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晨一睜開眼眼起,浣思就在矛盾、在猶豫、在考慮,該不該去醫院,要不要去醫院?這個念頭在腦中回旋,弄得她一直心緒不寧,她根本沒什麼病的,是嗎?只是突來的一種頭痛罷了,連醫生都不需要看,去醫院豈非多余?
早餐的時候,浣思看見餐台上用空牛女乃杯子壓住的一張紙條,是心馨留的,只有簡單的幾個字︰「媽媽︰請答應我一定要去醫院!心馨」,她更矛盾,去嗎?
她翻翻小記事簿,早晨會有四個女孩子來「回琴」。回琴是她所重視的,她從來不曾因為任何緣故而缺席。今天——若去醫院,她勢必讓那四個「回琴」的女孩子失望,雖然她的助手王小姐可以幫忙,然而,那些女孩子們眼巴巴地等一星期,苦苦在家中練習,目的就是接受她回琴時進一步的指點——算了吧!醫院的事有空時再去。
她穿了一套十分講究的淺象牙色秋裝,象牙色的高貴和成熟很適合她這年齡的女人穿,尤其這套裝是法國「皮爾卡丹」所設計的一流服裝,線條、剪裁都與眾不同,穿在浣思身上更是不同凡響。臨出門的,她照照鏡子,意猶未足地找出一條有「聖羅蘭」簽字的咖啡色圖案絲巾,再照照鏡子,這才滿意地離開。
她從來不在教鋼琴的時間穿這麼講究的衣服,今天——難道是她下意識里有什麼意圖?去醫院?駕著和衣眼十分相襯的淺香濱色BMW,她一路上都在否定這個意念,她告訴自己,她根本不想去醫院,她根本沒打算見哲凡,她穿得講究——只因那特別晴朗的天氣,只因那特別愉快的心情——
駛到中山北路,經過馬偕醫院——醫院?她心念一動,記起了哲凡昨夜的話︰「我希望你來,整個上午我都會在醫院等你!」突然之間,她的心亂了,亂得莫名其妙,也亂得不可收拾,這句話-浮上來,所有的意念都凝聚不起,所有的猶豫和矛盾都消失,她就這麼駕車直駛醫院——哲凡工作的醫院。
那是台北市最負盛名的私人醫院,設備和服務都是一流,當然,收費也是一流。醫院里沒有固定的醫生,卻特約著台北最出名的幾位大牌醫生,像哲凡。所有的醫生都是在病人需要時才到醫院來,平時,醫生們都在自己的私人診所替病人看病,除非要借用醫院的特殊儀器,特約醫生也絕不會約病人在醫院見面。
哲凡約浣思采醫院,可是她的病特殊?
浣思把汽車停在醫院門前的小停車場,緩步走進那看來十分堂皇的醫院。眼務台的小姐看她氣派不凡,那笑容也就更親切了。浣思先打了一個電話回學校,把「回琴」的四個女孩子的情形告訴王小姐,才轉身安詳地對服務自小姐說︰「劉哲凡醫生約我來的。」
「哦——」小姐眼楮一亮,哲凡是此地醫生大牌中的大牌,又是儀表不凡的單身漢,女孩子提起他都莫名地興奮。「劉大夫在院長室,他已來了好久。」
已來了好久,等她嗎?
「謝謝你,我這就去見他。」浣思微微一笑,她高興哲凡已來等她許久了!是等她,她知道!哲凡就是這種說一不二的脾氣,他說等就一定會等。
「請問——貴姓?」小姐叫她。
「吳浣思。」浣思再笑一笑,大步向走廊一端走去,她不止一次來過這兒,她知道院長室的方向。
「吳——浣思?」背後那個女孩子低聲驚呼,「劉大夫以前的——太太?」
浣思皺皺眉,卻是不曾回頭。劉哲凡的前妻,女孩子說得有些驚訝和羨慕,然而——二十年的甜與酸、憂和怨又豈是第三者所能了解?
站在院長室外,她突然緊張起采,緊張得——就像第一次去應哲凡的約會,這——真沒道理,四十歲的她已不是當年稚女敕的吳浣思,怎可能再有少女情懷?
她克服了心中的波動,裝得漠然地敲響房門,立刻就听見了哲凡的回答。
「請進!」他永遠是禮貌而生疏的。
推開門,她又看見穿著白色醫生制服的哲凡。不知道為什麼,她對白袍設有好感,似乎——就是那白袍把她和哲凡隔得好遠好遠,也就是這白袍使他們分離,那白袍真刺心得很。
「你來了,浣思。」哲凡站起來迎著,冷漠的客氣,眼中卻有不易覺察的滿意笑容。
「心馨一定要我來。」浣思也說得生疏。
「是該來,」哲凡坐下采,若有所思地望住她,「身體的事不能開玩笑更不能疏忽!」
「頭痛絕不是大毛病。」她有些不自在,她怕哲凡這麼望住她,她覺得——無所遁形。
「不一定!」他認真地搖頭,「頭痛有時會是致命的原因。」
「有這種事?」浣思不信,醫生總喜歡夸大病況以顯示自己有能「醫好大病」的本事。
「有。」哲凡簡潔地說,「我不想浪費太多時間,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開始——做什麼?」浣思不安了。
哲凡按了對講機,對護士說了一串醫學上專有名詞的英文,然後才轉向浣思。
「別擔心,很簡單的檢查,」哲凡的確是個好醫生。「做一次‘腦電波’和一次‘心電圖’。」
「會——痛嗎?浣思間得稚氣。她是成功的鋼琴家,是成熟的婦人,卻是醫學上的幼稚生,像所有的人一樣,听到檢驗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痛嗎?」
「絕對不痛,你甚至沒一絲感覺,」哲凡微笑著,答得沉穩而有氣度「你別擔心。」
一個漂亮的年輕護工小姐敲門進來,她先對哲凡笑一笑,好感和隱約的「意圖」都明顯得很,可是哲凡連正眼也不看她。
「跟密司張去檢驗,檢驗完了我們再談。」哲凡對浣思說,「我會等你。」
「不是你替我檢驗?」浣思叫起采,臉都變了。「不——」
「別孩子氣,浣思,」哲凡搖搖頭。他總愛說浣思孩子氣。「檢驗是有專家負責的,我在這兒等你。」
「請跟我來,夫人。」漂亮的護工小姐在催了。
浣思再看哲凡一眼,勉強地去了。
她真是擔心又害怕,十九歲之後,她任何身體上的不舒服全是哲凡親自料理,她從末看過第二個醫生,就算生心寧和心馨,不是婦科的哲凡也親自為她接生,第一次她要接受另一個醫生的檢驗,怎能不擔心、不緊張?
