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飛天,趁香風成陣,亂撲人面。
黃鶯軟、翠葉里、細瑣驚喧。
姑蘇城外,自然風光秀麗,靈岩、天平、天池和洞庭諸山,點綴于太湖之濱,形成了富有江南風情的湖光山色。
蘇州既有園林之美,又有山水之勝,自然與人文景觀交相輝映,加之文人墨客題詠吟唱,使蘇州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間天堂。
此外,蘇州另有「絲綢之鄉」的美名,雲錦、彩經絨、綠絲等別處看不到的珍貴奇巧織品,在這兒卻是隨處可見。
路邊的茶坊里坐著個男人。
一個衣著華貴、氣質不凡的男人,他神情淡然,斯文啜茶,不過他只是狀似漫不經心罷了,事實上他那雙銳利內斂的深瞳,卻是片刻也不曾稍移過那正在對街絲綢莊里和店家殺價比貨的艷姝身上。
「這個一箱、那個半打……嗯,還有那邊的紫綠皺紗給我十丈,還有哇,你可得算我便宜點,銀子先給,貨寄你店里,等我們要走時我再派人來拿。」
「海姑娘!」
店老板看著大買主雙目發光呵呵傻笑。
「便宜是一定的啦,您是老主顧了,這當然沒問題,可您別怪我好奇多嘴,您是送禮還是自用?干嘛一下子要買這麼多布料?」
「送禮!」海灩邊回著話,邊盤算起海禹國上上下下臣子、侍衛,眼神盡往布堆里鑽看,「誰讓我夫家那頭親戚朋友太多,這趟回去送禮可不能寒酸……」
嘩啦啦布疋滑落滿地,海灩一邊瞋怪店家一眼,一邊蹲身幫忙去撿。
「老板,你是不是生意做得太大,身子欠補?」
「沒沒沒!沒的事!」老板尷尬憨笑,「只是突然听您說嫁人了,有點不太敢相信。」
「有啥不敢相信的?」她嬌媚地再瞪了老板一眼,「哪個姑娘家最後不是要嫁人的?」
「是是是,那倒是!」
老板邊點頭邊狐疑,怪哉!沒接到街頭小霸王的喜帖呀?莫非這花魁嫁的不是他?
但不可能呀,她之前每回來買紗都是笑咪咪地說要穿給我家伯虎看的,那一臉的柔情蜜意半點不假,再加上那一回七個女子當街對上,轟得「街頭小霸王」成了「街頭破布衫」之事還歷歷在目,眾街坊還為此設了賭局,賭這小霸王最後情歸何方,是不是能得享七人之福,卻沒想到不過時隔三個月,這花魁竟已他嫁?
海灩輕呿了聲,打斷了老板的思量。
「一邊點頭一邊懷疑?怎麼,不信嗎?」她嘟起艷唇,手扠上柳腰,斜身向外,嬌聲喚道︰「夫君!你還不快點過來?有人在欺負我呢!」
一聲「夫君」嬌斥惹得整條街的人幾乎都停下腳步。
那嗓音嬌娜無比,繚繞不絕,既是嫵媚又是勾魂,女人听了吃味,男人听了軟腿,想佯裝沒听見都還辦不到,眾目睽睽之下,只見那原是端坐于茶坊中的男人緩緩放下茶杯,沒好氣地起身往絲綢莊走了過去。
辛忍邊走邊皺眉,他說過讓她別在人前這麼喊他的,她卻總是不當回事,他真擔心她日後恢復記憶時,可能會惱得去撞牆,畢竟這里可是她的故居,不是海禹。
香風拂來,海灩笑攀著辛忍的臂彎,「夫君,你瞧瞧這絲巾適不適合母後──」
辛忍沒讓她有機會把話說完,扔下足以讓老板三個月甭做生意的金元寶,拖著她快步離開。
反正采購任務已達成,她也就無所謂地由著他了,掛在他臂間嘰嘰喳喳的,一刻也不肯停下。
「這蘇州城好不好看?」
「好看!」
「方才茶坊里的碧螺春好不好喝?」
「好喝!」
她嬌嬌一笑,偎近他懷里撒嬌,大眼楮眨巴眨巴。
「你的灩兒漂不漂亮?」
辛忍嘆氣瞥她一眼,有些無力,「很漂亮!」他必須這麼回答,因為太清楚她不達目的絕不松手的脾氣,當她需要被贊美的時候,他最好乖乖听話。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海灩笑得更燦爛了,她依在他懷里哼著蘇州小調,他听著恍神,心里卻有個角落,恐懼更深。
他怕的是,她就快要離開他,就快要變回別人的女人了,這段他不小心偷來的愛戀,是不是就快要走到終點站?
他更怕的是,在失去了她之後,他還能不能拾回之前的歲月,無論是當王還是當和尚,都還能夠雲淡風清,心頭不存罣礙嗎?
