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了路還是得走,總不能坐以待斃,沒想到在藍韶安的第一千遍「對不起」後,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小綿羊罷工。
出門前容媽還曾叮嚀範綠綠要記得加油,但她忘了加,也忘了帶手機,原想著反正回家經過村子時,那里就有加油站了,怎麼也沒想到她竟會迷路,還將可憐的小綿羊給躁到「彈盡援絕」,一滴油也沒留下。
該死的藍韶安!
她以後再也不會相信他說的鬼話了。
範綠綠決定暫時拋下機車,天色就快要暗下,在這條她全然陌生的山路上連盞路燈都沒有,她必須快去另找生路,而不是坐在這里發火。
「呃……」藍韶安帶著愧疚的嗓音緊跟著她,「那個範綠綠,我知道你肯定很生氣,但光是生氣也于事無補……」
確實于事無補,她想了想後轉身向他伸手,小臉上冰霜滿布。
「你的手機給我!」
他乖乖交出手機,但她卻發現他的手機居然電池不見了,真是背到了極點。
她火冒三丈地不想跟他說話,逕自走在前頭,他不敢吭氣乖乖跟著,嘴角卻隱著一絲不被發現的詭笑。
兩人在山林里胡亂兜了一陣後,藍韶安先是輕咳,再是小聲開口說話。
「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氣,但生氣于事無補……」
又是這一句!
就在範綠綠惱恨得想回頭開扁時,卻听到他接著說了下去。
「如果方向沒錯,按我估計,我們已經繞到另一座山頭去了,這個地方離我們的村子至少有二、三十里路,天太黑、又沒交通工具,加上這是山路不是平地,這樣走下去就算不迷路也得走到明天中午……」
她打住腳回頭瞪人,用眼神告訴他──
講重點!如果你要講的是喪氣話,就請閉上嘴!
藍韶安打個哈哈,「我想說的是,與其在這里亂繞一通,還不如去找附近的一條產業道路,那條路可以直通一間山中咖啡屋,雖然那里偏僻了點,也離我們的家更遠了點,但總是有人又有光,也許還能找人送我們回家。」
她挑眉,疑惑的開口,「你怎麼知道這附近有間咖啡屋的?」
他咧嘴一笑,笑容狀似無辜,「因為那間咖啡屋,是我小姑姑開的。」
在經過將近四十分鐘的折騰後,他們找到了路。
也在爬過了一個之字形的大斜坡後,他們看見了「藍色珊瑚礁」的夜燈招牌,那間由藍韶安姑姑及姑丈所開設的山中咖啡屋。
那是一間以紅杉木搭建成的兩層樓木屋,還沒走近就先嗅著了濃濃花香,以及聲勢奪人的花木扶疏。
地錦攀爬在土牆上,紫藤覆蓋著天空藍色的屋瓦。
一彎蜿蜒于庭院四周的小溪,一間小小的可愛玻璃花房。
更不容忽視的是,甫踏進園子里就險些踩著的滿地百里香、薰衣草、薄荷、蝦夷蔥、荷蘭芹等等香草植物。
草坪深處甚至還有一格格的畜籠,想是養著天竺鼠、小白兔之類的小動物。
範綠綠向來不願與人建立私交。
她雖和藍韶安同學多年,但交集僅止于校園,只是曾在小學時的「家長日」看過藍韶安那個有著大嗓門,在山區派出所里當警察的父親,以及小她四歲,個子矮小,聲音像小貓的妹妹藍恬安,他的母親听說是在他上國小前就過世了。
所以當她知道這會兒他們必須要去尋求幫助的對象是他的親戚時,她其實是有一百二十萬個不願意的。
但再不願意也都來到人家大門口了,她可不想讓人看成是個別別扭扭,見不得世面的……女生。
所以盡管她板著臉,仍是硬著頭皮站在藍韶安身邊,由著他向听見門鈴響,來到門口的一對夫妻,介紹著她。
「小姑姑,這是我同學,她叫範綠綠。」
門內的少婦,手上抱著個女乃娃的藍芸笑咪咪地打了招呼。
「好秀氣的小男生喔,瞧這一身,和咱們家小安一樣是籃球校隊的吧?」
「是啦!她是很會打籃球啦……」藍韶安隱忍著笑,「不過人家是女生。」
藍芸瞪大眼猛陪不是,怕自己的話會誤傷了範綠綠,「哎呀呀!早就說該換燈了嘛,這院里頭的燈光實在是不夠亮……」
「怪你自己生了孩子後眼楮變差吧。」藍芸的老公張悠然笑著出來打圓場,並朝範綠綠親切點頭,「嗨!範同學,你好,我是韶安的姑丈,歡迎你來我家。」
範綠綠無聲點個頭,即便看得出眼前這對夫妻是真心歡迎她的,只是對于向來不擅也不願與人交際的她,熱情與否並沒有差別,她面帶拘謹地朝兩人點頭回禮,然後將視線投往那個在母親懷里掙扎,想落地亂跑的小女圭女圭身上。
「是男孩嗎?」
這句話該是沒話找話講吧,但藍芸卻在微笑點頭後敏銳地發現少女眼中一閃而過的艷羨。
怎麼?這小女生像是有著挺重的重男輕女觀念呢!也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把自己弄得像個男孩嗎?