護士小姐把她送進一間有許多儀器的大房間,有一個中年醫生已等在那兒。
「曾大夫,病人來了。」護士小姐說。
「哦!」醫生抬起頭,一臉孔的親切,一臉孔——似曾相識。「浣思,記得我嗎?」
「曾——」浣思呆怔一下,記憶的神經跳動起來。「曾沛文,是你嗎?你不在美國?」
「回來一年了!」沛文是哲凡的老同學、老朋友,也是當年哲凡和浣思家的常客。「和莉若一起回來的。」
「莉若——啊!」興奮代替了剛才的不安,「你們在美國結婚的,是嗎?有幾個孩子了?」
「兩個,一男一女,女兒都十二歲了。」沛文笑得好幸福,「帶他們回來的目的是讓孩子們學中文。」
「是嗎?真的,真的?」浣思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當年沛文苦追莉若,沛文那時已三十歲,莉若才剛剛大學畢業,滿腦子的留學狂熱。她明明也愛沛文,卻更熱衷于出國,終于不顧沛文而去。沛文痛苦了一陣子,毅然放棄在台北已打好的小小基礎,追到美國,在莉若讀書的那個城市的醫院里,從見習醫生開始做起,終于打動了莉若的心,終于追到了本已飛走的愛情與幸福——「莉若——現在可在工作?她是化學碩士,是吧?」
「兩個孩子的母親,哪兒還能工作?碩主博士不都一樣?女孩子終歸是要回到家庭。」沛文笑著,一邊預備著儀器。「她現在一心一意照顧孩子。」
浣思暗暗搖頭,又是一個要太太守在家里的大男人主義,誰規定女人一定不能有事業?誰規定女人一定要做男人的附屬品?很沒道理的事,可是——她也不願辯論,老朋友見面,也犯不著為這種事傷感情。
「莉若是賢妻良母。」她只隨口說。
沛文看她一眼,壓低了聲言,很遺憾地說︰
「你和哲凡——怎麼弄成這樣的?」他不解地問,「哲凡什麼都不肯說,到底為什麼?」
「也沒什麼,」浣思的心隱隱作痛。哲凡不說,她又能說什麼?「意見不合吧!」
「所有人都可以意見不合,不該是你們!」沛文嘆一口氣,「不該是你們——來吧!我們開始檢驗。」
護土小姐過來幫忙把一些類似電線的東西插進浣思的頭發,又用膠布貼幾條在她額頭,電線的一端是連在一副相當大的儀器上面。電線插好、貼好,沛文就開動了儀器,儀器上的指針在動,另一部分就漸漸滑出一大張紙,紙上已畫好了各種彎彎曲曲的線,這就是腦電波了。
然後又做了心電圖,這比較簡單,再接著,告別了沛文,護士小姐送浣思回哲凡那兒。
「你沒告訴我替我檢驗的是沛文。」浣思就提出抗議。
「哦,我忘了,」哲凡歉然地說,「我以為你已經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甚至不知道他回國!」浣思模著頭,「他們的孩子已十二歲了,真快!」
「是!我見過莉若,她變了很多。」哲凡說。
「變——哪一方面?」浣思十分關心。莉若比她小三歲,也是一個有進取心的女孩子,她要知道莉若和當年有什麼不同。
「外形——她胖了不少,思想上,她已成熟而安定。」哲凡說得很含蓄。
浣思立刻明白了,她是敏感的,尤其對哲凡的話。
「思想上成熟而安定,」她望著他,有些挑戰的意味,「你可是指她留在家里,安心做一個主婦?」
「我——只是引用莉若自己的話。」哲凡皺皺眉。
「她變成這樣——我倒想見見她。」浣思自語。
「你可以去,她就住在附近。」他立刻說。
「我會去。」她整一整神色,」我的檢查就算完了嗎?」
「如果你不反對,我想再給你照張片子。」他看看表。
「片子,X光片?」浣思問「我真有毛病?」
「照了比較安心。」他不置可否,「來吧!我替你照。」
浣思也不反對地跟哲凡去另一間屋子,既然來了,把所有的頂目都做全吧!免得以後再怞時間來就麻煩了。
從X光室出來,浣思站在走廊不再前行。
「我——可以走了嗎?」她問,「什麼時候可以知道檢驗結果?」
「明天早晨。」他肯定地說,「我會通知你。」
「那麼——」浣思應該離開,沒理由再留在這兒,這兒是醫院,哲凡也有他的工作——怎麼?她渴望哲凡能有空閑時間陪她嗎?
「一起走吧!我要回診所。」哲凡說。
浣思心中暗喜,卻是漠然不動聲色。哎!她真是沒用,離婚了五年,她怎麼還是扔不開、拋不下、忘不了?
「我自己開車來的。」她說。兩個人都駕車,又哪兒需要一起走?
「我搭你的,」他月兌下白袍,顯眼多了。浣思忽然想,他穿運動衫打球肘還是那麼帥、那麼反灑?「我沒開車來。」
把白袍交給一個護士,哲凡伴著浣思走出醫院。浣思敏感地覺得,好多女孩子的眼光都在偷偷注視他們,為什麼,她是哲凡的「前妻」?
仍是浣思自己駕車,哲凡坐在一邊,這使浣思記起五年前、十年前,那些時候,不總是由浣思駕車接送哲凡上下班去醫院嗎?然而今天——他們只是朋友了!
「你在醫院很受歡迎嘛!」浣思開玩笑。
「受歡迎?」哲凡不明白她的意思,「你指病人?」
「那些護上小姐。」浣思笑得悄然,心中感受卻不相同。
「哦——」哲凡果了半晌,「胡鬧!」
「五年了,你沒想過——再婚?」浣思終于問。
「不——」哲凡是嚴肅的,「我不認為有這必要。」
「但是,你總不能永遠一個人。」她說。她是在試探嗎?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說。
「我沒有孤獨的感覺,我有事業、有病人。」他說。
「你總有離開病人、事業,獨處的時候。」她再說。
「那時我只想休息。」他毫無幽默感。
「難道——你永遠這樣?」她暗暗嘆息。外表不變的他,內心又何曾有絲毫改變?