恐懼歸恐懼,但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為她也是為自己,他不要一輩子戰戰兢兢,不要她哪一天突然醒來,狠狠給了他一巴掌,說若非法術蠱惑,她根本一輩子都不可能會愛上他的,罵他是個騙子、惱他順水推舟給了她一個原非她想要的人生。
就為了這些他改變了原有的行程,誰也沒帶只帶著她,派人駕了艘小船載著他們來到中原。
他留給父王一封信,請父王代為主政,他得伴妻返鄉,至多三年一定賦歸,希望父王給他一段自由的時光,別驚動國人,更別派人來尋他。
至于海灩,她只當他是帶她出來散散心共度兩人時光罷了,開心得不得了,一點也不知道他是打算著要將她還給另外一個男人。
他知道她對他好,也知道她是真心真意想做個稱職的妻子及王妃的,但他更清楚的是,那只是她手肘上的玉鐲子在作祟,以及她那種固執的「身居其職就當守其分際」的習性罷了,她並不是真的愛他的,並不是的,他不斷提醒自己。
為了哄她開心,在她被他點昏在浴池畔的隔日,他只得騙她說,兩人已行過了周公之禮。
「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海灩酡紅著臉,有著羞怯也有更多的迷惑,對于床第之事她都只是听花杏閣里的姊妹說起罷了,听說會痛但又很是銷魂,實戰經驗則是全無,所以也不懂做過和沒做過,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因為妳太……」他想了想,「太興奮,所以昏了過去。」
「真是糟糕!」
他听到她自言自語兼自怨自艾,還一次一次地向自己咒誓向他保證,說絕對絕對不會再在「緊要關頭」上暈過去了。
但她始終無法如願,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幾乎是才想吻他就暈了過去,然後隔日晨起時再猛向他鞠躬說對不起。
在她的認知里,一個上床就睡著了的妻子,真是失職的該下十八層地獄。
不過她自責的機會已經不多了,他事前就已先派人來過蘇州,查清楚了海灩的花杏閣所在,也查出了街頭小霸王的住處,這場鬧劇,也該要進入終章了。
「嘿!有冰糖葫蘆呢!」
百年石橋上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勾去了海灩的注意力,她松開他蹦蹦跳著上前挑選,卻突然腰上一緊,她還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時就被抱著飛起,躍點停下之後她才發現是被辛忍抱著,矗立于石橋欄柱之上。
海灩困惑地睨著辛忍,雙手掛在他頸上,問句尚未出口,扭過首才見著了她方才站著的地方,石板上黃漬點點,伴隨著煙硝裊裊。
她瞪大眼楮終于明白,若非辛忍動作夠快,她已被那腐蝕性極強的毒水給潑著了,若非受傷就是毀容,明白了過來後她正想開口罵人,他卻已代她出聲。
「為什麼傷人?」他問的是那賣冰糖葫蘆的小販。
冰糖葫蘆稍移,露出了張猥瑣瞇眼的瘦猴男人臉,「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又是這一句!
辛忍皺眉先將海灩放下,繼而出手,很快地就將男人給扣緊。
「是白雲幫?」
他不得不這麼問,因為自他們進入中原後已遭伏擊了幾回,乞丐、挑夫、賣針黹的,就連街邊賣菜的老婆婆,都有可能是來傷人的。
原先他還以為是海外敵國的頭子得到了情報知道他來到中原,想挾持他進犯海禹,末了才知道這些人並非出于同一個組織,只是為著高額賞金而來,目標則是海灩。
這些人的手里都有著海灩的畫像,畫像後面還寫了價碼,毀容一萬兩黃金、斷肢七千兩、弄瞎六千兩、刺盲五千兩……就連若能讓她狼狽落水也都能有一千兩的黃金。
懸賞單上落款是白雲幫幫主。
好狠!辛忍看完後不得不搖頭。
「不!」男人搖頭,在見識過了辛忍的身手後,現在已是全身抖顫、惡笑不再了。「是驃鯊將軍府,此外還有……」
辛忍皺眉,還有?怕男人說話不老實,他將男人手腕一扳,只見男人眼淚鼻水狂飆。
「還有薺王府也另行有賞。」
老天!
辛忍松開手,容著那手臂已月兌臼的男人哭著逃之夭夭,一把將海灩抱下橋頭。
「妳的仇人可還真多。」
是呀!
海灩一邊皺眉一邊苦苦思索,卻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時得罪了這些人的,若說是盜寶的事,合該是直接報官,而不是這樣到處懸賞找人傷她吧?
那白雲幫幫主、驃鯊將軍府,以及薺王府的紫郡主,好像……好像……都是為了某件事情才和她連在一起的吧,但到底是為了……是為了什麼呢?為什麼她會想不起來呢?
