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分,台北的高溫一直持續著,酷熱的陽光穿透玻璃帷幕和窗簾灑進辦公室內,連中央空調系統的涼風也無法抵御那股逼人的熱氣。然而褚拓卻歡迎這樣的熾熱,因為那讓他更真實的感覺到自己已經回到台灣,回到這個他生長的地方、責任的所在地。
他注視著遠方的摩天大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
若不是注定他命不該絕,或許他早在三年前就淹死在海上了。在被推入海里之後,本能的求生意志讓他極力保持清醒,掙扎呼救無異是浪費力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順著潮水的方向游動,並祈禱自己不會在力氣用盡前慘遭滅頂。
他不知道自己在海上飄流了多久,「藍天使號」上的燈光看來是如此遙遠而縹緲。他全身的肌肉酸痛,浸濕的衣物和麻痹的身體像鉛塊般沉重,唯一令他咬緊牙關掙扎求生的原因只有那抹強烈的憤怒——不,他不能死!他要活著,活著回去找席與蝶,報復她曾經想要置他于死地,讓她嘗嘗置身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是什麼滋味。
「真難得看到即將重新上任的褚總裁如此優閑。」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半回過頭去,看著褚磊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將自己往那張舒適的真皮沙發上一拋,一雙長腿蹺上那組造價昂貴的原木茶幾。
「公司里目前還沒有需要我的地方。」褚拓聳聳肩,暫時不打算和任何人談論席與蝶,或是他打算怎麼懲罰她,即使是一向和他無所不談的弟弟。
褚磊大概也看出他的靜默,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用一手輕搓著鼻梁。「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這麼做不可。依我的了解,席與蝶膽小得連踩死一只蟑螂都不敢,當然也不可能會策劃企圖謀殺你。」
褚拓面無表情,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愈是輕忽的敵人愈可能給你致命的一擊,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
「當然懂,只不過現在我們討論的不是商場,而是個嬌女敕女敕的小姑娘。」褚磊揚起兩道和他一模一樣的劍眉,然後咧嘴一笑。「她真是個漂亮的小東西,不是嗎?我記得小時候她最愛追在你後面跑,老嚷著長大後要當你的新娘。不過我不認為她會是你身邊周旋的那些女人之一,她太年輕,也不夠世故。」
「她已經二十三歲了。」他說道,然後微微皺眉,對自己居然記得如此清楚而感到不快。
「就算如此,她仍然只算是個孩子。」
褚拓的嘴角嘲諷地一撇。「這個‘孩子’已經狡猾得知道怎麼利用手段來要求我放過席為丞,狡猾得足以在我的酒里下藥好迷昏我,進而達到她的目的。而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女惡魔,你居然還認為她是無辜的?」
「我沒有說她是無辜的,只是要你別那麼快下定論。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一切是有人在背後操縱?席與蝶可能也只是個被利用的棋子罷了,她什麼都不知情。」
「你和立礎的論調一模一樣。」他的唇抿緊,冷峻的目光閃爍。「告訴我,席與蝶究竟給了你們什麼好處,讓你們如此相信她的無辜,極力想為她月兌罪?」
