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正在大擺宴席,宴請遠道入宮前來朝拜玄武帝的眾蒙古王公。
艾剎沒有人席,心情沈重地步出乾清宮殿門,站在東廊下遠眺鋪蓋著皚皚白雪的重重宮殿。
令他心情低落的主因,是戰敗的喀喇罕台吉索托,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向玄武帝提出與六公主完婚的要求,當時皇上雖然以公主體弱多病做為緩婚的理由,但索托仍表明了不會放棄。
索托是一個蓄滿了鋼絲般的胡髭,皮膚黝黑,體形壯碩魁梧的彪形大漢,怎麼都很難和弱柳扶風般的六公主聯想在一起。
這兩天,他不斷回想起公主乍見他拿出喜帖時的反應,愈不讓自己去想,就愈會想起她那雙充滿哀傷和痛苦的眼楮,心情一直浮躁得難以平靜,他強迫自己冷旁觀她的痛苦,不想一時不慎破壞了皇室公主的名聲。
然而公主為他害相思的傳言,居然在這兩日傳得更加沸騰起來了,再加上今日一見前來求婚的索托,他再也無法漠視自己的心情,他的思緒無一刻不煩亂,不忍見一朵嬌花般的容顏,就要凋萎在一個粗野的莽漢手里。
他嘆口氣,懷疑自己除了對公主感到惋惜以外,還有一種復雜的情緒是他不敢坦承面對的。
宴請蒙古王公的筵席正要散去,天色漸漸暗了,眾人熱熱鬧鬧地又轉往暢音閣听戲去。
他緩步走下玉階,正準備回府,忽听見身後人喚--
「艾將軍,請留步!」
他回頭,見一個身穿四團龍褂、肩披紫貂大氅的貴公子面帶微笑地朝他走過來,雖然不曾見過這位貴公子,但從他戴著的盤龍頂冠可以看出他的王爺身分,再見到他眉心與生俱來的一顆朱砂痣,便立刻猜出他是九王爺霽華了。
「九爺吉祥!」他躬身請安。
「我眉心上這顆胎記,走到哪里誰都認得,真是無趣」霽華苦笑著說,一邊仔細打量艾利。
艾剎穿著九蟒五爪的袍子,外罩明黃馬褂,身形一局大威武,五官俊挺,眉宇間英氣逼人,不論外貌、氣質都極為出眾不凡,是相當少見的俊美男子,如此近距離地看過他以後,霽華終於明白為何六妹會對他如此神魂顛倒了。
「今日筵席上為何不見艾將軍呢?」他淺淺笑問。艾剎微愕,一時間想不出藉口。
「臣……心中有事,食不下咽。」他索性坦承相告。
霽華感到些微吃驚,進出這座皇宮大院的朝廷大員深知伴君如伴虎,一個個歷練出謹言慎行,精細防衛的本領,他最常听到的是模稜兩可、不著邊際的應答,因此沒料到艾剎的回話竟然如此真率,更增添了對他的好感。
「正巧,我也心中有事,食不下咽。」他神色凝重地看著艾剎,隨手指了指乾清宮殿門,低聲說︰「里頭須彌座上的那個人,同樣也心中有事,食不下咽。」
艾剎雙眉微蹙,大感困惑不解。
「六公主染病的消息,相信艾將軍已有耳聞了吧?」霽華放輕了聲調問。
艾剎一听此言,怔住,驀然想起與六公主感情最好的兄長便是當今聖上和眼前的這位九王爺。
「臣略有耳聞,不知公主的病情可有好轉?」他謹慎地問,深怕九王爺特意向他提起六公主的病,別有用意。
「實不相瞞,六公主的病情每下愈況,今天已經病得連坐起來都費力了。」霽華望著他的目光意味深長。
艾剎心口一緊,想起那雙含情帶愁的眼眸,心情驟然黯淡了下來。
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難道要香消玉殞了嗎?
