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之後,心馨獨自搭公共汽車去醫院探望浣思。昨天答應要去的,因為秦康的黃牛而沒去成,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去了,她不放心浣思一個人任院,也不喜歡家中冷冷清清的,如果真沒什麼病,應該回家休養才是。
她坐在車上著窗外的街道,她的臉色有些陰沉,就像窗外的暮色,她看來有心事而且不快樂。
秦康要和韋夢妮訂婚,她表面上已說過不在意,然而——她的的確確在傷心,她喜歡秦康,那種喜歡不同于對普通人,也不同于對秦鎧,或者——她是愛秦康?她不知道,她也分辨不出,這——罷了,不管是喜歡、是愛,秦康都要和韋夢妮訂婚,以後秦康就只屬于韋夢妮了,她怎能不傷心。
心馨把這傷心放在心中,原是無望的事,她何必再苦巴巴地令秦康不安?何況這種事又不能勉強,她又怎能強迫秦康愛她?
心馨覺得自己似乎突然長大了許多似的,她在流了一陣眼淚之後,竟然理智地分析這事,然後竟能若無其事地站在秦康面前,這——的確是長大了,以前地是絕對做不到的,她一定會一輩子也不理秦康。
醫院到了,她默默下車、默默走進去,心馨從來沒有這麼沉默過,以往的她即使獨處時,臉上也有躍然生動的光彩,今天——她沉默。
走到浣思前天住的那間病房,敲敲門,里面沒回音,再敲敲門,仍然一片沉寂,她有些意外,輕輕旋開門柄,面對著的竟是一張空床,浣思呢,出院了嗎?
心馨著了慌,她只是個毫無經驗的小女孩,她一直被保護在父母的溫室中,不曾面對任何困難和問題,一看浣思不在,她已六神無主了。
關上病房門,轉身就跑,她想到哲凡,她的父親,那是她惟一可以去找的人,哲凡會在嗎?一轉身,才跑一步,她整個人撞在一個迎面而來的人身上。她驚叫一聲,晃眼中看見被撞的人穿著白袍,醫生白袍,哲凡嗎?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那人的衣襟,大叫︰
「爸爸,媽媽呢?媽媽怎麼不在病房?」
「小姐,你弄錯了,」溫文的聲音、有教養的微笑,竟是個年輕的陌生醫生。「誰是你爸爸?誰是你媽媽?說清楚些,我可以幫你。」
心馨怔一怔神,難為情地放開雙手,她怎麼胡亂抓人的衣服,胡亂叫爸爸呢?她的臉紅了,少女的嬌羞在她眼中擴展。
「對不起,我——我認錯人了。」心馨結結巴巴地說,「我媽媽本來住在這里,我爸爸是劉哲凡醫生。」
「哦!劉大夫。」年輕的醫生立刻露出尊敬的神色,「他們搬到三樓病房了,請你跟我來,劉小姐。」
一聲劉小姐叫得心馨全身別扭。她怎麼是小姐呢?那些裝模作樣像韋夢妮那種人才是小姐。
「我是劉心馨,不是小姐。」她稚氣地說。
「星星?」年輕醫生看她一眼,「天上的星星?我是戴克文,見習醫生。」
「是心馨,心髒的心,馨香的馨,不是天上的星星。」心馨解釋著,一邊跟戴克文進電梯。她又想起秦康,秦康也叫她小星星,是吧!
「心馨!」戴克文點點頭,記下了。「劉大夫看來那麼年輕,我沒想到會有你這麼大的女兒。」
「我還有一個姐姐呢!」心馨笑一笑。她喜歡戴克文話中對哲凡尊敬的意味。
克文看心馨一眼,想說什麼,電梯門開了,他的話沒說出來,領先出去,停在三0二號病房前。
「就是這里,」克文很有禮貌地替心馨敲門,然後退開。「很高興認識你,希望能再見到你。」
他留下一個令人喜悅的微笑,匆匆去了。
心馨抑郁了整天的心情突然開朗了些,她發覺戴克文並沒當她是小女孩,他說話的口吻是很是「平輩」呢!她傻傻地對自己笑一笑,推門進去。
「我來了,媽媽!」她叫。帶著滿臉的憨笑。
然而——笑容僵在臉上,心也直往下沉,浣思坐在床上——帶淚,為什麼?她的臉色那麼蒼白,眼楮也紅紅腫腫的,難道——病屬嚴重?前天不是說中暑嗎?
