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賀蘭府寬大的前院,一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嬌小身影彎著身體,鬼鬼祟祟地模索前進,晶亮的黑眸不時東張西望,看得出十分提心吊膽。
只是,她似乎不太能一心二用,只要一東張她就摔倒,一西望她就跌跤,這樣一摔一跌,結果弄出的聲響,遠比光明正大的走進去還要多得多。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來到前廳,模索到前廳的大門,吸了一口氣,她伸出手,還沒來得及用力,大門就啪的一聲被人從里面打開。
賀蘭媛狠狠地倒抽一口氣,冷汗直流地瞪著門內的豐腴身影。
門里面,站著一個穿著大袖薄衫的婦人。
婦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眼楮凶光四射。
「娘……」賀蘭媛嚇得四肢發軟,全身發抖。
以前她總認為皇甫熾是這世上她最怕的人,但是這幾年來她的娘親卻以黑馬之姿急起直追,恐怖的程度直逼皇甫熾,甚至有坐二望一的架式。
「-……-還沒睡啊娘。」她低著頭,努力擠出幾個字,眼楮卻飄來飄去,尋找可能的逃生路徑。
她真是太不幸了,才剛從皇甫熾那兒歷劫歸來,轉眼間又要面對娘親的疲勞轟炸,老天爺對她,還真是特別眷顧呢!
「我是死人嗎?-搞出這麼大的聲音,我還能睡得著嗎?」賀蘭夫人一開口便不饒人,眼楮里的凶光上上下下地掃射女兒身上的行頭,越看眉頭擰得越緊。
「瞧瞧-,-穿的這是什麼?我跟-說過多少次了?我們賀蘭家不比別家,京城里的人都睜大眼楮在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穿這樣在三更半夜跑出去晃蕩,-是嫌我命太長,存心想氣死我啊?」
「娘,我哪敢,我只是……」
賀蘭媛低聲下氣的辯解聲淹沒在賀蘭夫人滔滔不絕的怒罵聲中。
「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小時候還勉勉強強可以,越長大越不象話。今天下午我去綢緞坊想說買幾匹布料做幾套新衣服,誰想到我一進門就听見老板跟伙計在討論-的事……他們在討論什麼-自己心里有數吧?-怎麼可以做出那種事啊?」賀蘭夫人火冒三丈地數落著,想起當時他們把自己女兒的糗態當作茶余飯後話題的那種模樣就一肚子氣。
「那是因為皇甫熾他……」
「幸好有皇甫熾。」賀蘭夫人下了結論,表情因為這三個字而稍微好轉,「要不是他寬宏大量,不在大街上跟-計較,還好心的把暈倒的-送回來,-還不知道要鬧多少笑話呢!」
她真慶幸老天有限,讓女兒選了個天時地利人和的絕佳時機暈倒,又剛好皇甫熾也在場……說起來,那孩子真是一點都沒變,做事成熟穩重,思慮周密,曉得女兒一個姑娘家不方便隨便托給別人,所以百忙之中還特地抽空親自把女兒送回來。
皇甫熾當天那副小心謹慎的模樣她看得可清楚了,太來還在想著密謀多年的事情或許有點眉目了,但是一听見他們兩人的相遇竟有這般曲折的內幕,賀蘭夫人當場氣得臉都綠了。
賀蘭媛聞言,紅唇倏地抿緊,睽違八年,再一次領受被徹底冤枉的滋味,她的感受是既委屈又難過。
賀蘭夫人沒有因為她的沉默而消氣,還在一一地數落著。
「話說回來,-這孩子怎麼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只會給皇甫熾添麻煩。他好不容易回京當官,-非要一見面就給人家留下跟以前一樣沒變的壞印象嗎?」
賀蘭媛嘟起嘴,除了委屈難過之外,還多了一些悲哀。
嗚嗚……她真是個命運多舛的可憐蟲,被皇甫熾欺負也就算了,回家還得不到娘親的諒解,有時她真懷疑皇甫熾才是娘親生的,而她是外面撿回來的,不然怎麼她說什麼娘都听不進去,而那家伙不用說一字一句,就贏得娘的信賴?
