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隨著日照升起而清醒的蔣希彥,張開雙眼看到的第一個畫面,便是一個女人正背對著他坐在床頭,長長的鬈發梳到左側前方,露出光滑的美背。她兩手背在身後,正在扣著內衣的後扣。
是沈嘉璐。
一瞬間,昨晚的回憶排山倒海地涌了上來,蔣希彥登時感到喉嚨干澀不已,但同時內心又有一種難言的感受,許是微妙的欣喜吧,這樣看著她,即使是背影,她的一個小動作,一個微微側身,都讓他的視線無法稍離。
曦光溫馴地拂照在她線條優美的背上,那種感覺是這麼的平靜祥和,真希望這一刻永遠持續下去……
「你醒了?」
沈嘉璐的聲音忽地傳來,讓蔣希彥回過神。他定楮一看,只見她已經轉過身子,拿起外衣打算穿上。
「-……」不由自主地,他追尋著她的眼神,發覺她除了雙眼紅腫,眼中似還充斥著細微血絲,忍不住問道︰「-又哭了?」
沈嘉璐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徑自穿著衣服,半晌才開口──
「解除吧!」
她的聲音很輕,簡直細若蚊蚋,然而在安靜無聲的室內,蔣希彥卻听得再明白不過。沒頭沒尾的短短三個字,他隱約猜得出意思,卻下意識拒絕深思。
「……什麼意思?」
「婚約,解除吧。」沈嘉璐的聲音十分平靜,好像就在等他問這句話。她穿好裙子,一邊拿起絲襪,一邊淡淡地道︰「就當從來沒發生過好了。」
「為什麼?」
雙手撐著絲襪,將修長左腿套進襪中,沈嘉璐怔了怔,手上的動作也稍微停止了下來,但神色仍舊未變。
「因為……一切都跟之前不同了。」她微笑,笑意中卻有著濃濃澀然。「輕易跟你發生關系的我,這下也成了你口中那種隨便的女人了吧?再繼續下去,連我都要看不起我自己了……」
說到這里,她看向蔣希彥,這也是今天她第一次正眼瞧他。「結束了吧!好嗎?我累了。」
「……」蔣希彥不語。
面對他的默然,沈嘉璐突然別開眼神轉過頭去,咬了咬下唇。
她太蠢了……
雖然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和他上的床,但她怎能希冀他只因為一夜就瘋狂愛上她?在他的眼底,她沈嘉璐恐怕早就跟倒貼、輕浮畫上了等號,時至此刻,她又能多企盼些什麼?
但……她還是盼望啊……由蔣希彥的口中,能說出一句挽留她的話,她會留下來的,留在他身邊,就算被傷得遍體鱗傷,她也會留下來……但,他卻選擇了一語不發。
為什麼還要有期望?說好放手就要放手了,要堅強啊!嘉璐!
「今天,還是麻煩你讓我搭你的車回台北好嗎?我太累了。」努力保持著語氣的自然和平靜,沈嘉璐走回床邊,將手上的戒指拔了下來,遞至蔣希彥面前。「這個,你收回去。」
「-……可以留著。」望著那亮晃晃、象征忠貞情愛的戒指,蔣希彥竟感到心煩意亂。
把戒指拔掉,不就什麼都沒了?他們畢竟……畢竟才剛共度了一個熱情的夜晚,為什麼非得走向這無可奈何的破滅結局?但是,他也受過傷,對于是否還有能力愛人,連自己都是存疑的,怎能在一切都不確定的情況下給她承諾?這對她並不公平啊!
