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燕,只差一雙眼楮便繡好了。
所謂畫龍點楮,她腦子里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害怕完成後,它會像傳說的龍那樣飛走。
曾經她是那樣渴望把它繡好,系在燕羽的腰間,慶祝他得勝歸來。
可不知為何,她忽然不想完成它,仿佛它是自己的一份期盼,若是完工了,盼頭也沒了。
雖然這並非維系她和他的信物,但自從繡了這只燕後,她與他之間明顯親近了許多。
「公主這只燕繡得真好。」慧益今日前來探望她,一見這副刺繡便大力稱贊,「想不到公主還有這等手藝。」
若離微笑,靦腆地低頭承受贊美。
「假如貧尼沒猜錯,是繡給駙馬的吧?」慧益察言觀色道。
「何以見得?」她偏不承認。
「這是男人的汗巾,公主若不是繡給駙馬的,難道還有別人嗎?」慧益抿嘴一笑。
「師太猜得沒錯。」她只得坦白。
「說實話……」慧益忽然將門關上,悄聲道︰「公主與駙馬成親這麼久,到底圓房了沒有?」
「啊?」若離一怔,沒料到她居然如此直接大膽地問出這種事。
「難道還沒有?」慧益馬上看出端倪。
「師太干嗎問這個……」她羞怯得手足無措。
「公主有所不知,據京城傳來的消息,皇上不日就要召你們回宮了。」
「回宮?」若離大驚,「怎會忽然……」
「忽然?」慧益淺笑,「所謂三朝回門,公主算算,你與駙馬成親有多久了?也該是歸寧之期了。再說駙馬這一役打得漂亮,霽皇自要召他回京嘉獎。」
的確,理由如此簡單,為什麼她完全忘了?在偏遠之地待得太久,就以為可以逃過現實的任務和復雜的局面嗎?
「若要助宮主成就大業,就不能失去燕羽這顆棋子。」慧益換了低冷的口吻,「一個女人,若想牢牢拴住一個男人的心,知道該怎麼做嗎?」
所以催著她……圓房嗎?
沒錯,只要燕羽成為了她的裙下之臣,就算回京之後發生什麼變故,他也會誓死保護她吧?
可在忽然之間,她不願意把他拉入這個無底深淵,寧可與他是永無瓜葛的陌生人。
「怎麼了?」慧益盯著她,「不好意思了?」
「唔……」她垂眸支吾,不發一語。
「之前,宮里的人有沒有教過你行房之事?」慧益問得更露骨。
這個宮,指的當然是十二宮。
她臨行前,宮里的管事嬤嬤給了她許多冊子,讓她熟讀詳記,其中有關于嫣公主的大小事跡習慣,還有關于男女的閨房秘事。
「我……」若離不得不承認,「其實沒怎麼學會。」
在她的所知里,親吻已是最大的極限,渾然不覺自己與燕羽的幾番主動纏綿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什麼?」慧益一怔。
「我只顧著去記嫣公主的事了,其他的……沒時間學。」冒充的任務來得很突然,仿佛是宮主心血來潮的主意,她差點兒應付不及。
「呵。」慧益不由得笑了,「真的不懂?」
「師太!」她羞得都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了。
「不急、不急。」慧益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教你一招,一切便可順其自然。」
什麼?身為佛門中人,居然教她這個?
她開始懷疑眼前這個師太,是否跟她一樣,純屬假冒。
霽皇召他回京?
說實話,他不想回京,回去要面對許多事,都是他不樂見的。
比如,他和嫣公主的一切。
直到現在,與她的夫妻關系還是那樣疏遠,他真怕回京之後,宮里太後太妃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起來,他會招架不住。
他們算是真正的夫妻了嗎?
就連他們是否有夫妻之實他都不記得,又怎麼能算數?
午夜的涼風穿堂而過,燕羽擱下手中那幅黃綾,踱步徘徊。
不知不覺間,他的步子跨出門坎,朝她的窗下走去……
這麼晚了,她已經睡了吧?現在過去又有什麼用呢?
