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侵襲心中的空白,谷協伸一不知道要如何去解釋,只能硬說即就只是空白而已。
「認識你真是太好了。」
在輕輕嘆了口氣後,松元朗這樣說了。
「不然的話,我也不能拜托你這種無理的要求了。」
松元朗是打算利用我嗎?谷協伸一不由得這樣認為。是因為我的技術比別人好,所以才找我嗎?只要是技巧高超的人,誰都可以嗎?谷協伸一生氣了。要耍找也該有個限度,算什麼嘛!那種不知好歹的語氣。誰要幫你開刀?都已經第三階段了,做什麼都于事無補。自己的這三個月都已經排滿手術預定,更何況有誰會贊成這種存活機率不高的手術?
「不過,小朗…」
松元朗輕輕咳著。像是無法停下,而好幾次震動肩膀。不久後,他開始激烈咳到連周圍的人都開始住這邊看過來。好不容易停止時,松元朗才將手離開嘴邊。
「之前還只像感冒而已,最近越來越嚴重了…對不起。」
那蒼白的臉看起來好嫵媚,讓谷協伸一忘記說出拒絕的理由,而一直凝視他的臉。
「明天…我會去看診,還請你多多照顧。」
望向那慢慢低下行禮的頭,谷協伸一寸注意到自己已經失去拒絕的好時機。
在進入看診室時,松元朗並沒有對谷協伸一行禮。在簡單詢問完有關癥狀的經過後,谷協伸一說要听診看看,松元朗很干脆月兌下衣服。他的身體比谷協伸一的印象瘦了許多。松元朗以前就不算強壯,現在肋骨更是清楚浮現。松元朗仿佛對自己全果和被谷協伸一觸模的事完全無動于衷,什麼話都不說地乖乖听從谷協伸一的指示。
甚至當谷協伸一趁護士不注意,惡作劇般捏起他的時,他也沒被嚇到,彷佛將感情這字眼忘在哪里沒帶來似地面無表情。
谷協伸一喚了口氣,並將听診器放在那平坦胸部上。松元朗的胸中傳來像是洞窟中吹過的風的咻咻聲。
「…你之前有過類似氣喘的癥狀嗎?」
「沒有。」
「你可以去柏個X光月嗎?還有做血液檢查以及照胃鏡。」
「好。」
松元朗緩慢地站起來。
「…喂,你要去哪里?」
「抽血是在檢驗室吧?」
他說的沒錯。
「照X光是去放射線室吧?照胃鏡也不是說照就照,先從能做的事先做起。請你給我檢驗的委托書和許可證明。」
對方熟知醫院的運作,反而讓谷協伸一覺得棘手。谷協伸一像是被催促般寫完委托書後,就交給了松元朗。拿到後他便二話不說地離開看診室,谷協伸一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事情不如想象中順利,的確讓谷協伸一感到焦躁不安。
松元朗住進第一外科病房中最里面的個人房。
「他是不是變得有點神經質?不怎麼愛說話。」
那個熟面孔的護士偷偷跑來跟谷協伸一這樣說著。
「他之前還滿愛笑的…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先是太太過世,現在又輪到自己生病。不過話說回來,谷協醫師你不是和他很熟嗎?難道他都沒有親屬嗎?病歷表上一片空白。雖然松元醫生說沒有…可是萬一要是他那個了,到時可就麻煩,誰要幫他辦後事呢?」
「…我會再去問他一次。」
谷協伸一每天都會前往探視情形。裝說要觸診,叫他月兌掉衣服並觸模也不只一、兩次。但松元朗絲毫沒有抵抗,而在谷協伸一將手指伸入大腿間時,他也沒有反應,使得谷協伸一開始懷疑松元朗是不是性冷感了?由于松元朗本人強烈要求,而決定執行手術,執刀醫生當然是自己。自己是他的主治大夫,又是他親自指定。谷協伸一走出醫院辦公室,直接朝他的病房走去。
進入手術室時,松元朗的表情完全汶變。手術順利進行,在正準備切開月復部時,谷協伸一握著手術刀的手第一次感到彷徨。胃、胰髒、膽囊…癌細胞已經侵蝕得太厲害了。
其它醫師也是什麼話都泄說地站在一旁。
