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綺羅 第四章 作者 ︰ 煓梓

每個人都說,桑致中是章旭曦的克星。

每個人都斷定,「金陵第一訟師」非桑致中莫屬。

每個人都奇怪,為什麼桑致中老不在家。

每個人都不解,為什麼只要一跟桑致中提起訴訟的事,他就會轉移話題,仿佛沒這回事。

每個人都恍然大悟,說他一定是太謙虛了,所以才不願跟大伙兒討論有關工作上的話題,畢竟大家都是凡夫俗子,說了也不懂。每個人都把桑致中和章旭曦拿來比較,說他們的為人處事和工作態度有多大的不同,並且一致推崇桑致中。

只有章旭曦知道,這背後隱藏著多大的陰謀,桑致中這閃亮亮的聲名,又是怎麼來的!

眼看著外頭的流言就快淹到家門口來了,章旭曦除了嘔以外還是嘔。都怪他自己沒用,連個斗毆的小官司都打不贏,才會讓桑綺羅那娘們爬到他頭上來,簡直氣死人!

章旭曦瞪著牆壁,沒齒難忘前天受到的屈辱。當時他因為輸掉了李大年那樁官司而失意外出,正想喝酒解愁的時候,卻又好死不死的在大街上踫見桑綺羅——

「章公子好興致,來喝酒呀?」

桑綺羅和他恰巧在酒肆門口相遇.一見著他的面.就甜甜地問。「是啊,我來喝酒。」章旭曦郁郁地回答.這娘們的臉色簡直紅潤得令人討厭。

「既然如此,小女子就不便打擾了。」算她識相,沒說幾句話就走。

他隨意頷首,正慶幸她終于要走人的時候,不料她竟回頭丟下一句。

「前兩天的官司,你又輸給了家兄,真可惜。」她笑容滿盈地提醒他。「請多努力,章大訟師,我實在不願瞧見你垂頭喪氣的樣子。」

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而他肯定她一定還有一句話沒說,那就是——真難看。

真難看,是的,真難看。他的面子難看,里子難看,名聲更難看。先不說他表面上輸給她哥哥,就說他連一個弱女子也贏不了,那才是真的丟臉。

只是,弱女子?

他呸!

她要是稱得上是弱女子的話,那全天下還真找不出幾個比她更脆弱的女人來,她那張嘴,簡直可以把人活活剮下一身肉,還順帶刨掉白骨。

不過,他也無法否認,她長得很美就是了。

她那種美,是娟秀中含帶靈氣,端莊中隱藏著叛逆,相當有趣且矛盾的組合。她要不是那麼美,他也不會接連禮讓,導致顏面全失。

對,就是這樣!

給自己的連番挫敗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後,章旭曦決定想想別的事,可不知怎麼地,老管不住自個兒的思緒,硬是往桑綺羅身上繞,且接連著好幾次都揮不開。

慘了!

章旭曦突然覺悟到一個恐怖的情況——

他該不會是犯了外頭說的那種,不打不相識,打了就認識,再打更熟識,最後一路熟到去拜堂的毛病吧?

不成,這怎麼可以!

敗給敵人已經夠丟臉了,如今又喜歡上敵人,教他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

強迫自己揮掉腦中煩人的影像,章旭曦拿起之前失敗的幾份訟狀,仔細研究缺失。經過前幾次的失敗,他相信大概不會再有人找上門。

也好,就當是難得的假期,乘機放松。

如此自我調侃一番後.章旭曦開始認真鑽研,不想別的事情。怎料,他才剛靜下心.又有生意上門。

「少爺,有人求見。」現下就連章福的通報也有氣無力,章旭曦更是提不起勁來。

「請他進來。」章旭曦不怎麼帶勁地揮手,連帶著把折扇給掃到地下去。

他看著躺在地上的扇子,感覺到那扇影特別落寞,好似在告訴他,別撐了,讓我就這麼一輩子躺在地下吧!

