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高高,白雲飄飄,適合踏青,也適合乘轎。
一頂軟轎,八人共扛,前頭還有著威武整齊、金冑銀甲的王城禁軍隊伍。
軟轎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上頭支高著八角金鑾頂篷,四方垂泄著銀白紗帳,可容著帳內的人恣意往外瞧,而外頭的人,卻只能隔著紗帳隱約見著人影飄搖。
但此時紗帳卷得高高,一個笑容僵硬的男人和個玉雕似的美人兒,在兩旁人民夾道的歡呼聲中,共乘于軟轎之上。
美人兒恣意敞懷,男人卻是極度地不自在。
「把紗帳放下!」
「不要!」
「把、紗、帳、放、下!」
「不要!」
「我、說、把、紗、帳、放、下!」
「我說不要不要不要!」
海灩終于撥空回瞪了個媚眼,然後快速轉回,她繼續舉高柔荑笑逐顏開和兩旁夾道民眾揮手微笑,舉手投足間滿是主母風範,那原是既嬌且媚、勾人魂魄的甜笑竟已改成了端莊聖潔的微笑。
「干嘛放下紗帳?放下了人家就會看不清楚我耶,你看不出他們有多關心你、有多在乎我這個新任王妃的嗎?」
海灩低聲咕噥,但可沒忘了要繼續揮手。
「你瞧!大家多開心,多敬愛他們的王!既為王上就有責任要和人民疏通情感……」
辛忍嗓音冷冷地飄來,「若真有需要疏通情感,那也是我自個兒的事情。」
海灩終于側過身,她瞪了他好大一眼。
「既然身為同盟戰友,有關于你失職的部分,我自然有責任要幫你做好……」她搖頭嘆息,「王不像王、民不像民,何以為國邦?」
是喔!辛忍忍不住偏首輕蔑哼氣。
全天下就她一個最懂得盡守本分,做啥像啥了。
當花魁就要迎風招展?
當賊就要被當場活逮?
當王妃就要親民愛民?
天知道她這王妃又能當多久?
她實在是不需如此賣命地在海禹人民心中烙下重印,反正她遲早都得走上那「驟亡」的唯一歸途。
「你在哼什麼?」她雖已努力壓抑卻還是忍不住微微挑眉。
「哼妳太過注重表面工夫。」
「這不是注重表面工夫,這只是一種對于肩上職責的認可及努力……」
海灩還想繼續「開示」,卻突然听到前方有人大喊。
「海妹子!喔!不不不!對不住!對不住!王……妃娘娘!王妃娘娘!」
海灩聞聲驚喜,忙拍轎喊停了轎夫,就在她險些跳下轎去和魯龐敘舊之時,裙襬被人用身子壓住,呃,好險,她差點忘了自己目前的身分了。
「魯大哥!」
雖不能夠跳下轎,但總還能夠往前多傾點身吧,海灩邊揮手邊對著那立在轎旁的大塊頭甜笑喚嚷著。
「王上!王妃娘娘!」
魯龐先向辛忍斂身為禮,等听到了辛忍漠哼應聲後才將注意力轉回海灩,忌憚于辛忍在場,他只好壓低嗓。
「妳……妳怎麼會在這兒?怎麼會變成……會變成……唉!我是听到街坊說了才跑過來的,沒想到妳就是那日『哈比米斯帝』海祭時被『海上月老』指定的王妃人選,妳不會是被……被……被……」被強逼了嫁的吧?
大塊頭話雖沒完,但臉上的憂心忡忡卻寫得明明白白。
海灩知道不僅是魯龐,怕有過半臣民都會有這種想法,畢竟這門婚事實在是決定得太過倉卒且突然了。
成了,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為了安魯龐的心,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可不想讓辛忍為了幫她的忙卻留給臣民一種強娶民女的壞印象,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她可是恩怨分明的。
海灩半側過身,在眾人瞠大的眸光中跪直身軀,伸長柔荑環住辛忍頸項,先對著人群甜甜一笑。
「沒人逼我,我會嫁給他,是因為我愛他!」
伴隨著話語落下,是她印上他面頰的甜香唇瓣,兩片殷紅唇印,清清楚楚地印在他白皙的俊容上。
安靜,死寂,一長串的欽羨嘆息後是爆雷似的鼓掌叫好。
「好樣兒的!咱們的王妃還真是夠贊!」
「王內斂安靜了點,是該配個活潑點的妻子的!」
「當眾示情宣愛?咱們王妃還真是個率性女子呢!」
「是呀!是呀!小兩口這麼蜜里調油,看來咱們海禹國就快有小王子!」
「瞧瞧!王臉紅了!王臉紅了,好紅好紅喔……呵呵呵,沒想到咱們英明神武的海禹王還會臉紅呢!」
紗帳!紗帳!混帳!混帳!
來人哪!快快!快放下紗帳哪!