「我只是提供我的看法給你參考,勸你別在沖動之下做出令你將來後悔的事罷了。」褚磊攤了攤手,斜睨他一眼。「我听說她在你‘死’後病了一段期間,立礎告訴我,有一次遠遠地瞧見她,簡直瘦得不成人形,蒼白得像鬼一樣。」
「那又怎麼樣?」他平穩的聲音絲毫不泄露半點情緒。
「不怎麼樣,只是想或許你會有興趣知道這件事。」褚磊聳聳肩膀,有些嘻皮笑臉地接下去道︰「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小妞兒還真是個美人兒,如果這麼漂亮的女人有副蛇蠍心腸,那我就算死在她的手上也心甘情願。」
見他依然不為所動,褚磊換了個姿勢,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再說,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一切是席與蝶搞的鬼,那麼大可在回到台灣之後據狀控告她,將那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送入監獄里吃牢飯,這對咱們褚氏集團而言輕而易舉,然而你卻沒有這樣做,為什麼?」
褚拓眯起眼楮,嘴角抽緊。「你話太多了,褚磊。」
褚磊挑挑眉毛,看著一向內斂沉穩的大哥將雙手環抱在胸前,目光深不可測地直視著前方。依他對大哥的了解,雖說對敵人絕不寬貸,但也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尤其是對席與蝶。即使明知道她「殺」了他,他仍然硬不下去心去對付她,看她被關進監牢。
想到這里,褚磊不禁笑咧了嘴。他清了清喉嚨,試探性地開口,「想談談嗎,大哥?」
「不想。」簡單的兩個字,一句多余的廢話也沒有。
褚磊識趣地模模鼻子,決定還是別再往下問為妙。雖說他壓根兒不認為席與蝶會試圖謀害大哥,但那畢竟是個鐵錚錚的事實。問題是,光靠一個席與蝶,能有這麼大的能耐嗎?而且還是在褚氏集團的豪華游艇上,誰敢如此大膽且肆無忌憚?難道他們不怕會被人發現嗎?
即使席與蝶不是這個計劃的主謀者,也絕對是共犯之一,褚磊對這個說法倒是沒有多大的疑問。在沒有其他更有力的證據證明席與蝶的清白之前,她仍然是最大的嫌疑犯,他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褚拓。
「你想好怎麼對付席與蝶了嗎?」褚磊瞄了他一眼,「依我看,她那天晚上看見你,似乎挺震驚的。」
「她是該震驚。」褚拓扯扯嘴角。「看見一個死了三年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任誰都會感到不可思議。」
「這倒是。」褚磊點頭同意。「還有,那天和她一同出現的那個男人,我老覺得有點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
「我注意到了。」他沉吟了一下。「我听席振旭提過他有個干兒子,如果我沒料錯的話,那個人應該是饒邦睿。」
「真是好記性啊,大哥,居然連這個都記得。」褚磊捧場的吹了一聲口哨。「我就說嘛,席振旭老雖老了,但可沒老到看不出來他兒子是個蠢蛋。這個饒邦睿看來比席為丞聰明多了,既然能受到席振旭的器重,想必有他的能耐。」
褚拓沒有回答,對于褚磊對饒邦睿的評語沒多大的興趣。此刻,他的腦海中正浮起席與蝶曼妙的身影,似乎可以感覺那甜美的雙唇在他的誘哄下啟開,柔軟的身軀顫抖而溫馴地蜷縮在他懷里……回憶令他全身繃緊。
與蝶,她那麼年輕而美好,即使他一再命令自己恨她,依然無法將她逐出腦海。他記得她的眼眸像最溫柔的紫玫瑰般綻放,記得她注視他時怯生生的嬌柔神態。從她十六歲那年開始,他的目光就離不開她,即使他們兩家的情份早已斷絕,她仍讓他怦然心動。