章旭曦唉嘆了一聲,還是把它撿起來。主人不長進,扇子也無顏見江東父老,都怪自己無能。

隨意地撐起扇子扇幾下,章旭曦仍是低頭研讀過去那些案件,直到章福把客人帶進門,他才抬頭。

「章公子。」

來人甫一出聲,章旭曦就知道麻煩大了,那人的聲音在發抖。「我先讓人給你端來一杯熱茶,你有什麼話詳細說清楚,別急。」章旭曦命家僕前去端茶,那人卻連忙搖頭。

「謝謝章公子,但我不要喝茶。」他哪有那個心情。「請章公子一定要幫幫我,我家門前吊死了一個人。」

吊死了一個人?!

章旭曦揮手的動作,馬上因這六個字而停了下來,反瞪著來人。

根據大明律法,凡是外人在無關之人家門口上吊者,無關之人當懲重罪。而所謂的無關之人,即指無血緣或姻親關系之人。

「上吊的人……你認識嗎?」章旭曦試著先弄清楚,是不是他家親戚。

「認……認識。」來人支支吾吾地回答。「上吊的人……是我一個好朋友的遺孀,家中還有一個婆婆。」

「原來是個寡婦。」章旭曦點頭。「你可知她為何選擇在你家上吊,你和她有什麼冤仇?」

一般來說,只有結下深仇大恨,才會在對方家門口上吊。一來是報仇,二來是申冤,在生無法明報的委屈,全用「死」字來代替。所以律法才會嚴判無關之人重罪.因為他必定做了什麼缺德之事,才會惹來這樣的事端。

「我……我跟她沒有什麼仇恨。」來人急亂地解釋。「若硬要說有的話,只有逼她還債這件事。她丈夫生前向我借了不少錢,一毛錢都沒還就死了。後來我家也急用錢,不得已才前去要債。哪知她又是哭又是鬧的把我趕出來,眼看今天早上我就看見她的尸體懸掛在我家門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呀!」

說到最後,來人索性痛哭,留下章旭曦一個人思考。

听他的說詞,他也沒犯什麼錯,欠債還錢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沒錢還的人哭哭鬧鬧,也早已司空見慣。

只是,若單純只為了還不出錢,需要搞出人命嗎?這又是一個疑點……

「章公子,人家都說你是‘金陵第一訟師’。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想出救我的辦法來,我還有一家老小要照顧,不能坐牢呀!」

所有來求助的人,到最後都會使出這招殺手銅,此人也不例外。「我知道了。」章旭曦嘆氣,一听見別人夸他,他就沒轍。

「我會幫你。」是啊,他會幫他,但要怎麼幫呢?