他有些心驚地發現,其實自己只是想見她一面而已……
自那日在房中陪她入睡,之後好幾天,他們尷尬地回避彼此。
听說,她的病好了許多,每日在屋里刺繡,足不出戶。
小時候的她愛玩愛鬧,長大了卻如此安靜,常常無聲無息獨自待在房中,他有些擔心她會悶出病來。
「將軍?」她的婢女小桃正端著洗臉水出來,瞧見他像是被嚇到一般,猛地驚呼。
「怎麼,見鬼了?」燕羽不由得好笑。
「奴婢不知將軍到來,公主她剛剛歇下……」
尋常夫妻,丈夫到妻子房里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偏偏換了他,卻把丫頭嚇著了。看了,他真該檢討一下自己。
「你也歇著吧,我進去看看公主。」他低聲道。
「可是公主她……」
小桃正猶豫著是否要進房通報,忽然傳來若離的聲音——
「是將軍嗎?請進。」
她听見了?
燕羽心中一震,呼吸頓時凝重了許多,在房前佇立片刻之後,才緩緩地推開房門。
婢女捂嘴偷笑,知趣地退下,替他掩上門。
「這麼晚了,將軍還沒休息?」若離躺在榻上,並未起身迎接,只柔聲道。
那聲音似有魔力,燕羽禁不住心中的渴望,來到她的床前。
就像那日在病中他前來探望一樣,曖昧的氣息散布在空中,然而這次,又多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她縴巧的身子全覆蓋在絲被之中,只露出雪色的容顏和披散如瀑的秀發,惹人遐想……
燕羽側過頭,不敢凝視她,生怕多看一眼,便起邪念。
「將軍深夜前來,不知有何事?」若離開口道。
「皇上召我們回京。」他答。
這是實話還是借口,他不知道,只覺得腦中混沌一片,竟又回想起她吐氣如蘭的紅唇和甜美的丁香小舌……
「皇兄我倒不怕,就怕太後與太妃……」她與他想的竟然一樣。
「怕什麼?」他問道。
「怕她們問起我倆之間……的事。」有些難以啟齒,她含糊地說。
「什麼事?」他不知真傻抑或裝傻,怔怔地直往下問。
「我們成親以來,一直分居兩處,若她們問起,我該如何回答?」她如水雙眸在燭光里有如月下溪色,泛著粼粼波光。
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他覺得自己全身一僵,想不出該如何回答她,更糟的是有一股火苗就這麼從下月復竄起。
「羽……」她忽然坐起來,掀開絲被,玉臂微微張開,用極親昵的語氣喚他,「抱我……」
突如其來的邀請讓他整個人轟然炸開了似的,氣血上升,灼熱貫穿全身。
她……此刻的她……居然是一絲不掛的,潔白的嬌軀原來就覆蓋在絲被底下,柔軟無暇,如河中楊柳。
「怎麼了?」望著他呆若木雞的樣子,若離微笑,「又不是第一次。」
什麼?他霎時失去思考的能力。
不是第一次……那麼,那次在昏迷之時,他不只是吻了她而已?
天啊,他怎麼能忘記?怎麼能那麼對她?他真的好可惡……
腳下不听使喚地離她越來越近,幾乎可以聞到她身上如蘭的氣息,還有風中彌漫的醉意。
他看見自己的雙手一把抱住了她,緊緊將她包覆在懷中,感覺到她的柔軟芬芳。
他的雙唇像四處尋找獵物的野獸,迫不及待地吮住她的櫻桃小口,如饑似渴地深入其中,含住她的齒間貝肉……
「呵——」他入侵的瞬間,她忽然驚呼出聲,雙腿間傳來的劇痛仿佛將她劈裂一般,小臉皺成讓人心疼的一團。
燕羽愣住,此時此刻才發現她方才在說謊。
這是她的第一次……的的確確,是兩人跨出鴻溝的第一次……
可她為什麼要說謊?抑或他會錯了意?