「媽媽——」她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心馨——你來了,」浣思顯然覺得意外,她連忙抹去眼淚,勉強裝出笑臉,「我說過別來的,我沒事,就可以出院的。」
心馨的心七上八下,怦怦跳著,她知道必然有什麼事,浣思不會無緣無故地哭泣。她快步走到床邊,緊張地握往浣思的手。
「媽媽,你騙我,是不是——你有其他的病?你為什麼換病房?你為什麼哭?」心馨的眼圈兒也紅了。「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找爸爸來幫你。」
「心馨——」浣思神色復雜,「別傻,我有什麼其他病呢?換病房只為清靜。」
「不,你騙我!」心馨不傻,她看得出浣思神色不對。「你沒有說真話,我——去問爸爸!」
放開浣思,心馨轉身就跑,卻被浣思——驚天動地的聲音叫住了。
「心馨,回來!」浣思從來沒這麼尖銳、這麼大聲、這麼急切地叫過。「回來!」
心馨站在門邊,瞪大了眼瞎發呆,她是被嚇著了。
「回來,心馨!」資思又放柔了聲音「我會告訴你一切,你過來。」
心馨再走回床邊,乖乖地坐下來。浣思那聲音、那神情,仿佛——天要塌了似的。
「听著,我——只是有點病,要動一點小手術,但絕不嚴重,你放心。」浣思盡量婉轉地說。
「動手術,是爸爸替你開刀嗎?」心馨立刻問。這是心中最直接的反應。
「不是!是沛文,曾沛文,你記得他嗎?」浣思再一次握住心馨的手,「沛文是你爸爸的同學,也是朋友,他才從美國回來。」
「為什麼爸爸不替你開刀?」心馨凝視母親,「爸爸是台灣最好的外科醫生,誰都知道。」
「但是——沛文比較適合,他是這方面的專家。」浣思頗費周章地解釋。
「媽媽,」心馨倒是固執得可愛。「專家也比不上爸爸,爸爸不同,他——會比較細心。」
「心馨,這個問題不重要,」浣思吸一口氣,「你千萬別去煩爸爸,知道嗎?我只要痊愈,誰開刀都一樣。」
「不!我認為一定要爸爸才行,」心馨搖著頭,閉著嘴,一副堅決模樣。「別人我不放心!」
「心馨——」浣思為難地。
「媽媽,這是生命的事,你別固執,」心馨誤會了,她以為浣思不要哲凡動手術。「雖然你已經和爸爸離婚,你也不能否認他是最好的外科醫生。」
「是的,我知道,我明白,」浣思心中嘆息,要怎樣解釋心馨才能明白?「好吧!我考慮一下。」
心馨臉色緩和一些。
「到底你是什麼病呢?媽媽。」心馨終于問。
「哎——一個小小的瘤,不嚴重,你別擔心。」浣思說。
「哦,小小的瘤!」心馨真的不緊張。「在肚子里、子宮里?是嗎?小小的一個?」
「是——哎!是的,肚子里。」浣思胡亂點頭。她不願說出真相令心馨害怕。
「那不需要什麼專家,爸爸一定行。」心馨信心十定。
浣思微微一笑,她不願再談下去,主動轉開話題。
「秦康沒跟你一起來?」她問。
「他——上班!」心馨的臉色黯然,「我也不能一天到晚叫他陪著。」
「怎麼,不高興他?前天不是好好的?」浣思打趣。
「他——」心馨咬著唇,有些為難,「他就要訂婚了,和那個韋夢妮。」
「哦——」浣思仔細端詳心馨,她發覺有些不對。「他訂婚——你不替他高興?」
「有什麼好高興的?那個臉上七彩的空中小姐!」心馨噘嘴。
浣思眼光閃一閃,她立刻明白女兒受了挫折。
「心馨,你——可是有點喜歡秦康?」浣思小心地問。
「媽媽——」心馨一驚,雙頰緋紅。
「我看得出,心馨,」浣思柔聲說,「可是你得明白,感情不是單方面的,再說秦康比你大六七歲,他那種個性也不適合你,你還小,你還能遇到許許多多其他更好的男孩,你應該誠心祝福他。」
「我知道,我會。」心馨垂著頭,看不見表情,那聲音——卻有委屈的哭意。
「孩子,眼光要放遠一點,」浣思了解地輕拍心馨,「秦康可能是你生命中最早出現的男孩子,所以你對他的好感可以說是盲目的,那——並不真實。」
「我已經祝福過他了。」倔強的小心馨收斂了最後一絲哭意,抬起頭來。「他不喜歡我,自然有別人喜歡我,我不希罕他!」
「心馨,」浣思憐愛地說,「不許用這種口氣說話,沒有人規定他一定要愛你啊!何況他對你好像對待妹妹一般,已經夠好了。」
心馨咬著唇,默不出聲。她不喜歡听浣思的話,當她妹妹,她已經十八歲了,總不能一輩子是小孩子。
「哎——秦愷呢?他還教你數學嗎?」浣思又轉話題。
「教!他一定要幫助我考上大學為止。」心馨點點頭,「他比秦康好,至少比較真誠,不講謊話!」
「是啊!秦康訂婚,你可以找秦愷陪你玩啊!」浣思乘機說。
「那怎麼行?」心馨一本正經,「秦愷是老師,他那種人怎麼會玩呢?」
「沒有試過,怎麼知道他不會玩?」浣思說。
「不行就是不行,」心馨一連串地搖頭,「跟秦愷玩——不悶死才怪!」
「那——」浣思關心地問。
「你別擔心,現在考大學第一,哪有玩的時間呢?」心馨甜甜一笑,似乎所有煩惱全在笑中消失。
浣思著看表,她知道正輪就要來,她不希望心馨和正輪在這種情形下見面,她也說不出什麼確切的理由,按理她應該拉攏正輪和心馨感情才對,偏偏——她要分開他們,她覺得惟有這樣才對。
「回去吧!四姐會等你吃飯,你晚上還要去秦愷那兒補習數學,對嗎?」浣思說。
「好!」心馨很听話。「我明天放學再來,你要不要我帶些什麼東西來?睡衣?」
「不需要,我要穿醫院的衣服,」浣思溫柔地搖頭,「你好好溫習,我很快就可以出院陪你。」」再見!」心馨拉開病房門。「怎麼爸爸還不來看你?」
她再笑笑,大步去了。怎麼哲凡不來看浣思,哲凡——他能來嗎?他可以來嗎?他——哎!事情怎是心馨想的那麼簡單?哲凡——唉!