他反復思考,左想右想,好不容易才讓他想到——

「有了!」他有主意了。

「你過來……」

章旭曦捉住來人的耳朵,教他怎麼月兌身的方法,殊不知另一頭的桑家,也有一個人同樣被纏住,難以月兌身——

「桑公子,你幫幫我吧!」

風和日麗的早上,尚來不及開溜的桑致中,一跨出房門就被等不及通報的老婦逮著,聲淚俱下地求他幫忙。

沒辦法,他只好先請老婦去花廳,照例把他妹妹請來,這才開始詢問詳情。

「呃,大娘……」桑致中邊說邊看他妹妹的嘴型。「您有什麼委屈,就說了吧!」他妹妹的嘴好像是這麼張的,應該沒錯。

「嗚……嗚……桑公子,事情是這樣的,我的媳婦跑到別人家門口上吊了。」老婦說。

「到別人家上吊?!」桑致中听得眼珠子都凸出來了。「不……不會吧!您媳婦到哪一戶人家門口上吊?」老天,竟有這麼可怕的事發生,真虧他妹妹喜歡干這一行,要他就不行。

「莊阿發。」老婦哭著說。「他是我兒子生前時的好朋友,時常來我家拜訪。」

「大娘您可知道,您媳婦為什麼要去莊阿發的家門口上吊呢?」這話是桑綺羅問的。在大明朝,這類案件不多,自是特別引人注目。

「當然知道。」老婦說得咬牙切齒。「莊阿發污辱了我媳婦的貞潔,她氣不過也斗不過,所以才會選擇上吊報復!」

老婦越說越傷心,頓時淚流滿面,教人看了好不心疼。

「大娘您別急著哭,先把話說清楚,這樣家兄才能幫您。」桑綺羅邊說邊向她哥哥使了個眼色,桑致中連忙趨前安慰老婦人。

「謝謝桑公子,你真是個好人哪!」感動于桑致中體貼的表現,老婦連聲道謝,只見桑致中苦哈哈地傻笑。

「是啊、是啊!」其實天知道真正好的人是他妹妹,當然他心腸也不差,但比起他妹妹的古道熱腸,還差一大截。

「大娘,就請您把事情從頭到尾細說一遍,好嗎?」桑綺羅不介意功勞全歸她哥哥,但求他不要笑得像白痴,給人看笑話。

老婦聞言點頭。方才她就覺得這位說話的姑娘氣度非比尋常,可惜不是男兒身,否則一定比她哥哥更有成就。

「好,老身這就說了。」老婦擦干眼淚。「我十七歲的時候許配給一戶姓謝的人家,生下一子。沒想到,孩子才十歲的時候,丈夫就因病去世,成了寡婦。我含辛茹苦地把孩子養大,還幫他討了門媳婦。哪知這孩子命苦,成婚不到三年也跟著他爹的腳步去了。」話至此,老婦忍不住傷心,又是一陣嗚咽,听得人好不心酸。

「而我那苦命的孩子,生前因為久病纏身,無法出外工作。我和媳婦兩人,雖然到處接些針線活兒,但還是無法應付兒子龐大的醫藥費,只好跟兒子的好朋友莊阿發借錢。」老婦哭嘆。

「誰知,在我兒子下葬後的第二天,莊阿發就來要債了。我們還不起,請他再寬限一段時日。結果、結果他就當著我的面玷污了我媳婦,說是還不起錢,就用我媳婦的身體來抵債!」

好不容易說出這段話,老婦已是泣不成聲,但還是勉強把整個故事講完。

「我媳婦不堪受辱,早萌發尋死的念頭。昨兒個夜里,就瞧見她拿著麻繩企圖自殺,我死勸活勸,本以為沒事了,誰知道今天早上就被人發現她吊死在莊阿發的家門口。」她听到消息的時候幾乎暈厥。

「我匆匆忙忙地跑到莊阿發家去,還沒來得及哭,便瞧見他面色蒼白地往鳳劉公路的方向跑。我心想他一定是去找那姓章的訟棍幫忙,所以也趕緊跑過來。」說到這兒,老婦突然跪下。

「桑公子,你一定要幫幫我啊!」老婦猛磕頭。「我知道你是個大好人,我的媳婦一向溫順,如今選擇以這樣的方式申冤,實在是情非得已。那姓章的訟棍一定會想出什麼辦法幫在阿發月兌罪,你若不肯幫老身,那老身的媳婦死得豈不是一點價值都沒有?請桑公子幫忙。」

老婦又是磕頭又是哭嚎地請桑致中幫忙,蒼老的面容,教人看了不忍。

「大娘,您別這樣,您先起來……」桑致中無可奈何地看了他妹妹一眼,和她一樣傷腦筋。

這事的確滿傷腦筋的,老實說,到別人家門口上吊,根本上是一件很缺德的事。可在缺德的表面下,卻又往往隱藏著不可告人的冤屈,著實教人左右為難。

「求求您,桑公子!求求您……」即使桑致中極力阻止,老婦仍然不肯起來,仍是跪著。

「求求您幫幫我媳婦!她生前已經受夠委屈了,我不想她死後還得憋一口氣,升不了天……」

就是這一句話,動搖了桑綺羅原本欲推辭的心。

同樣身為女子,她深深明白,時代對她們有多不公平。男人可恣意出外風流,女人卻只能守在家,做些男人要她們做的事,甚至連遭受了污辱,都不得伸張冤屈。

老婦人的媳婦會想尋死,是因為社會不容許一個已經被污辱過的女子繼續活在世上。她會選擇在玷污她身體的人家門口上吊,是因為她無力抵抗父權社會男人之間的層層勾結,所以只好用最極端的方式表達她的不滿。

只有在最悲哀的時代,才會發生這麼荒謬的事,她不管,誰管?

桑綺羅嘆口氣,決心幫忙老婦人,于是開口。「我和家兄都很同情您的處境,您放心,家兄會幫您這個忙。」

有了桑綺羅這一句話,老婦頓時放下心,猛道謝。

「謝謝桑公子,謝謝!」

老婦感激萬分的向桑致中道謝,桑致中卻是眼楮凸暴地看著他妹妹。

綺羅沒搞錯吧!她當真要幫這個忙?

