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無言。沒想到再見面的時候,竟是相對無言。
嘈雜的機器隆隆作響,光均抬頭看著狂風卷起沙塵,美麗的夢芯在這狂沙中穿著破舊的工作服,臉上一點胭脂也沒有。
粗魯的司機來來去去,開口就將檳榔渣呸在地上,每個人說話像是在吵架般,嗓門一個比一個大。
天氣非常的熱,夢芯額上都是豆大的汗滴,但是她的辦公室里連冷氣都沒有。
是,現在的她包得非常緊,連工作服的扣子都扣到了脖子。這樣熱的天氣,她還是穿著長袖,腳上套著工作靴。
但是,光均卻寧願她穿著西裝外套,里頭什麼都沒穿也沒關系,吹著舒適的冷氣,瞪大眼楮罵部屬……而不是在這兒受苦。
「-吃苦了。」若他早知道是這樣,說什麼也要來帶走她。「我們回台北吧。我再也不管父親說什麼--」
「然後-下你的父親,選擇我嗎?」夢芯苦笑,「我從來沒有怨你,就算我們吵得再激烈……我也不是真心生你的氣,你們兄弟……宿命好象都一樣?但是,光遠還有你這個弟弟可以留在家里孝順父親,你卻沒有。」
光均心里一陣淒愴,「一定還有更好的環境。我認識花蓮石材公司的老板,不然,我在花蓮開家公司讓-經營!我不要看-這樣受苦,我……我……」
「別這樣說。」她安慰的按住他的手,「我就是在這種工作環境底下發跡的,現在只是回來而已。你別看這地方這樣雜亂,這兒可是一切營造的開端呢。」她解開頭巾,「別說這些了。難得你來,又剛好是午休時間,跟我去野餐?有個地方我一直想帶你去看看。」
她跟小櫻打聲招呼,「小櫻,-的哈雷機車借我一下。我午休要去野餐,給我兩個便當吧。」
小櫻看了看滿眼傷痛的光均,相努力掩飾傷懷的夢芯,把機車鑰匙丟過去,無聲的說︰「加油。」
還能加什麼油呢?夢芯苦笑的?起便當,朝光均招手。
「我也會騎這種車的。」光均望著她有些吃力的牽著車。
「我知道,但是你不認識路呀。跟我來吧。」她微笑著把安全帽遞過去。
坐在後座,抱著夢芯柔軟的腰肢,光均心里沒有遐想,只有更深的傷痛。
她瘦了,瘦了整整一大圈。他怎麼會以為夢芯很堅強,可以承受一切打擊?或許表面上看來,她可以承受一切,但是……消瘦的身材卻說明了她心中的苦楚。
模著她的背,更是瘦得可憐。
「別這麼模我,怪癢的。」夢芯動了動身子,「坐好,就快到了。」
他們穿越坑坑疤疤的砂石場周邊道路,到了河堤邊。
拾級而上,整個秀姑巒溪都在他們眼下。
「往這邊下去,小心。糟糕,我忘了你穿意大利皮鞋……」看著從河堤頂笨手笨腳爬下來的光均,夢芯不禁發笑。經過幾個月的時間,她已經習慣了這種鄉村生活。但是她的光均,還是個標準的台北人。
她的光均。
這句話在她心底掀起了洶涌的酸楚。或許,她再自私一點,只要再自私一點點就夠了。或許她哭了,或許她哀求了,光均會不顧一切的跟她走,真的成為「她的光均」。
但是,她明白親情和責任的重要。若要她選擇姊姊或光均……她說什麼也抉擇不了,自然也下忍心讓光均承受這種撕裂般的痛苦。
「我鞋子多,多毀一雙算什麼。」他望著開闊的河面,涼爽的清風夾帶著溫甜的花香而來,這清澈得宛如深海的天空,絲雲成了天空的海浪。
「好香啊。」他贊嘆。這酸甜濃郁的花香是什麼花?就像是……像是……
愛情的滋味。
夢芯甩甩頭,想把傷痛驅走。什麼時候都好,就不要是現在。她和光均可以相處的時間已經夠短了,一分一秒都值得珍惜,她不希望現在浪費時間傷痛。
「是番石榴的花。」她撥枝尋葉,溪畔小小的白花盛開著。「看,還有些番石榴成熟了呢。這里是小櫻帶我來的,很漂亮吧?」
她拍拍樹下的大石頭,拉著光均坐下,「吃便當吧。在台北的時候,我們忙得像是一對陀螺,從來沒有時間出去走走,這可是我們第一次野餐呢。」
清風徐徐,靜靜的和心愛的人坐在美麗的溪畔,聞著酸甜的花香。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便當,因為佐料是--愛人的笑容。
「我是愛-的。」光均放下筷子,「除了-,我再也不會愛上任何女人。」
夢芯的筷子停在傘空中,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也愛你。但是……這樣不行的,或許……你可以在你爸爸喜歡的對象里尋找有感覺的女人,不要因為我而耽誤了……戀情不會只有一次。」
「這是最後一次。」光均握住她的手,「我再也……再也不會愛別人。我和父親吵了很多次,但是……原諒我無法-下,請-諒解。」
夢芯很想微笑,但是臉上的表情卻不听話。這是訣別嗎?或許是吧。更或許……她一直期待光均不顧一切的追來,希望他能夠成就她自私的希望。
而她微小的希望終于破滅了。
該怎麼回答呢?或者說,該怎麼應對呢?她想求他堅持下去,但是又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堅持。
或許這是個最好的結束吧--在他們的愛情依舊甜美的此刻。
「我……」她終于開了口,露出光均所見過最美、卻也最不忍看見的微笑。
但是她還來不及說話,番石榴樹晃了兩晃,一顆番石榴筆直的敲在光均的腦袋上。
那聲音是這樣的響亮,光均被打得頭一偏,趴在夢芯的懷里。
「光均!」她大驚失色。奇怪,風有這麼大嗎?為什麼番石榴會突然掉下來?
