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爺和梅夫人忽然都沉默了下來,四周熱熱鬧鬧的梅府下人們,也用奇異的眼神望著那個女子。
蘇思凝靜靜凝望著這個與她分享丈夫的女人,這個叫柳湘兒的女子,全身顫抖如風中的落葉,低著的頭怎麼也不敢抬起來。被心愛的男人握著手,卻依然無助如風中孤雛。
蘇思凝微微一笑,走上前,在梅文俊有些驚愕有些不安的目光中,伸手握住柳湘兒的另一只手。只覺那女子指尖冰涼,帶著微微的顫抖,她心中忽地一陣憐惜,柔聲道︰「妹妹快跟我回家,看看姐姐為你安排的房子合不合意。」
她親自引領著柳湘兒往回走,原本沉凝的氣氛忽地輕松起來,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氣。
柳湘兒亦步亦趨地跟著蘇思凝,又有些茫然地回頭凝望梅文俊。蘇思凝也跟著回首,看到明媚陽光下,那人長身而立。那樣英挺的眉眼,那樣勁拔的身姿。她微微一笑,忽覺眼中一片濕潤。
這男子,真的活著。
她為他在佛前求了千萬遍,她為他在燈下哭了萬千回,她念他的名字,入骨入髓,她夢他的容顏,催心催肝,原來他真的——還活著。
情願他另置家業,情願他另娶妻妾,只要他還能活著,還能在這如許的陽光下,展顏微笑,還能握著他所愛女子的手,看日升月落,哪怕,那個女子並不是她。
梅家上下,盛宴華席,歡迎死而復生的梅文俊。盛宴固然熱鬧非凡,但華席散場之後,卻又有一種深深的淒涼和無措。這是此時此刻,梅文俊和蘇思凝共同的感覺。
因為這一夜,梅文俊必須走進原配妻子的房間。明燭高燒,夜已深,英雄美人,卻只是相對無言。多麼可笑,成親已經一年多,他們的洞房花燭還沒有開始,卻已然結束。
蘇思凝望著那坐在燈前的人,他們靠得那麼近,彼此呼吸可聞,燭光下,那人越來越顯得面如冠玉,英氣逼人。可是,為什麼卻這麼遠?明明近得伸手可觸,感覺上,卻像隔著萬水千山,三千世界。
而梅文俊連細看她燈下的容顏都有些不敢,事先想好了無數應付的言詞、寬慰的假話,此時卻一句也不能出口,不忍出口。直到這時,他才忽然間意識到,這是他的妻。無論他承認與否,她都為了他守了一年多的寡,為他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和不幸,為他在堂前孝順父母,為他在廳上治理家業,為他操持著一切,而今,看著他牽著另一個女子的手走進梅家。對這樣的女人,他已不忍再說一句假話,更不忍做一絲欺騙,于是,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了。
蘇思凝在燈下微笑,看那男子躲閃著的目光,她的丈夫,竟連看她一眼都不願。她與他的新婚是一場倉促的分離,生離死別後的再會,本該是熱淚縱橫,相擁而泣;本該是歡喜欲狂,難舍難分。到如今,卻似對彼此都成了一種可笑的煎熬。
打破僵局的是一陣急亂的腳步聲,「少爺,柳姑娘忽然有些不舒服,喊著頭暈肚子疼。」
梅文俊猛然站起,蘇思凝也急道︰「相公快去看看妹妹。」
梅文俊深深看了她一眼,見她眸中一片坦誠,這才點了點頭,向外走去。走到門前,腳步微微一頓,回過頭來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發出一聲嘆息,快步而去,再也沒有停留。
在房里侍候的凝香急得直跺腳,「這麼拙劣的手段,小姐怎麼還讓姑爺上她的當?」
蘇思凝淡淡一笑,是啊,當年在蘇府,哪位姨娘,哪房得寵的如夫人,不會在適當的時候不舒服一下?更高明更厲害更狠辣的手段她都見多了,何況這種小花招呢?但是,又能怪誰?
那個在梅府上下苛刻冷漠的目光中,瑟瑟發抖的女人;那個看到丈夫原配妻子容貌絕美之後,眼中流露絕望之色的女子;那個不得不強裝笑容,眼看丈夫走進另一個女人房間的女子,這樣拙劣的手段之後,是怎樣的驚惶和恐懼?