自怨自艾之余,她想起那個向來極為疼愛她的皇甫夫人,不同于娘親對她的偏見,皇甫夫人只要一見到她掉淚,二話不說地把過錯歸于自己的兒子,從不偏袒。
不過,很可惜的是,她的偏袒往往是那種不了解內情,純粹由溺愛的角度出發,對她冤情的洗刷毫無幫助就是了。
「-怎麼一聲不吭?難道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嗎?」賀蘭夫人雙手-腰,對女兒的沉默十分不滿。
其實,她從綢緞坊回來之後,就直接殺進女兒的房間準備興師問罪了,沒想到她動作太慢,撲了個空,女兒早就溜得不知去向。
賀蘭夫人氣呼呼的,連晚飯也沒吃,專程在這兒等,不然平常的她,睡著了就跟死了差不多,天塌下來也吵不醒她。
賀蘭媛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樣子。
「反正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還能說什麼呢?」
賀蘭夫人眸中的凶光大減,這個女兒雖然頑劣,但是說到俯首認罪這點,實在是無可挑剔。
「那-說說,-上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來?」賀蘭夫人的語調雖緩,仍是不打算放過她。
「娘,我好累,要問供,可不可以等明天?」說著,賀蘭媛打了一個呵欠,眼眶立刻蒙上薄薄的水霧。
今晚,她先是被蝮兒來不及帶走的蛇嚇得魂飛魄散,接下來又被守株待兔的娘親嚇得魂不附體,她的體力早就透支了。當然,最主要的元凶還是皇甫熾,他那個吻搞得她魂不守舍……
魂不守舍!賀蘭媛微微一驚,臉上立即火燙不已,她趕緊垂下粉頸,努力掩飾自己的窘態。
不是的,她只是太累了,所以才會腦袋不清楚,她才不可能因為他惡作劇的吻就魂不守舍呢!絕不可能。
「-搖什麼頭?」賀蘭夫人倒抽一口氣,把她的搖頭誤解成頑強的抵抗,嗓子尖銳得讓人起雞皮疙瘩。「好啊,-膽子越來越大了,我的話-也敢不听?我跟-說,-今天不跟我交代清楚-去了哪里,-就別想進去睡覺!」
賀蘭夫人說到做到,伸出手輕易就抓住畏縮的女兒,準備來個徹夜大逼供。
「娘,-誤會了,我搖頭不是因為……」
「少-唆,給我進來!」
一道平穩低沉的嗓音,忽然從門外傳來。
「伯母,媛兒是上我那兒去了。」皇甫熾邁開大步走進前院,高大的身軀在移動時絲毫沒發出任何聲響。
兩個母女呆愣在原地,維持一個拉扯一個抗拒的姿勢不動,好半晌才總算對這道聲音做出截然不同的反應。
賀蘭夫人拋下自個兒的女兒,迫不及待地迎向前去。
賀蘭媛則是很高興自己被拋下,她迫不及待地轉身就逃。
「哎呀!這不是熾嗎?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來來來,快進來坐,外頭冷得很哪!」像變戲法似的,賀蘭夫人原本像母老虎似的表情倏地消失,眼楮閃著慈母般-光暉。
「我是送媛兒回來的,她今天晚上去找我『敘舊』。」皇甫熾刻意強調,壓根兒不認為自己有說謊的嫌疑,銳利的黑眸輕易穿透黑暗,捕捉到賀蘭媛跑沒三步就摔了一跤,正忍痛爬起來繼續奔逃的嬌小身影。
「哎喲,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那你們應該灸聊一會兒,干嘛急著這麼早回來啊。」賀蘭夫人笑得眼兒都彎了,仿佛看見心中期盼已久的事情出現一道曙光。
「讓伯母擔心了。」皇甫熾淡淡地說,隨著賀蘭夫人的腳步移動。
「擔心?開什麼玩笑,我一點都不擔心。」
這真是天助她也,照這樣看來,皇甫熾好像沒對媛兒前些日子的月兌序表現留下壞印象呢。
兩人的對話飄進在前廳中央又摔了一跤的賀蘭媛耳中,她氣憤難平地咬緊唇,听出娘親明顯厚此薄彼的言語,委屈得幾乎想尖叫。
為什麼她自己一個人回來就叫「太晚」,而有了皇甫熾就叫「太早」呢?