要承認一個小女孩能讓他心神不寧,著實令他感到氣憤和苦惱。只要一接近她,渴望和自我克制便在心里掙扎,令他變得焦躁不安。為此,他不只一次在心里暗罵自己像個缺乏自制力的毛頭小子。他甚至曾經暗自猜想過,或許她並不全然恨他,或許她也一樣對兩家的恩怨無能為力,他們之間並非是全無可能的。然而她卻毫不留情地證明他的愚蠢。
憶起了她的無情和殘忍,褚拓的心也硬了起來,拳頭頓時握緊。他回來只是要找到她,親口听到她要他死的真相,然後便可以定她的罪讓她付出代價。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然而內心深處,他卻知道自己做不到,無論她做過什麼,他仍然狠不下心令她受苦,而這個念頭令他困惑又氣憤。
「大哥?」
褚磊的聲音將他拉回神來。他勉力壓回原有的情緒,「什麼?」
「你打算如何對付席家人?」褚磊問。「你已經並購了席家的產業,目前僅存的振旭企業對褚氏集團而言根本是微不足道,你只要打個噴嚏就可以把他們的招牌吹到太平洋去,我想也沒有必要為難他們了。」
「該怎麼對付他們,由我決定。」他用一手輕摩著下巴,目光變得若有所思。「我正想請立礎去查饒邦睿的出身背景,包括他被席振旭收養之前的情形。」
「是嗎?」褚磊頓了一下,詢問地望向他。「怎麼,你覺得他有問題?」
「還沒有,我希望不會有,否則我可不會再像三年前一樣對他們客氣。」他的語氣柔和,唇畔開始往上彎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目光卻是致命的冷酷。「如果席家人還打算不自量力和我們為敵,那我絕不會再手下留情。和讓他們全家背上謀殺的罪名被關進監獄相比,這個做法還算仁慈了,不是嗎?」
席與蝶一直心神不寧。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鐘,接近晚上十點。今天是席家每個月固定的聚餐日,平常除非有非去不可的應酬,否則席家三個孩子都會準時出現在晚餐的餐桌上,除了和席振旭討論公事之外,也是不想破壞這項由席振旭定下來的「規矩」。
然而一整個晚上下來,她卻一直心不在焉。那晚和褚拓的相遇對她而言是個不小的震撼,即使已經過了四天,她仍然印象鮮明。她一直努力想說服自己那只是個幻影,然而心里總揮不去這些天來的惶惶不安。
「與蝶?」席振旭出聲喚她……
她回過神來,投給他詢問的一瞥,「什麼事,叔叔?」
「想什麼,我瞧你在發呆呢。」席振旭溫和地說︰「怎麼了,是工作上不順利,還是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事情?說出來叔叔听听,也許可以幫你出個主意。」
「我沒事,您別擔心。」席與蝶勉強微笑。「可能是這兩天一直沒睡好,有些累。」
「我就說陪她跑一趟香港,她就是不肯,硬要把這件事全往自己身上攬。」饒邦睿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一手極其自然地攬上她的肩膀。
她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踫觸,不自在地開口,「你也有你的工作要忙,怎麼好麻煩你?」
「這樣說豈不是太見外了?」坐在對面的席為丞斜睨了她一眼,有些吊兒郎當地道︰「反正你將來還不是要嫁給邦睿,都是自己人,干麼這麼客氣?」
瞧她不吭聲,饒邦睿也看出了她的僵硬,主動接下去道︰「別這麼說,為丞。我們都還年輕,再說與蝶也還沒準備好將自己交給我呢,談這個似乎太早了。」
「與蝶是還年輕,不過你可不小了,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席為丞聳聳肩膀,半打趣道︰「小心點,邦睿,我這個堂妹這麼可愛迷人,想追她的男人不知凡幾,如果她不是我的堂妹,我也會加入和你競爭的行列。」