辛忍既羞且惱,正想火大地伸手扯下紗帳,卻讓一只軟軟的小手給握住了。
那手兒軟膩嬌女敕,如同上等美玉一般,再加上了那方才落下還燒在他臉上的唇印,讓他心旌動蕩捉不回神,人聲鼎沸,下一瞬,他壓根忘了扯紗帳的念頭了。
晨光微曦,鳥語啁啾。
一抹睡飽了的滿足笑靨爬上了嬌女敕唇間,海灩睜開眼楮,然後,笑容僵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呃……又完了!她在心底哀號,她又把「楚河漢界」給踢到床下去了嗎?
她微微抬高螓首,瞇緊不敢置信的眼往床下瞧去。
果不其然,一條乏人問津的鴛鴦錦被就趴在那兒,而她,因為怕冷,整個人蹭向身旁的「熱源體」,身子縮在人家臂彎間,螓首枕臥在人家健臂上,連一條大腿也相當不雅地掛上了人家腰間。
幸好成親後她總是包得緊緊的睡,所以雖是踫著了,但幸好尚無尷尬的「肌膚相親」問題。
打小起師父就說她睡癖極差,不管幾條被都能讓她給踢到床下,她听了沒放在心上,睡相差又如何?反正她都是自己睡無所謂,但這陣子才真的因此而受害不淺。
她和辛忍成親已有月余,她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清晨都是醒在他懷里的,幸好每回都是她先醒過來,然後輕手輕腳地爬過他,到地上抓回了「楚河漢界」,再當作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她從來沒有在男人懷里醒來的經驗,連她的心上人也沒有,但這陣子發生機率太過頻繁,讓她甚至習慣到連臉紅的時間都被迫縮短。
輕、輕、輕,緩、緩、緩,幸好這事她已做過了無數回,不用太過緊張。
海灩慢慢撐高身子,剛想爬越過他,眼一瞟,卻一不小心讓他的睡容給吸引住了視線。
她的心跳有些莫名加速,想來是為了怕被他發現自己越界了吧!她如此想。
這些日子里的朝夕相處,讓她不得不熟悉了這張男性的臉。
她知道他的下頷清晨時總會冒出一片胡碴,那些胡碴讓他看來比較不那麼稚氣,也比較不那麼冷漠嚴肅,也知道了他的眉宇,會比日時更松懈了些。
其實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論起俊美一點也不輸她的伯虎,不同的是,他是個律己甚嚴的男子,臉上所有的線條及氣韻都是內斂且深沉的,不像伯虎,吊兒郎當、風流倜儻,霸氣外放且肆無忌憚,讓人不由自主擔心一個握不緊便要隨風飄散,極度讓人沒有安全感。
原先她還以為要跟一個像辛忍這麼規律嚴謹的人相處肯定日子無聊,但一個多月下來,他卻常讓她感到驚訝,他機智聰穎,和他在一塊一點也不悶,還有,他有股可以讓人安心的沉穩,就算天塌下來了也不用擔心的安全感。
他會是個好丈夫的,她做下結論,絕對值得女人為他生兒育女。
妳在想什麼呀?
當發現自己花了過多心思在研究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男人時,海灩受不了地敲敲腦袋。
小笨蛋,妳忘了妳來此的目的,也忘了妳的伯虎了嗎?
海灩收回心思越過辛忍爬下床,輕手輕腳先將「楚河漢界」擱回床上,再躡手躡腳湊到了銅鏡前,她原是想梳攏雲鬢的,一雙水媚眼兒溜轉了下,恰好看見了那擱在鏡台角落邊上的一對龍鳳玉鐲子。
她將鐲子放在掌心細細摩挲,微微發愣,只見那一龍一鳳活靈活現地仿若翔飛在通體翠綠的美玉里,巧奪天工,實非凡物。
這對龍鳳玉鐲子是她和辛忍「洞房」後的第二天拜見公婆時,婆婆雷馨送給她的。
「好媳婦兒呀!」
雷馨笑吟吟地將她的小手,拳進掌心里。
「公公和婆婆可是真真心心地喜歡妳的喲。」
「那當然!」海灩嬌嬌一笑,並福了福身,「灩兒生得美,人又可愛,誰見了會不疼惜?」
一句自信十足的話逗笑了辛勤兩夫婦,只听得海灩笑咪咪的再往下說。
「至于灩兒哪,也是真真心心地喜歡著您兩位的。」嗯,她沒說謊,辛忍是她的恩人,他們是恩人父母,自然也要喜歡。
「既然咱們相見歡……」雷馨差人送來錦盒,盒蓋一敞,眾人眼前一亮,看見躺在里頭的一對龍鳳玉鐲子。「這對鐲子就權充了咱們給的媳婦兒見面禮吧!」
「哇!好漂亮!」
海灩眼神大放異采,向來見寶心喜的她忙不迭地便要讓雷馨將玉鳳鐲給她套上時,身後卻傳來了一聲冷喝。
「不許戴!」是辛忍。
一聲斥喝讓現場出現了尷尬,雷馨和海灩的動作僵停在半空中,就連辛勤臉上的燦爛笑容也變得有些扭曲。
「為什麼不許戴?」海灩回過眸瞪著辛忍,若非他老爹老娘在場,她可能會跳上去咬他。
喂喂喂,堂堂一國之君,快別這麼小氣了好嗎?