這種天差地遠的待遇再次說明一件事,就是她這個親生女兒在母親眼中真的很微不足道。
瞧她娘親跟皇甫熾講話的那股親熱勁兒,好像那個身材高大頎長的男人是她的親生兒子,而她不曉得是打哪兒蹦出來的一樣。
身後傳來進門的腳步聲,把賀蘭媛從自怨自艾的深淵中拉回,她低呼一聲,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熾兒啊,上次你走得太匆促,伯母都沒來得及好好看看你,今天你可要給伯母面子,陪伯母聊一會兒再走。」
皇甫熾輕聲答應,黑眸低斂,沒錯過賀蘭媛又一次的精采表演。
這次,她一頭撞上一盆擺在通往後院走道的巨大花盆,花盆被她狠狠一撞,依然不動如山,倒是她揉著前額,痛得齜牙咧嘴。
皇甫熾勾起唇角,露出似有若無的笑。
賀蘭夫人舉手拍了拍,前廳的另一道門立刻走出兩名婢女,她們手上各拿著一個大燈籠,亮度雖然不是很亮,卻足以讓人看清室內的一切,包括蹲在地上捂著額頭拼命吸氣的賀蘭媛。
「媛兒,-蹲在地上干什麼?還不快點過來。」賀蘭夫人下命令,隨即轉頭看著婢女點亮燭火,並且吩咐她們立即送上茶點。
眼冒金星的賀蘭媛听到娘親的聲音,立即胡亂抓了前額的幾綹發絲下來,以便遮掩紅腫的前額,然後忍痛起身,乖乖地回到大廳。
她可不想跟娘親解釋她到底蹲在那里干什麼,免得引來她的怒吼。
「-呀,應該好好跟-皇甫大哥道謝,人家這麼忙,還特地送-回來。話說回來,怎麼-連請人家進來坐一下都沒有,-這丫頭的禮貌都到哪兒去啦?」賀蘭夫人不滿地看著女兒慢吞吞地在身邊坐下。
賀蘭媛哪里會知道皇甫熾根本沒有打道回府,還厚臉皮地跟進來?在他的幫助下翻過圍牆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頭過︰話說回來,他這麼大的人走路怎麼都不會發出聲音啊?
「娘,現在已經很晚了,這家伙……我是說皇甫大哥也累了,-就讓他回去休息吧,有什麼事改天再說嘛。」賀蘭媛避開娘親的話鋒,不著痕跡地開口。
興致勃勃的賀蘭夫人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臉上的熱忱梢梢退了些。女兒雖然笨,但講的話也不無道理,現在的確是有一點晚了。
「熾啊,你會累嗎?」
賀蘭媛抬起眼睫,拼命對他使眼色。
皇甫熾看著她擠眉弄眼好一會兒之後,薄唇輕勾。「不,我不累。」
賀蘭媛的腦中響起比撞到花盆時更大的聲音,人也跟著一陣搖晃。
松了一口氣的賀蘭夫人情緒整個高昂起來。「來人啊,上菜、倒酒,順便把老爺叫起來。」
賀蘭媛不肯死心地再勸說︰「娘,現在是三更……」
「-閉嘴。」
「我是說……」
「閉嘴。」
這次賀蘭媛才張開嘴,賀蘭夫人便先聲奪人,順便遞給她一個充滿警告的狠瞪。
「媛兒如果覺得累,就先去休息好了。」皇甫熾故意丟出一句看似體貼的話,有趣地看著對面的小臉因此而憤恨地皺了起來。
什麼嘛,明明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娘親根本不可能放人,皇甫熾還故意那麼問;所以她就說嘛,他真的是天底下最邪惡、最卑鄙的男人。
「她不累。」賀蘭夫人馬上搶著回答。「而且媛兒跟你這麼久沒見面了,你們兩個應該趁這個機會多聊聊才對。」