此時此刻,尚未整理出頭緒的蔣希彥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下意識地再說一次──
「我希望-能留著。」
「是嗎……」沈嘉璐也沒再堅持,隨手將戒指放進裙子的口袋里。
蔣希彥將這一幕盡收眼庭,他唯一能說的話,卻只有一句︰「嘉璐……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沈嘉璐打斷了他。「雖然很遺憾是這樣的結果,可是我沒有後悔。」愛是不能勉強的,她早該知道,卻仍想奮不顧身地嘗試,如今受傷了,能怪誰?是她自己活該,是她該受的罪,她並不後悔。
就在兩人無聲對視的這一刻,突然一陣手機鈴聲響起。
這鈴聲總算稍稍解除了眼前尷尬的窘境,沈嘉璐隨即避開蔣希彥的眼神,接起了電話──
「喂……我是,有什麼事嗎?」听了一會兒之後,沈嘉璐忽然神色大變。「什麼?你……你說什麼?!」她不知不覺緊緊地抓住了話筒,力道之大甚至令她指尖泛白,這一切不為別的,只因電話那頭所傳來的消息,令她一陣暈眩……
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蔣希彥也忍不住側耳聆听。
「我……我爸腦溢血……現在人在醫院?」
她說什麼?!蔣希彥聞言,登時從床上跳了起來。董事長腦溢血?怎麼會這麼突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知道了……我現在立刻趕回台北,大概兩、三個小時左右會到,在哪間醫院?嗯,好……待會兒見。」
她才收線,蔣希彥馬上湊了上來,急切地追問。「怎麼回事?我剛剛听到-說……」
「爸爸中風了……」沈嘉璐此時心亂如麻,只想到不能呆坐在這里,連忙回身收拾東西。「他現在人在醫院里,我要馬上趕回去才行,一定要馬上趕回去……」
慌亂地自言自語,沈嘉璐已經完全亂了章法,就在這個時候,蔣希彥霍地抓住她──
「冷靜一點!」抓住她的雙肩用力搖晃了幾下,確定她的眼神看著自己後,他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現在就去換衣服,然後退房,-收好行李以後到大廳等我,我載-回台北,明白嗎?」
蔣希彥決斷迅速地命令著她,聲音里彷佛有種穩定的力量,讓此時此刻根本無法思考的沈嘉璐省卻了東想西想的時間,乖乖地照著他的話做。
看著蔣希彥連領帶都來不及打便抓著外套匆匆離開房間的模樣,她雙腳一軟,忍不住跪坐了下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怎麼會這樣呢……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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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某大型醫院。
白色的長廊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焦急心切的沈嘉璐和蔣希彥兩人一前一後地火速趕往加護病房,只是到了加護病房外頭,未到探視時間也無法進去,在外頭守候的,只有一開始負責將沈健章送到醫院的公司人員小張。
「嘉璐小姐!」小張看到沈嘉璐,立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太好了,特助您也來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董事長平時好好的,為什麼會突然中風?」相較于沈嘉璐的手足無措,蔣希彥倒是冷靜得多,搶先問道。
「這……」小張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
蔣希彥見狀越發焦急,連忙又問︰「到底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危險?快說!」
「醫生說,董事長是出血性中風,只要開刀將腦中血塊取出來,理論上應該可以恢復得很好,現在就等您來簽同意書了。」
「簽同意書……」父親的腦部要開刀?!沈嘉璐捂住嘴巴,至目前為止還沒辦法相信,一向疼她愛她,有如大樹般屹立不搖的父親竟然也會倒下,這讓她簡直失去了自主的能力,連思考都覺得頭痛不已。
「嘉璐,」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抬頭一看,是蔣希彥。「董事長的病不能拖,開刀取出血塊的速度也會影響日後的復原,我們快去找主治醫生。」
蔣希彥的話就像一劑有力的強心針,听到他的話,沈嘉璐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該做什麼,連忙跟著去找主治醫師。
一陣折騰之後,好不容易辦妥了手術與住院的種種手續,此時已近傍晚,沈嘉璐累得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雙眼無神地看著前方的白牆,心中想的無非是方才父親被推進手術室里的身影。
「會沒事的……」她像是要說服自己般地喃喃自語著。
會沒事的、會沒事的……等到父親康復出院,一切就會回到從前,一切都會沒事的……
「來,吃點東西。」不知何時,蔣希彥忽然出現在她面前,拿著超商買來的三明治和飲料塞進她手中,但沈嘉璐卻沒半點胃口。
「謝謝你,我不想吃。」她搖頭,想把東西遞回去。
「不能不吃!」蔣希彥將吃食塞回她手中,語帶嚴厲地說道︰「現在-要支撐董事長,萬一連-也倒下去怎麼辦?由不得-不吃!」
無聲地抬起眼,望著蔣希彥不容拒絕的眼神,沈嘉璐嘆了口氣,只得拆開了包裝,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來,即使吃進嘴里的東西味同嚼蠟,在蔣希彥的注視下,她還是努力地吞咽著。
看著她艱難地吃著東西,強忍著情緒的模樣,蔣希彥忽然有種想緊緊擁住她的沖動。他從未見過這般脆弱的沈嘉璐,簡直像是輕輕一踫就要碎了似的,插在口袋里的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
心在痛……是為什麼?因為在乎她的喜怒哀樂嗎?意識到沈嘉璐的情緒起伏竟這般地牽扯著自己的情緒,蔣希彥驚訝不已。這是許久不曾有過的感覺,就連方如宜離開他時,也沒有這麼痛過……此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在乎嘉璐已經到了自己都難以想象的程度……
這是愛嗎?他疑惑地自問。愛怎麼會來得如此突然又急遽?但眼下又怎麼是讓他仔細厘清的時候,嘉璐一顆心全懸在父親身上,他怎能再擾亂她?