「我是很努力啊,可是如果與蝶看不上我,那我也沒辦法。」饒邦睿雙手一攤,兩個大男人自願自地笑了起來。
席與蝶微微蹙眉,不喜歡自己被當成談論的話題。
席振旭坐在一旁觀看,也察覺出她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
「你們兩個要學的地方還多著呢,別得意忘形。」席振旭啜著管家端上來的茶,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听說最近褚氏集團會有一番人事變動,你們知道這回事嗎?」
席與蝶微微一凜,饒邦睿和席為丞則是對看了一眼。
「沒有。」饒邦睿率先出聲,「這個消息哪里來的,干爹?」
「前兩天和你黃伯伯閑聊時,他告訴我的。不過這還只是在傳聞的階段,並不一定是真的。」席振旭看了兩個兒子一眼,仍是慢條斯理。「我不是叫你們盯著褚氏集團,觀察一下人家大企業怎麼運作的嗎?怎麼消息這麼不靈通?」
「褚氏集團不是由烏立礎代理總裁許久了嗎?怎麼會突然變動?」席為丞疑惑道。
「烏立礎畢竟只是代理總裁罷了,一旦董事會有更合適的人選,那他自然得退位。」席振旭沉吟地道︰「不過說真的,他的運作手腕倒和褚拓十分相像,這幾年褚氏集團不但沒有走下坡,反而沿著褚拓之前的計劃藍圖走,將褚氏的觸角往外延伸,在國際間的地位更往上攀。就這一點,我不得不佩服他們的運作方式。」
席為丞從鼻子里嗤了一聲,頗不以為然地說︰「那又如何?別忘了是那個浪蕩子使盡卑劣的手段,讓我們席家落到現在這步田地。如果不是他並購了我們席氏,褚氏集團也不會有今天。」
原以為席振旭會贊同他的看法,但是意外的,席振旭居然笑了,那對精明干練的眼里閃著睿智的光芒。
「褚拓的做法並沒有錯。商場上本來就是公平競爭、適者生存,哪來什麼卑不卑鄙的問題?你只不過是在為自己的失敗找藉口罷了。」
席振旭微微一笑,目光緩緩地掠過保持緘默的席與蝶,停頓了一下才再度說道︰「如果當年不是發生了那件事,讓褚拓的父親從此對我們恨之入骨,或許咱們褚、席兩家還會成為親家,當然也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了。」
席與蝶感覺呼吸一窒,胸口隱隱抽痛。
「對不起,叔叔。」她低聲道。
「傻孩子,這是你父母和他父母的恩怨,關你什麼事呢?」席振旭搖搖頭,「你爸爸……也就是我大哥交給我的產業我無法保全,我才該向你說聲對不起。那些原本都是該屬于你的啊!」
「或許這樣反而是好事。我們現在和褚氏集團毫無瓜葛,過去的一切就算一筆勾銷,那不是很好嗎?」她喃喃的說。
「希望如此。」席振旭有些感慨地道︰「坦白說,我一直都很欣賞褚拓那小子。他夠冷靜、夠果斷,敢放手一搏的強硬作風完全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確是個有條件縱橫商場的好人才。只可惜他樹敵太多,才會這麼年輕就……」
他沒有說完,以一聲嘆息作為結語。四周一下子沉寂了下來,大廳里沒有人開口打破沉靜。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們非得要一再提起嗎?」說話的是席為丞,他猝然起身,憤然地瞪視著眾人,粗聲地開口,「他死了是他活該,誰叫他仗勢欺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都在懷疑是我殺了他,是不是?就算是又怎樣?難不成他還能活著來找我索命嗎?」
「別這樣,為丞。」饒邦睿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三分命令的意味。「鎮定點,那件事是個意外,沒有人懷疑你。」