「娘,我並沒有……」話還沒說完,賀蘭夫人便在賀蘭媛的腿上狠狠地擰了一下,逼得她不得不把到嘴的話跟被疼痛逼出來的淚一起往肚子里吞。
「那-好歹讓我進去換一套衣服吧?」賀蘭媛只好退而求其次,至少讓她回房小-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就好。
「不用,-穿這樣很好看。」賀蘭夫人揮揮手,完全忘了自己剛才看見女兒一身緊身黑衣時的鄙夷樣。
「我同意。」皇甫熾輕聲附和,幽深的黑眸意味深長地落在賀蘭媛曲線畢露的黑衣上。
他的目光露骨得讓賀蘭媛感到一股強大的侵略性,她擱在腿上的小手驀地握緊,感到自己正被那道目光一寸一寸地吞噬掉。
就在此時,婢女端上酒菜,那種被鯨吞蠶食的不安感才稍稍消除。
又過了一會兒,賀蘭府的主人賀蘭老爺從大廳的另一側姍姍來遲。
他先拍拍賀蘭媛的肩膀,用那種自以為愉快的口吻說︰「賢佷,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
然後他轉向賀蘭夫人,用一種關愛的語氣說︰「媛兒,幾天沒見-,-好像成熟了不少?」
最後他總算把目光投向皇甫熾,然後用擔憂的口氣說︰「夫人,-好像曬黑了。」
賀蘭夫人又尷尬又火大,一手將準備歪到皇甫熾身邊坐下的賀蘭老爺抓回來,用呵呵的干笑聲來緩和被迷糊的老爺搞得有點尷尬的氣氛。
「好,人都到齊了,來,熾兒,我們全家敬你一杯,恭喜你當上大將軍。」
賀蘭媛雖然也舉起杯子,但是對于自己正在做些什麼卻沒有任何概念。
她真的好想睡覺,想念她舒適的床、想念她柔軟的棉被、想念皇甫熾的……的什麼?
她稍微驚醒,嚇得差點用手去拍打自己的臉頰。
心虛地抬眼覷了對面的男人一眼,卻發現他雖然在喝酒,卻越過杯緣,以一種讓人猜不透心思的深沉目光凝視著她。
「怎麼了?-的臉怎麼那麼紅?」皇甫熾莞爾地問。
賀蘭媛一時無法反應,幸好她有個絕佳的「代言人」,興奮過了頭的賀蘭夫人立刻用積極、充滿暗示的言語代她回答。
「哎喲,我都忘了,我們家媛兒向來是滴酒不沾,一杯就醉,所以熾兒你下次找她喝酒時,記得讓她喝幾杯就好,千萬不要喝太多杯喔。」
賀蘭媛還在想著這些字句里的矛盾之處,她的爹——賀蘭老爺就用咕噥的聲音開口了。
「夫人,-這樣講就不對了,既然媛兒滴酒不沾,一杯就醉,那又怎麼能叫賢佷找她……嗚嗚……」他雙目圓睜地瞪著忽然塞進嘴里的酒杯,吞咽不及的酒液順著他下顎的胡須滴落。
「很明顯你是還沒睡醒……來!多喝點酒,醒醒腦。」灌完酒,賀蘭夫人又趕緊夾了一大口菜塞進丈夫的嘴中,以確保他有一段時間不能開口。
恍然明白娘親在盤算些什麼的賀蘭媛,臉上像火燒一樣地燙。
天,她怎麼會有這種娘親?居然伙同外人來設計她,看來娘是不甘心皇甫熾非她親生,所以想盡辦法要讓她成為半子就對了。
要是換成別人,她可能還會體恤娘的一番苦心,勉勉強強地順著她的心意,只要對方四肢健全,人品也不是太差就好了。
但既然對方是皇甫熾,那就什麼都不用講了。
正當賀蘭媛想著反正皇甫熾也不會對她有興趣時,他忽然出其不意地問了一個問題。
「伯母,媛兒應該許配給人了吧?」目光深沉地望著那張絕麗的小臉。
賀蘭嬡差點打翻眼前的酒杯,她皺起眉,烏眸在皇甫熾那雙看不出情緒的黑眸里梭巡著,猜想著他又在動什麼歪腦筋?
該不會……
她雙眸一亮,隨即又不齒地-起。他一定是想把他麾下最粗勇鹵莽、最蠻橫嗜血的部下介紹給她,這個小人!