他正感不可思議之際,就見他妹妹綻放出一個可怕的笑容,陰森森地對他說︰「大哥,可否麻煩您跟我進去一下?」

桑致中的頭還來不及點,就被他妹妹揪起衣領一把拖向內房……

三個時辰後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響于鳳劉公路上的某座宅院里。同樣的情景上演了不知幾遍,不消說,又是章福。

「少爺,咱們、咱們又輸了。」這回,章福不再叫得震天價響,多少已習慣敗陣。

僕人習慣輸,章旭曦可不然。一听見這個刺耳的字眼,他馬上反問章福。

「輸給誰?為什麼輸?」他這次的計劃頗為周詳,沒有理由失手。

「還能輸給誰?當然是桑致中了。」章福就他打探到的消息回答。「我听人說,在莊阿發來找少爺的同時,謝家的婆婆同時也去找桑致中。你教莊阿發把尸體搬下來,再掛一次,造成兩次吊痕證明是有人故意款贓這事兒,不曉得怎麼搞的,居然被桑致中料到。我還听說,莊阿發才剛把尸體給重新掛上,捕快就帶著大隊人馬包圍莊阿發的家。那莊阿發雖嚇得發抖,可也有照少爺吩咐的那樣,說是被人栽贓,可你猜怎麼著?謝家的婆婆竟然告訴府尹大人,她媳婦脖子上那另一條勒痕是莊阿發剛弄上去的,還供上了一份狀紙。」

那份狀紙的內容,細寫著謝氏婆媳的冤屈,並懷疑尸體會有兩條勒痕是莊阿發動手腳的關系。因為剛產生的勒痕顏色較淡,不如吊了一整夜的勒痕來得清晰。

由于謝氏呈上去的狀紙和實情相符,因此判官大人很快便裁定莊阿發有罪,所以說他們又輸了。

「又輸了」這三個字,像是最無情的鞭繩,一下又一下地怞在章旭曦身上,教他疼,也教他痛。

桑綺羅!

顧不得平日時時刻刻保持的悠然假象,章旭曦一拳打在桌子上,牙齒咬得嘎嘎作響。

他曾發誓,要撕下那張得意的臉,因此加足馬力,和她一拼高低。沒想到,他居然會輸得這麼慘,往後他還要不要在金陵混下去?

「少爺,您、您別激動……」沒見過章旭曦此等表現的章福嚇了一跳,直勸他的主人要冷靜。

別激動?他怎能不激動!他這「金陵第一訟師」的地位要不保了,如果是光明正大的輸掉這個位置,那他沒話說,可他卻是輸給一個藏身在兄長身後的女子,教他情何以堪?

不成,他不能輸,也不服輸!他一定要提到桑綺羅的小辮子,將她的真面目公諸于世才行。

因此,章旭曦決定,明天開始繼續原來的跟蹤游戲,教桑綺羅那臭娘們,插翅也難飛。

悠哉悠哉地打開折扇,章旭曦忽地笑開。

夏日的街頭,陽光依然猛烈。川流不息的人潮中,驚見穿著淡色衣裳的桑綺羅單獨走在街道上,後頭跟了個行蹤鬼鬼祟祟的男人。

又開始跟蹤她了,真無聊。

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桑綺羅懶得理會跟在她後頭的章旭曦,敢情是他急瘋了,不得已只好又故技重施大玩跟蹤那一套。

隨便他了。

桑綺羅聳聳肩。反正腳長在他身上,他愛跟,就讓他跟,任他也跟不出什麼名堂來。

再度投子身後那抹人影好笑的一瞥,桑綺羅決定暫時不管章旭曦,先赴她的約要緊。今兒個她和相思約好了要到河邊的一座酒肆見面,沒辦法,誰叫相思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連辦個正事兒都不忘她的最愛,真是!