「我想是的!」他皺著眉頭,十分認真,「事業和婚姻不能兼顧,第一次的若不能成功,第二次怕會更糟。」
浣思無法再說下去,她說這些話有什麼意義、有什麼作用呢?
「昨夜——心馨听見了我們講的話。」她突然說。
「是嗎?」他呆一下,「那又怎樣?」
「我——不能肯定,」她搖頭,「她似乎很不高興我和正輪訂婚。」
哲凡這次是意外了,他完全設想到這一點,心馨不高興?心馨——是他和浣思的女兒啊?她有不高興的理由!只是——
「她還是孩子,過些日子慣了——也就好了。」他說。
「希望加此。」她對他的反應真是十分失望,他真是那麼不在意她的訂婚?
「實在不行——她來跟我住吧!」哲凡再說,理智得像完全不關他的事情。「你有權得到幸福的。」
「那不行!我該照顧她——」浣思沖口而出,顯得有些激動,「我不想使她變得不正常!」
「跟我往會變得不正常?」他詫異地問。
「不——我相信我比較能了解她。」浣思說。
「隨你的意思,我只是提議。」他不在意,「正輪是個出色的男人,相信心馨會接受他。」
汽車停在哲凡的診所門前,那是他們以前的「家」,很氣派、很高尚的一幢兩層樓高的花園住宅。大門的顏色沒有變,柱上的門好也沒有變,依舊是五年前她所選的,此地的一切似乎都沒改變,變的是她,她的感請、她的心——
「哲凡,我和正輪訂婚,你真——不介意?」她終于問。那是她忍了好久好久,卻是渴望知道答案的一句話。
「我該介意嗎?」他看她一眼,大步下車。「謝謝你送我。」
浣思果怔半晌,剛才他看她,她突然發現他眼光深處有一點特妹光芒,她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
那是什麼?
心馨放學回家,在放信的茶幾上看一看,沒有心寧的信,她沉默地躲進了自己的寢室。
她不快樂了一整天,就為了昨夜浣思的一句「訂婚」。那的的確確傷了她的心、她的感情,麥正輪並非不好,只是一一他不是爸爸!
沒有人能代替哲凡在她心中的地位,誰也不能。
但是——看來正輪將是她的繼父了,是嗎?浣思親口對哲凡說的,她親耳听見的,這還假得了?浣思以後就會是「麥正輪夫人」,她和心寧呢?還是姓劉——這是矛盾的,真是矛盾,浣用不能姓麥。
該寫封信告訴心寧的,看看心寧有什麼意見,姐妹倆商量一下也好,免得她一個人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地悶死了。
說寫就寫,拿起筆,拿起信紙就寫︰
姐姐︰媽媽和麥正輪訂婚了,怎麼辦?你有什麼意
見?速回信!
心馨
寫了信封,封起來,看看表,街口的郵局還沒關門,趕得及寄「限時專送」,嘿!心寧接到信時怕不要半夜十二點?嚇破她的膽?
隨手抓了一點零錢,衣服也采不及換仍然穿著北一女綠制服就跑了出去,她听見四姐在用廣東國語大喊著問她去哪里,她連回答的心情都沒有,媽媽訂婚了!
在郵局寄了信,回家嗎?她只有這個地方可去,不回家做什麼?秦康一定還沒下班,要不然就有約會,什麼空中小姐啦!秦愷——他當然不會陪她玩、陪她聊天,他肯教她數學已經很不錯了,可惜補習的時間還沒到——
一部公路局車停在路口,她不經意地望一眼,哎——下車的不正是秦愷?他比她還晚下課啊!大學生呢!
「秦愷!」她招呼一聲,沒有平日的開朗、活潑。
秦愷很特別地看她一眼,向她走來。
「你怎麼了?」他的關心藏得很深,不容易听出來。
「啊!我今天數學考及格了!」她笑一笑,並不興高采烈,也沒有慣見她一跳一蹦的。
「很好,只是——你卻不高興?」他又看她。
她聳聳肩,不知道該怎麼說,可以告訴秦愷嗎?他不算朋友,只教她數學,但是——除他以外,幾平找不到一個可以順吐心事的。
「我如果說一件你不喜歡听的事,你不听就是,但請你別走開,裝作在听,好不好?」她天真地說。
「我會听,」他肯定地說,「不需要裝。」
「但是——」她模模短頭發,「听了你也會不開心呢?」
「不要緊,朋友——應該分擔喜和憂。」他是真誠的。
朋友?!她驚訝地看他一眼,他說朋友,他當她為朋友嗎?她怎麼從來不知道?她一直以為只有秦康才是朋友,秦愷根本不理她,他也說她是朋友——
「那我就告訴你!」她說,」媽媽和麥正輪——訂婚了!」
秦愷——那樣冷漠的人也忍不往皺眉。
「她告訴你的?」他反問。」她告訴爸爸,就是劉哲凡醫生,我听見的!」她說。
「你——不喜歡她訂婚?」秦愷問,「或是不喜歡麥正輪?」
「我想——兩者都不喜歡!」她踢飛一塊石頭,「我心目中劉哲凡才是惟一的爸爸,媽媽的丈夫。」
「但是他們離婚了。」他提醒。
「就是!」她看來很煩,「要不然哪兒會跑出一個麥正輪呢?」
「劉——心馨!」他連名帶姓地叫她,叫得很生澀、很困難似的。「你不以為你媽媽應該再找尋幸福?」
她呆一下,秦愷怎麼這樣說?他怎麼不幫她?他認為浣思應該訂婚?