小安也是怪,從沒見他帶女生來給她這小姑姑鑒賞評估,依他那寧缺毋濫的性子,這頭一個帶上門來的肯定意義非凡,但是這女孩……
這個不太像女孩兒的女孩,真適合他嗎?
就在藍芸思索間,藍韶安已將兩人找上門來的原因,向他姑丈解釋完畢。
「所以……」範綠綠神情端肅地接過話,「想麻煩你們送我們回家。」
「回家呀,那當然是……」
藍芸的頭正要爽快點下,卻瞥見佷子躲在女孩背後朝她擠眉弄眼。
「有問題嗎?」見藍芸半天沒下文,範綠綠忍不住追問。
「當然沒有了,只是……」只是按這小子的口形和平日姑佷倆的默契,小安的意思是要她……留下女孩?
「呃,只是我們的汽車剛好壞了。」臉不紅氣不喘的,藍芸笑咪咪的撒了謊。
「車子壞了?」張悠然將困惑眼神投給愛妻,「我怎麼不……噢嗚……」
他話還沒完便吃了一記貓爪,是來自于愛妻的暗中毒手。
接著他再收到愛妻那蘊藏著警告的眼神,于是他懂了,要當個好丈夫,就要懂得適時的沉默。
「汽車壞了?」範綠綠問出口,「那麼,是否有機車或是其他的交通工具?」
「綠綠呀,我可以這樣喊你嗎?你的名字真可愛,呵呵,你也喊我藍姑姑就行了……」
她邊說話邊將兒子像塞垃圾似地塞給他老爸,滿臉熱笑地伸手硬將範綠綠拉進屋里,也不管她願不願意。
「我跟你說呀,老爺機車我們是有一輛,但它三不五時會鬧脾氣,若在深山野嶺拋錨了,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果找家人來接,又怕他們天黑黑,山路轉錯彎,所以我說呢,綠綠,現在都這麼晚了,最好的辦法就是你打電話跟家人說一聲,說你今天晚上就住在藍姑姑這里了,反正明天是周六,你們又不用上課,住一天兩天都行,還有你那輛沒了油的機車也得想辦法呀,所以不管怎樣都是得等到明天天亮了再說……」
半個小時後,範綠綠神情發傻地坐在二樓客房床邊。
那雙蘊滿靈氣的杏眸在回神後先是環顧屋內一圈,繼之低頭皺眉瞧著自己身上那套藍底綴著白色小碎花,衣襟上還有著整排貝殼小扣的連身洋裝。
衣裳是藍芸還沒嫁人時的舊衣服,因為太喜歡所以舍不得丟,沒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場,藍芸身高不及她,是以過了膝頭的長洋裝,在她身上卻連膝頭都還到不了。
至于她那身因為流了汗、走山路時搞髒了的運動服,此時正在洗衣機里。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問自己。
是藍姑姑的說服力太強?還是她推拒的能力太差?
她究竟是怎麼被說服到真去打了電話回家,還說要在人家家里過夜的呢?
那容媽也是,在听說她想借住在同學親戚家時,不但不阻撓、不發愁,甚至還拚命鼓吹,盼著她能多住兩天。
「綠綠小姐呀……」容媽那把聲音興奮到微顫。「我真高興你終于肯想通,也終于願意走人人群……」
這是什麼話?範綠綠皺眉,受不了容媽的夸張。
她整天上課下課的,哪一天沒有走入人群?
「容媽指的是心!你呀,太在意太太說的話,整顆心都被綁死著的……」
這話也太夸張了吧?容媽是不是八點檔看多了?
