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沂婕從一開始就知道蔣在找她,但她假裝不知。
她和他既然已無緣,再見面似乎沒有意義。見面,錯過,再見面,再錯過,又見面,又錯過這種擦身而過的感覺,她有經驗,過程難受,她不各方面想嘗試。
打開報紙,上面有蔣的照片。
他是八卦媒體熱愛的目標,今天他和誰誰誰的名字排在一起,明天他又交了某某女星,他的風流韻事,千年不變,就是那個讓他動了真感情的Judy,不也留他不住?
有些男人,天生是風,抓不住,握不牢,女人就算拚了老命想追逐,以為抓到手了,誰知扳開手指頭,才發現只是一場空。
她才了解他,蔣只能是觀賞性動物,不適合收藏,她清楚明白,在他身上認真,只是白費力氣。
帶著一點鴕鳥心態,她不去問,是誰把糖果罐放在桌上,她催眠自己,六年過去,他找不到她,未來六年,六十年他也找不到自己。她想信糖果罐是「敦親睦鄰」送的——詠慧幫周敦穆取的外號,至于紙條,不過是誤打誤撞而已。
雖然這個想法,讓她的心情有些說不出口的沉重。
李詠慧抱著一堆企劃書,走到詹沂婕辦公桌前放下。「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連我在門外喊半天都沒人應一聲,只好自己進來了。」
她微笑,敷衍帶過,「我在傷腦筋,楚楚想看米勒畫展,可是晚上我要和核欣的老板見面。」
「趕快感激老天爺吧。」李詠慧嘿嘿笑。
「有什麼好事發生,值得我感激老天爺?」
「感激它把一個優秀的特助送到你身邊。」她指指自己。「問題解決啦。」
「你把核欣老板的約會調開?」
「不,我請人幫忙帶楚楚漢漢去看畫展。」
「誰?」
「安啦,一個可以讓你放一百個心的男人。我跟幼稚園教師打過招呼了,我朋友會先到幼稚園接他們,然後帶他們去吃飯,看畫展。我們約好九點,九點我到你家里接手照顧楚楚漢漢,你不必太趕,和核欣老板談好之後,再回去就可以了。」
「真的嗎?太棒了。詠慧,有你真好。」詹沂婕給她一個大擁抱。
「你給的股分,我可不是拿假的。」
「你老早有能力自己開公司。」
「我不貪心,而且我喜歡楚楚,漢漢,要是我沒本事找到好男人借精生子,以後清明掃墓不寧拜托他們。」
「說什麼啊。」她失笑。
「好啦,說重點。我已經想到下一季的宣傳重點了。」
「說說看。」
「我要去接洽有小孩的知名女藝人,說服她們把小孩送過來,她們很忙,而且不是朝九晚五那種忙法,絕對需要我們這種幾天臨時托兒機構。她們賺錢容易,花錢大方,肯定會為小孩買書,買玩具,再利用她們的知名度我相當看好兒童王國下一季的業績。」
詹沂婕猜疑,「你要到哪里去接洽知名藝人?」
「我有我的門路,你不必擔心。你只要思考,如果我這邊進行得太順利,兒童王國是不是要再開第四,第五間分店,或者開一間二十四小時的幼兒王國?」
提到賺錢,李詠慧的眼楮閃閃發亮,詹沂婕的臉頰飆出兩坨紅光。
她們都是事業至上的女強人,熱愛把未來控制在小小的手掌間,只要不在乎寂寞在夜半來敲門,不依賴男人的生活真的,超棒。
「是應該好好規劃。」詹沂婕同意。
「二十四小時的幼兒學園,我要佔股百分之五十。」
「越來越貪心嘍?」她笑睨這屬下。
「你不是看上我的積極上進,才會找上我嗎?」想當年,她也只是個清純新鮮人,就算有潛能,沒有老板的激發,她哪會變成今日的野心勃勃?