心馨背著書包又跳又蹦地走下樓梯,放著電梯不用,她喜歡樓梯來代替運動,高三的女孩子整天被書本綁死了,還有時間運動嗎?
走出醫院大門,意外地她看見等在路邊安全島上的一個人,是剛才那年輕醫生戴克文。
「嗨!」心馨胸無城府,大方地招呼著,「謝謝你剛才的幫忙,你等人嗎?」
「不——」克文有點緊張不安,笑容依舊溫文,神情依舊很有教養。「你回家?」
「是啊!你呢?下班了嗎?」心馨問。克文沒穿白袍制服,當然是下班嘍!
「是,我們可以一起走。」克文走向她。
「一起走,你也住士林?」心馨問。
「離士林不遠,我要去榮民總醫院看朋友。」克文說。
近了,心馨才開始打量他。他不能算特別漂亮,沒有秦康的高大英俊、風流瀟灑,也沒有秦愷的冷漠深沉、超然出色。他——只是普通的一個男孩,五官端正,斯文有禮,還很正派,醫生的正派。
「那就一起走吧!」心馨說,「我比你先下車,等于你送我回家。」
「哎——我有車,一部二手貨的福斯甲蟲車,」他靦腆地笑了,「我可以順路送你。」
「那就更好了,免得我頭昏眼花地轉車。」心馨說。
克文帶她到停車場,讓她上了那部深藍色、看來相當舊的車子。
「我只是個見習醫生,買不起新車。」他坦率地說。
「新生舊車有什麼不同?總是坐。」心馨絕不在意。她對克文印象不錯,雖然他比較拘謹,可能他是醫生吧!和哲凡一樣的醫生。
「是!」克文小心地駕著車。「我從小就很迷汽車,曾經幻想能擁有一部飛天萬能車,可是直到今天才有這部二手貨的福斯!」
「還不夠好嗎?秦康還沒有汽車呢!」心馨月兌口而出。
「秦康!誰?」克文皺皺眉。
「哎!對不起,秦康是我的鄰居,你不認識。」心馨的臉紅起來。
「男朋友?」克文看她一眼。
「秦康,不!」她立刻嚴肅地更正,「秦康就要訂婚了,和一個七彩空中小姐。」
「七彩空中小姐?」克文笑她的稚氣。
「我是指化妝。」心馨笑了,不再提秦康。
汽車轉進中山北路,是一條直路了,克文仍是駕駛得小心翼翼,他是個謹慎的人。
「看到你的父母嗎?」他隨口問。
「只有媽媽在,」心馨也不在意,「媽媽生瘤,曾沛文要替她開刀,不過不嚴重。」
「劉大夫呢,他精神好些嗎?」克文說。
「什麼?」心馨不懂。誰的精神好些嗎?
「我是說——劉哲凡醫生精神好些嗎?」他再說。
「爸爸?」心馨困惑地盯著他,「爸爸怎麼了?」
「怎麼?你沒看見劉大夫?」克文很意外,「昨天你母親送他來醫院,他昏迷不省人事,就任在你母親隔壁的病房,三0四號。
「爸爸——昏迷不省人事?」中心馨嚇了一大跳,臉都白了,「為——什麼?為什麼?」
克文呆呆地望了她一陣。
「原因還沒查出來,听說——並不太嚴重。」他柔聲說。
「回頭。」心馨大叫,「請轉回醫院,我要看爸爸,我一定要看爸爸!」
小臉兒埋在掌心,她哭了起來。離了婚的父親和母親怎麼同時病倒呢?浣思的眼淚——就是示意吧!
