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協伸一感到納悶的是,不管看到尸體還是那副白骨躺在自己面前時,自己都感覺不出來那就是松元朗。所以自己只能冷眼看著那些哭泣離別的人們,並對他們會如此感傷的事感到不解。用那長筷子挾起的骨骸也只不過是骨頭而已,人骨跟魚骨並沒什麼太大的差異。叫活著的人那麼小心挾起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嗎?谷協伸一一邊思考這些事,一邊挾起松元朗的遺骨時,筷子不小心滑了一下,使得遺骨掉在地上。谷協伸一用手撿起腳邊那制成兩半的骨頭。一塊放入壇中,另一塊則緊緊握在自己手中。
為什麼自己要做這種事?這麼做對自已有什麼好處?谷協伸一在猶豫該如何處置自己手中的東西時,那骨灰壇就被蓋上了。
谷協伸一掙扎著要不要說是忘記放進去,而歸還到壇中?但到最後仍然不知如何是好地將骨頭放入口袋中。然後就這樣子…之後他也忘了自己偷了遺骨碎片的事。
松元朗不在後,谷協伸一的生活並沒有改變。只差在每天工作結束後,少了去病房探望的麻煩。
時序已快到11月了。谷協伸一開始以為自己早將松元朗的事忘得一干二淨,他就像是身在遠方而開始變得疏遠的友人一樣。谷協伸一以為自己早就忘了松元朗不在自己身邊的事。
今天谷協伸一踫巧坐電車上班。因為考慮到晚上有喝酒的聚會,回家時不方便開車。上班尖峰時間的人潮,再加上站在自己前面那位年輕上班女性所散發出的刺鼻香水味讓自己感到受不了…谷協伸一突然發現有個酷似松元朗的男性而大吃一驚。因為側臉實在太像了,而讓谷協伸一差點要出聲叫住他…打醒谷協伸一這念頭的,是那電車搖晃時所發出的振動。谷協伸一努力告訴想出聲叫住他的自己,說松元朗早已不在這世上了,苦笑著自己是不是開始變得痴呆。
那種事最近接二連三地發生。在醫院里或休假日偶爾出外買東西回來時,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很銳利地發現和松元朗相像的人。因為自己和他交住過,再加上是自己執刀的病患,所以對他的印象特別深刻也是沒辦法的事。谷協伸一這麼分析著原因。
在聚會時因為酒喝太多,谷協伸一在回到公寓後就沒換衣服地坐在客廳沙發上。不經意地翻著晚報,注意到一篇刊載在地方新聞上一角的報導「早逝的醫師捐款給腎髒專門醫院。」
短短的報導上寫著因胃癌過世的醫師(故松元朗氏26歲)將自己的遺產捐出的內容。記者也有采訪到松元朗的姑姑的簡短感言。「听說他母親長年為腎髒疾病所困擾。所以他本人在生前曾囑咐過我,希望經由捐贈來幫助跟他母親一樣為相同疾病困擾的人們。」以捐款的金額來說,那可真是讓人目瞪口呆的數目。
合上報紙後,谷協伸一就進入臥房里。月兌去西裝後,將西裝放入衣櫃收好。打算順便將夏季時穿的喪服拿出來清洗而翻著上衣口袋時,谷協伸一的手指頭好像模到什麼東西。那是薄薄的白碎片。谷協伸一突然想起那是松元朗的遺骨,自己把這種東西帶回來的。
不太敢將那東西丟到垃圾桶,但也想不出要放在哪里才好,最後還是放在隔壁上衣的口袋中。
松元朗將全部遺產捐贈的報導刊載在報紙上的隔天,醫院的辦公室全都在討論著他的事。
「真是驚人…一億!是一億喔!就算一年花一千萬,還可以十年不用工作。」
那新來的護士忘我地贊嘆了好幾次,眼神就像是陶醉在其中。
「不過全部『捐贈』,真不太像松元醫師的所作所為。」
副護士長很感嘆地說完後,周遭附近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他真是個好人。」
不知道是誰插入這一句話。在這句話說出的同時,那宣告午休的音樂也正好響起,護士們慌忙跑到走廊,準備去分配午餐的菜。
「谷協醫師,要一起去餐廳嗎?」
年經醫師這樣邀約自己後,谷協伸一就將自己正假裝看著的病歷表放回櫃子里。在走出辦公室後,谷協伸一馬上發現白色上衣的口袋中沒有香煙,只好回去找。在將手伸入那忘在看診室的西裝口袋,而在拿出香煙的一瞬間,好像有什麼東西一起掉了出來。谷協伸一看到那滾落在自己腳邊的白色碎片時,頓時嚇了一大跳。
怕這種東西也于事無補啊,但谷協伸一那準備將東西撿起的手指不停抖著。
「啊,醫生你在,真是太好了。」
有位護士從門口探出頭來並微笑著。
「今天,304號病房的谷町先生的食物可以從手術後的變更成普通的了嗎?」
「啊,可以。」
「我想還是跟你確認一下比較好。咦?」
護士的視線停在谷協伸一的手指上。
「醫師,那是什麼?貝殼嗎?」
那一瞬間,谷協伸一的心髒像是被冰靳緊般。這是…任誰也想不到是剛才大家正談論著的松元朗吧?就只是這麼一小塊東西,連記憶中的頭形都無法拼湊起來,卻讓谷協伸一受到很大的沖擊。
松元朗已經不復存在,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自己用這雙手解剖他的螞?不是看到他已被火化成白骨了嗎?那浮現在胸口而且在心中吵雜不停的不愉快東西,不斷讓谷協伸一感到心慌。如果能將那個吐出來的話,谷協伸一真想就這樣吐出來還舒服點。他心中懷著那無法言喻的不快感,而遲了好久才到達餐廳。
為了尋找那個約自己吃飯的醫師,谷協伸一瀏覽了一遍餐廳,但就是找不到那個人,懶得再繼續找下去的谷協伸一,就拿著餐盤一個人坐在人比較少的窗邊。