詹沂婕笑開。對,她看上詠慧,是因為她像年輕的自己,好勝驕傲,對自己充滿規劃與信心。
不過詠慧的運氣比她好,因為詠慧跟到是一個奮力朝目標邁進的老板,而她,卻是踫到一個把責任丟給自己的Boss,她不只接下他的責任,還接下他的生命繼承
「成交,百分之五十,但先決條件是,把你自己提出來的東西做出成績。」
「還用你說,做不出成績,連我都瞧不起自己。」光是蔣提供的長串名單,就讓她興奮了好幾晚,在夢中,她看見滿天金幣朝她砸下,淹啊淹,淹到她的脖子上端
嘿嘿,就希望事情進展一切順利,不管是自己的事業,或是蔣的追心大計。
蔣推卸電影和電視劇,空出整整一年,他要把精力用在孩子老婆身上。
老婆想到沂婕,他的桃花嘴上揚。
當李詠慧開始行動時,他也沒閑著,他把計劃告知家人,要大家全力相挺。
大嫂賀惜今才懷孕十周,已經在兒童王國訂好幾十萬的童書,玩具,並和沂婕攀上交情,听說兩人還約了一起去逛街,買嬰兒用品。
三嫂跳跳認識楚楚的舞蹈老師,攀了點關系,在楚楚上舞蹈課時,把她帶到另一間舞蹈教室,專人指導。
二嫂一天一束花,透過李詠慧送進沂婕的辦公室,打敗周敦穆的「喜相逢」。
至于他自己,他找很多親子教育的書,書目林林總總,有教父母如何培養孩子們的好習慣,如何把孩子變成資優生,如何改造孩子的叛逆行為但沒有半本書,指導父母親要怎麼向素昧平生的孩子做自我介紹。
因此他去接小孩子之前,一顆心惴惴不安。
幸好他的桃花眼,桃花眉發揮功效,才走進幼稚園,老師就沖著他微笑——
「你一定是楚楚,漢漢的爸爸,對不?」
「是,麻煩老師,我要來帶楚楚,漢漢。」他努力鎮定。
老師轉過身,拿麥克風說話。「楚楚,漢漢,爸爸來了,趕快出來。」
手心冒汗,他該如何跟孩子解釋自己的存在?他仿佛回到剛進紐約念研究所那攫,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當他看到小孩時,忍不住嘴角飛揚。好強勢的遺傳基因啊,誰看不出他們的關系?難怪李詠慧初見到他時,眼楮暴張,嘴巴闔不上,活像見到鬼。
老師把小孩交給他,說「詠慧阿姨請你接到楚楚,漢漢後,打電話給她。」
「好,謝謝。」
蔣當著老師的面打手機給李詠慧,讓老師再向她求證一次,確定他不是拐賣人口的販童集團。
「楚楚,漢漢,跟老師說再見。」他說。
「老師再見。」兩個小孩不羅唆,乖乖說再見,分別抓住他左右手,一起走出幼稚園。
事情順利得讓人驚訝,老師那關過得莫名其妙就算了,連小孩這關也過得太輕松,輕松到他有點擔心。
「呃,我想我應該自我介紹——」蔣才起頭,漢漢就阻止他說廢話。
「你到哪里去了,為什麼不回家?」口氣淡淡的,是質問,卻不壓迫人,這小子有乃母之風。
嗯,呃不需要他自我介紹?「很抱歉,是我不好。你們知道我是誰?」
「知道。」漢漢悶聲說。他們有照片,雖然不曉得爸爸叫什麼名字,是醫生或老師?但這個人,這張臉,他們每天都在復習。
「你不知道我們很想你嗎?」楚楚滿臉很戲劇化,扁嘴,紅紅的眼楮掉淚水。
蔣激動。看著女兒粉粉的紅頰,圓滾滾的大眼楮,不必說話就知道她有多聰明,他和沂婕都沒有外國血統,卻生出一對比混血兒更漂亮的兒女,他可以想象沂婕的胎教做得多用力。
「對不起,我,我」
漢漢冷冷撂下話。「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
年紀最小的主控全場,有沒有搞錯?不過,最老的有罪惡感,不敢多話,而當姐姐的早就放棄當老大,所以
半個小時之後,父子三人就坐在蔣房子的客廳里,一面吃著披薩,一面「談談」。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們在媽媽肚子里,然後我們又吵架」
「吵得很凶嗎?」楚楚問。
「很凶。」
「是誰的錯?」漢漢的問題最直接,他是個實事求是的家伙。
這小子不是才五歲,怎麼老成得像三十五歲?「是我的錯。」蔣低頭。
「有家暴嗎?」
算有吧他好像有推沂婕一把,天,要是被兒子知道,他會不會去申請家暴禁制令,從此,他必須離他們母子五百公尺距離?