「嘉璐小姐。」就在這個時候,小張突然出現了。
「是你啊。」看到他來,沈嘉璐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今天真的多謝你了,要不是你,我恐怕就沒爸爸了,忙了一天你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呢?」
「我沒關系,嘉璐小姐不用擔心我。」小張澀然地笑了笑,說道︰「其實,我……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向-還有特助報告,可是剛剛實在太亂了,一直沒法說起……」
「什麼事?」看著他吞吞吐吐的模樣,蔣希彥直覺感到不祥,小張是公司的人,會讓他這麼困擾,除了公司的事肯定再無其他了!「公司出了什麼問題嗎?」
小張點了點頭。「事實上,董事長會急性中風,跟這件事也月兌不了關系。周經理之前不是一直在處理土地買賣的案子嗎?沒想到周經理居然片面毀約,預付的九千萬元被那個地主沒收,造成了公司的損失。董事長也是一直到昨天才發現,周經理去香港看防火建材展根本就是騙人的,不但他沒回來,住的房子也早就賣掉了!」
「什麼?!」
「還有,」小張道︰「董事長因為覺得奇怪,又想到特助之前說過周經理處理的案子有不太合理的地方,就連忙要我們把那筆土地買賣案調出來看,結果發現了很離譜的事,周經理買的地,根本是塊農地!」
「農地?!」蔣希彥驚愕已極,忍不住大喊。「這怎麼可能?」
周經理應是這方面的老手了,怎麼可能會犯這種錯誤,以高價買進一塊根本不能用來蓋房子的土地?不……或許這並不是他的無心之過,如果……如果他是刻意隱瞞公司所有人呢?
想到這里,蔣希彥忍不住心頭一陣一陣發涼,耳里听到小張仍繼續說著──
「不但是塊農地,而且還在契約上注明由地主負責將農地變更為建地,我們公司則先支付九千萬元作為保證金,事後地主沒有能力變更地目,周經理居然又擅自跟地主協議,由我們無條件同意自行負責地目變更工作。」
「這……豈有此理!」
「因為這樣實在太奇怪了,由買方負責變更地目,根本就是增加公司的成本,而且誰會買一塊根本不能蓋房子的農地啊!所以昨晚董事長就要我們去周經理以前住的地方查一下,有沒有什麼關于他的消息,結果我們找到一個太太,之前是在他們家里幫佣的,那個太太說周經理最近因為股票被套牢,虧了很多錢,所以……」
「所以他就……對爸爸的公司下手?」一直在旁邊默默听著的沈嘉璐,突然輕輕地問了一句。
小張頓了下,也只能點點頭。「董事長一向都很信任周經理,沒想到竟然會被自己最信賴的人背叛,那個家伙根本是故意的……只是……周經理早就不見人影了,董事長火得氣都喘不上來,上了年紀的人哪禁得起這種刺激啊!他就這麼當場暈倒在辦公室里面……」
「不要再說了!」沈嘉璐赫然打斷了小張的話,她撐住額頭,只覺再無法承受更多人性的丑惡與不堪。
「我也沒話好說了……」小張垂首,無力地道︰「現在只希望董事長快點好起來,特助,這段期間,公司該怎麼辦?」
「我會想辦法的。」蔣希彥道︰「今天就到此為止,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待會兒會回公司,這件事情,除了交給警方來偵辦也別無他途了,這段期間希望大家還是謹守自己的本分,好好上班,知道嗎?」
「我知道了,我會轉告其他同事的。那麼嘉璐小姐,我就先離開了,-要多保重。」
「謝謝你。」沈嘉璐虛弱地道了聲謝,此時的她真的再也顧不得什麼禮數了,父親突如其來的病倒讓她六神無主,公司的事她也是听得迷迷糊糊,現下除了讓蔣希彥來發落,也別無他法了。