「膽小鬼。」
在昏迷過去的零點零一秒,光均似乎听到了耳邊有個陌生的輕蔑聲音。
「誰是膽小鬼?」他忿忿的抬頭張望。
「不用看了,沒用的人類看不到我。」那聲音冷冰冰的。
「沒看過這麼沒出息的男主角。你是幼兒園大班啊?還被你爸牽著鼻子跑?旁邊這個女人是要幫你生兒育女、繁衍後代的,只有智障人類才會放棄心愛的伴侶,去選個白痴老廢物!
「那老廢物給你生命,可卻不能幫你活呀。再說,那老廢物看到你哥的小孩,就會改變心意了啦。你先把你哥、嫂子和未來的老婆綁上車,載回台北吧,若放棄了這個高傲美麗的女人,將來等老廢物後悔了,只怕這個漂亮女人早就被追跑了。男性人類真是一群白痴智障,沒看過更蠢的生物了……」
「你說誰蠢?!」光均跳了起來,腦門一陣陣發痛,伸手一模,老天,腫起了一個大包。
他咬牙切齒的撿起那顆青澀的番石榴,抬頭看看若無其事、迎風招展的番石榴樹,他怒吼,「是你這畜生對吧?!不對……植物要罵什麼啊?混帳東西!你是想謀殺我嗎?!」
「光均,你怎麼了?」夢芯緊張的抓住他,「是不是腦震蕩了?我帶你去看醫生--」
「我很清醒!」他咬牙,揉了揉腦門上的腫塊,「混帳樹,最好你說得對,不然我就砍了你!」一把抓住夢芯,「走!」
「去哪兒?」夢芯被他嚇到了。剛剛番石榴那一擊有那麼重嗎?
「回、台、北!」他怒吼,「這棵死樹提醒了我,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又不是只有我愛上老爸不喜歡的女人,老哥也得跟我一起回家挨罵!不然沒有弟弟的我不是太吃虧了嗎?走!」
夢芯踉踉蹌蹌讓他拖到機車邊,看他一把搶去鑰匙,把哈雷機車飆得像噴射機一樣快,她忍不住哀叫--
「光均,你還是去看看醫生吧∼∼」
光均像被鬼附身一樣,氣沖沖的將光遠和緋紅扔上夢芯的車,又把夢芯塞進前座,連飛機也不坐了,就這樣千里長征的將車子開回台北。
「我們可以搭飛機呀!」夢芯哀求著,「光均,你是不是撞到頭,神志有些不清楚?跟你回台北沒關系,但是你好歹也選個安全點的交通工具--」
「別勸他了。」緋紅懶洋洋的吃著酸梅,「早晚都是要去見那老頭,省趟車錢也不錯。我說夢芯哪,-是不是帶他去溪畔那棵芭樂樹那邊?」
「對……對呀。」咦,緋紅怎麼知道的?
「我就知道。」光遠嘆了口氣-?——?那棵芭樂樹有什麼不對嗎?
