六顆繡扣令人啼笑皆非地上下錯開,夾襖下擺長出了一截。
「你別急,我再來過。」男孩根本不容謝凌毅開口,小手又去解繡扣,可他自己卻太心急,結果一顆都解不開,夾襖被捏得更皺了。
謝凌毅無言地拉開他柔女敕的手,自己一一扣好,男孩看著被理得平平整整的夾襖,羨慕極了。
「少爺,歐陽少爺!」這時,遠處的回廊上,有個上了年紀的太監尖聲喊道。
「瑞公公,我在這兒!」男孩朝太監擺了擺手,想跑過去,但又記起什麼似地對謝凌毅說道︰「下次他們再打你,一定要還手反擊,我爹常說,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人,就別提長大去護衛國家了。」
「你爹是……?」謝凌毅都來不及問出口,男孩已經蹦蹦跳跳地,跑向那位老太監,隨後老太監帶著他離開了。
謝凌毅看著他們一高一矮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朱紅回廊的另一頭。
「王爺,原來您在這兒,您怎麼受傷了?!」
隨同十六王爺來的四名夏國護衛,不見了王爺,即刻出來尋找,見到尊貴的王爺,一身棉袍被雪水打濕,手背上又道道淤痕,很是驚訝和憤怒!
「摔了一跤,不礙事。」謝凌毅平靜地說道︰「回去罷。」
盡管護衛們不相信習武天才的十六王爺,會在雪地里摔跤,但也只得听從命令。
「嗯?」謝凌毅才走出幾步,便踩到了那個雕刻精致的陀螺,他彎腰撿起,在手心里把玩著。
「王爺?」護衛不解王爺的舉動,這種小孩子的玩藝,王爺三歲以後就沒再踫過。
「以後不會再摔了。」謝凌毅看似自言自語道,接著,五指一收緊,那石制陀螺竟碎成兩半!
……雪花如扯碎的薄絮,飛飛揚揚地從謝凌毅的臉前飄過,他又想起接下來,和這位歐陽少爺接連四天的見面。
第二天,歐陽少爺穿著雪白的棉袍,看上去像小雪人般肥肥的,他和武程並排走在回廊上,武程像在賠不是,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後來歐陽原諒了他。
第三天,歐陽少爺小跑著經過回廊,看到一宮女捧著許多被褥,立刻停下來幫忙,宮女笑著不肯,他後來總算抱到一件,沒走幾步,卻摔個大跟頭,被褥髒了。
第四天,歐陽少爺和幾位小公子一起追逐著打鬧地經過回廊,笑聲在他們消失後,也依然在回廊里徘徊不去。
第五天,雖然沒有什麼好玩的事情,歐陽少爺依然笑臉迎人,以至于每個向他行禮的太監和宮女,都會展露出一絲陌生卻動容的微笑。
第六天,也就是今天,謝凌毅看著越來越晚的天色,歐陽少爺還未經過遠處的那道琉璃瓦片,朱紅欄桿的九曲回廊。
「呼……」喝出的熱氣,很快被冷風吹散,謝凌毅突然覺得自己每天有意無意地來到這里,望著那傻乎乎的靖國男孩,是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
明天,他就將圓滿地完成任務,回去夏國,天資聰穎,又熟知宮廷權術的謝凌毅知道,這次鋒芒初露,不會帶給他榮耀,反而是生性殘酷的國王的猜忌,稍有差池,就很可能命喪王宮。
所以,此刻的他更應該好好地考慮應對策略,沒有人可以相信,除了他自己……
才想著該立刻離開這里,前面的回廊上,就傳來歐陽少爺的聲音,他拿著一本書,邊走邊背著,腦袋還不時跟著韻律晃兩下,很有趣。
就算不願承認,陰郁確實一掃而光,謝凌毅的眼楮不由自主地跟著男孩,這回,歐陽少爺沒有著急著離開回廊,他坐在欄桿前的臥板上,看著外面雪花下的臘梅樹。
而後,他很大聲地念了首詠梅的詩歌,謝凌毅發現,雖然他做事笨手笨腳,詩歌倒是背得挺有味道的。
歐陽少爺背完詩,朝臘梅笑了,笑得很開心,他的詩是送給梅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