「我不明白!」她不高興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說得很婉轉,「你不希望另外一個男人搶去你爸爸的太太,可是——你可替你媽媽想過?」
「想什麼?」她直率地問。
「一個女人不能建立一個完整的家。」他正色說。
「但——」心馨委屈地叫起來,「不該是麥正輪!」
「也不該是任何人,是不是?你心里一定這麼想。」不愛說話的秦愷竟有那麼強的分析能力,竟能說得那麼好。「然而——劉哲凡醫生已和你媽媽離婚,是他自己放棄的,不能怪其他人,對不對?」
「我知道,」心馨點頭,她明白這道理,可是道理是道理,感受卻又是另一回事。「我听見了卻難過!」
「我明白,」奏愷站在他家屋前草地上。「換成我也會有和你一樣的感受,這是感情,但——也該另外有理智的一面。」
「接受麥正輪?」她皺起鼻子,不以為然。
「或者說——接受你媽媽找到的幸福。」他說。
麥正輪是浣思找到的幸福?雖然外表和才氣他都出色,可能也很受浣思,心馨卻總覺得他缺少一些什麼,那似乎該是心靈聯系之類的。
「媽媽有了幸福,我們呢?」她還是不高興。
「你們——也會有屬于個人的幸福。」秦愷提醒地,「你和劉心寧不會永遠在你媽媽身邊,是不是?該有一個陪伴她一輩子的人。」
陪伴浣思一輩子的人?麥正輪,像嗎?
「我知道你好心開解我,可是我是死心眼兒,」心馨皺著鼻子,「想不通的事恐怕一輩子都不會通。」
「這樣——豈不很令人難堪?」他擔心地說。
「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依然煩躁,和秦愷談了一陣等于白說,她仍然不能快樂起采。「算了,我不去想它就是,實在不行——我去爸爸那兒。」
秦愷搖搖頭,想說什麼,終于忍住了。這種事很難幫得了別人,他自知做不到,還是閉口的好。
「我進去了,晚上你若要來——我有空。」
「我一定要來,還有誰能使我數學及格呢?」她笑了。短暫的笑容-閃而逝,她真是不快樂。
秦愷進屋子了,她仍站在草地上,她望著遠遠的公路局車站,秦康會回夾嗎?
真是很幸運,望了兩班車,終于見到高大英俊的秦康回來了,秦康——即使他不說話、不安慰,她的笑容已浮了上采。
「秦康——」她奔著迎上去。她已忘了昨夜秦康吻她面頰,她發誓永遠不理他的話。
「哦!小星星!」秦康一把擁往了她,很自然、很單純,他絕對當她小女孩、小妹妹。
窗門里人影一晃,奏愷退開了,他總是看到一些他不喜歡看到的鏡頭。
‘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她仰望著他。
「想我?等急了?」他開玩笑。
「胡說八道!」她愛嬌地白他一眼,「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很不好的消息。」
「是嗎?什麼很不好的消息?」他問。漫不經心,他只在想今夜和空中小姐約會要穿哪套衣服。
「媽媽和麥正輪訂婚了!」她嚴重地說。
「哦!」他作出一副憐憫狀,「小星星,你很難過嗎?沒關系,我陪你。」
「真話?」她眼楮一亮。秦康陪她,那是件值得高興的事,至少足以抵消浣思訂婚的不快樂。
「大人哪有騙小孩的!」他隨口說。他沒有什麼心思和她聊天,他回來是換衣服的。「回去吧!乖乖讀書,找秦愷替你補習數學,我一有空就陪你玩。」」什麼時候有空?」她問。
「除了會夜,隨時有空。」他捏捏她的臉兒,眨眨眼,徑自回家了。
心馨也不在意,秦康說有空就陪她,她已經得滿足,她對他充滿信心,她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她真的立刻回家,說也奇怪,她竟快樂起來。
四姐告訴她浣思不回采晚餐,有應酬,要她獨自先吃飯。應酬!心馨不滿意地咕噥著,一定又是那個麥正輪,看!才說訂婚,他就霸佔了浣思大部分時間。
看來,心馨將失去浣思,會嗎?
悶悶地吃完晚餐,吃了水果,拿了課本就往秦家跑,明天有英文測驗,補習完數學還得回來背書、看英文文法,今夜不能浪費時間。
像開夜一樣,秦愷坐在書桌前等她,所不同的是秦康不在,秦愷的神色也特別安詳些。
「不會太早吧?」心馨坐下采,「我等會兒還要背英文,還要洗澡,怕來不及。」
「沒關系。」他搖搖頭,燈光柔和,他臉上線條也柔和。
心馨轉頭望望外面,突然問︰「秦康出去了?」
「嗯!去跳舞。」他暗暗皺眉。心馨關心的永遠是秦康。
「跳舞!」她皺起鼻子,「他只會玩!」
「每個人生活的目的不同,」他含蓄地說,「玩樂本必不好。」
「你生活的目的是什麼?」她很感興趣。
「是生活得真實,生活得有自己,生活得——有生命。」他說。
「听不懂,又要真實,又要有自己,又要有生命,誰生活里沒有生命呢?」她不同意。
「這生命指——意義。」他解釋。
「生活得有意義——這倒困難。」她搖頭。
「並不困難,只要你有心去追尋」他正色說。
「你的話很怪、很性格,」她高興一點,「以後多教我一點,我好去唬同學。」
「這是心里的真話,不是用來唬人的。」他不以為然。
「秦康永遠不說這樣的話,你們真是絕對不同。」她笑,「像我和心寧也不同一樣。」
「我想是的。」他指指書本,「開始嗎?」
「好,開始!」心馨低下頭,立刻又抬起來,「秦愷,你從來不出去玩,不娛樂自己,是嗎?」
「一個人玩——也是寂寞。」他是含蓄的。
「可惜我要考大學,否則我們可以一起玩。」她說得毫無心機,十分坦率。
「我提醒你一件事,每天悶在房里讀書,未必有效,有時候輕松一下也好。」他說。
「很想如此,做不到!」她無可奈何,「每個同學都在拼命,我若玩一下,豈不是被人比下去了?我試過去玩,也玩得提心吊膽,一點也不快樂。」
他看她一眼,拿起紙筆,很認真地開始講解數學。對他來說,書本比找話題更容易些,也惟有在講解學問上,他的口才能靈活些。只是——他發現心馨今夜並不十分專心,她若有所思、若有所想,每一次有汽車從門口經過,她都顯得特別關心,她——等誰?浣思,或是秦康?