「那棵爛樹!」光均吼了出來,「等我辦完台北的事情,就回去砍了它!」
「又不是你一個人想砍而已。」緋紅咕噥著,「玉里鎮上起碼有一半的男人想砍了它,親愛的,對不對?」
光遠不好意思的搔搔臉頰。他和緋紅只吵過一次架,那次兩個人差點要吹了,幸好那棵芭樂樹「打」醒了他,不過他那時也氣得想砍樹就是了。
到底有多少男人在那棵樹不被「打」醒,沒人統計過,不過說要砍它的人倒是很多。
只是,到現在那棵芭樂樹依舊安然無恙的開花結果。
經過了六個鐘頭的車程,他們安然抵台北馮家,夢芯簡直想跪下來感謝上蒼。
「走吧。」光均很霸氣的把門一開,「總是要面對的。」
「我不要去。」被羞辱她不怕,但是不能反抗,她痛恨這點。
光均像是沒听到她的反對,拖著她的手腕,筆直走向主屋。光遠和緋紅則很樂的跟在後面,看他們兩個對罵扭打。
听到喧鬧聲,馮父從房里出來,看到光均拖著夢芯,先是一怔,又看到大兒子扶著那個俗麗的女人,又是一怔。
壓抑著滿腔洶涌的感情,馮父冷冰冰的說︰「不相干的人別進我們馮家家門。老金,把這兩位小姐請出去。」
「爸爸--」光遠走向前。
馮父嚴厲的制止他,「別叫我爸爸!我沒你這種跟女人私奔的兒子!」
「死老頭,你夠了沒啊?」挺著大肚子的緋紅開罵了,「我以為只有婆婆會心理變態,你一個大男人,婆婆媽媽個屁啊?你兩個兒子要娶老婆,關你什麼事情?好不好都由他們自己承受,你管那麼多干嘛?兒子不討老婆,難不成要陪著你一起當鰥夫嗎?你真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了!」
「不要臉的臭女人!」馮父也發飆了,「你誘拐我的兒子,現在還來我家囂張?滾!我家不歡迎-這種賤人!」
「你以為我愛來?」緋紅一點被打擊到的模樣都沒有。「要不是怕肚子里的寶寶沒人可以叫爺爺,我才懶得來!又要昏倒了?心髒病又要發作了?哼,吵兩句也就只會這招,換點新招行不行啊?」
「親愛的,別這樣……」光遠尷尬的阻止她,「別太激動,下個月就是預產期了--」
「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野種,我馮家不承認這個孫子!」馮父咬著牙,「送客,通通給我轟出去!」
「爸爸,請你再考慮一下我跟夢芯的事情……」一團混亂中,光均終于搶到發言權。
「娶她,我就沒你這兒子!」
「光均,不用求他,我走就是了!」夢芯也動氣了。
這大概是安靜的馮家有史以來最吵鬧的一次,佣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
就在每個人的音量都提到最高的時候,緋紅突然尖叫一聲,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大家把頭轉向她,發現她可憐兮兮的捧著肚子,滿臉驚恐,「親愛的……我羊水破了……」
眾人慌成一團,反而是馮父最早恢復鎮靜,大喝一聲,「女人生孩子有什麼好慌的?先去把車開出來!-,」他指著夢芯,「-扶著她。光遠,當爸爸要堅強一點,女人生孩子你昏迷個什麼勁兒,沒用的東西!光均,把你哥拖上車去!」
七手八腳的把快生了的緋紅和緊張到半昏迷的光遠弄上車,見光均居然慌張得把車開上花圃,馮父怒拍了他腦袋一下,「這點小事慌張啥?坐過去!一群沒用的東西!」
就這樣,馮父親自開車,把所有人都載到醫院去了。
尖叫的緋紅被推入產房,剩下的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措手不及。剛剛不是在演家庭倫理大悲劇嗎?怎麼場景馬上轉換到醫院了?
「那種女人……小孩也未必是你的!」馮父把拐杖重重一頓。
「那的的確確是我的孩子。」光遠臉色蒼白的坐在產房外面,「我們結婚三年了,一直沒有孩子。這孩子……是緋紅吃盡苦頭得來的試管嬰兒。」
馮父呆了呆,「我就知道,這種女人肯定拿掉無數次的孩子,才會連小孩都生不出來!光遠,你要好好想想--」
「不孕的是我。」光遠平靜的看著偏執的父親,「問題出在我身上,但是……非常喜歡孩子的緋紅堅持下肯分手,她寧可忍受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就是要生我的孩子。」他將臉埋在手心,「我不該讓她受這麼多的苦……」
「女人只為了值得的那個男人吃苦。」夢芯垂下眼瞼,「你們的母親不也因為相同的原因吃了很多苦?」
馮父安靜下來,想起了早逝的妻。
她的身體一直很不好,醫生警告過她,她的心髒病雖然不嚴重,但是生育勢必會危及她的性命。
但她還是堅持幫他生了兩個孩子,不管身體多麼孱弱,都執意要自然生產。
這場景多麼熟悉……他也曾這樣焦心的、痛苦的在產房外等待,听著妻子壓抑的-喊,偷偷地在胸前畫著十字,六神無主的念著佛號。
是的,他的舉止很失常,但是哪個男人能夠忍受自己心愛的妻痛苦不堪,還能夠保持鎮靜的?