更何況,這手段似乎搭救了她和梅文俊,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很明顯,兩個人都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凝香見她不介意,更是氣恨,「小姐,你為人怎麼這麼厚道?不要被他們騙了,說什麼漁家女,我听梅良的話風,好像梅府的人都認識那個女人,可恨梅良那木頭太倔,我怎麼逼他,他都不多說。」
蘇思凝輕輕一笑,何必梅良說呢,那女子柔女敕雪白的肌膚,哪里像是海邊長大的女人。還有她的手,更是柔若無骨,縴美無比。就是她蘇思凝,因為長年做針線女紅,又時時執筆寫詩畫畫而手上留有繭子,那個常做重活的漁女倒有一雙完美的手。
可是,又何必追究呢,說穿了,想來也不逃青梅竹馬或情深多磨一類的故事,何苦破壞整個梅家的洋洋喜氣。重要的,從來不是柳湘兒是不是真的漁家女;重要的,是在那一刻,她的心已經冷了,冷得再也無力去爭取什麼,她的人更倦了,倦得再也無法去計較什麼。
她只是笑著遣退了嘮叨不停的凝香,自己安歇。一夜竟是沉沉無夢,無思無慮。多好,不再夜半驚夢醒,不再夜夜濕枕巾;多好,從此無思無慮,也無憂無恨。
次日清晨,她和往日一般,到正廳去給二老請安,還沒進廳門,已听得廳中呵斥之聲︰「你妻子為你白白守了一年,你如今回來了,要好好地對她,不可老想著玩樂,平白讓人笑話。」
廳中梅老爺板著臉訓斥,梅文俊低頭站著,柳湘兒側身站在一旁,手足無措,臉上通紅。
蘇思凝知這話弦外有音,想是梅老爺知道了梅文俊昨夜去了柳湘兒哪里,如今發作起來了。她笑著進廳,給二老請安已畢,又笑道︰「相公回來是大喜事,各方親友都遞了帖子進來,從今兒開始,想必家里會有不少客人,如何接待安排,還請爹娘示下。」
梅老爺面色稍霽,「家里的事一向是你安排的,你說說該怎麼辦?」
「是……」蘇思凝笑盈盈地和梅老爺討論起來往親戚的名單,各方送來的禮單,如何回禮,怎樣答對,繁復忙亂得讓梅氏夫婦沒空教訓自己的兒子,只抽空遞給梅文俊一個眼色。
梅文俊立刻帶著柳湘兒無聲無息地出去了。只是在出廳之時,回眸深深望了一眼。
正和梅老爺答對的蘇思凝無端覺得背上一熱,仿佛被什麼熾熱的東西烤過一般。
梅文俊死而復生,海上英雄奇跡般攜美而還,成為小城的一個傳奇。城中富商巨紳、大小官員、梅家的各方親朋,無不上門來賀。
一整天下來,理家主政的蘇思凝忙得腳不沾地,這倒也罷了,偏偏還有些讓人討厭的惡客,非常不識趣,好不容易抽了個空當,在後園闢靜處休息一下,才喘得一口氣,耳邊就听到煩人的聒噪︰「堂嫂,你受委屈了。」
蘇思凝皺著眉頭轉過身,眼前的男子,衣飾華麗而夸張,氣質輕浮又焦躁,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他和梅文俊是同宗近親,叔伯兄弟。
梅文升也算是梅家近枝血親,更是梅老爺唯一的謫親兄長之子。雖然他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但梅家念著血脈之親,一直保持來往,加以照顧。梅文俊「身死」之後,梅文升整日就想著等梅家二老死了,繼承梅家產業,不但經常出入梅家,對蘇思凝這位美麗的「寡嫂」,也屢屢出言挑逗。梅文俊復生,雖然他也帶著禮物上門道賀,可蘇思凝清楚地知道,最失望的人,一定是他。
蘇思凝氣定神閑地道︰「相公回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就算忙一點,又有什麼委屈?倒是二弟,心里似乎挺不痛快的。」梅文升憤憤然道︰「想到堂嫂受的欺負,我怎麼能痛快得起來,說什麼漁女救人,凡是知道梅家底細的都清楚,那明明是……」他湊近蘇思凝,「堂嫂,這內情我知道……」
「文升!」森冷如冰的聲音響起來。
梅文升打了個寒戰,猛地回身,恭敬地喊︰「堂哥。」
梅文俊面若寒冰,剛才梅文升把頭湊到蘇思凝臉旁的畫面太過扎眼,以至于他說話的聲音都帶了鐵血殺伐之氣,「你還沒有去給爹娘問過安吧?」
「是、是,我這就去給叔叔嬸嬸問安。」梅文升滿頭大汗地說著,同時飛快地跑走。因為太過慌亂,一跤跌在地上,又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再跑。
小小後園中,又只剩下了這一對夫妻,相顧無言。男子玉樹臨風,女子美麗出眾,相顧立于花前,凝眸而望,本該有無數的傳奇,無盡的溫柔,而今,卻只有一片沉寂。
前院賓客如雲,喧嘩不盡,小小後園,卻似是只有一片永遠也打不破的沉默。
兩個人相隔不過十步,但誰也不肯邁步接近對方,誰也沒有先一步開口呼喚對方。
這一次,梅文俊沒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直視著她的眼,星子般的眸子里,有著深沉得不見底的隱忍與痛苦。
這樣的目光,讓蘇思凝一陣茫然,然後莫名心虛地想要逃離,忙道︰「外頭客人很多,我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