這剎那,他猛地明白了。
即使是謊言,也是出自于迫不得已,誰讓他這個相公如此被動,從不肯主動親近她……
「嫣兒,不怕,不怕……」他吻住她的耳垂,低聲安慰,身下的也放慢了速度,讓她逐漸適應他。
若離因疼痛而僵硬的嬌軀因他的撫慰逐漸放松,直到痛楚淡去,原就柔軟的玉體變得更加無骨柔媚,雙手無力地纏繞在他的頸項,跟隨他的綠動,似陷入一個快樂與痛苦並存的夢境……
「貧尼教你的法子如何?」慧益含笑問。
若離低下頭,羞于回答。
正如師太所說,女人面對一個男人的時候,不必做任何事情,只需主動寬衣解帶,玉體橫陳,對方自然會有所行動。
就算冷靜如燕羽,也抵擋不住這百試百靈的一招,徹底臣服在她的裙下。
憶起那夜他的火熱攻勢,她就不禁臉紅心跳,半晌難以回神,而兩人之後飛速進展、如膠似漆的感情,更讓她心蕩神馳,似乎置身美妙的仙境里。
「以貧尼看,將軍最近愛公主可是愛得緊了。」慧益又道︰「看來你們可以順利回京了。」
回京?若離一怔。
對啊,她怎麼忘了,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是為了這樁讓人頭疼的事——回京。
可如今,和燕羽恩愛逍遙的她,完全不想去那華麗的大籠子里,只想與他隱居山林,拋去一切,過自在的日子。
「知道貧尼這次請公主來,所為何事?」慧益盯著她。
「師太是想……叮囑我回京之後需要注意的事嗎?」她一怔。
「呵,叮囑自然是要的,不過並非由老身來做。」
她凝眉,不懂對方的意思。
「有一個人想見你。」
「誰?」
「若離姑娘,」自從相識以來,這還是慧益第一次喚她的真名,「你可見過宮主?」
宮主?十二宮的主人嗎?
「沒有。」宮主是何等神秘的人物,豈是她一個小小奴婢能見的?
「沒見過一個人,卻肯替他賣命?」慧益眉一挑。
「師太有所不知,」她並非天生奴才命,甘願為某人效力。「宮主救了我,這些年來供我錦衣玉食,讓我免受顛沛流離之苦……對我來說,十二宮便是我的家。」
遙想當年父母雙亡,她一個小小孤女流落街頭,與乞丐為伍,過著三餐不濟的生活,還常常因為爭搶乞討被別的乞丐打得遍體鱗傷,是乘轎經過的宮主救了她。
雖然,她始終沒有看清那白紗轎簾後坐著的人,可是感激之情便從此根深蒂固地藏在心中。
供她吃飽,讓她穿暖,或許這對于富可敵國的宮主而言是輕而易舉的事,但難能可貴的是,宮主還原了她之前無憂無慮的千金生活,不僅特意找人教她繼續讀書習字,彈琴下棋作畫,還四處搜羅昔日她家中被官府抄去的珍貴舊物,擺放在她房間里,作為逢年過節的禮物。其中甚至有一幅是她娘親所繪、父親親手題詩的「月下疏梅圖」,成為了她最最至愛的寶貝。
所以她可以為宮主赴湯蹈火,義無反顧。
「可你沒見過他,終究不太公平。」慧益道。
「公平?」若離一笑,「我只求能報答宮主的大恩。」
「不過,宮主他卻想見你一面。」
「什麼?」她瞪大了雙眸。這麼多年了,宮主從未出現在她眼前,此刻卻要現身?
為什麼不早不晚,偏要挑在此刻?
「恭迎宮主!」說話之間,慧益忽然轉過身去,對著黑幕簾後盈盈一拜,把若離嚇了一跳。
屋里還有別人?