「依照預定計劃,將全部摘除。」
听到谷協伸一的話時,大家嚇得抬起頭。谷協伸一慎重地用旁人遞來的手術刀將肌肉組織切開,全神貫注在手指上,並逐步進行摘除的作業。按照預定完成摘取全部髒器的手術,時間比原本預估的還快。
「這樣就全部結束了吧…」
听到第一助手如此說著時,谷協伸一搖了搖頭。
「清洗淋巴腺。」
「不是已經差不多了嗎?再進行下去的話,只是在浪費他的體力。」
「有可能感染到的器官全都要去除。」
「太勉強了。更何況要怎麼做…」
「手術刀。」
谷協伸一無視于那制止的勸告而拿起手術刀。真是看不順眼!被侵蝕到這種地步的器官真是一點都不有趣!就讓我一個不剩地將你們全部清掉!谷協伸一盡管焦急,但手指反而非常靈活地移動著。周遭同事都用極度驚恐的眼神看他那一心一意摘除病巢的模樣,但本人都沒發覺。手術最後比預計時間晚了三個小時才結束。但那樣大規模摘除髒器,又不嫌麻煩地清洗淋巴腺的手術,所花費的時間真是快到令人吃驚。
「果然還是學弟受照顧。」
在谷協伸一結束手術,回到更衣室換衣服時,有位比自己大兩歲的醫生這麼說著。
「什麼?」
谷協伸一把弄髒的手術服月兌到一半時,回過頭來。
「他既老實又認真。對了…松元朗在第一外科時,你也是最疼愛他的人吧?所以才…雖然覺得你對他太過疼愛…總而言之,這次真是成功的手術。要是他能因此撿回一條命,我們做醫生的也會感到欣慰。」
「是啊…」
「可是已經擴散到那種地步…再撐也只有半年吧?我真不想看到那樣。那家伙比我年紀還小…從大學畢業後今年才第二年,算算只不過26歲,比我還小8歲!我實在不想看到那麼年輕的學弟死去。即便那是他的命運。」
松元朗月復部下方右半部的髒器全被摘除後,呈現出一種很不白然的曲線。除此外,還有月復部上的傷痕。以往都只要求內部完整而外觀怎樣都好的谷協伸一,這次非常用心地幫他縫合傷口,但還是在皮膚上留下縫合的痕跡。雖然對他原本很漂亮的月復部感到有點可惜,但換個角度想想,能用舌尖去品嘗那綿長的傷痕也是件不錯的事,令人能夠欣喜。
只是…比起之前,松元朗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手術後的幾天,他都睡在床上度過,而在康復到能離開床後也不想往外走。
不是一個人靜靜看書,就是呆呆看著電視,常常沒回答谷協伸一的問題,幾乎無視于谷協伸一的存在。谷協伸一對那頑固的態度無可奈何,就在這時候,有一篇報告送到了谷協伸一的手中。
自己沒有任何親屬,松元朗曾經跟谷協伸一這樣說過。因為母親是孤兒當然無從找起,而父親那方面應該找得到,所以谷協伸一委托征信吐幫忙尋找親屬,而結果終于送到自己的手中。不出所料,上面寫著幾位松元朗父親那邊的親屬名字。松元朗的父親在工位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二,祖父母和伯父都已過世,僅剩姑姑還活著。谷協伸一看完那後,立刻打電話給他姑姑。
松元朗的姑姑.田上女士前往醫院探望松元朗,是谷協伸一打電話給她後第三天的事。松元朗的姑姑沒先到病房,而直接要求跟谷協伸一見面。她是位年屆50的優雅中年女性,而且眼神讓人感到相當高傲。
谷協伸一在會議室里跟她詳細解說松元朗的病情。從治療開始到手術結束,甚至連大概撐不了半年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田上女士的表情從頭到尾都沒改變,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靜靜听著谷協伸一的話。
「那孩子很渴望見到我嗎?」