心馨回到醫院,丟下戴克文就往三樓跑,她臉色蒼白,氣急敗壞地奔到三O四號的病房外,她知道哲凡在病著,她沒有「砰」地一聲沖進去,她只輕輕推開一絲房門,只是一絲——她看見閉著眼楮睡得好安詳的哲凡,除了一些凌亂、憔悴外,他沒有什麼病容。正預備進去,又看見全神貫注凝視著哲凡的浣思,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像一個細心守護的護士,但是——她的眼光是那佯哀傷、那樣溫柔、那樣——情不自禁。心馨推門的手停住了,欲邁進去的腳也止住了,父親和母親?
她再看幾秒鐘,終于悄悄掩上門,悄悄退開去。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的緊張、紛亂、焦急全都消失了,她變得全無牽掛、全不擔憂,浣思又守候著哲凡,媽媽又和爸爸在一起,她有什麼可擔心的?何況浣思的眼光——她又怎忍心打破那似水柔情?
她就這麼退開了,即使父親真的病了,浣思在一邊伴著,又何須心馨插手?若他們能永遠在一起,心馨倒情願這病一直存在。她真是完全不擔心了,甜甜的笑容趕走了剛才的氣急敗壞,她快樂地大步走進電梯。
電梯降到樓下,她正待出來,迎面踫到她最不願踫見的人。笑容在一剎那間收斂,她硬著頭皮招呼。
「麥叔叔。」她叫。
「心馨,他們說浣思搬了病房。」正輪毫不介意她的神色,他心中只有浣思。「為什麼?她現在在三0二嗎?」
「是!不過她開不在房里。」心馨生硬地回答。
「怎麼,出去了?」正輪掠一掠額前那綹甚有藝術家派頭的頭發。「她今天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
心馨心中飛快轉著,所有人都會自私,怪不得她,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她極不願正輪上去破壞了浣思和哲凡之間的氣氛。
「她——回學校一陣,有點事。」心馨說謊,眼看著腳尖,做賊心虛地,不敢抬起頭來。
「哦——」正輪拖長了聲言,明顯地失望,他是個所有感情都寫在臉上的人。「她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要很遲。」心馨一不做二不休,騙走正輪,她覺得是天大的喜事,她是孩子氣,能騙到幾時呢?「學校有事等她回去處理。」
「你見到她了嗎?」正輪百分之百相信,「她是不是好多了?」
「是!她好多了。」心馨點頭。
「什麼時候出院呢?」正輪再問。
「不知道,也許很快。」心馨胡亂說。
正輪歪著頭考慮半晌,他熱情沖動,做事喜歡速戰速決、干淨利落。
「那我就回去了,或者去煥思學校看一看。」他說,「或者遲些再來——你跟我一起走嗎?我送你。」
「不,我自己走。」心馨極端不情願。「我——還有事。」
「那麼再見。」正輪友善地拍拍她,「放心!浣思不會有事的,你好好用功吧!」
正輪去了,他完全不懷疑心馨說謊,心馨咬著唇,有絲莫名其妙的內疚,她沖動地這麼做,但——對不對呢?應不應該呢?或者——浣思喜歡見到正輪呢?
她心亂地走出醫院,天黑了,肚子又餓,從此地轉兩次車回家起碼要一小時,那麼長的路——她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她拒絕了正輪送她,只好挨餓了。
走下台階,有人在燈柱下對她笑,笑得好眼熟——
「哎——戴克文!你還沒走!」她高興得怪叫起來。
「反正我不急,又順路,就決定等一等你。」克文笑。
「要是到半夜都不出來呢?」心馨樂得心花怒放。不必轉兩次車、不必挨餓,太棒了!
「醫院的規矩,九點鐘之前所有探病的人都得離開。」克文搖頭。「頂多等到九點。」
「到九點也還得兩小時啊!」心馨看一看表。真是奇怪,克文是醫生,該算是哲凡的「同事」,心馨卻覺得他只是她的朋友,像秦康一樣的朋友。
「那——也不算什麼。」克文臉孔紅了。
心馨也不注意這些,她總是那麼粗心大意。跳上克文的車,她就放松地整個人倒在椅背上。
「要是你不等我啊,我恐怕沒力氣回家了。」她稚氣地說,「又累又餓,如果在冬天,簡直名符其實的饑寒交迫!」
「這麼嚴重?」克文看她一眼。他喜歡她那毫不掩飾的純真。稚氣和那少見的好教養、好氣質。
「誰說不是?」心馨拍拍口袋,「早晨上學時忘了帶錢,只有學生月票,想買個面包都不行。」
「下次遇到這樣的事,打SOS向我求救。」他半開玩笑地說。很微妙的感覺,他和她只是初次見面,他又比她大許多、世故許多,他身邊漂亮女孩子——包括護士和女同學不少,偏偏對心馨印象特別深刻。