「想什麼?」
他溫柔問著她,卻見她搖頭一粲,伸臂嬌攙著他,「什麼也沒想,我餓了,夫君,咱們先去吃東西吧。」
辛忍伸手將海灩側擁入懷,目光流露不舍,輕吻了吻她的頭頂,他嗓音微啞的開口。
「吃東西不急,我先帶妳去見一個人吧。」
辛忍帶著海灩來到城外一幢茅廬,屋後有一條小溪,屋前有一方小院,茅屋竹籬配上了淺溪,雖是簡陋樸拙,卻又處處流露著風雅。
竹籬前有一幅字,字跡龍飛鳳舞,看得出寫字的人性格拓達不羈。
儒生作計太痴呆
業在毛錐與硯台
問字昔人皆載酒
寫詩亦望買魚來
兩人來到茅廬外後,辛忍拉住了海灩,並看出她的眼神在乍然見著茅廬時閃過的錯愕恍神。
這里是哪兒?
她好像之前曾經來過這里,也曾在里頭笑過、鬧過、玩耍過,還曾痴笑支頤立在窗旁,央求個人替她寫詩、為她作畫,曾有一首詩……
海之灩女,夢寐以求
渴盼眷慕,心心念念……
詩很長,她只能記得前幾句,因為她竟連那個為她寫詩的人都給忘記了。
為什麼會這樣?她蹙緊了玉眉。
「進去吧。」
辛忍看著她的心神恍惚,忍住了嘆息,攙起她的手推開竹籬木門來到院子里,卻在門板外听到了里頭傳出的爭執聲音。
「我反悔了成不成?四處扮月老親手將自己的心上人推到別人懷里是什麼滋味你來試試,什麼叫做天命難違?什麼叫做宿命無由抗拒?若真有天命,那又何必用上法術?愛一個人合當真心實意,而不是被術法所牽引……」
門扉敞啟,里頭那正惱火扯高嗓的高大年輕人一腳跨出門檻,正好和門外那對僵立著的男女朝相個正著。
「灩灩!」
男人一聲驚喜大叫,正想湊上前去,卻突然海灩側邊一柄銀劍揮來,站在海灩另一旁的辛忍正待出手,海灩卻已下意識伸手去格擋,立時喀啦脆響傳入眾人耳中,那劍恰恰砍中了海灩腕上的同心玉鳳鐲,玉鐲應聲斷裂,墜地紛紛。
玉鐲離了手,一陣暈眩襲上,海灩身子晃了晃,面容刷白、雙腿發軟,辛忍湊近將她穩穩接牢,試圖佯裝平靜的深瞳卻是燃著焦灼的,他仔細檢視著她,就怕父親那句「鐲毀人亡」會應驗。
僵立于一旁的洛伯虎看著海灩躺在別人懷里,心頭一陣泛酸,但並沒忘了拉住那還捉著長劍想再逞凶的少女。
「朱紫紫!妳夠了吧?」
「不夠!不夠!」少女惡狠狠的表情像煞了頭母老虎,「你騙我說早已將她送人了,那她這會兒怎麼會又出現了?」
「送不送人是我的事情!」洛伯虎咬牙箝緊少女手腕,「妳再胡鬧我要生氣了!」
「生氣呀!生氣呀!」
少女狠狠一跺腳,見砍人不成索性拋掉長劍,坐在地上兩腿一伸掩面哭泣。
「我就知道你說喜歡我都是在騙我的,莫怪那些女人的頭號目標都是她不是我,莫怪你方才叫她的那聲『灩灩』跟喊我們的嗓音不一樣!」
要命!
洛伯虎擰眉,這就叫做女子難纏,他就從不覺得當他在喊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時,有什麼不一樣。
「別哭了,難看。」
天不怕地不怕的洛伯虎最怕的就是看見女人掉眼淚了,他降低音量先瞥了眼還呆愣在辛忍懷里的海灩,才在那耍賴哭泣的少女身旁蹲下。
「你管我!你管我!你盡管去管你那灩灩吧!你就由著我哭到死、哭到沒氣、哭到地老天荒!」
洛伯虎哼嗤一聲。
「就不信妳真能哭到地老天荒,妳總還得要撥個空去上個茅房吧?」
少女噗哧一笑,嬌容瞬間轉怒為喜,她皺皺鼻子抬起螓首,一雙小手捉緊洛伯虎,讓他只能用目光遙睇著一旁的海灩,就是不能夠過去。
「紫紫,妳先放開手,讓我去看看灩……嗯,看她有沒有事?」
「她能有什麼事?」
朱紫紫滿懷敵意地覷著那美得不象話的蘇州花魁女,更加蠻橫地環緊洛伯虎不許他過去。
「你沒瞧見她已經找到了個可以好好照顧她的男人了?你瞧人家待她多好、多溫柔,可不像你,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人家已經有了個好歸宿了啦,你就趁早死了心別再多事了吧。」
屋中踱出一名老人,白發白髯,瘦骨嶙峋,沒看向兩對正用眼神對峙著的男女,徑自搖頭走向那碎了一地的玉鐲子。
「哎呀呀!這就是我當時沒交代完的囑咐嘛,此玉質脆,千萬不得落地,一落必碎,一碎法力必消……」
那一頭老人還在搖頭惋惜,這一頭海灩已推開了辛忍,倏地站直了起來。
她走向洛伯虎,看也沒看向那坐在一旁朝著她用眼楮噴火的朱紫紫,海灩抬高手,啪地一聲,給了洛伯虎狠狠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