席為丞重重的一甩頭,沒有等其他人的反應,逕自怒氣沖沖的上樓去。大廳里再次沉寂了下來,好一會兒沒有人出聲。
「這孩子還是這麼沉不住氣。」席振旭搖頭,微微嘆息。
席與蝶垂下睫毛,無意識地凝視著自己絞在膝上的雙手。這幾年來,席家人一直避免踫觸這個話題,尤其他們都知道在褚拓死亡的前一個晚上,他還態度強硬地聲明要控告席為丞。
她一直懷疑是為丞下的手,因為他是最有動機的人,然而今晚為丞激烈的反應卻又讓她感到猶疑和不確定。
想到褚拓臨死前還必定認定了她是殺他的凶手,她不禁一陣顫抖。即使他已經死了,夢魘仍然糾纏著她,令她無處可逃。她突然再也無法靜靜地坐著,只覺得自己必須離開這兒,離開這種沉悶的氣氛,否則她會窒息。
她驀然起身,短促地道︰「叔叔,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饒邦睿連忙起身,卻被她制止。
「不用了,我自己開車回去。」
再朝席振旭點點頭,她轉身朝大門口走去,差一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徐姨。然而她沒有停下腳步,匆匆地拉開那扇厚重的木門,幾乎是用跑的穿過庭前偌大的草坪,只祈求沒讓任何人看出她的驚懼和慌亂不安。
如果不是為丞,又會是誰想殺害褚拓?這個疑問在她心里盤旋了三年,一直縈繞不去。如果連褚氏集團都查不出事實的真相,她不知道該為為丞的罪證不足而感到釋重負,還是該為褚拓的死而感到悲傷。
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褚拓已經死了,而她將會抱著這個遺憾和自責過完一生……
她坐進車里,將頭靠上方向盤,發出一聲淒楚而無奈的嘆息。
將車停放在大廈里的停車場,席與蝶只感覺筋疲力竭,全身的肌肉仿佛全向她抗議般酸痛不已。
她勉強打起精神,下車走進電梯,看著數字往上攀升。或許真如饒邦睿所說的,她是將自己逼得太緊了,也許她該好好休息一下,完全放松下來,讓自己好好睡一覺。
電梯門開了,席與蝶往自己的住處走去,正要掏鑰匙開門,一個輕微的聲響由幽暗的樓梯間傳來,令她渾身繃緊。她側過頭去,目光盯緊了樓梯間,然而她瞪了半天,什麼也沒有。
是她多慮了嗎?她試圖穩住輕微發顫的手,手上的鑰匙卻和她作對似的插不進鑰匙孔。那個聲響再度傳來,這回更清晰了些。恐懼感涌起,她還來不及回過頭去看,驀地一個黑影從身後籠罩而來,一雙大手已經強硬地捂上她的嘴巴,迅速地將她推入門里,將大門反手闔上,動作利落得幾乎沒有發生任何聲音。
悶聲尖叫堵在喉嚨里,席與蝶拼了命的掙扎,黑暗的屋里令她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能清楚地感覺到那個堅實的男性軀體將她緊壓在門板上,從他的胸膛到他的大腿和她緊密相貼。
她極力的想掙開那鋼鐵似的手臂,然而他一手便輕易地壓制住她,另一手則肆無忌憚地繞過她的背往牆壁模索。
突如其來的燈光令她閉了一下眼楮,再睜開來時,眼前那張冷峻緊繃的男性臉龐令她卻欲出口的尖叫頓時全梗在喉嚨。
她的腦袋轟然一響,昏眩感令她天旋地轉。她的惡夢終于成真了——
是褚拓!
她動彈不得,受了催眠似的瞪視著那張雕刻般的臉龐、弧形優美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下那張漂亮的薄唇。他的頭發短了,臉頰也瘦削了些,但那對黝黑的眸子仍然冷酷而嚴厲,灰色的胡碴在他的臉頰和下巴留下陰影。一道銀白色的傷疤由他的左太陽穴斜劃至眉尾,令那張俊美的臉龐更添一股危險和陰沉的氣息。
然而,這張臉孔早已烙印在她心靈深處,即使在她以為他已經死亡後,仍然不曾有一刻稍稍遺忘。而此刻,他就在她眼前,她可以感覺到他強壯的身軀所散發的熱力,感覺他溫熱的呼吸……他是真實的,不是幻覺,不是鬼魂,而是個活生生的軀體。