「九爺不必過分憂慮,宮中太醫醫術精湛,公主應該不會有事的。」他平靜地回答,刻意掩飾心中的悵然。
「太醫開過了數十張藥方,沒有一張見效,昨日太醫再請脈時,開出了一張奇怪的方子,其中一味藥引…」霽華抬眸望定他,一字一頓地說︰「寫的是「艾、剎」。」
艾剎驀然一驚,思緒一時難以集中,心跳、呼吸都紊亂起來了。
九王爺一句話,將這段時間籠罩在傳言上的那層輕紗陡然揭去,「藥引」兩個字已清清楚楚告訴他,公主對他痴情的程度了。
「將軍,我是來求這味藥引的,你……不會見死不救吧?」霽華的目光灼灼地盯住他。
「微臣並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但是……」他的胸口鼓噪不安,喉頭乾啞艱澀得擠不出一句話來。
「我知道你的顧慮,你是怕壞了公主的名聲嗎?」霽華苦笑了笑。「我這六妹的名聲早被她自己給破壞掉了,這點你倒是不用多慮。」
「不知九爺要臣怎麼做?」他志怎不安地問。
「今晚亥時入宮見我,我帶你去見六公主。」霽華不疾不徐地說。
艾剎听了大為震驚,臉色驟變,皇室貴族子女的婚姻大事向來不能私下作主嫁娶,擅訂終身,更不用說男女暗中私會了,一旦傳揚出去,不只皇室顏面掃地,甚至會禍及他全家性命。
「九爺,此事僭越禮教,並且關系公主名節,非同小可,還請三思。」他的思緒一片混亂,無法想像這對皇室兄妹究竟意欲何為。
「公主都快病死了,你我還三思什麼!」霽華從腰間拔出一支金牌令箭交給他,神色端肅地說道︰「這是皇上的金牌令箭,你今晚帶著這支令箭入宮,宮里的值班侍衛絕對不敢阻擋你,你掌管兵部,應該知道這支金牌令箭擁有調遣五城兵馬之權,如今皇上放心交給你,足見皇上愛妹心切了。」
艾剎無法置信地怔站著,皇上動用這支金牌令箭,證明皇上也是這件事的主謀之一了,君命難違,他根本拒絕不了。
「艾將軍,皇上為了救活六妹,什麼法子他都使得出來,別說是要你入宮見她一面了,就是下令要你迎娶她,你也不能說半個不字。」霽華語氣中並沒有威脅與恐嚇之意,只是平和地直述一個事實。
艾剎震驚地望著他,這些話來得太意外了,簡直令他措手不及,皇上知道他再過幾日就要成婚了,為何還會下此命令?
「記住,今晚亥時」霽華深深地看他一眼,轉身離去。
艾剎怔然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很久、很久,他分不清楚此刻內心矛盾復雜的感受,既痛恨玄武帝和九王爺濫用皇權,視他為一顆棋子任立息擺布,卻又萬分同情憐惜因他而病重的六公主。
他握緊手中沈甸甸、閃爍生光的金牌令箭,垂眸凝視著上面鑄著的四個字--如朕親臨。
夜很深,月色很淡。
兩道人影疾行在料峭寒冷的、水巷中,黃紗宮燈暈出朦朧昏黃的燈影,恍惚閃爍著。
霽華領著艾剎穿過數道宮門,最後停步在一座彌漫著藥香的小小院落神,滿院岑寂凝靜,幽暗之中,艾剎根本無法辨識自己究竟走進哪一座宮院。
「公主就在西偏殿。」霽華的聲音輕得幾乎听不見。
艾剎遲疑地看著透出熒熒燭光的西偏殿,進退兩難。
「放心,老嬤嬤都睡了,守著公主的宮女我也打發開了,快進去吧,我就守在門外,一有動靜我會應付。」霽華覺察到他的猶疑,低聲催促。
「九爺,我來看公主,對公主的病真會有幫助嗎?」他實在無法相信這世上會有如此令人迷惑而又曖昧的痴病,也無法想像公主怎會對他如此深情。
「心病還要心藥醫,今夜公主若能見到你,明日便可知道療效如何了。」霽華無奈地一笑。「六妹听見索托前來求親的事,氣得不吃不喝,誰勸都沒有用,我與皇兄實在束手無策了,只好找艾將軍幫忙,命你深夜入宮,有任何委屈之處,還望見諒。」「九爺別這麼說,只要能救活公主,要臣怎麼做都可以。」他說這些話時無比真誠,並沒有多想。
「有艾將軍這句話就夠了。」霽華饒有深意地一笑。
艾利並沒有留心自己那句話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他滿腦子都在描繪接下來將會出現的景象。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門而入,一進屋,一股濃烈的藥香撲鼻而來,隱約還有一絲裊裊幽幽的檀香氣息。
屋內點著一盞玻璃宮燈,垂著半邊紗帳的床榻一片紅融昏暈,他看見弱質縴縴的六公主,慵弱地合目躺在床上,全身密密實實地里著一床繡花錦被,墨染似的長發斜披在肩上,襯得她清瘦的面容更加雪白。
這一刻,憐惜的情緒迅疾涌起,他緩緩走向床榻,蹲來,單腿跪地,默默凝視著她,這張單薄、蒼白的容顏,因為戀慕他而日漸消瘦憔悴,他無法懂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愫?