沈嘉璐虛弱地倚著牆壁,蔣希彥憐恤地看著她蒼白的面孔,那份脆弱與無助再次狠狠的拉扯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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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健章的手術結束了,醫生順利地取出了位于他腦部中的血塊,同時將他移到加護病房觀察,由于加護病房的探視時間有限制,沈嘉璐不能時時刻刻守在父親身邊,無法見到父親的狀況令她心神不寧、食不下咽,每天奔波在醫院與住家之間,沒兩、三天,人就瘦了一圈。
蔣希彥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從周經理惡意掏空公司,導致沈健章倒下之後,他就成了公司里頭最重要的指揮角色,日日徘徊在開不完的會、應付檢調的偵查里,但即便如此他都不覺辛苦,唯一讓他掛心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沈嘉璐。
不管再怎麼忙、再怎麼累,只要一有空,他一定驅車趕去醫院,但往往看到的,都是沈嘉璐憔悴無神的臉孔。他除了陪在她身邊,逼她吃幾口飯以外,什麼也不能做。不,或許是該說,不管他做什麼、說什麼,沈嘉璐的反應總是十分冷淡,簡直像封閉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
這一日,蔣希彥如同往常地在下班之後前往醫院,才剛走到加護病房門口,他便看見沈嘉璐朝著他走過來──
「你來了,等你一下子了。」這是這些天以來,沈嘉璐第一次主動開口跟他說話。「爸爸今天移到普通病房了,怕你找不到人,所以我來這里等你。」
「太好了。」蔣希彥真誠地道,不管是沈健章移出加護病房,還是沈嘉璐主動和他說話,這兩件事都讓他由衷地感到高興。
跟著沈嘉璐來到病房里,蔣希彥看到沈健章,那個一直以來照顧他、提攜他的長輩,正插著鼻胃管,虛弱地半-著眼楮躺在床上,因為開刀時取了一部分頭蓋骨,沈健章的頭部有一塊是凹下去的。
「爸爸,爸爸……」沈嘉璐走到父親床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臉頰,試圖喚醒父親。「爸爸,你看到了嗎?希彥來看你了,你要是听到我的話,就睜開眼楮看一看啊!」
沈健章聞言,雙眼雖沒有睜開,嘴里卻發出噫噫唔唔的聲音。
蔣希彥趕緊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董事長,是我,我是希彥,您听到了嗎?」
「爸爸就是這樣,雖然沒辦法說話,不過倒還認得人。」沈嘉璐的聲音傳來,淡淡地道︰「醫生說,到目前為止復原情況良好,只要好好照顧他,雖然不可能像從前一樣,但是回到原來的五、六成不是問題……」說到這里,她苦笑了笑。「五、六成,很高的機率了吧……都將近一半了呢!」
「看來……要像從前那樣打理公司是不可能了……」蔣希彥喃喃地道。
沈嘉璐聞言,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他。「對了,這些日子公司多虧你了,我什麼都不懂,幸虧有你撐著,我才能專心照顧爸爸。」
「這是我應該做的。」蔣希彥道︰「只是……現在情況不太妙。」
「怎麼了?」
看著她擔心的神色,憔悴得連黑眼圈都跑出來,可以的話,蔣希彥實在不想再增加她的負擔,但這公司畢竟是沈家的公司,沈健章一倒下,沈嘉璐就是唯一能代表董事長作決定的人了……
「檢調那邊發現那個地主的帳戶整個是空的,也就是說,當初我們付給他們的九千萬早就被提領一空,至于是誰提領的,答案很明顯了……」
「這筆錢,我想是追不回來了。」沈嘉璐神色黯淡地道︰「那目前公司本身呢?」
「這也是我今天想跟-商量的,因為周經理虧空的關系,公司目前負債將近一億,這部分如果不盡快處理,恐怕沒辦法繼續撐下去……」
「一億……」饒是沈嘉璐從小在富裕的環境長大,這金額听起來仍舊形同天文數字,她知道蔣希彥告訴她這件事無非是要她作個決定,但是……這教她怎麼處理?