踩著不疾不徐的步伐,桑綺羅終于來到「豐成酒莊」的店門口。在金陵,「豐成酒莊」可謂是數一數二的大型酒肆,除了傍水而建,風景優美之外,店門口那繡著金線,縫著長長的金穗,在風中搖曳生姿的黑色招幌,也是一大特色。就有人謠傳,「豐成酒莊」之所以每天都能高朋滿座,全是有賴金陵著名的風水師——崔紅豆的功勞。是她高明的指點店老板更換招幌,又把店內的桌椅重新更換位置,和掛了一些避邪物之類的東西,才使得原本乏人問津的酒肆,一夕間又活絡了起來。

無論如何,這些都不是桑綺羅之所以來此的原因。她會一個人上這兒來,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相思覺得這兒賣的酒最好,最對她的味兒,所以她就來了。

再一次輕揚嘴角,桑綺羅一點都不意外她會在最靠近河邊的桌子找到相思。「豐成酒莊」傍著的這條河乃金陵城內頗為著名的一條河,不但河面寬廣,水流亦平穩,河面上因此漂滿小船,將河面點綴得分外美麗。

輕輕挪動蓮足,桑綺羅形似優雅地在相恩的對而坐下,一開口就說︰「發呆呀?」

她輕柔的聲音,立即發揮效果。只見原本還瞪著河面胡思亂想的相思,瞬間回神。

「是啊。」相思無精打彩地答道。「我在想事情咩,想得頭痛死了。」她邊說邊敲敲自個兒的腦袋,一副快掛掉的樣子。

「看得出來。」桑綺羅取笑她。「什麼事讓你這麼傷腦筋?」看來捕快的工作也不輕松呀,瞧她痛苦的。

「還不是五天前雜貨商人的命案。」想到這樁案子,相思整個人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從案發到現在,所有的線索我們都查過了,可還是破不了案。你知道,現在內閣首輔大人正在整頓吏治,上頭有壓力,眼看著無法交差,腦筋就動到我們身上來。為了搶功,上頭給我們這些倒霉的捕快發了一道通令,說是——」

相思成串的抱怨,在瞥見隔桌的一道身影時乍然停止。她眨眨眼,細看了那人的長相一眼,然後不可思議地說︰「咱們隔壁桌的那個人是章旭曦,你知道嗎?」乖乖,號稱「金陵第一潔身自愛之風流才子」居然也會到這種地方喝酒,真是難得。

「哦,他啊!」桑綺羅仿佛听見了一個笑話般直微笑著。「別管他,他在跟蹤我,你盡管講你的。」

「可是他干嘛跟蹤你……」盡管桑綺羅說可以不必管章旭曦,相思還是覺得離譜。

「改天有空我自會跟你說明,搞不好還會有麻煩到你的地方。」桑綺羅招來伙計要了一壺茶,意味深長的笑容讓相思恍然大悟。

她點了點頭,和桑綺羅交換了只有彼此才了解的眼神,而後突然繼續往下說︰「剛剛我不是說上頭找碴,給我們一道通令嗎?」這次換桑綺羅點頭。

「這道通令的內容就是命令我們這些捕快在這三天內破案,否則就輪到我們皮肉開花,就這樣。」

一想起必須在三天內完成這件不可能的任務,相思就忍不住哀嚎,慘叫連連。

「我命苦啊!」都是老爹害她,硬要她繼承家業。「三天內怎麼可能破得了案,你一定要幫幫我,要不然我就慘了。」慘到去坐牢。

男人婆個性的相思,其實有著非常精致的外表。除去她火爆的脾氣之外,她的容貌、身段都是男人垂涎的對象,只可惜她美麗的面孔,此刻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你先別急,把案子發生的經過告訴我,我再替你看看有沒有辦法解決。」桑綺羅拍拍相思的手,亦不忍她美麗的肌膚上布滿鞭痕。現兒正是朝廷整頓社會風氣之際,上頭怕捉不了人、交不了差,只好轉而逼迫這些個捕快,要求他們盡快破案,否則就得挨打。

相思也是人,當然也怕痛,眼見拖了很久的案子遲遲破不了案,只好向她求救。原本她已和相思說好不插手官府的事,可上回莊阿發的案子是她托她大哥請相思調派人手包圍莊宅,方能及時阻止吊痕加深,自然欠下一份人情。