「好久不見了,席大小姐。」他沉沉地出聲,冰冷的語氣足以使人為之凍結。
她覺得身體忽冷忽熱,呼吸急促,心跳猛烈得幾乎跳出胸口。這個冷漠、強硬、眼神充滿憤恨的男人不是她所認識的褚拓,即使曾經他們之間再劍拔弩張,他也不曾用如此冰冷的眼神看她。她的眼眸一定泄露出她的懼怕和驚惶,因為他的嘴角嘲諷的上揚,表情充滿仇恨的諷刺。
「不可能,不可能是你!」她喃喃低語,「你死了,我明明看見你被推下海里,我明明看見你死了的。」
「看來我命不該絕,很遺憾並沒有如你所願。」褚拓綻開一個毫無喜色的笑容,雙手鉗握得更緊,眼神再次被冰冷所取代。「允許我恭喜你,這三年來,你的把戲顯然沒有被揭穿,所以你依然逍遙法外。告訴我,這樁完美的殺人的計劃一定令你們很得意吧?連我都不得不承認它的確安排得天衣無縫。」
席與蝶瞪視著他。老天,她多想不顧一切地投入他懷里,告訴他她有多高興他仍然活著,而且毫發無傷。但是她不敢,她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會嫌惡地推開她,無情的指控她是殺人凶手。
「那不是我安排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她嗓音粗嘎地擠出一句,抬眼注視他。他的眼楮眯起,黑色的眸子像冰塊一般寒冷,令她的心直往下沉。如果他打從心里認定是她殺了他,那他根本不可能相信她的無辜。
「當然,席大小姐殺人何需親自動手,找幾個見錢眼開的殺手省事多了,你說是嗎?」褚拓的語氣柔和,笑容猙獰。「很抱歉,除了你之外,我找不出第二個有理由殺我的人。你親口告訴過我,為了免除席為丞的牢獄之災,你會不擇手段。根據我對你的了解,我相信你會為了挽救你的堂哥而不惜殺人。」
「不是這樣的,褚拓。」她急切地說,因為他顯然認定了凶手是她,可是,他為什麼會認為她是這麼殘忍的人?「到底要怎麼說你才肯相信我?我從來不曾想到要殺了你,我發誓。」
「不是你還會有誰?我喝的酒被下了藥,你敢說你毫不知情?」
「我真的不知道,我喝的那杯酒也同樣被下了藥……啊!」她驚叫一聲,因為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並反轉,疼得她幾乎滾出眼淚。
「夠了,老天,別對我說謊!」他粗魯地說,咬牙切齒地瞪著她。「如果你不知情,為什麼會那麼湊巧?如果不是你做賊心虛,那天在和風集團的晚宴中看到我,你不會如此震驚。」
「那你要我怎麼辦?我以為你死了。」席與蝶低喊著,竭力逼回盈眶的淚水,嘶聲地道︰「我昏倒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醒來後第二天,他們告訴我找到了你的尸體,連褚氏集團也對外宣稱你辭去職位,你要我怎麼想?」
「他們?」褚拓放開她,雙眼眯起,「誰?」
「為丞和饒邦睿。」她的手重獲自由,也一面揉著它們,一面怒視著他,沙啞地說︰「他們知道我去找你談判,怕我應付不了……你,所以到甲板上來找我。他們沒有看見那些攻擊你的人,只看見我昏倒在地上。」
他沒有說話,一言不發地半轉過身去。
她凝視著他的冷峻的側臉,他的嘴唇緊抿,黑眸仍然注滿冷酷。她感覺他變得更可怕了,似乎離得她更加遙遠。以前,無論他們之間的關系多僵,她也不曾見過他發怒的樣子。
席與蝶伸舌潤濕干澀的嘴唇,感覺心狂跳著。
「褚拓……」不論她想說什麼,那些話都消失在他凌厲的眼神下。他回過頭來看她,神情變得冷硬。
「我不相信你。」他簡單地說,冷冷地盯著她看。「你說謊的本領顯然大有進步,但是很抱歉,我不會再上第二次當。」
「我沒有騙你,你要我說幾次才肯相信?」她近乎絕望地喊,手指扯住他的衣袖,「有人要殺你——」
「就是你!」他譏誚地打斷她。