縱橫沙場,看過多少血腥殺戮,數不清的生命在他眼一刖消逝,他的眼是冷的,心是疲憊的,幾乎早已忘記為人為事動情的感覺。
而此刻,他徹底動情了,此生初次為一個女子動了疼惜、愛憐、感動的情緒,他不願這朵絕世容顏因他而折,他想看她美麗地綻放。
「公主、公土--」他輕輕低喚,情不自禁握住她潤涼的手指。
听見低沈溫柔的呼喚聲,半夢半醒的霽媛驀然震動驚醒了,她辨識著這個陌生的聲音,在如夢似幻的恍惚中,見到了畫思夜想的人。
「我是艾剎。」
他低沈宛如醇酒般的聲音,令霽媛一陣神思蕩漾,她眨了眨眼,唯恐看不清楚,在昏暗的燈影下,他深邃絕俊的輪廓似幻似真。
霽媛無法置信地痴望著他,直到感覺出有雙溫暖厚實的手緊緊握住她時,才猛然回神,尷尬無措地抽回手藏入錦被里,蒼白的面頰微微腓紅起來,氣息也變得急促了。
「听說公主病了,微臣特地前來探望。」他態度恭謹地。雖然皇嫂已經明白告知她艾剎可能在今晚出現,但她仍然不敢相信他真的出現在她眼前了,一時羞怯得把臉埋進錦被里,一顆心慌亂而無措,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公主——」艾剎柔聲輕喚,有些詫異她為何把臉藏住,不肯看著他。
霽媛緊張地握緊小手,明明知道要把握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但是她心跳失控,臉頰發燙,腦袋驚羞得一片空白,不管他的聲音多溫柔,她都沒有勇氣抬起頭來注視他一眼。
艾剎根本不懂,也無法理解少女的嬌羞,他只是立刻直覺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懷疑公主根本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見到他,更或許是太醫故意捉弄,寫個「藥引」出來玩弄他。
「恕臣無禮造次了,臣告退。」為免誤會加深造成可怕的後果,他迅即起身想走。
「等、等一下……」霽媛心慌地支起上身,忘情地喊住他。
就在艾剎愕然回頭,與霽媛四目相望時,忽然听見屋外傳來奇怪的聲響,緊接著听見霽華刻意揚高音量的說話聲。
「璃太妃,怎麼這麼晚了還沒歇下?」
艾剎一听是璃大妃駕到,臉色倏變,迅速地將屋內環視一遍,尋找可供藏身之處,霽媛也緊張地坐起來,惶惶然地四下張望,偏偏艾剎生得人高馬大,看遍整間屋子,就是找不到一處可容他藏身的地方。
「媛兒病成這樣,我在宮里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倒是霽華你,為何這麼晚了還沒回宮?」
「皇兄命我留在這里陪六妹,夜深了,六妹也睡了,太妃不如先回宮安歇,明日再來看六妹吧?」
「不行,听說媛兒今天粒米不進,滴水不沾,我實在放心不下,等我瞧瞧媛兒以後再說。」
「太妃!太妃!」
眼看霽華攔不住璃太妃,腳步聲直往西偏殿走來。
艾剎驚愕地倒抽一口氣,與霽媛駭然對望,一旦被璃太妃撞見他深夜出現在公主的寢宮內,他必死無疑了!