支支吾吾,他對著兒子的眼楮,說不清楚。
「你沒有權利怪媽媽跑掉。」漢漢下結論。
蔣松口氣,幸好他的結論不是去見法官。「我沒怪沂婕,錯在我,我只希望能一家團圓,讓我有機會彌補你們。」
「你去跟媽媽說對不起啊!」楚楚說得很天真,相形之下,她比較像五歲。
「沒那麼容易,我擔心我一出現,媽媽就帶著你們躲起來,到時候,我又找不到你們了。」他的耐心用馨,相思泛濫成災,他無法再等上六年。
「你打算怎麼做?」漢漢問。
「我需要你們的幫忙。」利用小孩很卑鄙,但他不準自己再出現Lost,六年的時間夠久夠長,夠讓他反省厘清,他和沂婕不只是患難之交,不只是好搭檔,他對她的思念如潮。
「怎麼幫?」
「我要你們喜歡我。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當爸爸,沒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如何當好爸爸,你們必須幫我把沒做到的部分通通補起來。」他會努力,當個可以拿獎座的優良父親。
「沒問題。」楚楚不理漢漢的警告眼神,跳到爸爸身上。當爸爸第一件要學的,不就是抱小孩?而且她對誰都好,媽媽說她是小桃花,人見人愛,所以她也要好好愛爸爸才公平。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們喜歡我,你們要有耐心,慢慢教我。」這話,他是對漢漢說的,這小子不像女兒那麼好搞。
漢漢不答,楚楚倒是搶先說︰「我喜歡吃,喜歡跳舞,唱歌,我喜歡大家都愛我。」
跳舞唱歌嗎?那他絕不會像自己的父親,不會對她的才藝大肆批評,說那些全是沒有出息的玩意,相反的,他要大力發揚女兒的能力,替女兒完成夢想。
「我知道了,漢漢,你呢?」
漢漢保持沉默,黑白分明的眼楮望著他,濃濃眉毛不合宜地靠向鼻梁中央。他比李詠慧形容的更世故早熟,他不只遺傳到沂婕,恐怕是青出于藍勝于藍。
「漢漢喜歡看書,寫考卷,他是畸形人。」楚楚對漢漢做鬼臉。
「這樣啊,那漢漢以後可以變成教授。」他笑著對兒子說。
「我不要當教授。」他翻白眼。
太好了,他終于肯說話。「那漢漢是想當科學家嘍?沒問題,我栽培你出國念書,拿諾貝爾獎,當時候——」
「不要。」漢漢切掉他的幻想。
「不然當醫生也不錯,濟世救人,以前我也想過要當醫生。」
「不要。」
「我想不出來漢漢可以做什麼,也許」他用成人的狡猞來勾引兒子多說話。
「我想繼承媽媽的公司。」
「是嗎?」登!蔣眼楮射出兩道光芒。何德何能啊,他居然能生出個優秀品種,他老爸可以放過他,轉而栽培孫子了。
他成功開啟漢漢的語言鑰匙,建立父子交情的第一步。
這個晚上,他和孩子們有了共識,為了不嚇跑沂婕,他們不會把他供出來,且決定找更多的時間「認識彼此」,一步步,讓母親接受爸爸。
隔天,漢漢在「特定時間」打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出「蔣專訪」。
發現蔣,詹沂婕直覺把遙控器按掉,熒幕一下子變黑。
然後,楚楚一反平時的溫柔甜美,大哭大叫,捶桌子,踢椅子,非常有戲劇張力地指著電視。「我要看爸爸媽,我要爸爸」
詹沂婕苦惱。他怎麼會在這時段出現?這下可好了,待會楚楚,漢漢鐵定會開始問東問西,問一大堆關于爸爸的事情。
之前孩子小,她工作忙,每次聊到父親話題,她總能顧左右言他,唬弄過去,這回有影像,她還躲得過嗎?