「一點也不像個才十七歲的年輕小姑娘,想當年容媽年輕時……哎哎,容媽話扯遠了,總之你就安心地留在那里,和人家多聊聊多溝通,看看外面的人家是怎麼過日子的,至于你媽那里,她打電話來問時,容媽自有辦法應付。」
容媽在電話那頭拍下了胸脯,接著就掛了電話,連個可讓她反悔的機會都不給。
于是在打給容媽的那通電話後,她的留下已成了不可能再改變的事實了。
接著她被藍姑姑推向二樓盥洗室,交給她干淨衣物,指定一間客房,接著的接著……她就變成眼前這個樣了。
範綠綠偏過頭,在看見床前那方明鏡時再度恍神,因為她看見了個很陌生的……
女孩子?!
濡濕的短發緊伏著線條優美的頸項,大大的眼楮,縴巧的鼻子,濃密卷翹的睫毛,菱角嘴,白女敕雙頰,這個樣子的她,除非是瞎子才會將她誤認成男孩子。
之前無論是在家或是在外,除了校服外她從不穿裙子,永遠都是一套運動服或休閑服。
「範綠綠,我能進來嗎?」
說話聲和開門聲根本是同時響起的,不難看出來人不過是嘴上客氣。
「你真的很慢耶!我早就洗好澡,甚至還幫在準備晚餐的姑姑帶了好半天的小魔王了,帶到我都快要……」
門扇大敞,站在門口的是一臉大便的藍韶安,而他臉色難看的原因則是那像只猴子似地趴伏在他頭上,將他的頭發當成韁繩,揪得死緊的藍芸寶貝兒子,一個才十三個月大的小女乃娃。
那張原是罵人不斷的臭臉在開了門後,瞥見坐在床上的範綠綠時,突地失了聲音,甚至也開始跟著發傻,好半晌後他才猛然清醒,找回自己的聲音。
「快要……呃……捉狂了。」
是的!他就快要捉狂了,在他看見心儀已久的女孩,終于有個女孩子模樣的時候。
聖母瑪麗亞!耶穌基督!阿拉真神!釋迦牟尼佛!我真心地感謝禰們!
感謝禰們將我誕生于這世上,感謝禰們沒讓這顆「飯粒粒」真的變成了男生,還要感謝禰們讓我在剛剛發揮急智,將她給拐騙到這里,接下來還得靠禰們的繼續加持保佑……
他正在感恩禱念,卻讓一陣劇痛打斷了。
「馬的!這該死的小魔王!快點給我住手!要不然我就……就……」
範綠綠起身,暫時拋開方才雜亂的思緒,走向門口那正在角力中的大小男孩。
虧藍韶安平日在學校里,既是模範生又是籃球隊隊長,應對進退落落大方,隱隱然已有成熟男子之氣,沒想到此時竟如此孩子氣地和一個女乃娃鬧脾氣?
只見他們一個拚命想扯開對方小手,一個卻還鬧著想再拔扯,大的咒罵,小的鬼叫,兩人拉扯兼兜圈,就快成了野獸戰場。
範綠綠淡悠悠地開口,語氣里滿是不贊同,「你不該在小孩面前說髒話。」
藍韶安在混亂中撥空給了她一記白眼。
「同學,你有沒有搞清楚?是他在扯我的頭發,是他先招惹我的耶!」
「他會這麼做,一定是因為你做了什麼觸怒他的事情。」
「拜托!你一定是從沒接觸過這種年紀的小小怪物,對于此類天獸魔王,他們的攻擊挑釁,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就算是如此,你也應該要有耐性去應付。」她依舊認定是他的錯。
「好!你有本事,你有耐性是唄?我投降了總成吧?」
邊說話邊動作,藍韶安將頭頂上仍在使壞的小魔王拉開,轉而塞進她的懷里。
長這麼大還不曾抱過小女圭女圭的範綠綠先是一愣,繼之不願示弱地一咬銀牙,接下了小家伙。
接下了後她才知道這種年紀的小女圭女圭,居然是個軟骨動物。
他軟綿綿的,再加上精力旺盛,一下想轉東,一下又扭西,她必須全神貫注才能將他給捉牢。
小女圭女圭開心地張嘴笑著,笑出了幾顆小牙,甚至還拍了拍小掌,然後將肥胖胖的小指送進嘴里啃咬並流口水,咯笑的表情像煞了個無邪的天使。
「看到了嗎?」範綠綠眯瞪著藍韶安,開口說教,「我就說是你自己的問題,小孩子會使壞絕對有他的原因在,瞧他這會兒不就乖乖地……」
話還沒說完,她就讓布帛扯裂聲和扣子落地響,給硬生生打斷了。
她低下頭,瞠目不敢置信地瞧見了……
那可惡的、仍在咯咯笑著,偽裝成天使的小惡魔,因為沒有頭發可扯,竟然將目標轉移到了她胸前可愛的貝殼小扣上,這一蠻力拉扯下可不得了,衣服畢竟有了些歲月,壓根不經拉,胸前整排扣子遭外力破壞,頓時線斷扣落,襟口全敞,而她就這樣子……春光迸現了。