「公主,得罪了!」
艾剎沒空細想,大步跨上霽媛的床榻,躲進半垂的紗帳後,他才一跨上床,房門就開了,璃大妃帶著一名宮女大步走進房,霽華隨後跟進來,神情緊張地環視一掃,沒看到艾剎,暗暗松了口氣,疑惑地望了霽媛一眼。
霽媛卻因艾剎就躲在她的床上,整個人僵得一動也不敢動,腦袋里一片空白。
「媛兒,你怎麼了?發什麼傻呀?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璃太妃在床畔一則坐下,擔憂地在霽媛臉上模了一模,不禁嚇了一大跳。「哎喲!這是怎麼了?臉又紅又燙的,可發出來的卻是一頭冷汗?霽華,你快過來看看媛兒,是不是要請太醫來一趟?」
霽華急忙走過來!看見霽媛粉臉通紅,魂不守舍的模樣,立刻猜出艾剎仍在這間屋子里,而且很有可能就躲在紗帳後面。
「太妃別著急,我看六妹的臉色倒是比白天紅潤多了,太妃難道沒發現,六妹白天還奄奄一息的樣子,現在看起來精神好多了。」他微笑著說,心中只想快點送走這位不速之客。
璃太妃湊近多看了霽媛一眼,發現霽華的話沒有錯,霽媛白天還一副垂斃待盡的模樣,此刻卻是臉泛桃紅,雙眸清亮。
「你這丫頭,差點把額娘給急壞了,听趙嬤嬤說,你今兒使性子什麼都不肯吃,這怎麼成呢?自小你的身子就不健朗,這場病來得又奇怪,太醫院也老治不好你,額娘這陣子不知有多擔心。」璃太妃說著說著,便語帶哽咽了起來。
「額娘……都是女兒不好……」霽媛喃喃低語,現在的她根本無法听清自己的額娘在叨念些什麼,躲在床榻另一側的巨大黑影早已抽空她的思緒了。
「你要快些好起來,才對得起額娘。」璃太妃嘆了口長氣,接著說道︰「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私下議論著你的病?一個姑娘家犯了這病多羞人哪,何況你還是個金枝玉葉的皇族公主,先皇駕崩了,額娘也沒什麼可跟人爭的了,前些日子險些被嫦貴妃連累,幸好皇上沒有深究,可額娘的臉面也丟盡了,媛兒,你可得快些好起來,別讓人再傳那些風言風語,別把額娘這張老臉丟光啊,听明口了嗎?」
霽媛的心驀地一沈,她知道額娘個性恃強、虛榮、好勝,一旦發現艾剎在她的寢宮里,只怕愛面子的她無論如何也饒不了艾剎。
「額娘,我困乏了,想睡一睡,您早些回宮去吧。」她怕艾剎被發現,急著想請走璃太妃。
「對了,我讓膳房熬了點桂圓紅棗粥,你多少吃點兒,才有元氣。」璃太妃揮手叫宮女捧來一只青瓷盅。
「額娘,先擱在一邊吧,我等會兒就吃,夜深露重的,額娘還是早些回宮比較好。」她心慌地和霽華交換了一個眼神。
「是啊!」霽華順勢接口。「夜里寒氣重,太妃要是不小心受了寒,豈不是又要讓六妹擔、心了,這盅桂圓紅棗粥我會盯著六妹吃完的,太妃就不必操這個心了。」
「那好吧,要記得吃完,額娘明天會來巡。」璃太妃終於不情願地起身。
霽華送她走出西偏殿後,反手將門關上。
艾剎見璃太妃一走,急忙撩起紗帳跳下床來。
「公主,請恕臣無禮冒犯之罪。」他躬身請罪。
「噓!」霽媛伸出食指放在唇上,悄聲說。「我額娘還沒走。」
兩人側耳傾听,听見璃太妃在屋外和霽華說話。
「太醫開的藥方你看過了?有用嗎?」璃太妃問。
「太醫開的是調元散郁的方子,今日一用藥就立刻見效,再多用個幾日,六妹的病自然就會大好了。」
艾剎一听見霽華說「再用個幾日」,不禁愣了一愣,擔心九王爺的意思是要他還要再夜夜前來個幾次。
「霽華,媛兒的病是心病,別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你額娘已經偷偷告訴過我了,媛兒對一品武將艾剎十分痴情眷戀,還說不能嫁他寧可去死,唉,偏偏艾剎已經有了婚配!先皇又早已將媛兒指婚給索托了,你說這事該如何是好呢?」
璃太妃並不知道艾剎人就在西偏殿里,這些話傳入艾剎耳中,令他感到無比震動,如果不是親耳听見,他真的不敢相信堂堂的和碩公主會對他痴情到非他不嫁的地步。
他凝視著俏臉生暈、唇紅欲滴的霽媛,心髒忽然失控狂跳。
「太妃不用太過憂慮,六妹的婚事,皇兄自會有妥善的安排。」
霽華和璃太妃的說話聲愈來愈遠了。
艾剎的思緒亂成一團,他與公主彼此都已有了婚約,此刻卻單獨在這里相見,於禮於法都不容,況且公主對他還有著異樣情愫,更有非他不嫁的決心,在這里多待一刻,稍有不慎,都將可能發生嚴重、可怕的後果。
他突然驚覺這可能是個陷阱,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背負玷污公主名節的罪名,
更不能因一時失足而被迫要迎娶公主入門!