楚楚哭酸了她的心腸,而漢漢堅定的眼神讓她的堅持變得薄弱。
「你不要哭,我打開電視。」她妥協。
說也奇怪,楚楚的眼淚像裝了水龍頭,開開關關很容易,她抹抹臉,笑著對媽媽說︰「我不哭啦。」
接在嘆息聲後,詹沂婕打開電視,熒幕上的男人依舊帥到令人發指,女主持的愛慕眼神毫不遮掩。他啊,一個招蜂引蝶,永不改變的桃花先生,怎能擔起一個家庭,一份責任?
任心潮起浮,任苦澀堆心,她靜靜看著蔣,遙想當年。
受訪中的蔣說︰「我猜她沒在看電視,但我希望她知道,我想她,很想。」
「這位影響你很深的小姐,從沒試著和你聯絡嗎?」
「沒有。」他低眉,再抬眼時,露出一抹苦笑。「我想她恨我。」
「為什麼恨你?」主持人追根究底。
「我做錯事了,那件事,不值得原諒。」他的桃花嘴抿成直線。
「很嚴重嗎?」
「當然,不然她怎會刻意躲我?」他從口袋掏出一顆糖果,打開包裝,大大方方塞進嘴巴,他吃糖的習慣沒改變。
等等!那顆薄荷糖似曾相識詹沂婕的心咚咚地亂敲了一陣。
「嗯,你的忠實觀眾都知道,你的每部電影前面,都加了段尋人啟事,如果她願意原諒你,早就和你聯絡。」
詹沂婕搖頭。蔣想錯了,他們之間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而是適不適合的問題,既然擺明了不合,何必再踫面,徒增傷感?
「如果,我是說如果這位小姐坐在電視前,你想跟她說什麼?」
「我想說謝謝,謝謝她教會我什麼是愛情,她讓我嘗遍刻骨銘心的滋味,讓我知道何謂思念。」他的桃花眼泛起紅絲,讓人為之動容。
「這讓你在拍電影時,對主角內心的刻畫上有很大的幫助嗎?」
「她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部份,而我的電影是由很多人生經驗組合而成。」
「真想多听听你和女主角在美國共同生活的事情,不過時間關系,我想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主持人問︰「只要把她的名字照片提供給媒體,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她,為什麼不這麼做?」
「以前我們的相處,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在勉強她,勉強她幫我,勉強她留在我身邊,勉強她承攬所有我做不來的事。這次,我不想勉強她,如果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幸福,我希望能祝福她,而不是再一次,親手毀掉她的幸福。」
「蔣導演真的很在意這位女主角,希望你能夠早一點心想事成,祝福你們。」
「謝謝。」
專訪結束,客廳里靜默無聲。
久久,漢漢發出第一個問題,「爸爸要找的女人是媽媽嗎?」
她知道完了,兒子女兒的問題,將排山倒海而來
蔣沒有出現。
她想,他仍然找不到她,仍然體貼的不願意勉強她的平靜幸福,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再次對自己強調,她喜歡目前的生活,一份可以由自己全權掌控的生活。
但蔣沒出現,他仍然影響了她。
扣掉楚楚,漢漢處心積慮想探問的部分不算,每天,總有那麼一兩次,他的名字跳上她的耳膜,讓她想忘記他,加倍困難——
大前天,李詠慧接洽的明星媽媽團來參觀。
除了帶她們參觀環境之外,詹沂婕還為她們做簡介,介紹兒童王國的教育理念與活動規劃,當她在台上說得口沫橫飛時,一個在偶像劇里面演媽媽的明星大姐突然冒出一句話——