「今天講到此地吧!」秦愷也是善解人意的,然而,他卻絕不露痕跡。
「比昨天少,」心馨看一著筆記,「我不專心,是不是?」
「你——等人?」他終于問。
「媽媽應酬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她看看窗外。她等的是浣思,秦愷覺得高興些,他是有些嫉妒心馨和秦康之間的友誼。
「你害怕,或是擔心?」他問。臉上沒有關懷的影子,連聲音里的也不易覺察。
「媽媽昨夜才不舒服,也不知道她去醫院檢查了沒有,」心馨漂亮的小臉兒陰沉下去,「我擔心她支持不住。」
「為什麼不問問劉哲凡醫生?」他提議。
「爸爸,哎!我去打電話!」心馨拍拍額頭,「我怎麼笨得不知道問爸爸?」
心馨奔到秦家客廳打電話,這個時候哲凡應該在家中,哲凡是不喜歡應酬、不喜歡夜游的,以往的日子,他總在這段時間里著些醫學雜志什麼的。電話響了很久、很久,心馨幾平失望得要放下時才有人來接听。
「喂!劉哲凡醫生診所。」女人聲音,不是哲凡。
「我是劉心馨,爸爸在嗎?」心馨問。她听不出那女人是誰。
「哦!劉小姐,」女人的聲音客氣多了,「我是溫太太,劉醫生的管家,劉醫生不在家。」
「爸爸去了哪里?」心馨真的失望了。
「他下午出去了就沒有回來過,可能在醫院,」溫太太不肯定,「也可能在曾醫生那兒。」
「謝謝你,我會再打電話來。」心馨放下電話。
秦愷站在遠遠的一邊,默默注視著。心馨沒出聲,他也不問,他好像完全沒有好奇心似的。
「爸爸可能在醫院。」心馨終于說,聲音卻是更不安了,「你說會不會是為媽媽?」
素愷沉思一陣,他不想憑空猜測。
「可以打去醫院問問。」他說。
「我不知道醫院電話號碼。」她稚氣地。
「我查。」他朝她走過采,拿起茶幾上的電話簿,熟練地查看著。
門外又有一陣自遠而近的汽車聲,心馨緊張地奔到窗口,車聲又由近而遠,她忍不住失望地嘆口氣,一轉頭,看見秦愷在打電話了。
秦愷內心並不如外表冷淡,是嗎?他一直是主動提出幫她忙的。
講了一陣電話,他就掛斷了。
「劉醫生沒有去醫院。」他說。
「那就表示媽媽不會有事!」她拍拍手露出一個笑容,「謝謝你,我回去了。」
也不說再見,拿起自己的書本筆記,轉身大步離開,兩家人住隔壁,哪需要說再見呢?拉開門,才邁步,秦愷冷漠的與平日不大相同的聲音響起來,就在她背後——他什麼時候走過來的,這麼快?
「如果有事,你隨時叫我,」他凝視著她,眼光坦誠而善良。「我不會那麼早睡。」
「我會。」她點點頭,微笑著離凡
秦愷比她想象中好得多、容易相處得多,她以前怎麼總以為他會隨時隨地罵人,無緣無故會趕她走呢?這真是莫名其妙、可笑的事情。
走到她家門口,正預備進去,背後又是一陣汽車聲,媽媽回來了嗎?她高興地轉身,不是浣思的BMW,是一輛普通的計程車,而目停在秦家門口。
秦康!這麼早?心馨頑皮地一閃身躲到暗角,如果真是秦康,讓她駭他一下,報昨夜他吻她面頰的仇。
悄悄伸出頭去偷看著,下車的果然是秦康,但是他關上車門卻是不立刻回家,彎著身體對著車窗不知在做什麼。心馨看不清楚,好奇地移近一些,秦康怎麼了,有東西掉在車上?再看一下,終于看見車廂中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心馨莫名的妒意一下子涌上來,她知道秦康有許多女朋友,卻從來沒真正見過,那女孩子——哎!涂得滿腦的七彩化妝品,又妖及古怪,連笑都那般——肉麻,她握往了秦康的手不放,她——她想做什麼?她就是什麼空中小姐?
心馨睜大了眼楮,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直直地盯著他們。不知道秦康說了句什麼話,女孩子笑得更是——嘿,不正經!然後——然後——秦康低下頭去吻了她!
吻!心馨覺得自己心髒幾乎停止,秦康居然吻那樣一個女孩?那七彩的臉,他不覺得惡心??秦康——怎能在吻了心馨之後又吻那女孩?除了嫉妒,心馨還委屈,秦康竟把她和那女孩——一視同仁!
好半天,他們才分開,秦康笑得眼楮都眯成一條線了,女孩子揮揮手,計程車緩緩駛離。秦康微笑著拉開領帶,輕松地哼著歌,踏著舞步回家,才走兩步,突然看見站在門燈下的心馨。
「嗨!小星星。」秦康毫不在意地遠遠對她揮手,「站在門口做什麼,等我?」
心馨目不轉楮地凝視著他,臉上一片凝肅,她閉緊了嘴,什麼也不說。
「咦?怎麼了?」秦康發現了她的異樣。「氣嘟嘟的,生誰的氣?過來,過來,講給我听。」
心馨還是不響、不動,像尊石像般。
「小星星,不認識我了嗎?我,秦康啊!」他向她走去,「到底為什麼事?」
心馨噘噘嘴,轉身欲進屋子,秦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讓她離開。
「得罪了你嗎?連男朋友都不理了?」他在開玩笑。他說男朋友完全是逗著她玩的。
「放手!」她發怒地掙扎著,「誰是你的女朋友?你別胡說八道!」
「小星星,」秦康不由分說地擁往地的肩,「真是我得罪了你嗎?我道歉,好不好?嗯!」
心馨的心頭涌上一股似喜似甜的感覺,秦康這麼擁著她,低聲下氣地賠罪、道歉,表示——重視她的,是嗎?剛才的怒氣已漸漸消失,她——也沒理由嫉妒那女孩的。
「剛才那個——是誰?」她看他一眼,他漂亮的臉上有薄薄的酒意,那眼楮也就更加有幾分玩世不恭了。
「你說誰?史蒂拉?」他噘著嘴巴搖手,「別提她了,女孩子太主動很可怕!」
「她主動——吻你?」心馨天真地睜大眼楮。
「你——」秦康笑起采,「你偷看,是不是?好哇!小星星原來是在嫉妒了!」
「誰說的,」心馨小臉兒一紅,「誰偷看了?我剛補完數學從你家出來,我才不著那些——黃色鏡頭!」
「黃色鏡頭?」他叫起采,「再純潔也沒有了,KissGood-bye,就像昨夜吻你——」
「不許把我和那些女人排在一起!」她大聲抗議了。
「當然,當然,」他半真半假地拍拍她,「小星星是我心底惟一最親愛的小女朋友,那些妞兒算什麼?」
「不是,我不是!」心馨的臉又紅了,心里卻甜得很。「你心花花的,借口開河!」
「是不是怕你的男朋友听見生氣?」他不正經地說。
「胡扯,我沒有男朋友!」心馨捂起耳朵。「我不听你胡扯,你快走,快走!」
「偏不走,我就要待在這兒讓秦愷看見!」他笑得好可惡,「讓他吃醋!」
秦愷?她呆一下,立刻醒悟他的惡作劇,臉更紅了。
「胡扯,胡扯,放——屁!」
「哦!看不上我們秦愷,是不是?」他的臉晃到她面前,「我呢?嗯!」
心馨又羞又窘又莫名其妙地喜悅著,秦康原是一個能吸引所有女孩子的人,何況他和心馨的感情一直很好,雖然他們之間純潔像兄妹,他也一直當她小妹妹,然而——少女情懷,誰又弄得清、看得到的呢?