「請公主好好靜養,臣告退。」他決絕地轉身。
「艾剎,我還有話要說!」霽媛一急,掀被跳下床來。
艾剎一回頭,看見霽媛身上只穿著單薄的月白色綢衣,沒有大襖,他頓時停止了呼吸,剎那間意亂情迷,眼前的景象是難以抵擋的誘惑,他必須在失去最後一點克制力前離開這里。
「公主垂愛,恕臣無能報答,臣告退!」他迅速退到門邊,悄悄打開一道縫觀望外面的動靜,準備隨時抽身離開。
霽媛的心狠狠一墜,她自幼在宮里享盡人間福分,是天慶皇帝拿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像捧菩薩似的捧大的天之驕女,從來都沒有人拂逆過她,她也不曾在任何人面前低聲下氣過,只有在艾剎面前,她會願出息拋開公主的身分來面對他。
今晚,她將一顆心赤果果地攤在他的面前,非但沒有得到她期待的回應,反而看到最在乎的人視她如蛇蠍猛獸般急著想逃避,她心中的絕望加倍,失落加倍,痛楚也加倍了。
「站住!」她負氣地喊。
艾利全身處于戒備的狀態,咬了咬牙,毅然決然拉門。
「本公主要你站住!你想抗命嗎?」她頭聲命令。
艾剎背對著她,雙腿像突然灌了鉛般舉步不得,她抬出公主的身分命令他,他能不能、該不該違抗?
「我就這麼可怕嗎?我對你的心……你應該都清楚明白了,這會令你害怕嗎?」她的聲音發顫,軟弱地盤問。
「公主,臣就要成親了。」他僵直地站著,不敢回頭。
「我知道,但你不用害怕,我不會阻止你成親的……」她凝視著他寬厚的背,想要得到他的意念愈來愈強烈,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心只想傾訴心意。「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你對我︰….有沒有一點喜歡?」
艾剎震了震,心髒陡然狂跳起來,全身都很緊張,像掉進一個羅網里,努力掙扎卻逃不出來。「臣不敢冒犯公主,今夜前來,是奉了九爺之命。」他不回答,是不能也不敢回答。
「只是奉九爺之命嗎?難道你對我一點都不關心?」霽媛的尊嚴和驕傲被刺傷,真情和痴心也被踐踏得支離破碎了。
「公主的病因臣而起,臣……不能報答,請公主善自珍重,勿以臣為念。」他緊握雙拳,費力地說道。
「我不要听你說這些冷冰冰的話,我只想知道你對我究竟有沒有一點動心?」她痴執地低嚷。
「公主,知道了又有什麼意義,很多事情也許不知道會好過一點。」他悵然地說,這一刻,他寧可自己永遠不知道公主對他的痴情。
霽媛揣摩著他的話,輾轉想了想,便了然明白了,以為得不到他,多少日子以來深陷在瀕死的痛苦里,但是現在只消他一句話,她便又一寸一寸地活過來了。
「你是喜歡我的,對嗎?」她心情激動,往前前跨了幾步。
艾剎震顫了一下,正不知該如何解釋時,忽然感覺到身後有個柔軟的身體靠上來,小心翼翼地環抱住他的腰。
「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已經都明白了。」她狂喜不已,放心地將臉貼在他寬闊的背上,皇嫂說的沒錯,幸福就在眼前,你要勇往直前地去追,如今她就要追到她想要的幸福了!