她咬住下唇,表情因挫敗而沮喪。但她不能放棄,她必須讓他相信她,當她以為他已經死時,她一度以為自己也會死去。「為什麼你非得要將我想得這麼卑鄙和惡劣?在你心目中,難道我就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我的父親也曾經信任過你的父親,結果呢?」褚拓的眼神似冰,語氣粗嘎而生硬。「他一生中最信任、像兄弟般對待的男人卻背叛了他,帶著他如花似玉的老婆跑了!告訴我,你叫我如何能信任你?」
席與蝶閉了閉眼楮,這個殘酷的提醒無疑在她心口投下一顆炸彈。她注視著他嚴厲的臉、懾人的黑眸和他肩膀繃緊的肌肉。他依然面無表情,但看著她的眼神卻流露出更多的恨意,好像她是個令人極端厭惡的東西。
然而她無法辯解,無法找出任何理由來反駁這項指控。
「褚拓……」她低喃,伸出手去踫他的肩,試著再度開口,然而他卻毫不領情地甩掉她的手,令她的心頓時跌落谷底。
「你的父親為了和好友的老婆遠走高飛,連他的結發妻子和年幼的女兒都能拋棄,這種人和畜生有什麼兩樣?」他語氣嘲弄,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如果我的父親有教會我什麼的話,那就是——絕對別相信席家人,不論是你的父親席振東,還是你!」
他知道這句話成功的打擊到她了,因為她明顯地瑟縮了一下,臉色蒼白,清澈的眸里淚光盈然。
「你已經如你父親所願並購了席氏,席家可以算是一無所有了,你還想怎麼樣?」她軟弱地低語。
「我想怎麼樣?」這句粗暴的話是用殘酷的語氣說出的。褚拓猛地近身攫住她的手,目光如火炬般似乎要燒進她的眼里去,從牙縫里迸出一句,「我要你,要你付出代價!你們席家欠我的,我會從你身上加倍討還。」
他的吻落下,野蠻地封住她的唇。這是個充滿怒意和霸氣的吻,粗暴且毫無溫柔可言。她驚喘一聲,用雙手推他的胸膛,但他無視于她的推拒,強迫地撬開她的唇,恣意飽嘗她的甜美。
席與蝶徒勞無功的掙扎著,感覺他的手臂穿過她單薄的衣衫環住她的腰身,充滿饑渴及需要,給予刺激並索求回應。她逸出一個細細的聲響,仍不停的顫抖,但貼著他的身軀已不復僵硬,他的力量拘住了她,令她感覺腦中隆隆作響,幾乎無法思考。
然後他毫無預警地推開她,一如他先前開始的那般突然。她踉蹌了一下,全靠他眼明手快地抓住她才沒有跌到地上去。她怔怔地瞪視著他,看著那張俊美的男性臉龐繃得緊緊的,他們的目光在幽暗的燈光下交會。
褚拓低咒了一聲,不發一言地轉身朝門口走去。
她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低沉中帶著一絲苦澀,「希望你滿意了,褚先生。」
他在手觸到門把前停了下來,繃緊下顎。他半側過頭,那對眸子掃過她,深不可測。
「如果你以為這就能滿足得了我,那你未免太小看我了。」他嘲弄地道,冰冷的聲音絲毫不帶一絲暖意。「等著吧!席與蝶,一等我得到足夠的證據,我會要你付出代價。你最好別惹毛我,否則我會讓你們席家跌得比三年前更慘,听清楚了嗎?」
門被猛力地闔上了,四周恢復了一片靜寂。
好一會兒之後,席與蝶才慢慢地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感覺自己仍然輕輕顫抖。褚拓回來了,他仍然活著,她不知道是該高興于他的毫發無傷,或是該恐懼于他的威脅。盡管時間又過了三年,他們之間的對立關系仍然沒有絲毫的化解,反而更加深刻。
然而明知道他是在報復,他卻仍能激起她身軀背叛的反應,讓她屈服在他的懷里。她不想要這樣,不想承認他在她心里一直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卻又無法否認。她要怎麼反抗他?要怎麼改變這一切?她用手蒙住眼楮,從未有一刻感到如此疲累。
她已無法再逃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