「sos!怎麼打?」她睜開眼楮,傻傻地望住他。
「電話啊!」他笑了。
「電話也要錢啊!」她振振有詞。
「下次教你個打公用電話不要錢的方法,」他比初見面的活潑多了。「百靈百驗!」
「真的?」她坐直了,精神也恢復了。「怎麼打?」
「下次!」他眨眨眼,「今天沒帶‘道具’。」他半真半假地。
「道具?你們這些準醫生也做這種‘不法’勾當嗎?」她柔柔鼻尖,凶巴巴地。
「不法勾當?」他搖搖頭。「你還有更嚴重的字眼嗎?我快被槍斃了呢!」
「這次不告發你,只要你快點教我!」她頑皮地說。
「說好了下次——心馨,肚子餓不好——我們一起吃點東西?」他忽然說。說得有些猶豫。
「好哇!」她拍手,「你請客——頂多下次我回請你,你知道我今天沒有錢。」
「一言為定!」他看來好高興,眼楮也亮起來。「你喜歡吃什麼!」
心馨的「龍蝦沙律」幾乎沖口而出,她連忙用手掩往口,克文不是秦康,一個見習醫生不一定富有,她不能要他到那種貴得嚇人的地方。她咽一口口水,慢慢說︰「隨便找個小店吃碗面就行了。」
「只吃面?」他看她,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別擔心,即使你想吃牛排我也有錢付,怎樣,就吃牛排?」
「不,不,不,我不喜歡牛排。」她想起上次秦康替她叫的T骨牛排,鋸得她半死。「我情願去吃——竹籃雞!」
「好!」他的汽車猛一個大轉變。「新生南路中正理工學院旁邊有家‘老爺飯店’的竹籃雞很好,去試試吧!」
「‘老爺飯店’?沒听過!」心馨說。
「很久的歷史了,相信台大、師大的學生一定知道。」克文解釋,「原本是家庭式的小餐廳,很小,有一種說不出的風味,新生南路拓寬改建設計才搬進弄子並改成現在的樣子。」
「可以說大學生的餐廳。」她說。
「對了!多數的顧客是些大學生,也有些是大學生的家長。」他幽默地說。
「你是台大的?」她突然想起來。「醫學院?」
「是!畢業一年了。」他點頭。
「那——」她翻翻眼楮數算著,「你會年二十六歲?」
「是吧!」他不置可否,「為什麼問?」
「你比秦康還大一歲,醫學院要念七年吧?」她說。
「又是秦康!」他停下汽車,打開車門。「真的是你的小男朋友?」
「看你的記性。」她白他一眼,雙頰微紅,她是喜歡秦康的,不是嗎?「才告訴你秦康和七彩空中小姐要訂婚了!」
「為什麼你總提起他?」他扶她下來,又鎖好車門。「他特別好?特別帥?」
「都不對。」她大搖其頭。「我只認識秦康和秦愷兩個男孩,不說他們說誰?」
「我呢?」他指著自己。
「你?」她望望著他,「你是朋友嗎?」
他呆怔一下,朋友,她的朋友範圍是怎樣的?
「你認為呢?」他認真地迎著她的視線。
「是吧。」她嬌憨地笑了,「你請我吃竹籃雞。」
他搖搖頭,這個小女孩子。
餐廳里座位不多,人也很少,雖然新裝修過.改建過,家庭味道仍然很濃、很溫馨的。克文和心馨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我喜歡這兒。」心馨模著方格子台布,「好像在家里吃飯,不拘束。」
「喜歡可以常來。」他溫和地笑,「秦康、秦愷或我都會願意帶你來。」
「真話?」她眼中滿是喜悅。
「當然!醫生不會騙人。」他點點頭。
「你不像醫生,太年輕了。」心馨直率地說,「爸爸那樣的人才像。」
「你爸爸已經是成名的大牌醫生。」他笑,「我是見習醫生,還得經過許多挫折、許多奮斗、許多磨煉才能像你爸爸一樣。」
「爸爸——也是經過了許多奮斗之後才有今天,而且——他還作了好大的犧牲。」心馨的腦色沉重了。
「你是指——他們離婚?」克文小心地問。「他們」當然是哲凡和浣思。
「是!」心馨垂下頭。「在我的感覺上,醫生的事業和家庭有很大沖突,很難兩全其美。」
「偏見。」克文嚴肅地說,「你父母的婚姻失敗並不代表每一個醫生都沒有幸福家庭。」
「我懷疑做醫生太太要有好大的忍耐功夫。」心馨說。
克文皺著眉,凝視她半晌。
「心馨,听著,我會改正你這錯誤觀念。」他無比認真和慎重,「我——要以事實證明給你看。」
「永不可能。」她的固執不在表面,在內心深處。「除非爸爸和媽媽——再在一起。」
克文盯著她半晌,這麼溫文的男孩子也有固執的一面。
「無論如何,我要把你的不可能變成可能。」他說。
香噴噴的竹籃雞送上來了,還有兩杯濃濃的洋蔥湯,對話被打斷了,他們開始進餐。尤其是心馨,吃得狠吞虎咽,毫不掩飾造作,坦率得十分可愛。她低著頭,直到吃完所有的食物。
「你很怪,戴克文。」心馨抹抹嘴,「爸爸和他的醫生朋友大多數是沉默內向的,你卻多話又愛抬杠。」