「公主!萬萬不可如此!」艾剎反射性地推開她,胸腔劇烈狂跳著,彷佛奔騰著千軍萬馬,理智差點粉碎。「一旦被人發現,臣將難逃一死了,懇請公主快放臣出宮。」
「我都不怕了,你怕什麼?如果你心中有我,那就更不用怕了,我們去向皇兄說清楚,請皇兄指婚……」
她喜悅地上前一步,艾剎便退後一步,他強迫自己忽略她臉龐薄醉的光彩和那雙晶瑩閃摺的眼眸,即使將會傷害她,他也不得不說出真話了。
「公主或許有雙翻雲覆兩手,不擇手段也要達到目的,但是恕臣直言,臣並不願意妻子是這樣的一門皇室公主。」
「你說什麼?」她傻住,一時不能反應。
「臣無意迎娶一門皇室公主為妻。」他咬著聲音再說一次。
霽媛的身子微微輕晃了一下,瞳眸驀地陰暗沈郁了下來,止不住顫抖。
「說出這句杵逆的話是死罪,你知道嗎?」她迷亂惶惑地盯著他,指尖輕輕抖瑟。
「臣知道。」他艱澀地淡笑,目光沒有與她接觸。「在公主面前,臣永遠都必須擔心這顆腦袋什麼時候會掉,擔心自己倒還無所謂,最怕的是把家人牽連進去,時時要擔心會不會稍有閃失就禍及滿門。」
霽媛徹底明白了,原來他並不要男卑女尊的夫妻關系,這是當然的了,有哪一個男人會喜歡對妻子卑躬屈膝,畢恭畢敬的,更伺況是艾剎這種征戰沙場的一品建威將軍,回到家一看見妻子就要又跪又拜,怎麼受得了。
「這不難解決,以後你見了我可以不用行禮,我可以準你與我平起平坐…」
「公主!」他打斷她的話,深深望了她一眼。「很多事並非你所想的那麼單純,臣只有懇請公主對臣死心吧,不要費力想改變什麼了。」
「你是我的幸一幅和快樂,我如何能死心?」她激動得淚盈於睫。
「強求來的幸福不一定會快樂。」他故意冷淡木然,不留一點情緒,把對她的心動壓抑到心底最深處,他覺得此時此刻的霽媛最美,希望在心里保留住這樣的感覺就夠了。
「你放心!我會快樂,而且用盡一切努力,我也會讓你快樂。」她不曾如此低聲下氣地求過人。
艾剎並非鐵石心腸的人,用盡全力推拒這樣一個美麗縴細又多情的女子,內心亦不忍也頗為痛苦,只因她是「公主」,牽扯的不只是單純的感情,還有更多復雜的東西。
「公主,臣並不願意將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請公主成全我與蘇姑娘的婚事」即使會傷害她,他也不能不作個了結了。
提到「蘇姑娘」三個字,霽媛的臉色驟變,她的心暗沈了下來,妒火措手不及地燒痛她的神經,嫉妒和不安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情緒,驕寵慣了的性子經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拒,終於壓制不住了。
「本公主看上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我不用在這里苦苦哀求你什麼,皇兄自會作主將我指婚給你。」她咬牙堅定地說,下意識用自己最習慣的姿態來面對她解決不了的難題。
艾剎微微蹙眉,這些驕奢跋扈的話讓他動了怒,他的男性自尊無法忍受她的盛氣凌人。
「公主執意如此,臣也無話可說了,告退!」他回身大步走出去。不想破壞留在他心中那種溫柔多情的形象。
「艾剎,你站住,不許走!」她的淚水奪眶而出,爆發地喊。
「公主若要臣的腦袋,只管取走就是了。」他決絕地走出去,頭也不回,不敢回頭,是怕難以自拔。
「艾剎——」她頹然跌坐,崩潰地泣喊。
他的身影飛快地沒入黑暗中,遠遠逃離了可能令他意志淪陷的地方。
霽媛含恨地閉上淚眼,難道費盡千般心思,就是得不到他嗎?為什麼對他的一番情出息!卻換來他的冷漠和羞辱?
她原是高傲尊貴的,誰知竟會栽在他的手上,她不甘心!
他傷害了她的尊嚴,她便要他用一生來彌補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