「你——你——」心馨用力一掙,掙出了他的懷抱,一溜煙逃回屋子里,心中怦怦直跳,連大氣都不敢喘。
門外卻傳來一陣秦康的笑聲,笑聲漸遠,他已回到自己家里。
心馨回到寢室,臉紅心跳猶是不能消減。她想起剛才秦康吻那女孩,想起秦康溫暖的懷抱,想起秦康那似笑非笑的漂亮臉孔,想起秦康那半真半假的那些話,倒在床上,整個人都醉了。
會有一天,秦康會是她真正的、完全屬于她的男朋友嗎?會嗎?秦康!
翻一個身,她把臉埋在柔軟的枕頭里,沒有人能預告以後的事,然而,每一個人都能幻想、都能做夢,夢中能把一切不可能的變成可能,把平淡的涂上濃濃的色彩,夢中的一切是完美的,完美得令人沉醉。
心馨已經醉了,醉于她的幻夢中。
浣思和正輪從一個宴會出來,那已在深夜十一點了。
正輪頗有酒意,一邊駕著他的淺黃色蓮花牌跑車,一邊胡亂哼著一些曲子,他顯得心情很好,剛才許多朋友都知道了他和浣思訂婚的消息,一張又一張由衷祝福的笑臉使他覺得已得到了他所向往、所追尋的全世界,雖然只是哼著曲子,那歌聲也是豪放不羈的。
浣思卻是沉默著。
她沒想到正輪會突然當眾宣布他們訂婚的事,那令她錯愕和不安,她不認為在這個時候宣布是恰當的,尤其是心馨的眼淚——她也沒有向正輪提抗議,反正已宣布了,抗議又有什麼用?
正輪把汽車速度減到最低,他希望延長和浣思相處的時間,他是那麼全心主意地愛著浣思,就像他全心主意地、狂熱地愛小提琴一樣。只是,他能完全地、絕對準確地躁縱著小提琴上的弦和弓,卻無法模得清浣思的性格和思想,她似乎有意無意地和他保持一段距離。
汽車緩緩地駛在中山北路上,深夜了,車輛不多,沒有人會在後面催促,正輪悠閑地把持著駕駛盤,他的歌聲也更高亢了。
浣思忽然覺得有點頭痛,她用手指撫弄一下太陽袕,然後輕輕地搖開車窗玻璃,就在她轉身開窗向外看時,遠遠的前面,她發現一個熟悉得令她心髒一陣猛跳的身影。
真——會是他嗎?哲凡?這個時候他早應該上床休息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保持著早睡早起的好習慣,沒有理由會在深夜的街頭看到他,而且——前面的那人步履蹣跚,歪歪倒倒的,好像喝醉了酒一樣,哲凡是極度規律化的好醫生,滴酒不沾的,那人——絕不可能是他!
思潮和意念只在浣思心中一晃,那蹣跚的人已到了眼前,車燈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只是極短的半秒鐘時間,浣思卻看見並肯定,那喝醉了的人正是哲凡。
哲凡——浣忍心神巨震,可能嗎?不是幻覺嗎?白日嚴肅、冷漠的劉哲凡醫生,會是夜晚街上的醉漢?他什麼時候學會了喝酒?他什麼時候開始喝酒?為——什麼?
「停車,請停車,」浣思下意識地叫,「停車!」
正輪詫異地踩了煞車,懷疑地轉頭問︰「什麼事?」
浣思深深吸一口氣,平抑心中的激動與紛亂,正輪沒看到哲凡,是嗎?她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他?「沒有事!」
浣思胡亂地向外張望一陣。「我以為看見一個朋友,是眼花看錯了。」
正輪搖搖頭,重新開動了汽車。
「這個時候,誰還會在中山北路上逛?除非是醉鬼!」正輪說,「你看見了誰?」
「一個——朋友。」浣思不署可否。表面上她已恢復平靜,誰知她心中亂得不可收拾?
「朋友!」正輪不介意地一笑,「我一定不認識的。」
「是。」浣思還在想著,是哲凡嗎,是嗎?