「…我想他應該很想見到妳吧?畢竟妳是他唯一的親人。」
田上女士有點皺起眉頭。
「說句老實話,我並不想見到那孩子。」
谷協伸一心想,這女人說出的話還真是刻薄無情。
「其實,上個月我大哥才剛過世。」
那種事和現在討論的事有什麼關系?要是不想見他的話,就這樣子打道回府也沒人敢說什麼。
「真是辛苦您了。」
「而二哥過世的消息,是直到前天接到你的電話時听你說起才知道的。他跟那女人私奔之後,就跟我們斷絕關系,從沒聯絡過。在父母過世時,我和大哥曾商量要想辦法和二哥取得聯系,但都找不到他的下落。好不容易才想說找到他的下落時,沒想到他已經在十年前過世了,而這次又輪到二哥的兒子要過世…」
谷協伸一不知道要如何接話下去。
「要是這樣的話,不如不要找到…如果那孩子真想見我的話,我會去見他的…」
松元朗真是和親人無緣。就連唯一的親人也這樣。
「無論如何,都請您去見他一面。」
谷協伸一催促出上女士站起來,並打開門。在走出門口時,田上女士自言自語地小聲說。
手術過後的兩個禮拜內,松元朗沒辦法一個人好好走。在手術結束過了幾個禮拜時,他的病情開始穩定,而曾考慮過要不要暫時出院,但不知怎地,復原不如預期。轉移到肺部的癌細胞逐漸擴散開。松元朗還說不只有手術後的疼痛而已,連全身都開始痛起來。松元朗應該也注意到自己病情惡化的情形了吧?
已經撐不到半年。只剩下一個月或兩個月。周遭的氣氛讓彼此心里都有這種共識。那位是松元朗姑姑的女人,明明剛開始還很不情願,但她現在好像一個禮拜會去探望好幾次。谷協伸一懷疑他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是因為想得到松元朗的遺產,只要照顧他兩個月就能得到遺產的如意算盤。谷協伸一心想,普通人會去照顧他,一定是因為想要錢吧?但新人醫師能得到的薪水並不多。谷協伸一想到他的姑姑打錯算盤時,一個人呵呵笑著。
松元朗還是一如往常。當谷協伸一到病房探望他時,都是沉默不語。他那露骨到有點滑稽的態度,反而讓谷協伸一感到可笑。
「你的情形如何?有哪里感覺痛嗎?」
臉色看起來比昨天還好一點。松元朗用棉被蓋住頭,不讓谷協伸一看到他的樣子。
那一天,谷協伸一因為要動手術而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動手術上,因此到病房探望他時已經很晚了。大概是晚上11點左右吧?谷協伸一在經過醫院辦公室前面時,被值夜班的護士叫住。
「谷協醫師,你還沒走啊?」
「嗯,我想看看松元醫生的樣子後再回家。因為明天要參加學會,有兩天不在這里。要是不先去看看他的話,怕他又會鬧別扭。」
听到谷協伸一這樣說,那位中年護士忍不住呵呵大笑。但在那之後,她的表情立刻正經起來。
「對了,有關松元醫師的事想跟你說。他好像病情一直惡化,我在想是不是因為癌細胞擴散到肺部的原因…他調呼吸感到痛苦,所以睡不太著。」
「這樣啊…也差不多該幫他戴上氧氣罩了,只是本人好像不太肯。」
「那可真傷腦筋啊…對了,這麼說來那位是松元醫師的姑姑吧?她人很好喔。雖然長得不怎麼像松元醫師,卻是個滿通情達理的人。」
算了吧,她只不過想從臨死的人手中拿到錢,所以才那麼親切的。
「我也這麼覺得,那我先去病房!」
位在最里面的病房的電燈並沒打開,里面一片漆黑。谷協伸一沒敲門就把門打開,並開電燈。
谷協伸一發現松元朗用被單蓋住頭。
「小朗。」
谷協伸一走近後,松元朗還是窩在被單中一動也不動,好像正在睡覺。
「你已經睡著了嗎?」
沒有必要特地叫醒他。這麼想的谷協伸一正準備轉頭離去時,突然注意到有東西發出啪的一聲。谷協伸一回過頭看,但不知道那聲音是從哪里發出來。谷協伸一本來已經打算離去,卻因為有點不放心而再次回到松元朗的身邊。一開始時,谷協伸一並沒注意到那蓋住松元朗的臉的被單正微微抖動。他從旁邊將被單掀開一半。