「平時我也很沉默寡言,今天只是踫到抬杠的對手而已。」他由頭到尾都是溫文地笑著,他脾氣一定很好。
「繞著圈子罵人嘛!」她看看表,坦率地說,「我要回家了,秦愷等我補習數學。」
「秦康和秦愷。」他搖搖頭,站起來付錢。「他們兄弟倆似乎佔據了你全部心靈。」
「什麼話。」她翻翻眼楮。「你這人太斤斤計較。也太婆婆媽媽。」
「說得我這麼差勁。」他帶她走到停車處。「你不能要求主世界的男孩子都是一個型,像你的秦康或奏愷,或像你爸爸。」
「什麼‘我的’。」她咕嚕著,「戴克文,你可是去榮民總醫院看女朋友?」
「為什麼這樣想?」他好奇地看她。
「醫生和護士,很適合的一對。」她嬌憨地笑著。
「老實說,我只是去看看在那兒服務的幾個老同學,大家交換一點工作經驗。」他說,「何況醫生不一定和護士,像你爸爸和媽媽。」
「所以他們離婚,明白不?」她又回到老題目上,「這就是職業不合的沖突。」
「太主觀。太固執。」他嘆口氣,「我開始懷疑有沒有辦法改變你這小頑固。」
「你根本不必改變我的。」她嘰嘰呱呱地笑,「不同的、對立的意見才可以使我們之間熱鬧和多彩多姿。」
「是嗎?」他不置可否。
汽車很快駛入士林,不需要轉車和停站是方便多了,也快多了,心馨就要到家。
「我家就在那邊。」她指著前面的屋子。「停在路邊就行了,多謝你送我,還有竹籃雞。」
「很是榮幸。」他開玩笑作狀,「明天你還去醫院?」
「當然!我剛才沒見到爸爸,他在睡覺。」她點頭。」你上班時替我多注意一下他,好嗎?」
「沒問題!」他想也不想,「明天見!」
車停在她家草地前的馬路邊,她跳下來,轉身抓住車門,一邊揮手一邊說︰
「明天見!明天你也送我嗎?」她笑。
「行!回請我吃竹籃雞!」他輕松地揮揮手,汽車一溜煙駛進了黑暗。
心馨愉快地哼著歌,一跳一蹦地穿過草地回家,她預備洗完澡就去找秦愷補習數學,她習慣地望一望秦家,意外地看見站在門邊、似笑非笑、神色特別的秦康!
「嗨!」她招呼,立刻想到七彩空中小姐,莫名其妙心情就變壞了。
「嗨!」秦康大步走過采,「送你回來的人是誰?」
「戴克文,見習醫生。」她不考慮地說,「他剛才還請我去吃竹籃雞。」
「哦!」秦康不在意地聳聳肩,打趣說,「劉心馨開始交男朋友了嗎?」
「男朋友?見你的大頭鬼!」心馨怪叫起來,「你心術不正,什麼人都是男朋友、女朋友!」
「難道不是?見習醫生呢!」秦康「嘖嘖」有聲,「我們秦愷全無希望了!」
「你胡說,你欺負人!」心馨漲紅了臉,「你回去,我不要理你!」
「看!才有了新男朋友,馬上就不理老朋友了,」秦康捉弄的笑意更濃,「女孩子都那麼善變的嗎?」
「秦康——」心馨逼得提出警告,神色又認真、又嚴肅。」你再說我真的生氣了!」
「好,不說,不說,」秦康搖著手笑,「可是——事實終舊是事實,對嗎?」
「不對,」心馨大叫,「你快回去!」
秦康樂得哈哈大笑,轉身走了。
心馨推門進屋,她是粗心大意的,她完全沒有留意到秦康似乎有些特別,他——每一句話都那麼夸張,不是嗎?甚至笑聲都和平日不同呢!
她很快地洗了澡,換好衣服,享了課本就到秦家,難得找到這麼好的數學老師,她當然不會放過。秦愷一如往昔般沉默地在等她,顯得冷漠卻認真地講解課本,心馨努力集中精神听課,她強迫自己不想其他的事,這一段時間是歸于數學的,可是——
來時經過秦康的臥室,房門已緊閉,怎麼,他今天這麼早就上床睡覺?
哲凡從沉睡中醒來,他慢慢睜開眼楮,四周是一片奇異的陌生和昏暗,他看不清自己睡在什麼地方,只覺得昏昏沉沉,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只有模糊的幾絲印象,似乎——他又酒醉,他心中隱隱作痛,他看見浣思——
他用力甩一甩頭,想使自己更清醒些,他是醉得太厲害了,他喝了整夜,他喝了整整兩瓶酒——怎麼會有浣思?浣思該在醫院接受沛文的治療——
記憶一下子回到腦里,他也突然真正清醒了,浣思,是浣思,浣思來找他,浣思還是不肯放過他,浣思美麗臉上的蒼白與倔強震撼了他的神經,浣思——他記起來了,他站起來想扶往發怒的她,才一邁步,那無法承受的虛弱和昏暗包圍了他,就在一剎那他失去了意識。
他再努力向四周望望,昏暗中卻也看得清晰,這不是醫院的病房嗎?他躺在醫院里,浣思——送他來的?他一驚而起,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他知道終會有這麼一天的,卻沒想到這麼快,卻沒想到是浣思送他來的,他——哎!心中充滿了懊喪的難堪。
「你醒了?」溫柔關切的聲音響自屋角,屋中有人,是浣思?她——在陪他?