正輪又開始唱歌,他的興高采烈和浣思的心神不定成強烈的對比,好幾次,浣思幾乎不能忍受他的歌聲了,她想制止他,卻理智地打住了,她不願讓他看見異樣。
「浣思,怞個時間我們到輪敦去一趟,」正輪忽然說,「我想去听听輪敦交響樂團的演奏,更想見一見他們的指揮安杠比里文。」
「安杜比里文,美亞花露的丈夫?」浣思頗感意外地,「為什麼突然有這個念頭?」
「不為什麼,想去就是了。」他搖搖頭,「我覺得那家伙很有點才氣和風格。」
「有才氣有風格的人很多。」她笑。
「我欣賞他,他的幽默感也是一流。」他說,「那個大大的鼻子也很性格。」
「你欣賞的,即使缺點也變成好的。」她搖搖頭,思想不能完全集中。「但我發現,你的欣賞對象時時改變。」
「有什麼不妥嗎?」他反問。
「巴西作曲家兼演唱家沙杰奧文度士不一度也是你欣賞的?」她聰明地不置可否。
「近期的他流于俗了!」他搖頭,「在流行歌曲界他還可以享盛名,在藝術方面,他沒有貢獻。」
「別太苛刻,藝術的定義很難下,每個人有自己的想法,他們並不都是你。」她說。
「嘿!你今夜很不妥協嘛!」他抗議了。
浣思微微一笑,閉口不言。開了車窗,風吹進來,她的頭痛略略好些,這些日子采總愛頭痛,是工作過度嗎,或是疲勞?她是否也真需要一次休息了?
「正輪,如果不是輪敦,我或考慮旅行一次。」她說。
「你總反對輪敦,巴黎呢!」他說,「我知道你欣賞巴黎許多街頭藝術。」
「‘左岸’的氣氛令我懷念。」她搖搖頭,思維飛得好遠、好遠,巴黎,那是她和哲凡的舊游之地,哲凡——
「去嗎?明天開始辦手續了。」他看著她。
「慢一點,哪能說起風就是雨?」她制止了,「我還不知道是否真能怞出時間呢!」
「別讓學生綁死了你,浣思,藝術的領域該寬廠,把自己困于一隅,會是步入巔峰的阻石!」他正色說。
「別不嚴重了,我會再考慮。」她說。
到了天母,到了她的家,她不給正輪再有說話的機會,她已先跳下車。
「太晚了,快回去吧!」她壓低了聲音,「明天見。」
正輪皺皺眉,浣思——可是逃避什麼?
「明天一起午餐,我們再商量旅行的事。」他說。
「好。」她揮揮手,轉身進去。
今夜很正常,沒有頭痛的跡象,根本不是病,是嗎?哲凡堅持要檢驗,只不過浪費時間而已。哲凡——
她推開心馨的臥室望一望,小心馨己睡熟了,她退回客廳,顧不得換衣服,立刻打了電話,哲凡的。
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電話,只是「喂」一聲,浣思立刻知道是哲凡。
「是我,吳浣思。」她吸一口氣。
「浣思?」哲凡似平好意外。他的聲音除了一些疲乏、一些懶散外,听不出醉意——聲音哪有酒意呢?「這麼晚了,不舒服?」
「不——」浣思不知道該不該說出采,「我剛從外面回來,我剛才——似乎看見你,在中山北路上。」
「你看見我,沒弄錯嗎?」他的語氣很特別,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相信沒錯。」她是認真的。
電話里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就為這件事打電話來?」他問。
「也不——全是,」她腦中迅速轉動著,「當然,我希望證買一下,你不是——不喝酒的?」
「人是會改變的。」他不直接回答。
「我曾經以為全世界的東西都會變,除了你之外。」她語意深長。
「你高估了我。」他似在自嘲。
又是一陣沉默。
「哲凡,我想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問。問得十分含蓄。
「記不得了,」他卻完全怪她,「這原不是個了不起的大事,開始就開始,沒什麼值得記憶的。」
「你這樣子——不影響工作?」她是關心他的。
「工作不需要二十四小的!」他似乎在笑。
「但是——醫學和事業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她說。她永遠忘不了這一點,這不是令他們分離的惟一理由嗎?
「是嗎?」他似自問,又似問人,立刻,又不置可否地自己回答了。「是吧!」
浣思深深吸一口氣,心中的紊亂再也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了,哲凡似乎全變了,絕不是她所認識、她所熟悉的劉哲凡醫生,就算今天早晨在醫院見面,他也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我——想見你,現在!」她忍不往說。
「現在?」他意外又不能置信,「為什麼?」
「沒有原因,只是要見你。」她堅定地說,「你來,或者是我去?」
哲凡猶豫著,他不希望浣思這個時候見到他,這是他從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然而——又怎能拒絕?
「我來——方便嗎?」他終于問。
「那麼我來!」她想也不想,「我十分鐘到。」
「浣思——」他還想說什麼。
她已掛上電話,從手袋里拿出車鑰匙,連衣服也不換快步奔出去,半分鐘,她駕著她的BMW如飛而去。
那是她所熟悉的街道、是她熟悉的巷子、是她熟悉的屋子,就在中山北路四條通。那扇門、那個花園、那個石階,即使閉著眼楮,她也能順到走進去而絕無差錯。有一段好長的日子,她是此地的女主人,心寧和心馨也相繼在此地出生、長大。車停在高高的圍牆外,她已嗅到那一陣熟悉的味道,不必抬頭,她也知道那塊並不大也不顯眼卻十分為人尊崇的白底黑字「劉哲凡醫生診所」的木牌。
五年來,從離開的那一天起,她雖然經過此地無數次,卻從末再進去,今夜——她為什麼毅然來了?是為那不可能的景象?那黑夜街道口的醉漢?或是——或是——五年來耿耿的情懷?
大門虛掩著,表示歡迎?她推開門,大步走進去。說了要來,沒有理由藏頭縮尾,她做任何事都喜歡大大方方、漂漂亮亮,這是她的個性。
大廳中只亮了盞小燈,沒有人.沒有聲音。她知道右邊是哲凡的辦公室——診所。她朝左面的小客廳走去,哲凡應該在那兒等她。
小客廳燈光柔和,只亮著一盞傘形的落地燈,那是五年多前她所選購的,哲凡就坐在燈光照不到的暗角。
她看不清他的臉,只沉默地在他對面坐下,四周略一打量——和五年前的陳設何曾有絲毫改變?鋼琴仍在那幾,絲絨窗簾還是她所喜歡的棕紅色,連那沙發,也是她從丹麥訂來的那一套。一剎那間,她心中涌上了一抹奇異的感覺,她可是——回家?