「沒有、沒有。」賀蘭夫人飛快地回答,心中的狂喜在擴散,或許……就是今晚,她多年的美夢終于可以……
想到這里,她嘴角的笑容便不由自主地擴大。
皇甫熾沉默下來,看不出對這個回答有任何想法。
「當然,是有很多人來探問啦,熾兒你也知道,我們家媛兒雖然傻傻笨笨的,又經常闖禍,不過幸好——這也是她唯一的優點啦,就是遺傳了我的美貌,所以這幾年托媒人來提親的人……不是我愛說,差點就把我們家的門檻都給踩平了呢!」賀蘭夫人說得口沫橫飛、得意洋洋,想起當年她也是這般風光,人人爭相要娶她,只不過她千挑萬選的結果卻是……
有了前車之鑒,女兒的終身幸福自然要更加謹慎。
皇甫熾在她眼中一直是像寶一樣的人物,她早就知道他絕非池中之物,總有一天會大鳴大放,她果然一點都沒有看走眼。
皇甫熾安靜地听著,臉上維持著讓人猜不透情緒的表情。
「看得出來。」他深深地看了賀蘭媛一眼。
賀蘭媛從來不是精明之輩,對于雙方這種暗藏玄機的話她自然無法理解,更何況她現在滿腦子都在想著皇甫熾的陰謀詭計,所以听到這句話,她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不過,這些人我跟我們家老爺都看不中意,說來令人失望,雖說上門的人絡繹不絕,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符合我們心目中的標準。」賀蘭夫人繼續說,仿佛不曾被打斷過,她刻意停下來深深地看了皇甫熾一眼,才又繼續道︰「我們理想的女婿最好能夠像你一樣,既有才干又有抱負,人品一流,家世背景也沒話說,最好是跟我們熟識,當然,身材樣貌和個性什麼的,也最好跟賢佷你一樣,如果能夠跟賢佷你一樣曾經征戰沙場、軍功顯赫,最後被封個大將軍什麼的,那就是我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婿了。」
含蓄地做了結尾之後,賀蘭夫人停下來歇了一口氣,目光卻毫不放松地盯緊听完之後面露思索之色,似乎是在慎重考慮的皇甫熾。
熾兒啊,八年前是我失策,沒讓你先跟媛兒訂親,這次說什麼也要讓你成為我的女婿。
抱著勢在必得的決心,賀蘭夫人盯著皇甫熾的眼神益發垂涎。
坐在她身邊的賀蘭媛也很緊張,不過這種緊張跟娘親大人那種緊張有著根本上的不同就是了。
她的粉拳在膝蓋上握得死緊,心里的不安擴大成真實的惶恐,這種惶恐蔓延到她臉上變成如灰的死白。
不會吧?听娘親這意思,根本就跟他一拍即合,反正既然皇甫熾當不成半子,那麼經由他介紹的人應該也差不到哪里去,這……這根本就是狗急跳牆,沒魚蝦也好的作法嘛!
娘親只覺得皇甫熾樣樣都好,連他放的屁都是香的,哪里會明白他是個多麼邪惡、狡詐詭計多端的人。
而正所謂物以類聚,跟他熟識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更別說以他向來對待她的卑劣行徑,介紹給她的對象絕對會是下下之選了。
她明白了,這就是為什麼皇甫熾明明看起來一副並不想要參加這個三更半夜為他舉辦的慶賀會,卻安然坐在這里的緣故。
原來這就是他一開始打的如意算盤,這個好人!