「我在醫院?」他急切而有些暴躁,「誰讓你送我來?誰讓你這麼做?」
浣思站起來,從屋角走向床邊——哲凡有絲下意識的震動,十多年前他也曾病過,浣思也曾守護過,也是這麼向他走來,那時的浣思屬于他,他們的感情還十分好,然而——今日的浣思已是正輪的未婚妻。
相同的美麗出色,相同的那張哀愁的臉,相同的眼光,相同的神情,感受卻再也不能相同。
「你病著,哲凡,」她定定地凝視著他,「你自己原就知道,是嗎?」
「胡說,我沒病,」他漲紅了臉,聲音卻是冷峻低沉,「你送我來——簡直荒謬,簡直莫名其妙!」
浣思搖搖頭,她站得近,那溫柔的眼楮明顯在他視線中,溫柔得令人心都醉了。
「為什麼不肯承認呢?」她輕輕地說,「你自己是醫生,你比我更明白早些治療更有益,你沒有任何理由隱瞞著病情。」
「沒有病,」哲凡幾乎要咆哮了,「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憑什麼不肯放過我?」
「哲凡?」浣思退後一步,她是震驚的,她沒想到哲凡醒來會是這種態度。「我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他從床上跳下來,立刻一陣頭昏眼花,他勉強扶著床支持著。昨夜喝了太多的酒,是酒醉末醒透,是嗎?是嗎?「你走,你立刻離開此地,我不要再看見你,你走!」
他是難堪的,一種被看透、被看穿的難堪,他的驕傲和自尊心受到傷害,他益發不能冷靜了。
「哲凡,」浣思再退一步。她實在不明白,即使當年離婚時,哲凡都不曾說過一句重話,也從不這麼大聲呼喝地發過脾氣,他變得令人不能接受,他的好風度、好修養呢?「你冷靜一點,你知道我全無惡意——」
「收回你的全無惡意,」他是那樣激動,不正常的激動。「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你才有病、你才該住院,吳浣思,你這麼做——沒有人會感激你!」
「我不需要感謝,」浣思盡力忍耐著。她了解哲凡的心情,真的十分了解。「我送你來醫院是人道,相信我不送溫太太也會這麼做,我們不能——任你不省人事。」
「人道?」哲凡笑起來,怪異地,「美麗、高貴的名鋼琴家也講人道,什麼人道呢?救濟傷殘人士,或是處決毀滅明知無望的狗、馬?人道!」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浣思委屈地說。她听得出也看得見哲凡話中有因,卻不明白這到底為什麼。
「誰能知道你真正的意思呢?」哲凡明顯在諷刺,「做了你十五年丈夫的我不能,麥正輪你的未婚夫能嗎?」
浣思全身的血都沖到臉上、頭上,她受不了這種近乎尖酸刻薄的話,哲凡從來不是這佯的人,從來不曾說過這類的話,今天——為什麼?
「我和你之間的事與正輪無關!」她勉強說,「你不必扯到第三者身上。」
哲凡怔一怔神,笑聲突止,怪異也退了。
「我們之間——還有事嗎?」他冷冷地說。
浣思深深吸一口氣,她開始發現了哲凡的矛盾,他是矛盾的,尖銳的矛盾。
「我知道——五年前我們之間的一切已經結束,我們不應該還有關聯,」她慢慢地說,「我們甚至不該再像朋友般相處,我們應該忘掉世界上還有對方的存在,只是——事情已經是這樣,我們又都病了,又都在需要幫助與精神支持的時候,為什麼不能互相——鼓勵呢?」
「我知道自己的事,我能自己處理,正如你說,我自己是醫生,」他說。他這是承認有病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與鼓勵。」
「你——還是那麼強硬、那麼驕傲,不容許任何人入侵你的自尊,」浣思盯著他,「然而——你明知我需要幫助與支持,為什麼不肯施予?」
哲凡皺皺眉,他的精神和體力正漸漸恢復中,臉色也顯得正常多了。
「這話——你該對正輪說,你以為是嗎?」他也望著她。
浣思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他兩次提起正輪。他著來是有意的,只是——她幾乎完全沒想過正輪,她甚至感覺不到正輪和她有聯系和關系。哲凡和正輪雖是她生命中曾經和將要出現的兩個人,在她的天秤上,他們的分量和比重將永不相等。她說不出是為什麼,然而——正輪怎能和哲凡相同呢?