「詹小姐,就是你,對不對?」
她被問得滿頭霧水。
那位明星大姐說︰「我跟蔣導演合作過,知道他在找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是你,沒錯吧?」
蔣公布她的名字照片?猛然嗆著︰心律不整。
「你怎麼知道是她?」另一位明星媽媽問。
「蔣導演有一本素描簿,里面畫好幾十張圖,每張都是同一個女人呃,等等,我記得我有拍下來。」她低頭,從名牌包包里翻出手機,打開相簿。「嗯在這里,你們看,像不像?」
一下子,大伙全湊到她的手機前,緊接著,嘖嘖聲響起。
詹沂婕終于知道,為什麼八卦雜志的銷售量大的驚人。
「詹小姐,真的很像你耶,你要不要過來看。」
對方熱情地朝她招招手,讓她不得不硬著頭皮看。
她尷尬的說︰「是有點像,不過不是我,我並不認識什麼導演。」
「好可惜,我還以為找到了,蔣導演找那女人找得很辛苦,圈內人都知道。」
「導演很痴情哦,在片子開演前,他都堅持播出尋人啟事,我會注意到他的作品,就是從他的尋人啟事開始,網路上也討論得很熱烈。」
「我有看過,拍得很讓人感動,我還問過導演,要不要試著把他和那個女生的故事拍成電影。」
「蔣導演怎麼說?」
「他說︰‘會啊,只要讓我找到那個女生。’我真希望他能快點找到她。」
「我喜歡尋人啟事里面,他們在美國念書那一段咦,你們覺不覺得,不只圖畫像,連演出的那個女演員都跟詹小姐很像?」
「對啦,眼楮的地方很像不過我還是覺得畫稿比較像詹小姐。」
「詹小姐,你確定導演找的人不是你?」
詹沂婕干笑兩聲,「我長得很大眾臉,這句話,我常听人家說」
她開始懷疑,接下這攤大生意,對不對?
但她不否認,蔣的思念,他的畫和紅遍網路世界的尋人啟示,讓她心暖。
再說上個禮拜三——
上星期她忙到不行,突然跑出好幾家進口玩具商,她怕自己沒追上市場,忙著去參見產品,去和人家老板吃飯,在這種情況下,家里的兩個乖寶寶最可憐了。
慶幸的是,李詠慧的朋友很幫忙,听說他正在待業中,願意聞付費保母,在楚楚,漢漢下課後照顧他們。
重點是,楚楚,漢漢和這個叔叔相處愉快,讓她放心地把孩子交給他們口中的「阿折叔叔」。
禮拜三晚上,她回到家里,未打開門,就讓一曲熟悉的旋律給定了身。
傻傻地,她倚在門旁,回想若干年前,那個坐在鋼琴,瀟灑地用十指串起優美琴音的男人
這首曲子,久違了。
楚楚一面彈著鋼琴,一面唱著歌。那些許久不曾听聞的字字句句,從她深埋的記憶底處被翻了出來,連同她的心啊,翻覆
女兒清亮的歌聲,真是好听,下意識的,她也跟著哼唱。「只不過一杯拿鐵咖啡,怎麼就讓你失去辨別四千的的灰飛煙滅,四千年的孤魂野鬼,四千年的心悠悠蕩蕩在寂寞空間」
這首歌,是一個從未露過面的歌手唱的,他的名字叫做湛霆,他不參加任何的電視節目,不露臉,單靠著歌聲就贏得眾多歌迷的支持。
他紅得莫名其妙,也紅出他第一份事業,知道他本尊是誰的人很少,而她是其中之一。
他曾問過她,「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取名叫湛霆?」
她回答,「湛霆,暫停,停車暫問?」
「答對一半,湛霆,暫時停止急促呼吸,這個名字,讓我在公司里痛苦地過了一整天後,有個喘息空間,藏在這個身份後面,我可以做的事情,可以定下心,認真規劃未來。」
「公司讓你那麼痛苦?」對她而言,工作值得花很多時間精神挑戰,她樂在其中。
「人類有許多本能,不需要透過後天學習就能有所表現,藝術是我的本能,累積金錢不是。」