雖然她知道這場婚事是假的,雖然她知道他們的恩愛是假的,但這媳婦兒禮是真心的,但沒必要讓老人家尷尬疑惑,更沒必要連送她個寶都不許吧?
「呵呵,沒事沒事,是這個樣子的……」
怕兒子嘴快將「陰謀」供出,辛勤趕緊出聲打圓場。
「乖媳婦兒呀,那是因為辛氏先祖有交代,子孫儉樸為要,所以忍兒不想看到咱們在妳剛入門時便過分嬌寵于妳,讓妳忘了儉樸分際……這樣吧!」
辛勤笑呵呵地將一對玉鐲子塞進海灩掌心里。
「禮,咱們兩老既已送出,自然沒有收回的道理,這東西就擱在妳那兒吧,什麼時候妳想戴再戴上,不過別忘了,另一只玉龍鐲是要給忍兒戴的,夫妻佳偶,歲歲年年。」
辛勤決定以退為進,由著魚兒自己上鉤,一方面是忌憚著兒子的意願,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按目前的情況看來,這一對新人出奇地乖巧配合,新娘子沒想逃、新郎也沒再嚷著要出家當和尚,那麼也許,月老的這項寶器就可以暫時甭用上啦。
至于海灩那兒可沒辛勤那麼多心思,只是愛寶天性作祟,無論辛忍怎麼勸阻就是不肯將鐲子歸還或是扔掉,只是放在鏡台上三不五時要摩摩挲挲過個癮。
今兒個天光這麼好,她看著鐲子想嘆氣。
她好想將它戴上,而它,好像也正吶喊著要她戴上。
戴我!戴我!兩只鐲子都在尖叫。
寶物要常戴才會有靈氣,才會光滑、才會彩艷,只有那個笨笨辛忍不懂啦!反正他們海禹寶庫里多得是寶,他干嘛那麼小氣……干嘛那麼小氣……
好半天沒听到房里有聲音,躺在床上裝睡的辛忍按捺不住地睜開了條眼縫,卻只見到海灩呆坐在鏡台前的背影。
發現她沒注意他,他終于允許自己調勻了呼吸,並暗自松了口氣。
他這陣子沒一天睡好過。
因為她只要睡熟了便會磨蹭過來汲取他的溫暖,他為她蓋了幾回被,她就踢飛了幾回,睡癖之差天下難見,但久而久之他竟也習慣了,由著她睡在他臂彎、,睡伏在他懷里,還三不五時用大腿柔壓他的下半身,她睡得很好,他卻是每天睡得冷汗涔涔兼心驚膽跳。
就當是在修行吧!他只能這麼告誡自己了。
而每每到了清晨他就會裝睡,先讓她起來,等她走遠後他才敢起身,免得她尷尬,也免她捱越界之罰,還好她通常起得早,他還趕得及早朝。
但今兒個是怎麼回事?她干嘛還不快走?
好半天沒動沒靜,這實在不像是一時半刻也難以靜得下來的她,辛忍坐起身,蹙眉問出聲︰「妳在做什麼?」
他的聲音讓她身子一震,如大夢初醒一般。
「你醒了呀。」
海灩轉過身對著他明媚一笑,笑容之艷連天光都頓時失色。
他瞪著她的笑容,氣息陡地縮緊,好半天喘不過氣來。
被她的笑靨影響只是原因之一,最大的原因,是因為看見了她皓白玉腕上那只閃爍著日光的同心玉鳳鐲。
他跳起身來奔向她,眉心蹙得更緊,他伸手一把箝緊了她如藕玉腕。
「妳……妳……戴上了它?」
「是呀!」
海灩一臉不解地甩月兌他的手,再瞪著他那張布滿緊張的俊容。
「好合我的手,也好漂亮喲,你別這麼小氣嘛,真舍不得頂多將來我走時再還給你就是了……」
「月兌下!」
辛忍怒氣沖沖試圖想拔下那只鐲子,卻見她將手放在身後硬是不肯听話。
「不要!不要!小氣!小氣……」
她將兩手藏在身後,他只得伸長雙臂住她身後探撈,「快給我!這東西妳不能戴的,听話,否則妳會後悔的!」
他愈是堅持她愈是不肯,左避右閃之際,她突然眼神閃過一抹壞壞的光芒,等辛忍發現不對時,一只預藏在她手上的冰涼玉龍鐲已讓她給套上了他的手腕上。
「小氣鬼!」海灩伸回手拍拍掌,笑嘻嘻的,「我戴你也戴,你就不會再……不會再……」
她話還沒說完卻突然眼前一昏、腳一軟,辛忍只得改箝捉為抱的將她摟在懷里。
「妳怎麼了?妳沒事吧?」他擔心的看著她雪白的小臉。
好半天,海灩才悠悠轉醒。
她張開眼楮,眼里有著他至為陌生的光彩,但見她沒事,他總算松了口氣,卻在此時她突然開了口。
「夫君!」她軟軟嬌喊。
辛忍瞪大眼楮,嚇得差點抱著她一塊跌到地上,但他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她已伸長了藕臂環纏住他的頸項,然後踮起腳尖,對準他訝然微張的嘴,送上一記甜香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