「正輪不是醫生,」她努力平抑內心的激動。「此時的我需要醫生的幫助。」
「沛文呢?」他好殘忍。
「哲凡,」她吸一口氣,她要有最大的耐心才行。「你知道我的全部希望在你身上。」
他冷漠的臉上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浣思不是對他說話,好半天,他才冷冷地笑起來,有些自嘲。
「吳浣思,你也會做這種傻事?」他說,「你的全部希望在一個需要人道對待的人身上?」
浣思的臉紅了,今夜怎麼回事?從來不善辭令的哲凡變得咄咄逼人,她不能得到主動,更被逼處下風。
「你可是——恨我?」她突然說。這是誰一的理由,哲凡恨她提出離婚要求,否則怎會如此?
哲凡明顯震動一下,他眼中轉過一抹奇異的光芒。
「恨!簡直——從何說起?」他夸張地,「我這一生——從來不曾想到過這件事。」
「那麼,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浣思凝定視線,「你似乎拒我千里之外?」
哲凡緊緊鎖起眉心,浣思在做什麼?她還有興趣探索他內心深處?浣思——唉!
「正輪是我的朋友,我認為——該避賺。」他不著她。
「為了避賺就不肯替我開刀?」她不放松。
「也可以——這麼說,」他考慮著,「當然,還有我本身的其他原因。」
「可是——」浣思心中一動,莉若的話兜上心頭,哲凡另有對象?「另外一個人使你不方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正色說。
「我是指——你要在另外一個人面前避賺?」她說得更明白些。
哲凡呆怔一下,然後笑了起采。
「你會以為有另外一個人?」他似乎在嘲弄,又似乎在嘆息,她竟從來不了解他。離開了她,他心如止水,不曾正眼看過任何女孩,天下——能有第二個浣思?
「那麼——你昨夜說的是真話,」她的視線移到他手上。「你不能再為人動手術?」
屋子里一陣難堪的沉默,昏暗中看不真切對方的神色,門縫、窗隙中透進來的幾絲光亮仍令人不自在。哲凡慢慢坐在床沿,他能勉強支持身體上的不適,卻無法承受那令他痛苦與矛盾的話。
「請回答我,」浣思再問,「我希望知道。」
「你——其實已經知道了,何必再要我難堪?」他說。浣思仍是震驚——第二次听這話,震驚竟不減于第一次。她向前幾步,直到哲凡面前。
「那麼——病也是肯定的了?」她問。
激動過了之後,哲凡早已心平氣和,藏在心中的郁結不解開,他永遠得不到釋放,他永遠痛苦。
「是!」他終于承認。
浣思的身體因震驚而顫抖,她的關切是真心的。
「那——是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她顫聲問。他甚至听見聲言中的哭意。
「很久了,」他完全平靜而坦然了,「我不曾認真、仔細地查過,我想——心髒或肝髒有些毛病吧!」
「天——」浣思輕呼,用雙手掩著臉。「心髒或肝髒,你是醫生,怎能如此忽略自己的身體?」
哲凡沒有回答,屋子里變得黑暗而靜默,益發令人心神不寧了。
「身體好或壞,有病或健康,對我來說——也不過如此!」好久好久,他才淡淡地說。
「你怎能這麼想?」她激動地抓住他的手。「你的事業呢?你的女兒呢?你沒想過心寧和心馨?」
「她們倆有你照顧,我放心得很。」他說。他竟完全不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業,而目——話里似乎充滿——悲觀厭世之意,這——是哲凡?以前那敬業樂群、熱愛生命的哲凡?什麼事使他如此轉變?什麼打擊、什麼刺激?他真是變得完全不同、完全陌生了!
「難道——你不再珍惜生命?」她忍不住問。發顫的聲音中有一股不能置信的疑惑。
「我——順乎自然。」他不置可否。
「我不明白,你是醫生,你總在救人.醫人,你使數不清的人痊愈,你也挽救過數不清的垂死病人,你總是盡了全心全力在做,」她流淚了,晶瑩的淚珠在黑暗中閃亮。「為什麼輪到自己你——反而不重視?不盡力??」
「那麼——你呢?」他反問,「寧願冒著失明的危險,也不肯接受沛文的手術?」
浣思眼光閃動,她有個感覺,她的決定不僅是挽救自己,也在挽救哲凡。
「如果我同意動手術,你——肯接受治療嗎?」她問。
「這——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他說,「我的病——治不治療也差不多。」
「我要你回答我!」她不肯放松。
「這並非你的交換條件,」他慢慢說,「正如你所說,我有權支配自己的生命。」
「哲凡——」她松開他的手,失望了。他竟不肯因她而改變初衷,她竟完全不能影響他,她——在他心中已完全失去了地位了,是嗎?是嗎?
哲凡不響,站起來慢慢走出病房,開門的一剎那有一榮光亮射進來,然後——屋里又歸于黑暗。
黑暗一片,就像浣思,她眼前再無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