「你的導演夢就是在‘暫停’的時候,有了雛形?」
「對,暫停是休止符,停止節奏呼吸,為的是激起下一段的美麗,暫停不會太久,只要讓我找到助力,我就會一躍而起。而你——詹沂婕,就是撐著我上躍的助力。」
就是這句話,讓她定下心,當他的「助力」。
他們配合得很好,有他,她變成坐擁高薪的經理人,有她,他可以安心的追逐夢想。
他做飯給她吃,他替她解決人事難題,他給了她很多糖果,讓她記得什麼叫做甜蜜。他也把喝咖啡的壞習慣帶給她,害得她現在一天沒有咖啡就做不了事。
門被打開,李詠慧冒出頭。「是你?我還想誰在外面唱歌。」她穿著圍裙,替上司做了宵夜。
「你朋友呢?」詹沂婕把鞋子擺進鞋櫃。
「他他晚上要到7-ELEVEN打工。」李詠慧隨口搪塞。
實情是,那個家伙接到說「沂婕三十分鐘之內到家」的電話,就匆忙走人。
詹沂婕走到鋼琴旁邊,摟著女兒,問︰「誰教你彈這首曲子?」
「阿折叔叔啊,很好听對不對?」
「嗯,很好听。」
「我們在架子上找到CD,阿折叔叔好高興哦,就馬上教我彈,他還說我唱得比原唱還好听哦。」楚楚把壓在琴譜後面的CD拿出來。
她接過手,低頭看。是在架子上找到的啊,原來她一直沒有丟掉CD,沒有丟掉那個男生
「媽,你會不會唱?」
「會。」
「我們一起唱好不好?」楚楚熱烈提議。
並不好,記起他那麼容易,遺忘他去很困難,她怎能放縱自己的心,一遍遍的想起「停車暫借問」?
「媽媽累了,先去洗澡。」她輕聲拒絕。
楚楚丑了兩道眉毛,扁嘴,要哭不哭的,讓人看得不舍得。
「楚楚,不要勉強媽媽。」漢漢說。
「人家真的很想听媽媽唱歌嘛,我跟阿折叔叔說,媽媽唱歌很好听,我要錄下來給阿折叔叔听。」
詹沂婕順順女兒的劉海。這丫頭,開口閉口都是阿折叔叔,她要是再多忙上一陣子,不知道她會不會轉移陣地,愛上人家。
「你又沒听過媽媽唱歌。」漢漢說。
「媽媽是女強人啊,女強人什麼都會嘛。」
唉!她嘆氣,這輩子她真的會被女強人三個字壓得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媽媽不會唱歌,你自己練好不好?」
她苦笑,走進房間,關上門,然而楚楚的歌聲還是透過門板,傳入她心底。
然後是昨天——
漢漢又長高了,明明是雙胞胎,明明楚楚是姐姐,漢漢是弟弟,可他就是個頭長得比較快,去年才買的衣服,今年就不能穿。
詹沂婕于是到一家日本精品店買童裝,李詠慧大力推薦的,她說那家的風格和楚楚,漢漢超合,要她有空一定要去走走。
她听進去了,帶楚楚,漢漢走一趟。
沒想到她才進門,一位打扮貴氣的中年太太馬上迎過來,熱情地招呼他們,講不到三句話就讓店員泡咖啡,準備下午茶。
「這是你的小孩嗎?」貴婦說。
「是。」詹沂婕客氣回答。「楚楚,漢漢,叫伯母好。」
「什麼伯母!不對,不對,應該叫女乃女乃,我都快七十歲嘍。」
「您看起來很年輕。」
「那是肉毒桿菌的功勞。」貴婦靠到她耳邊悄聲說,掩著嘴巴咯咯笑。「我大媳婦,三妖婦逼我去做的,效果真的很不錯。」
「嗯。」對方的熱情讓她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楚楚,漢漢長得好可愛哦,女乃女乃好喜歡。」貴婦蹲,給兩個小孩子一個結結實實的大擁抱。
「女乃女乃好。」
楚楚訓練有素,甜甜的小嘴忙問好;漢漢淡淡的,只朝她點頭致意,表現基本禮貌。
「好好好,來,你們盡管挑衣服,挑十套,二十套都沒關系,全掛在女乃女乃的賬上,阿金,听到沒?」她對店員說。
詹沂婕懷疑地看對方一眼。這種做生意方法,怎麼賺錢?