既是欠下人情,就得還,不管她們是否為結拜姐妹。

因此她仔細地聆听整件案情,同時發現隔桌那人的耳朵也伸得很長,好似和她比誰的耳朵靈,她冷冷地瞄了隔壁桌一眼。

不經意被桑綺羅的慧眼掃到,章旭曦只得假裝專注于河面的風景上,低下頭來和桑褲羅一起思考。

整個案件的經過是這樣的——

有位來自他鄉的雜貨商,行經金陵城,途中因做成了幾筆大買賣,身上攢了不少銀兩,而引來強盜的窺伺。

原本一個人單獨行走就已經夠令人膽戰心驚,偏偏這雜貨商又不懂隱藏。幾杯黃酒下肚之後,就讓人探出他身懷鉅款,當夜硬是讓人在客棧給宰了。

由于是深夜,沒人瞧見凶手行凶,只知道客棧的床單被人卷走,算是唯一的物證。

糟就糟在,這雜貨商是過客,在金陵城內沒有熟識的人。倘若此人是金陵人氏.說不定環可以憑地緣關系捉出凶手,可眼下除了朝強盜殺人的方向偵辦之外,就沒有其他方法了。

在這個案件中,最重要的就是證物,也就是那條床單。

按照整個案情來判斷,那條床單該是凶手用來包裹尸體的證物,可離命案發生已有五天了,就怕證物早被凶手銷毀,再也找不到……

桑綺羅和章旭曦同時大傷腦筋,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河面飄過的漁船上。只見河面飄來一艘大船,船上曬著一條淡黃色的被單,桑綺羅和章旭曦兩個人同時大叫——

「強盜就在這船上,快去抓!」

「凶手就在這艘船上!」

原本還在為抓不到凶手而頭痛的相思,一听見兩人同聲叫喊,著實愣了一會兒,之後才飛身跳上船.和歹徒周旋。

到底相思打小練出來的底子不是蓋的,沒三兩下便擒住凶手,並連拖帶拉地把凶手給扭送衙門,而桑綺羅的解釋是這樣的--

「我瞧見船上曬著一床新洗過的綢被,上頭飛著成群的蒼蠅。人的血跡,即使洗過,也洗不去血腥味。再說綢被的綢面不拆下來洗,反倒和被里一塊兒洗,實在有違常理。依我的看法,犯人恐怕是在殺了人之後,想借著水路選出去,所以假扮成船家。又,犯人見水上人家都把被子曬在外頭,因此靈機一動,乘機把證物清洗干淨,假裝沒事般帶走,沒想到卻因而泄了底,露了餡兒。」

這番見解,是在眾人圍著桑綺羅,問她何以知道凶手在船上時講的。由于她拗不過眾人的詢問,因此只好微笑地說這一切都是她哥哥的功勞,多虧他平日教導有力,她才能湊巧幫忙破案。

見鬼了!桑致中教導有方?事實上根本都是她在教他,虧她有臉當著大家的面說謊。

章旭曦氣得吹胡子瞪眼,不過今日她這麼當眾露一手,倒是讓他有機會捉住她的小辮子。

一離開酒館,章旭曦即攔住桑綺羅的去路,得意洋洋地說道︰「逮到你了!」他笑得有如豺狼。「以前你老把責任推給你哥哥,現在好不容易你當著我的面原形畢露,我看你還有什麼話說?」章旭曦非常難得地不計較她搶了他的鋒頭,只是一再逼她俯首認罪。

桑綺羅平靜地看著他,為他感到可憐,也為他的人格哀悼。他明明有跟她一樣好的頭腦,為什麼不肯好好利用,反而選擇枉做小人?

「怎麼樣,沒話可說了吧!」見桑綺羅不答話,章旭曦索性來個自問自答。

「我就不信你都不露餡兒,一直忍得住寂寞。」到底有才華的人是不堪寂寞的,雖不願承認,但她確實是有才華的。

章旭曦狂得二五八萬,等著她回答,他原本以為她會再次逃避,沒想到她卻犀利地說道。

「別把每個人都想成跟你一樣卑鄙,我和你不同。」桑綺羅的眼中含帶著微微的輕蔑,激起章旭曦臉上的紅暈。「你有沒有想過,若你肯用你的聰明才智多為一個無辜的人申冤,這個社會就會少一樁冤案,少一個人受罪。何苦把自己變成一個只認得錢的訟棍,你這麼做,對得起你的祖先嗎?」

從他幾乎和她同一個時間喊出捉凶這點就可以看出,章旭曦其實是很有實力的。只可惜他少年得志,被名利沖昏了頭,以至于變成一個只認得錢的訟棍。

桑綺羅為章旭曦可惜,可人家卻不這麼想,他立刻以激烈的口氣反駁。

「嘴巴請放干淨一點,桑綺羅姑娘,我何時被稱為論棍?」簡直胡說八道!