那是他的妻、他最愛的人,正艱辛無比的產下他們的孩子哪。
看了眼抱住頭一面畫著十字、卻口念佛號的大兒子,他的眼眶濕潤了。
當年的一切,像是昨天才發生一般。抱著妻子差點把命賠上、好不容易才生出來的小小嬰孩--初生的嬰兒真是丑……但是在他眼中,卻是最珍貴的寶貝。
他和妻的寶貝。
在她臨終的床邊,他不是發過誓,要永遠愛著自己的孩子嗎?
這是愛妻遺留給他僅有的禮物啊。
難道……他的頑固讓他忘記了曾有的誓言嗎?
「你們哪里懂得天下父母心?」他喃喃著,「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好,你們哪里懂?」
緋紅一聲聲的尖叫回蕩在靜寂的產房內外,在煎熬中等待的時間,像是很長,又像是很短。
當嬰兒啼哭震破寂靜時,所有的人部松了口氣,眼眶含著淚。
光遠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步出產房的護士微笑著把孩子遞給他。
「爸爸……這是你的孫子。」他幾乎落淚了,「這是我們馮家的第三代……」
馮父湊過去看,「瞧瞧,這麼小的孩子,就有這麼深的法令紋。怎麼會像我這個頑固的祖父呢?注定會被人討厭的……」他的聲音不斷的顫抖。
生命如此循環不已,當年張著嘴大哭的嬰孩,漸漸長大成人……現在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看到了嗎?親愛的?我們的孫子……誕生了。馮父在心里悄悄的跟過世已久的妻子說著。
新生命的誕生,融化了他的頑固。抱著這個小小的嬰孩,他突然覺得以往的堅持很可笑。
「你們看,我有孫子了。」他微笑的抬頭,忍不住流下眼淚。
夢芯沒有在台北久留,第二天就匆匆趕回玉里。
「我在玉里還有工作。」離開前,她和光均躺在床上,「我不會因為一個男人而-棄一切。」
「但是-為我-棄了驕傲,和我回來。」光均吻了吻她的臉。
「你確定我真的-棄了嗎?」她挑了挑眉,「我只是被你那失心瘋的樣子嚇到而已。」
光均沒有挽留她。他很明白,夢芯正在打造自己的王國,她不可能-下一切,就只為了留在他身邊。
她是天生的女王,女王是無法退位當皇後的。
不過,他和楊宿倒是每個禮拜都到玉里度假,因為他們的女人都在遙遠的那一邊。
或許是夜太靜,當夢芯熟睡的時候,光均在玉里的第一個夜晚卻失眠了。
他起身在屋里翻了半天,帶了一把鋸子、一瓶威士忌和兩個杯子就出門了。
循著記憶,他開著夢芯的車,顛簸的來到河堤邊,靠著手電筒和明亮月光的幫助,找到了那棵番石榴樹。
「你這家伙!」他恐嚇的揮揮鋸子,「真該把你鋸下來當作柴火燒了!」
無風,番石榴樹卻晃了晃,像是在嗤笑。
「不過,看在你說中了的份上,就饒過你的刀斧之災。」他盤腿坐了下來,將兩個杯子盛滿酒,「我這人賞罰分明,來吧,今晚月色很好,來喝酒吧。」
波光粼粼,銀白的月光閃爍大地,番石榴傳送著酸甜的戀愛氣息。
「當然不是白請你喝酒。你趕緊讓夢芯回心轉意回台北吧,然後讓她趕緊嫁給我。我知道她只是故意讓我焦急,你好歹也把她打醒--好痛!」
又是一顆番石榴準確的打中他的腦袋。
模著後腦腫起來的大包,他惡向膽邊生,「信不信我鋸了你?!你這棵爛樹!」
番石榴樹晃了兩晃,滿樹的葉子像在輕蔑的嘩笑。
「光均,你半夜跑去哪兒了?」夢芯瞪著滿臉都是傷的光均,不知道他去哪兒弄得滿身泥巴。
「沒事。」他端起碗,吃著隔壁阿桑送來的稀飯。「睡下著去河堤邊走走,不小心跌到淺灘上。」
總有一天砍了那棵囂張的芭樂樹!光均在心里暗暗發誓。
當然,他不知道這棵番石榴樹是玉里的傳奇之一,玉里鎮上大半的男人都轉過跟他一樣的念頭;他也不知道,玉里大半的女人,都護著這棵番石榴樹,常常跟它傾訴愛的歡喜與煩惱。
這是一則--發生在花蓮玉里小小的愛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