貴婦也發現自己表現得太過分,忙拉起她的手,解釋說︰「這店是我的,年紀大了沒事做,兒子就幫我開店,讓我有地方消磨時間。賺錢?免啦,我們家金山銀同,不差我這一點點,我是來交朋友的,看到可愛的小孩,衣服鞋子通通免費送,不過呢要出門前,孩子可要借我拍照,當廣告。」
「您的兒子很孝順。」她客套的說。
「才怪,每天東奔西跑的,說什麼工作忙,一年難得見上幾面。唉,年輕人不懂,老人家要的不是錢,我們想要孩子承歡膝下,含飴弄孫。可是咧,我那個小兒子啊,打死不結婚,說什麼一定要找到對的女生,你說,嘔不嘔?」
貴婦拉著詹沂婕不放,她理解,那是寂寞使然。
回頭看看孩子們,被店員帶開,試穿衣服,她放下心,專心和貴婦攀談。
「您的兒子說得沒錯,婚姻不是兒戲。」
「問題是,他心里覺得‘對的’的女人已經錯過啦,他找人家好多年了都找不到,萬一再拖個十幾年,豈不是要斷子絕孫?嗚我的命真壞。」
「兒孫自有兒孫福,您不要操心。」詹沂婕拍拍她的背,輕聲安慰。
「你不知道,我那個兒子死心眼。年輕的時候像花蝴蝶,到處采花蜜,我還偷偷暗爽,很快就能抱孫子。哪知道他認識一個女的,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懂得愛護人家,等到人家受不了他的花心跑掉,才後悔傷心,真搞不懂,我怎麼會生出這種笨兒子。」
詹沂婕笑笑。後悔,是男人經常犯的錯誤?
「這些年我兒子工作有成就,愛他的女人滿街跑,想排隊和他相親的,厚,不是我夸口,號碼牌至少可以發到兩千號。可偏偏他固執得要死,非要找到那個女人不可,你說,我兒子到底是風流還是痴心?」
「也許錯過的那位,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吧。」
「我懂,問題是人家不要他啊,要是普通男人,過了這麼多年早該看開了,不是?」
詹沂婕聳聳肩,沒意見。
「希望那個女人能回心轉意,不要辜負一個深愛她的男人,不然對她,對我兒子,都是遺憾。」
「是啊,祝福他們有個美好結局。」
「謝謝你,你真好心。對了,知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楚楚漢漢好高興?」
「為什麼?」
「他們長得很像我兒子,咦,說不定你也知道我兒子。」
「我?不會吧。」
「我兒子很紅,最近還拿到好幾個國際大獎,報紙上常常報導他,說他是台灣之光,他叫蔣,你听過沒有?」
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他的名字再一次殺進詹沂婕的腦袋中。
是他太紅,空氣里充滿了蔣因子,讓她走到哪邊撞到哪邊,還是她這輩子都逃月兌不了有他的空間?
她想起了不知在哪里听來的兩句話——寂寞,是因為思念一個個;痛苦,定為了遺忘一個人。
這些年,看著媒體對他的報導,听著那個被人談過千百次的尋人啟事,她有寂寞卻不痛苦,難不成,下意識里,她寧願思念,不肯遺忘?
心迷茫了,她愣愣地看著那貴婦張張闔闔的嘴唇。
她吐出的每個字句全和蔣有關系,蔣明明不在她的世界里,可她卻老是覺得一回頭,就能看見他的身影?
她的感覺神準。蔣是在她回眸處,他正站在櫥窗,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想像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快樂,她的沮喪
他想像這些年來,一個單親媽媽如何咬緊牙根,帶著孩子在沒有親人支持的城市,奮戰不懈。
心痛著,抽著,扯住的每根神經,都酸澀。
他但願能為她多分擔一點,但願可以走到她的身旁。圈住她縴細的腰身,但願能親口告訴她,別再那麼緊繃,他可以為她撐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