每次到望月庵來,她與慧益單獨說話時都是緊閉著門窗,她竟沒察覺到此次簾後居然有人。
只見一雙黑靴從藏身處邁了出來,一身黑色席地斗篷,樸素無華的衣著卻更突顯出尊貴神秘的氣勢。
若離不敢直視他的臉,卻在余光中可以窺知他戴有面具,黃金打造,古怪卻莊嚴的面具。
從那偉岸的身材看來,像是個男子,但也有可能是高挑女子所扮。
她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種逼人的氣魄,使得她在不自覺中雙膝軟跪,拜倒在他面前。
「宮主……」她低喚道。
「女乃娘,您先忙去吧。」宮主對慧益道。
她點頭,默然離去。
女乃娘?這個稱呼鑽進了若離的心里,化解了她多日的迷惑。原來,這才是慧益師太真正的身份,難怪她說自己看著宮主長大。
雖然听著對方的聲音,但若離仍然判斷不出眼前的人是男是女,因為他的聲音如氣,刻意用了內力傳達,雖然低沉淳厚,但亦有可能是女子偽裝。
「宮主要見若離,不知有何指示?」她俯首道。
「難道你不想見孤?」對方卻答。
「孤」,遠古帝王的自稱,比起「朕」來,更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意味。
都說十二宮專與皇朝作對,此刻若離更是深有體會,單一個稱呼,都在競艷。
「若離得宮主召見,受寵若驚。」她小心翼翼回答。
「算起來,你在宮中已快十年了吧?」對方似在遙想當年。
「是,九年六月零五天了。」她記得清楚。
「你倒上心。」對方微微一笑。
「宮主大恩,若離不敢忘。」
「所以無論孤叫你做什麼,你都會盡力,對嗎?」
「奴婢萬死不辭……」
「好,不日你與燕羽即將回京,有一樁重任,孤要交予你。」
「宮主請說。」
「其實,你與嫣公主容貌並非一模一樣,一旦回京勢必會暴露身份,你知道該如何應付嗎?」
「奴婢正在苦惱。」若離如實答。
「孤教你,回京入宮後,太後太妃一律不見,先去朝陽宮。」
「朝陽宮?」她眉心一蹙,不明白那是什麼地方。
「朝陽宮里住著霽皇最寵愛的玄妃,嫣公主在出閣之前,與她感情甚好。」
「什麼?」若離愕然,「那……奴婢豈不暴露得更快?」
「放心。」對方微笑,「玄妃是我們的人。」
若離心頭震撼,霎時無語。
十二宮,果然是一個無比恐怖的組織,就連霽皇的枕邊人都能安插奸細。
「霽皇無論再忙,每日黃昏都會到玄妃處一聚,到時候,你就伺機了結他的性命!」
黃金面具後傳出更令她震驚的話語。
「行刺?」派她行刺霽皇?
天啊,她一個柔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怎能擔此大任?
「宮主,我……」
「你怕自己完成不了,是嗎?」未待她話說出來,他早已猜到。
「宮主聖明……」
「別怕,玄妃會指點你如何行事,如無萬一,你定能成功。」對方似乎胸有成竹。
「可是……」她卻仍舊迷惑。
「有話但說無妨。」
「既然玄妃是咱們的人,又日夜與霽皇相處,為何……」若離感到自己全身發抖。
「為何不派她去行刺,對嗎?」對方呵呵笑起來。
「奴婢愚昧,實在想不通……」這笑,讓她更是不寒而栗。
「玄妃是一顆很重要的棋子,另有用處,若派她去行刺卻出了差錯,孤就失去了左臂右膀,所以你明白了嗎?」
不,她還是不太明白,仍舊一頭霧水,但她知道,這些復雜的算計陰謀,實在不是她一個小小女子能夠弄懂的。既然不懂,何必費神多想。
「若離,你要想清楚,這一步跨出去,無論行刺成功與否,你跟燕羽永遠不可能廝守了——你真的願意嗎?孤不強迫你。」
說實話嗎?她不願意,一千萬個不願意……她真想馬上找個世外桃源,永遠不再涉足人世間的萬般險惡。
但這可能嗎?
燕羽是大將軍,她怎麼忍心讓他放棄權勢地位,為了自己變得一無所有……
何況十二宮勢力龐大,無論他們走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對方的手掌心吧?
她只能強忍心痛,當自己演了一出過于沒人的戲,曲終了,人亦要散了……
「屬下……願意。」她听見自己違心地回答。
「好,」面具微動,「還有什麼要問孤的,孤知無不言。」
「若離想知道,當初宮主為何要救我?」
難道早早為了冒充公主一事未雨綢繆?但十年前,魏明嫣還只是一個小女孩,怎會預料到會有此大用?
「因為孤認識你父親。」
「什麼?」這駭人的消息讓她全身一震。
「不只認識,孤還欠你父親個人情……」面具後的目光迷離深邃,似乎憶起一段憂心往事。
什麼人情?如何認識的?
若離心中揚起一連串疑問,可她知道再追問下去,他亦不會再回答。
此番對話,有如萬般波瀾在她心中涌動,卻點到為止,宛若漣漪般層層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