而且絕對是貨真價實的「春光」,因為她就連內衣都沒穿上。
她絕非是生性豪放,只是方才洗澡時她拆下綁縛胸前的白布條,又把內衣給順手洗了,別人的內衣尺寸不對她又穿不慣,本想著待會兒等內衣烘干了點後就能穿了,誰知道……誰知道會這樣。
「對……對……對不起!」
範綠綠還沒回過神,藍韶安就已急著轉頭,只是轉歸轉,看見了就是看見了,就像上一回一樣,踫過了就是踫過,又不是說聲對不起或是假裝沒事就能煙消雲散。
真真夭壽!上一回是觸模,這一回是看見,可憐他一個血氣方剛的青春少年兄,遲早要被這顆「飯粒粒」給害到血氣攻心而猝死。
可即便他已轉過身、調開視線,但那過于強烈的視覺震撼仍在腦海中余波蕩漾,蕩得他忍不住模模人中,就怕又要狂冒鼻血了。
他的道歉讓範綠綠回過神,卻還來不及感覺羞赧或懊惱,就又有新的狀況發生了。
「別只會說對不起,還不快幫我把他給捉開……噢!Shit!他捉我的……我的……」
又急又臊,範綠綠心急著要從胸前捉開那雙「捏女乃」中的小小壞手。
藍韶安聞聲轉向,視線自動回避不當瞧見的地方,大手往下探撈,用力將那團軟綿綿卻相當欠管教的糯米團表弟給捉回自己懷里,恨恨嘀咕。
「小!少給我乘機亂吃豆腐!」
尤其這塊豆腐早已是你表哥指定要了的!
訓斥完小壞蛋後他想起一事,忍不住想笑。
「噢,對了,同學,套句你剛剛說過的話……」藍韶安臉上浮現一抹壞笑,「別在小孩子面前說髒話,即使你用的是英文。」
藍韶安抱著小惡魔去向他老媽控訴惡行,順帶又借了一套衣裳。
除了那一段春光小插曲外,那一夜給範綠綠的感覺是溫馨浪漫且永生難忘的。
藍芸夫婦都是極重視生活品質的人;張悠然是個石頭雕刻藝術家,藍芸則做的是日文翻譯的工作,開這家咖啡屋並不全是為了營利,大半是因為興趣。
他們喜歡和人交朋友,喜歡分析人性,喜歡與人分享生活感觸點滴。
所以他們開店的時間自由且率性,沒客人時就提早打烊,但若是遇著了知音,秉燭夜談,徹夜不眠也是常有的事情。
西式的晚餐後是薰衣草風味的手工餅干,以及現煮的義大利咖啡,香氣迷人。
用餐時樣樣都好,只除了那個時而爬上桌、時而鑽入桌,且還會故意選在你想揮拳開扁時,對你送上天使微笑的小惡魔。
飯後,藍芸邊收桌子邊叫藍韶安帶範綠綠到外頭散步。
「飯後散步有益身體健康。」藍芸眨眨眼楮做出曖昧催促狀。
「小姑姑,孩子都生了,少做清純少女才會有的動作,那是會催吐的。」
接著藍韶安大笑著在他姑姑扔過來的一把小雛菊里,拉起範綠綠往外跑。
範綠綠也忘了反對,一黽無抗拒地任由他拉著她,一塊奔入月色迷離的山間小徑。
為什麼不抗拒他?她不是向來最恨與人有所踫觸的嗎?
更別忘了他還是個男生,一個她曾在小學時代視為仇人的男生。
她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在如此恬靜柔美的夜晚,她不想做出掃興的事情。
她就是不想。
不論是掃別人的或是她自己的興。
她喜歡和藍韶安在一起。
這是埋在她心底最深最深處,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的情愫。
否則她才不可能會答應幫他打什麼校際籃球賽,更不會由著他這樣任意親近她。
好像是從她青春期開始的那一天起吧,她對他的感覺就慢慢地變了,變得有些不一樣,或許是因為他親眼見證了她的成長,也或許是因為他了解太多別人所不知道的範綠綠,所以她不用在他面前刻意偽裝,偽裝她是堅強並且百毒不侵的。
藍韶安的大掌是熾熱且溫暖的,就如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
他打小就是個發光體,一個小太陽,自己熱呼呼地也就算了,還喜歡將自己的熱度分散給四周的人,也不管別人到底想不想要。
而這也是小時候的她覺得最受不了他的地方,所以才會和他那麼水火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