「那你說……」她只手撐著額頭,頭痛萬分地問︰「我該怎麼做比較好?」
蔣希彥不忍地看著她,心中盡是不舍,他認識的沈嘉璐是個愛笑的女孩,像陽光一樣明媚的女孩,如今卻時常緊鎖眉頭,不言不語。
意識到自己接下來將說出的話對她而言更加殘酷,他不禁感到自責萬分──
「如果可以的話……只能賣掉沈家現有的資產來抵債,否則光是銀行的利息,就夠再壓垮人一次了……」
「賣掉資產?」沈嘉璐愣了愣,直覺望向父親。「那些都是我爸爸辛辛苦苦累積下來的……」
「為了保住公司,實在沒有別的辦法。」蔣希彥道,為了公司的債務,近日來他一直四處奔走,但眼看燁升已經成了空殼子,人家躲都來不及了,哪還有人願意搭理他?該給廠商的貨款也是他靠著自己從前打下的良好關系,才暫時求得延後繳款的期限,但最終決定權仍掌握在沈嘉璐的手中。
「而且,燁升員工們的利益也不容忽視,他們也有家庭……」
蔣希彥這句話一說完,病房中便陷入一陣長長的沈默,沈嘉璐將臉埋入自己的雙掌之中,深陷長考。
「……我知道了。」良久,她終于再度開口,聲音卻是氣若游絲。「大家也都是要生活的,這件事情我會仔細考慮。」
看她話說得肯定,眼神卻是一片無際的茫然,蔣希彥不禁有些擔心,正想問她打算怎麼做,沈嘉璐卻下了逐客令。
「你也累了,回家休息吧,這里有我就夠了。」
她疏離的眼神既冷淡又漠然,蔣希彥實在無法忽視,他想握住她的肩膀,給予她一點力量,但想到他與她之間太多的矛盾,竟伸不出手……
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蔣希彥轉身步出了病房。他能做的,除了幫沈嘉璐的父親守下那間公司之外,他能報答的、能彌補的確實不多,雖然他不是沒想過要當一個可以讓沈嘉璐倚靠的肩膀,但就因為自己那一份不知名的怯懦,他怎麼也說不出口……
現在的沈嘉璐,恐怕也承受不了更多了吧!他無奈地想著,邁開腳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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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多月後的某個下午,蔣希彥正在燁升辦公室中,這時忽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特助,外頭有人找你,」小張一邊敲了敲蔣希彥辦公室敞開的大門,一邊大拇指向外比了比。「他說是你的同學。」
「我同學?」蔣希彥微微皺眉,腦中正思索著是何許人也時,小張的背後陡然出現了個人影──
「嘿!大忙人,現在連見你都要通報候傳啦?」那男子微笑地調侃了一句,態度十分和悅自然。
「……倚笙?!」蔣希彥回過神來,雙眼一亮,連忙迎上前去。
岳倚笙是他大學時代最要好的朋友,但兩人畢業之後各自忙于事業,平日很少見面,他只記得上次通電話是半個多月前,那時岳倚笙便已口頭邀約他出來見個面,只是他情事、公事夾纏紛擾,竟將好友的話忘到九霄雲外。如今岳倚笙親自出現在這里,想來說有事相商的話絕不是隨口講講的了?