「谷協醫師。」
谷協伸一雖然听到,但就是不想回頭。因為自己現在並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好久不見。」
谷協伸一感覺到有人坐在自己的對面。
「從阿朗的葬禮以來,就沒再見過你了。」
今天還真是跟「松元朗」有緣啊!坐在自己正對面的是北川,他是松元朗自學生時代起的友人,現在正在第二外科擔任醫生。
「對啊!」
谷協伸一簡單地回答。但北川毫不在意谷協伸一不高興的樣子,反而還很和藹地笑著。
「我很想跟醫生你談談…但一直苦無機會。可以耽擱一下嗎?」
谷協伸一和北川兩人滿少能踫面的。自己曾從松元朗口中好幾次听到他的名字,但實際上只有花過去時有過兩、三次禮貌上的問候。
「今天我很忙,不好意思。」
跟人說話,只會讓自己更郁悶而已。北川像是很傷腦筋地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不然,我們邊吃邊聊好嗎?請你仔細听我說。其實我正在找人,要是谷協醫師你有想到什麼的話,請告訴我。」
「找人?第二外科還真閑啊,你沒有其它事可做嗎?」
對于谷協伸一的苛薄言語,原本笑笑的北川頓時顯得有些笑容僵硬。
「對不起,我馬上就說完,是有關于阿朗的事…醫師,你知道阿朗在結婚前交住過的那位女人的事嗎?」
「他以前交住過的女人?」
「對啊!他曾經跟我說過和妻子是不同人…我問過每個同期的同學,但都沒人知道。以前谷協醫師你還滿照顧他的,所以我想或許他有跟你說過什麼…」
這可是自己第一次听到,松元朗在結婚前還跟別的女人交住過。
「你問他以前交往過的女人的事,是打算做什麼?」
听到谷協伸一那咄咄逼人的語氣,北川整個人縮成一團並聳聳肩。
「因為我有事要傳達給那個人知道…」
谷協伸一不屑地笑著,邊大口咀嚼那不怎麼美昧的午餐。松元朗以前留和其它女人交住過?那極孚怎麼可能發生?那家伙對我是那麼…難不成…仔細想想,這也不是不可能,朋家伙在結婚前曾經交住過的對象就是我。因為不能跟朋友說自己止跟男人交住中,所以才謊稱是女人。這麼一來…這家伙就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了吧?
「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有听他提起的樣子。」
听到谷協那裝模作樣的話時,北川整個人的身體都往前靠了過來。
「是誰呢?是醫師你認識的人嗎?」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我想我大概見過,但就是想不起來她的長相。他是怎麼跟你形容她的?」
北川一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樣子。
「年齡和長相我並不知道,因為阿朗沒說過。」
「…這樣啊…」
「我也嚇了一大跳,我從來不知道阿朗會那樣陷入愛河中。他整個人都為她神魂顛倒,但最後還是分手了。他哭著對我說,對方只把他當成消磨時間的對象而已。」
「哭…?」
北川微微笑著。
「我想也有可能是因為生病,所以才變得愛哭起來。在他剛住院時,真的常常在哭。還有好幾次發神經地拿起花瓶亂丟,不然就是把點滴拔掉…每次我都趁護士沒發現前清掃干淨,不然就悄悄地將點滴恢復原狀。有一次更恐怖,他還想跳下窗戶尋短…不過,等他平靜下來後,就會邊哭邊跟我道歉…」
自己是第一次听到這些事。在谷協伸一露出驚訝表情時,北川感到不解地歪著頭。
「在醫師你面前,阿朗難道都沒有那樣大鬧過嗎?」
「沒有…」
「這樣啊…那大概是對我比較能夠發泄情緒吧?不過會大吵大鬧,也只有剛開始的時候,過了不久他整個人就像是放棄一切般,變得什麼都不說。他原本是那麼老實愛說話又開朗的人,看到他那模樣,就不由得讓我悲哀起來。這麼說來,醫師你也滿常去病房探望他嘛!」
「還好…」
「讓像醫師你這麼好的人一直照顧到最後,我覺得那家伙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
谷協伸一將還吃不到一半的午餐推在一旁,而開始點起于來抽。谷協伸一一直很在意地用手指踫觸那換放在褲袋里的骨頭。谷協伸一甚至有極奇怪的錯覺,現在好像是再加一個沉默的松元朗而三個人正在聊天。
「他大概是任去世的兩、三天前跟我提到那女人的事。阿朗從大學時代開始,就對那種宰特別拘謹,從不會跟別人調他的風流韻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偏偏任那時候跟我提起…記得那時候,我跟他講起女朋友的事後,他突然安靜下來,我才發覺自己講錯話了。我幾乎都快忘記他太太已經去世的字。然後,他就說要是早知道自己只剩一年的壽命,就不會和她結婚了。」
北川嘆了口氣。
「他說他也深愛著那已死去的妻子,但兩者是兩回事。因為自己忘不了結婚前曾和自己交往過的女性,想說就算被玩弄也無所謂,早知道侍在她的身邊就好了。所以我按捺不住地跟他說,就算是用威脅的,也要將那女人帶來這里,但他卻說不用了。」
那家伙果然還是迷戀著我的。都叫他回到我身邊了…要是听我的話不就好了嗎?