松元朗並沒睡著。一副蒼白的臉,並忍住不出聲地哭泣著。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就開始哭了,谷協伸一發現被單已被眼淚弄得濕答答。被單突然被掀開的松元朗,慌張看著谷協伸一。他第一次看到松元朗這樣子的臉,而驚訝得目瞪口呆。松元朗匆忙將被單用力往上位。肩膀不停地抖動,還發出那忍耐不住的申吟聲。
「小朗…你哪里會痛?」
谷協伸一不禁憐憫起他,而不自覺伸出手去撫模他的頭發,但馬上就被用力撥開了。那態度就像是在說誰需要你的同情啊!但松元朗還是沒有停止哭泣。
他不停地哭反而讓谷協伸一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沒叫自己留下來,但又覺得自己就這樣離開不太好。谷協伸一拿出那放在牆角的訪客用折迭椅,坐在松元朗身邊。我真愛多管閑事…有時間在這里做這種事,不如早點回家準備明天學會的事遠比較有用。舍棄這個已窮途末路的男人,再去尋找更年輕的男人,不知道多有建設性啊!
松元朗遲遲不肯停止哭泣。不知是什麼時候,他那連筋都浮現的瘦弱雙手從床中移出來,並在空氣中搖晃著。谷協伸一正想說地想做什麼時,那只手就放在坐在枕邊的谷協伸一的膝蓋上,並緊緊握住谷協伸一的手,力氣大到差點要折斷谷協伸一的骨頭了。不過,隨著松元朗的啜泣聲逐漸變小,那力氣也漸漸變小。不久後就完全失去力氣,變得只是重迭在一起而已。
在確認松元朗入睡後,谷協伸一就悄悄將他的手放入被單中。
那是谷協伸一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松元朗。學會的第二天,谷協伸一接到醫院的通知,說松元朗突然病情惡化而過世了。谷協伸一在學會結束後立刻搭乘最後一班車回到醫院,簡面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縱使回到醫院,看到了已成尸體的松元朗時也還是不能接受。就算是已經擴散到肺部,再怎麼說也不可能這麼快就過世的。
太奇怪了!一定有問題!谷協伸一的腦中一直重復著這些話。解剖後發現,松元朗的死因是因為擴散到腦部的癌細胞壓迫到呼吸中樞,而使得他呼吸困難。再加上情形不太樂觀的肺部作怪,促使他猝死。
雖然有掙扎過的痕跡,但他好像沒按護士呼叫鈴。當值大夜班的護士前往巡視時,才發現他的身體已經開始僵硬了,隨即幫他施以所有的急救措施,但他還是沒有醒過來。在松元朗的姑姑將遺體領走時,還用手帕擦拭眼角的眼淚,一邊向谷協伸一低頭行禮。
到昨天還下不停的兩停了,天空楮朗到連一片雲都找不到。要是吹拂的風沒有那種干燥涼爽的感覺,那一天的陽光真會讓人忘記已經快是秋天了。
參加葬禮的人真是少到可憐,幾乎都是醫院的相關人士,也都是谷協伸一看過的熟面孔。主喪者是松元朗的姑姑,她的丈夫和幾個小孩都規規矩矩地向前來吊問的訪客低頭行禮。
在松元朗出殯前,谷協伸一心血來潮地向田上女士詢問自己能否一同前往火葬場時,田上女士臉上露出一副很為難的表情。看到她的反應後,谷協伸一寸發覺到自己並非親屬,提出這種要求好像有點過分。
「這位是阿朗的主治大夫又是恩師。起初阿朗是待在第一外科的,那時候可是非常受到他的照顧。」
在隔壁的松元朗的朋友北川這麼補充說明後,田上女士才好像同意般小小點了個頭,答應谷協伸一的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