「什麼風把你吹來的,真是稀客!」蔣希彥忙不迭地迎岳倚笙入座。
岳倚笙聞言笑了笑,並沒有立即回答,倒是掏出了香煙伸向他。「要不要?」
「不了。」蔣希彥苦笑地搖了搖手,走到辦公室另外一頭倒咖啡,岳倚笙也不客氣,徑自點燃香煙,便吞雲吐霧起來。
「希彥,」待蔣希彥將咖啡端到他面前後,岳倚笙才開了口。「十幾年的交情,我也不廢話,燁升的事,我已經從我認識的建材商那里听說了。」
果不其然啊!蔣希彥笑了笑,說道︰「我就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沒錯,燁升目前情況是很不好,不過,你該不會是來看熱鬧的吧?」
岳倚笙緩緩地吐出煙圈,世故精明的臉上此時卻充滿誘邀的意味。「我可沒那種閑情逸致,我這次來,是有好消息想告訴你。」
「有好消息告訴我?」
「沒錯。」岳倚笙點點頭。「我想辭去目前的工作。」
「這算什麼好消息啊?」蔣希彥忍不住勾起嘴角。
「當然是好消息。」岳倚笙忽爾往前傾,炯爍的眼神充滿企圖心。「辭職以後,我打算創立自己的事業,希彥,我這次就是來邀請你,希望你來當我的事業伙伴的!」
此話一出,蔣希彥不禁愣住,過了幾秒後,他才忍不住苦笑出來。
「別開玩笑了。」他搖了搖頭,靠回椅背。「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假如在這種情況下離開燁升,那我豈不是忘恩負義了?董事長栽培我到今天,說什麼我也──」
「我當然清楚,」話還沒說完,岳倚笙便打斷他。「可是繼續待在燁升,只是浪費你的才干和時間罷了,希彥,我從以前就規劃過,假如要開公司,一定需要你這種人才,我們可會是最佳拍檔啊!」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能。」蔣希彥嘆了口氣。「倚笙,你的提議真的讓我很心動,能創立自己的公司的確是我的夢想,但在燁升最危難的時候離開,這是我的原則所不能容許的,至少……至少也得等董事長身體恢復……」
「是嗎?」岳倚笙面無表情地吸了口煙。「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不過,人還是要多為自己想一想。」
「……我明白。」對于他的話,蔣希彥也只能這般回答了。
岳倚笙吁了口長氣,霍地站起身來。「那麼,我要走了。」
「這麼快?」蔣希彥愣了下。「不多坐一會兒?」
「不了,我待會兒還要去別的地方辦事情,本來這事在電話里說就可以了,只是我想親自告訴你,以示慎重。」岳倚笙是個實事求是的人,同時也十分干脆,反正話都講完了,接下來該煩惱的人也就不是他了。「我的想法是不會變的,只要你想離開燁升,就通知我一聲。」
「謝謝你了。」對于老同學的信任與厚愛,蔣希彥不能說是沒有感激的,看著他打算離開,蔣希彥也打算送他一程,不料岳倚笙才一打開門,他便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嘉璐?」
「嘉璐?」站在兩人中間,岳倚笙看著眼前這美麗但略顯憔悴的女孩,又直覺回頭看向蔣希彥,卻發現蔣希彥的眼神有那麼幾秒的惻然。
這奇妙的氛圍……
看來,真正讓他挖不到人,又讓蔣希彥走不開的,恐怕另有原因吧?