想到再這樣談下去,兩人可能就這麼拍板定案,那麼她的將來就會變得暗無天日,說不定還會被她的莽夫一時興起拎起來照三餐打,她就覺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她扯了扯娘親的手臂,焦急地開口說道︰「娘,可不可以先不要討論這個,我想……」
「閉嘴,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插嘴。」
「不是啦,我是想說我還小,婚姻的事……」
「還小?-都幾歲啦?-的表妹、堂妹這會兒都是好幾個孩子的娘啦!」
被娘一陣搶白,賀蘭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大人還是小孩了。
不過她不死心,溜下椅子,咚咚咚地跑到爹爹身邊,很努力地想要在一切成定局之前力挽狂瀾。
「爹、爹,你說句話啊!」她抓住爹爹撐著下巴的手,使勁搖晃。
「呼……呼……」
賀蘭老爺給她的回答是幾聲細微的打鼾聲。
賀蘭媛愣了一下,不敢相信爹居然在這緊要關頭睡著。
少了爹爹的意見,娘更是一手遮天、為所欲為……呃,雖然平常也是這樣,但是這次情況比較特殊,娘要是堅持只要皇甫熾開口,阿貓阿狗她都得嫁的話,她就完了。
想到這里,賀蘭媛搖得更用力,賀蘭老爺在一陣東搖西晃後終于緩緩睜開眼皮。
「咦?又要干杯嗎?好,來,賢佷,我敬你,祝你宮運亨通。」盡管趁著老婆不注意偷偷打個盹,但是賀蘭老爺還沒忘記自己三更半夜被挖起來是為了什麼。
「爹,你先不要喝酒,娘正說到我的終身大事,你是一家之主,多少也得說句話吧。」她不敢公然要求爹的幫助,只好拼命使眼色,外加用手肘不停地頂他。
「終身大事?怎麼,媛兒,-要嫁人了嗎?」怪了,他才打了一會兒盹,怎麼寶貝女兒就要論及婚嫁了?唉,真是女大不中留,時光飛逝,歲月如梭啊!「好吧,夫人,咱們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嫁妝方面不要省,務必辦得風光體面。」
「這我自然知道。」賀蘭夫人翻了翻白眼,懶得跟老爺解釋目前的狀況。
「爹,我不想那麼早……爹?爹?」
更大、更均勻的呼吸聲傳來,瞪著干脆趴在桌子上大睡特睡的爹爹,賀蘭媛愣在原地,小手還揪著爹爹的衣袖。
驚訝、慌張、困惑和無助在那張小臉上輪流變化著,大大的眼楮充滿無奈,無辜得讓人心疼。
「還不趕快回去坐好?」在賀蘭夫人凶巴巴的瞪視下,求救不成的賀蘭媛只好回到自己的位子。
哼,娘這樣霸道,爹又在狀況外,她的下半苦子難道就要任憑皇甫熾發落了嗎?
越想越不甘心,卻又無計可施,悶得無處發泄的賀蘭媛只好賭氣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打算來個藉酒澆愁。
「哇,好辣、好辣!辣死我了、辣死我了……」濃烈的酒將紅暈逼上臉頰,賀蘭媛撫著喉嚨,粉色舌頭吐出來,哈哈喘氣,像只不耐酷暑的小狗,表情可愛極了。
一杯茶水被推到她眼前,也不管這是誰送過來的,她抓起茶杯猛灌了幾口茶,試圖減低直竄胃部的灼熱感。
忙著跟烈酒造成的刺激對抗,賀蘭媛完全沒有察覺對面的黑色瞳眸在看見她粉色舌尖溜出來時,頓時變得熾熱。
這一切全沒逃過賀蘭夫人那雙銳利的眼,她悄悄地端起酒杯,優雅地啜了一口,眼楮-趄,笑得仿佛听見皇上剛剛封她為一品夫人般。
「哎喲,伯母說了這麼多,卻是忘了問你,賢佷啊,皇甫大人跟皇甫夫人不知道有沒有幫你訂好哪家閨女?」賀蘭夫人故意問道,心里其實早就有譜。
雖然兩家分居長安、洛陽,卻是常常魚雁往返,前陣子皇甫夫人才在書信中透露出強烈的不滿,說他兒子好像打仗打上癮了,根本就沒有成家的打算。
最好笑的是,就如同她自己適才對皇甫熾明指暗喻的話一樣,皇甫夫人希望未來的媳婦兒最好就像賀蘭媛那樣,既溫柔又乖巧,既單純又善良,說得白一點,就是要賀蘭媛當她的媳婦兒!
唉,果然是她的好姐妹,想法都跟她一樣呢!
既然如此,兩人為何不干脆自己做主,把這兩個孩子湊成一對?