「他說當他如道自己不為對方所愛時,他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她,連在她面前歡笑、撒嬌、生氣、哭泣都感到害怕,所以更不敢跟她講話。我雖然不知道那家伙談的是怎樣的戀愛…但我就是看不下去。」
自從住院後,松元朗就不曾笑過了。當谷協伸一最後見到他時,他是在哭泣的。
「所以,我想就算是一次也好,我想帶那個女人去阿朗的墓前,還要讓那女人知道阿朗是抱著怎樣的心情。」
谷協伸一回過神時,旁邊已經沒有任何人了,冬天午後的柔和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谷協伸一遲遲沒注意到那開始響個不停的呼叫器的聲音。
最後松元朗終于出現在谷協伸一的夢中,是身體還健康時的他。啊,果然你還活著!看到那笑笑走近的松元朗,谷協伸一也很自然地笑了出來。身體像翅膀般柔軟,但那自己擁抱著他的身體的手指,為什麼一直發抖著?谷協伸一好奇地望著自己的指尖。
夢到松元朗的那天早上,谷協伸一賴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床,好不容易才爬起來,為了趕去上班而匆忙地開著車。上班的尖峰時段已經過了的現在,馬路上沒什麼車,所以暢通無阻地行駛著。但是從睜開眼時就包圍著全身的空虛感,卻一直沒有消失。
在通過電車車站前時,谷協伸一瞥見了一個跟松元朗很酷似的臉孔。只有一瞬間的影像,就讓谷協伸一將自己已經遲到以及必須快點趕去上班的事拋諸腦後,將車子停在路旁後,朝著電車像是被吸入般消失的地下鐵入口走去。在人潮稀疏的車站月台上,谷協伸一並沒發現剛才所看到的面孔。
此時有輛快速電車通過對面月台,那里站著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彷佛松元朗站在那里般,那種穿著品味和發型都讓人聯想到松元朗。谷協伸一開始住那里跑去,這樣或許能繼續完成夢中的情節。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何跑著,只是拚命沖下樓梯、穿過地下道,在到達對面的月台時,那里一個人影都沒有。
谷協伸一一邊急促地呼吸著,一邊環視那狹窄的月台。一個人都沒有,而唯一的出入口就是自己剛跑過的地方,要是有人走出來的話,自己一定會注意到。一想到這里,谷協伸一的頭腦就冷靜下來。松元朗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個月台?他明明就在這里啊!在自己口袋中,那看起來只像貝殼的遺骨。
我是不是很奇怪?是不是腦筋哪里不對勁了?谷協伸一整個人像是崩潰般坐在那藍色塑料椅上,腦中不斷浮現出松元朗就在這里的幻覺。難道我希望那家伙留在身邊嗎?那種事怎麼可能實現?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不可能會再見到他…不可能會听到他的聲音…更不可能踫觸到他…
谷協伸一雙手壓住自己嘴,茫然望著對面那自己剛才還站著的月台。
正在等電車的高中女生回過頭時,表情像是嚇了一大跳。那女孩趕緊跑向像是朋友的女孩身邊,兩人還不時偷偷瞄著這邊。谷協伸一隱約听到那悄悄隨著風傳來的呵呵笑聲。
這有那麼好笑嗎?一個大人盡情大哭的樣子,哪里好笑了?
谷協伸一不想使用「後悔」這兩個字,但是…要是自己沒幫他動手術的話,他應該還可以活久一點的吧…要是自己對他再溫柔一點的話,他或許就會回答自己所說的話吧…自己所珍惜的東西早在以前就失去了,自己卻絲毫沒發現…谷協伸一漸漸開始明白了。
「小朗。」
縱使呼喚著他的名字,他也已經不會回來了。谷協伸一低著頭,用雙手隱藏那不停流下的眼淚,卻還是忍不住發出哀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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