「家具——保存得很好。」她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講。
「沒有人用它們,當然不會壞。」他淡漠地說。
他一開口,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她忍不住皺眉。
「剛才那人真是你!」她是在嘆息嗎?「我實在不能相信!」
「你也喝酒,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他說。
「不,我不在意你喝酒,只是——你破壞了形象。」她說得特別。
「形象,誰的?」他不在意地笑,「難道我在別人心中還有形象?」
「你——不快樂?有困難、有煩惱?」她問。她希望做到「離婚的夫妻仍是朋友」。
「絕對沒有,」他始終躲在暗角。「我各方面都正常、都好,你想得太多了。」
「我相信自己的感覺,」她固執地搖頭,「你說過,一個外科醫生需要一雙最穩定的手,酒——你不以為會奪去你的穩定?」
「別把我看成酒徒,我只偶爾一試!」他為自己辯白,「我始終是最好的外科醫生!」
「那麼——請你過來,我要看見你的臉。」她突然說。
他呆怔一下,他可沒想到她會這樣。五年來,他們很少見面,見了面也十分冷淡、生疏,今夜何其特別?
「不必了,我喜歡這兒。」他不動。
「為什麼不給我喜到你的臉?」她有些激動了。
「冷靜些,」他疲乏地說,「沖動對你無益,看見我的臉——你能心平氣和些?」
「不,我只想看見另一個,我所陌生的劉哲凡。」她說。
「浣思,」他苦笑,「你可是故意要我難堪?」
「喝酒會令你難堪?它在你心目中是不正當的,對嗎?既是不正當,你為什麼要喝?這不矛盾?」她進逼著。
「是矛盾吧!」他不置可否,「我希望能保有一點兒內心隱秘。
「你保有了太多!」她叫起來,「這麼多年,你可曾打開內心,讓任何人了解一下?」
「浣思,你——怎麼了?」他詫異了。
他不明白,已和正輪訂了婚的浣思,為什麼仍這般咄咄逼人?他們的夫妻關系早已終止,他們從來沒有恨過,當然,也不該有這種——難堪——
浣思總是令他難堪,令他——無地自容。
「好吧!我來告訴你,昨夜——心馨哭了!」她忽然轉開話題。
「哭——為什麼?」他呆怔一下。
「相信是為正輪。」她努力想看清暗影中的他,可惜很難做到。
「不必考慮她們,你該為自己打算。」他說。
「我不願太自私,」她搖頭,「心馨是好女孩,我不願在她心中留下陰影。」
「你要我怎麼做,接她來?」哲凡問。
「我不要求你做什麼,只是告訴你這件事,」她本身也是矛盾的,既不要求什麼,何必又說出采?「心馨認為,沒有人能代替你的位置。」
「孩子天真的想法。」他故意笑著,「她剛才打電話來,可是我不在。’
「她找——你?」浣思不安了,心馨可是想離開她?「你們沒有直接談話嗎?」
「沒有,我只在電話留話簿看到的。」他淡淡地。
浣思咬著唇,益發不安了,她幾乎肯定心馨想離開她,心馨已明白地表示反對她再婚了,不是嗎——她絕對不願意失去心馨的,無論在任何情形下。
「她若再找你,希望你能通知我。」她要求。
「當然。」哲凡大方地說,「這個當然!」
浣思心中擠塞著好多話,也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說出來的似乎都是無關緊要又婆婆媽媽的,她來見哲凡,除了想證實他是否真是街上的醉漢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
茶幾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在靜夜中顯得十分驚人,連哲凡也覺得意外,他呆怔半晌,才拿起電話。
「是,我是——哦——哦,」只見他在點頭,卻完全看不見他的神色。「好,謝謝。」
放下電話,他似乎整個人都改變了,醉意、疲乏和躲避在一剎間消失,他挺直了,堅強了,也絕對冷靜了。
「什麼事?」浣思驚訝于他的突然改變,什麼事呢?有什麼事能令他在一剎那間振作起采?「誰的電話?」
他沒有立刻回答,卻慢慢站起采,他剛才一亙不肯走到燈光下,一直不肯讓浣思看見他的神色,此刻卻自動走向她,面對面地站在她面前。
雖然他仍有濃濃的酒昧,外表上,他已完全是劉哲凡醫生,而不是街上的那個醉漢。
「浣思,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他認真地說。
「誰的事,我的?」浣思心中一陣猛跳,又開始不安了,「心馨的?誰打來的電話?」
「醫院。」哲凡嚴肅而冷靜,「我命令值班的護上在得到你的檢須報告時必須立刻來電話。」
「我的檢驗報——告!」她的腦色也變了,「怎——樣?」
「不必擔心,不是很嚴重的病,」他說。純粹醫生口吻。「不過——你立刻往院!」
「住院!」浣思一震,跌坐在沙發上,「我到底有什麼病?不嚴重為什麼要住院?我——哲凡——」
「浣思,相信我,」他穩定的手放在她的肩頭,奇異地,才一接觸,她就安定了。「我一定醫好你。」
「但——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病?」她還在喘息。
「腦子里——有個小小的瘤,很幸運,它是良性的。」他說出之後,整個人松了一口氣,他也在緊張啊!
腦瘤!浣思望著他,張大的嘴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腦瘤?真——可以醫好?
「我說過,別擔心,別怕。」他凝視著她,安慰得十分有力,「你發現得早,又是良性的,絕對沒有問題!」
「要——開刀?」浣思總算回過神來。
「是!不會有疤痕,你放心——」
「不,我不開刀,」她突然叫起來,「我不開刀,我只是頭痛不可能是瘤,不可能!」
「浣思!」他提往她的雙手,「冷靜些、理智些,你的激動會帶給心馨姐妹不安,你不知道嗎?」
她果然平靜一點,她是母親,不能這麼孩子氣,然而,腦部開刀,誰能不怕?
「一定要動手術?」她恐懼地問。
「早日拿出來早日好,」他慎重地點頭,「留在里面——怕它起變化。」
她怔怔地沉默下采。初聞病況時的激動、恐懼已漸漸過去,她的理智回復得十分快,她在考慮另一件事了。
「是你自己動手術?」她仰望著他,認真又鄭重,「除非你做,我不信任其他任何人。」
他心中流過一抹溫暖,浣思對他的信心使他整個人都振奮起采,信心——不是他所最需要的?
「如果可能——我一定自己替你開刀。」他說。
如果可能——這話怎麼說?「有不可能嗎?」
浣思心中涌上了懷疑,哲凡說——如果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