「你今天的訪客還真不少呢。」岳倚笙笑道︰「那我就不耽擱你們聊了,希彥,記得我說的話,再見。」語畢,岳倚笙便側身鑽出兩人中間,一派瀟灑地大步離開,只留下蔣希彥與沈嘉璐兩人。
「什麼時候來的?」蔣希彥看著她,不自覺放緩了音調,董事長病倒近三個月,沈嘉璐越來越顯憔悴的身影,總是緊擰著他的心。
「來了一陣子了……」沈嘉璐垂首,直接走進蔣希彥的辦公室中,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眉心一皺,揪住胸口,似乎欲嘔。
「怎麼了?」蔣希彥想也不想,連忙上前想攙住她,卻被沈嘉璐輕輕推開。
「沒事,可能是剛剛從外面走進來,太陽太大了,曬得我人有點不舒服……」也是夏季的酷熱之故吧!其實這種反胃想吐的感覺已經持續一陣子,但她並不是特別在意,父親的病情比她更嚴重,她長期以來睡眠不足、食量驟減,也許是身體在抗議了也說不定。
「董事長那邊……」
「我拜托過隔壁床的阿姨和護士小姐了,因為是臨時出來,待會兒就要趕回去,所以,讓我長話短說吧!」
沈嘉璐走到蔣希彥的辦公桌旁邊,無意識地翻了翻桌上成迭的文件,半晌,才抬起頭。「自行創業,這個念頭不錯,不是嗎?」
蔣希彥一愣。「-,都听到了?」
「嗯。」沈嘉璐點點頭、笑了笑,像只是知道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那個提議那麼好,你為什麼還要猶豫?」
「嘉璐──」
「希彥,」蔣希彥正要說話,沈嘉璐卻不給他機會,徑自往下說。「謝謝你這段日子以來的付出,不過,你我都很明白,我對建築業一竅不通,公司負債,而且又少了爸爸,能不能再持續下去實在很難說,花了幾天的時間,我總算也想出了辦法,雖然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不過……也只有這麼做了……」
她的字字句句听來有條有理,帶著思考過後的冷靜,然而在蔣希彥耳中听來,卻有著一股無可奈何的絕望。
「等等……」蔣希彥直覺她所要宣布的事情絕對不會是什麼好消息,下意識便一個箭步上前,握住了她的雙肩。「嘉璐,我想過了,只要再跟銀行商議還款計劃,事情多少會有轉機……」
話未說完,已被截去──
「我不想再加重你的負擔……」沈嘉璐淒然地嘆息。
蔣希彥卻搖頭。「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
「夠了。」沈嘉璐再次打斷他。「難道你不知道你這麼做是多余的嗎?」
「我不覺得!」蔣希彥厲聲答道。
「你要知道,燁升要起死回生已經很困難了,」她語氣放軟了,但仍舊沒有絲毫挽留之意。「你實在不必為那種虛無的道義感強留下來,你是有能力的人,龍困淺灘,爸爸不會高興的。」
「假如我就偏不走,偏要留在這座淺灘呢?」蔣希彥壓抑著被推拒的慍怒,一字一句地道。他就是不願走、不想走,她又能奈他何?
「你走不走,我都已經決定了。」沈嘉璐低著頭,力持平穩地盡量將這段話說得若無其事,但其實她的心正無法遏抑地顫抖。
她當然希望他能留下來,無論如何都希望他能留下來,但是,她能嗎?憑什麼拖累他呢?
「辛苦的事現在才要開始……」彷佛是為了掩飾自己即將崩潰的心情,沈嘉璐走到窗邊,怔怔地望著外面,落地窗外塵囂喧嚷,沈家的起落,根本不會影響這個世界……
該放棄了,就跟她那苦澀的單戀一樣,也許趁早將一切結束是最好的,這樣,她才不用承受每看到蔣希彥一次,心就要隱隱作痛一次的折磨。
結束吧……這念頭猶如跑馬燈似地,日日夜夜在她腦海中回旋翻轉,像是催眠一般地蠱惑著她的心,直到她覺得不這麼做不行……
轉過身來,沈嘉璐雙手交握,平靜地宣布了她的決定──
「我要賣掉不動產還債,然後,解散公司。」
就在沈嘉璐說出這句話之後的沒幾天,她就突然消失了,帶著父親一起,無聲無息地人間蒸發了。
當蔣希彥趕到她家,卻發現沈家早已人去樓空的那一刻,他只有抱著頭瞪著門前那塊「已出售」的牌子,整個人幾乎瘋狂。
「-去哪里了?去哪里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語,所思所想,只剩下一種絕望的殘念。
為什麼?為什麼不給他機會?給他一次能夠重建幸福、力挽狂瀾的機會?!
此後數年間,蔣希彥不只一次地在心中重復這個問題。但沈嘉璐明媚又模糊的笑臉,也從不回應,徑自讓他夢作了一回又一回、話問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