「你不要以為連續打贏我兩場官司,就可以胡亂給我冠上罪名……」

「容我提醒你,章大訟師,你輸給我的官司不只兩場,而是四場,前面輸掉的部分千萬別忘了算。」桑綺羅甜甜地打斷章旭曦兼提醒他。

「再說,你一直信誓旦旦地辯稱自己不是訟棍,那麼我倒想請教你,李大年的案子該怎麼說?莊阿發的案子你又要如何解釋?請回答我!」桑綺羅難得發火地詢問章旭曦,清澈的眼瞳宛如鏡面,在在照出他的原形。

章旭曦這會兒可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要不是為了同她爭一口氣,他才不會接下李大年這樁案子,可莊阿發的事他就有話說了。

「李大年的案子我不同你爭,可莊阿發這案子,我可不認為我有什麼做錯的地方。」他冷哼。「本來隨便到別人家門口上吊就不應該,這關系到道德問題,我不過是想辦法幫他解因而已。」而且到最後他還是被官府捉去了,還計較什麼。

「話說得好听,但你可知道,人家為何到莊阿發家上吊?」桑綺羅就是看不慣他那副無所謂的模樣。

「當然知道。」當他是白痴呀。「上吊的人欠他一筆錢還不出來,又不滿座阿發催錢,一氣之下就跑到他家門口上吊了……」

「胡說八道!」桑綺羅駁斥章旭曦的謬論。「那上吊的婦人的確欠了莊阿發一筆錢,可卻不是因為還不出錢才自殺,而是因為被他玷污了身子,不甘心才到他家上吊。」

「可是……莊阿發他說……」章旭曦傻眼了,這事他還是第一次听說。

「他說的話你全信嗎?」不待章旭曦把話說完,桑綺羅即逼迫他思考。「難道你就沒想過事有蹊蹺,听不出他是在說謊嗎?」

桑綺羅寧願相信,他是因為一心想戰勝她,所以才會不去查明真相,糊里糊涂成了幫凶。而章旭曦也的確就如她所想的那樣,一心想扳回一城,以至于直覺告訴他有問題,他卻還是選擇當了幫凶。

他啞口無言地看著桑綺羅,一方面佩服她,另一方面卻又討厭她。在她有如明鏡的眼神之下,他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嚴厲的審視,永遠都像一個做錯事的小男孩,隨時等待糾正。

他才不要被糾正,他要的,是恢復過去寧靜的生活,恢復他「金陵第一訟師」的地位!

盡管章旭曦知道,她有可能是對的,卻仍固執地選擇和她杠到底。「我不管他是不是在說謊,反正我已經輸了官司。」最重要的是收回失土。「剛剛你才當著我的面承認,你確實躲在你哥哥的背後寫狀紙,現在我倒要看看你要怎麼自圓其說。」

其實從頭到尾她都沒正面承認過她才是害他打輸官司的元凶,但沒關系,他最擅長的就是聯想,現在就看她怎麼否認了。

章旭曦以為桑綺羅又會來「你誤會了」那一招,沒想到這回她卻爽快得很,一下子就承認她就是那個藏鏡人。

「對,我就是躲在家兄的背後寫狀紙,害你連輸了四場官司,你管得著嗎?」對付煩人的蒼蠅,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它打死。

「你若真的有本事,就麻煩你找出證據,上衙門去告我。我已經厭倦了你的跟蹤游戲,再見!」

隨手揮出蒼蠅拍,桑綺羅連回頭看看蒼蠅死了沒有都懶,便踩著輕盈的蓮步揚長而去,留下張大了嘴的章旭曦,瞪視她的背影。

居……居然有這麼狂的娘們!他不把她的底掀出來,「章旭曦」三個字就倒著寫,絕不食言!

章旭曦咒天詛地的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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