問題就出在皇甫熾身上。
他太早熟,太有自己的想法,又非常有主見,小小年紀就掌控著自己的一切,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而且往往做得極為出色,相對的使得在人生道路上扮演提供意見角色的爹和娘毫無用武之地,反過來遇到疑難雜癥還得「請教」他的意見,所以在婚姻這件大事上,兩位老人家也就遵從皇甫家一直以來的規矩,由皇甫熾說了算。
既然他一直都不說,皇甫大人和皇甫夫人也就無從置喙,反正說了也是白說,到時還不是會被他三言兩語駁回,因此兩人才始終保持沉默。
不過,依賀蘭夫人自己來看,兩家聯姻的夢想,應該是八字有一撇了。
她很有信心地等著皇甫熾斬釘截鐵的說沒有,果然,他的答案正是……
「沒有。」他答得很干脆,目光始終沒有離阻賀蘭媛。
這時的她已經把誘人的粉色舌尖縮回去,女敕白的手捧著雙頰,一副隨時都要醉趴在桌上的模樣。
「但是我有中意的對象。」皇甫熾隨即補充一句,眸光也變得深邃溫柔。
半醉半清醒中的賀蘭媛闈言,猛地清醒過來,眼楮眨也不眨地望著正用一種她從沒見過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皇甫熾,胃的底部好像突然被酒精的灼熱燒出一個大洞。
這家伙有中意的對象了?
這個老是喜歡欺負她的家伙有中意的對象了?
這個陰險、狡詐、惡劣、卑鄙,她恨不得他能永遠滾到天邊,又恨不得自己能親手報復他,讓他也嘗嘗被人惡整的滋味的皇甫熾,他有……他有中意的對象了?
這樣很好,這樣他就不會沒事就想整她一下來玩玩,這樣她以後就不會再見到池了,因為他有中意的人了!他會經常陪在她身邊,他甚王會想辦法哄她開心,因為他都說了,那是他自己中意的人,既然如此,他應該會很積極行動才對。
他會帶她去東市買她喜歡的東西,也會帶她上大街去看來自各國的表演,還會帶她去吃好吃的東西;閑來無事,還會親親她的嘴,就像他剛剛對自己……不不不,是親那個她中意的姑娘的嘴,跟她一點關系也沒有……
賀蘭媛恍惚地瞅著他,捧著雙頰的手不知何時早已放下來,改而緊緊地揪住桌布,隔著那一層不算薄的布料,她還是可以明顯的感覺到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的肉里。
這對她來說是個百利而無一害的消息,可是為什麼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不同于她茫然的反應,賀蘭夫人一听皇甫熾這麼說,樂得幾乎要飛上天。
只見她緊張地將身體向前傾,心知成敗就系于此刻了。
「說說看,你看中意的是哪家姑娘,伯母馬上幫你搞定。」沒錯,馬上把媛兒搞定,看是要敲昏還是灌醉,最好是今晚就立刻洞房,其余的以後再說。
沉默了半晌,皇甫熾終于慎重的開口︰「伯母,我想……」
「我答應。」賀蘭夫人沖口而出。
「我還沒講完。」皇甫熾沉穩地說,縱使是在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態度還是那樣不疾不徐。
「不好意思,請繼續。」
「伯母,我想請-將媛兒嫁給我。」他緩緩地說。
賀蘭夫人一陣沉默。
「伯母,我想娶媛兒。」
她還是沉默。
皇甫熾的目光在兩個目瞪口呆的母女身上輪流打轉。
接著,他站起來,俯低身子靠近賀蘭媛,捧起那張微燙的小臉,唇角輕揚,以緩慢、清晰、堅決的口吻在她面前宣布︰「媛兒,我要娶。」
轟!
賀蘭媛的頭上響起一陣雷。
她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表情認真的皇甫熾。
他在說什麼?他要娶她?不是要把她嫁給某一個野蠻粗鄙的部下?他要娶她?娶她做什麼?這樣欺負起來比較方便嗎?
還沒厘出一個頭緒,她便被娘親連人帶椅踢到一邊。
「熾兒!」賀蘭夫人夸張地喊著,張開雙臂將皇甫熾一把摟住,喜極而泣。「我等這一天等好久了!」說得好像要嫁的人是她一樣。
賀蘭媛維持著摔倒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她剛剛似乎听到一句玩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