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 第一章 作者 ︰ 嚴沁

夕陽的光彩,帶來一天最輝煌燦爛的一刻,像少女嬌羞的紅暈,像婦人風情萬種的眼波。然而,那只是短暫的一剎那,你若不捕捉,它就消逝在四合的暮色中。它就像飄忽的愛情,就像飄忽的幸福,當它來到你面前,你不及時抓住,它就隨風而逝——

大半天的驟雨在黃昏之前突然停止,隱在雲層中的太陽終于帶著笑臉緩緩向西墜去,經過雨水沖洗的陽光分外清新,透明的晴朗和晚霞互映生輝,在暮色之前,帶給人們一種說不出的希望和喜悅。

劉心馨從公路局車上跳下來,她呆怔于天空中奇幻的美麗,她從來沒想象過黃雪中的雨過天晴是這樣動人,動人得使她忘了走路,忘了回家。

這幾是天母,比較特別的一個住宅區。以前百分之九十以上住著美軍軍眷,街上的行人、屋前玩耍的孩童、采采往往的汽車全屬于美國人,使人有個錯覺,此地是美國的某一個小鎮嗎?漸漸地,屋子愈建愈多,中國人也漸多起來了,在城市住慣的人,也想來換換小鎮風味,于是,天母變成華洋雜處之地,也失去了那份單純。

原本天母的房子都不建圍牆,相連著的屋子,也有相連著的屋前草地花圃,從你的窗口伸出頭來可以叫到我家采,有種特殊的親切友好氣氛後采——不知道是否環境雜了,人多了,治安也沒以前那麼好了,于是有些人開始築了圍牆。一有開始就有人跟隨,干是,各式各樣的圍牆就次第出現,不但破壞了親切友好氣氛,也破壞了統一和諧的外觀。天母,也就像台北幣其他許多地區了。

只有那街尾的幾幢房子仍保持著原有風貌,相鄰的屋子,相連的草地,沒有圍牆,靜謐和諧中,還有——似乎守望相助的味道,中間第二幢就是劉心馨的家。

心馨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子,短而有些天生自然波浪的頭發整齊地用發卡夾住,一襲令人羨慕的北一女綠色校服,黑裙白鞋,青春光芒在微擺的裙邊晃動。她有張漂亮卻孩子氣重的臉,黑黑的圓眼楮很無邪也顯得頑皮。高中三年級,就待考大學,她卻沒有準大學生的成熟風韻,也許因為家庭環境單純吧!她只有母親和一個比她只大一歲、在台中念東海大學一年級的姐姐心寧,她看來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她抱著書包,仰望天際,她無法把視線從那奇異的美麗中收回來,何況,那動人的圖畫漸漸淡了,更淡了,暮色已從四面八方涌過采——她向前走一步,一腳踏到一個小水灘,泥水沾濕了她的鞋襪,她驚叫一聲,一只溫熱的大手掌突然落到她肩頭。

「干什麼?小星星。」好開朗的男孩子聲音,听到聲音幾乎就能聯想到主人漂亮、出色的笑容。

「秦康,你想嚇我?」心馨轉身,對著那高大的男孩直皺鼻子,「你知道你這一掌有多少磅?」

「一掌有多少磅?」秦康笑了。果然漂亮出色、高大英偉,幾分不羈中還有一絲——書卷氣的真誠。「掌以磅計,數學弄昏你的頭嗎?」

「這麼早下班?」心馨展顏一笑,不再計較「一掌多少磅」了,他們並肩往前走。「沒有約會?」

「要趕一張圖表。」秦康揚一揚手中的紙卷,「不過,還是可以免費教你數學。」

再揚一揚手,他徑自走進毗連著沒有圍牆的第一幢屋子。心馨再走幾步,走進第二家。

心馨的家是很現代化的家庭,布置得十分舒適、漂亮,雖然這屋子缺少男主人,在經濟上,她們是富裕的。心馨的母親吳浣思是個十分出色的鋼琴家,她所主持的一間鋼琴學校極負盛名,雖然她挑選學生十分嚴格,但排著隊等待受教的學生永遠是那麼多,對浣思所定的昂貴學費也在所不計。當然,這是她們家庭經濟的主要來源,另一方面,浣思離了婚的醫生丈夫劉哲凡每月也付給她們足夠溫飽的贍養費。

心馨知道母親不會那麼早回家,她換好衣服,到冰箱里拿一瓶鮮女乃,坐在沙發上慢慢飲著,她也听見那個廠東籍的女佣四姐在廚房砰砰踫踫地弄晚餐了。

對十八歲的心馨采說,生活是平靜無波的,她每天上學、放學、做功課、看書,心中最大的目標是三個月之後的大學聯考。她希望考上一所好學校,更希望學校是在台北,家中只有三個人,心寧已到自中,她若再離開,豈不只剩下母親?那豈不太寂寞?她是這樣想的。

想到考好學校,她立刻從一邊的書包里拿出課本,考大學猶如拼命,她不能懈怠,就算讀得頭昏腦脹,近視眼八百度,若考上台大,也是值得,是不是?八百度的近視眼雖難看得嚇人,台大——嘿!也夠神氣了。

電話鈴響起來,她順手拿起來听。

「浣思回來了嗎?我是正輪。」很有風度的男人聲。

「麥叔叔,」心馨叫。是母親的——男朋友吧!母親才四十歲,看來年輕得好像她的姐姐,又離了婚五年,理當有男朋友,只是——她心中仍是覺得怪怪的。「媽媽還沒回來,大概要過一陣。」

「沒有事,心馨吧?」麥正輪說,「我八點半采,告訴浣思一聲,好嗎?」

「好!晚上見。」心馨掛上電話。

麥正輪是相當出色的小提琴家,又在一所大學任教,四十五歲,風度好,佯子瀟灑,許多人都認為和浣思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十分好,只是——心馨對正輪莫名其妙的敵意永遠消除不了,心馨想,他不是爸爸,有什麼資格和媽媽在一起?然而爸爸——

想起父親,心馨看書的心神再也集中不起采,父親是醫生,有醫生的嚴肅、冷靜和理智,他是很好的醫生,卻不是很好的丈夫和父親。他很重視事業,卻忽略家庭。也不知道當初父親和母親怎麼結婚的,他們個性完全不同,愛好、興趣又絕對相反,醫生和鋼琴家怎麼合得來?他們沒有爭吵,很平靜就協議離婚了,現在母親有了新男朋友,父親——會有新女朋友嗎?

心馨更煩躁了,她莫名其妙得不能忍受父親有女朋友的事,父親該屬于事業,或是屬于母親,父親——怎能另有女朋友?

心馨扔開書本,控制不了的煩躁使她奔出屋子,在屋前草地一轉,她奔向秦康的家。

秦家和她家頗為相似,她們有兩姐妹,秦家有兩兄弟,秦康是建築師,秦愷還在念大學三年級,念的是農化,兄弟倆外形相像,個性卻截然不同。秦家和她們惟一的分別是︰秦康的父母很恩愛,是個完整的家庭。

「秦康!」心馨不必敲門、不必通報地直走進秦家,她來慣了,何況兩家人十分友好。「秦康!」

沙發上的男孩子抬起頭,深而難懂的眼光,沉默但友善的神情,淡得不易覺察的笑容有些生澀,是秦愷。

「哥哥在房里。」他說。聲音平板而不帶絲毫變化。

「我去找他。」心馨對秦愷笑一笑,大步走進秦康臥室。她和秦愷也熟悉,卻合不來。

秦愷幾平和所有人都合不來,他是孤僻的。

「你來了!」秦康坐在他那高高斜斜的工作台上,正微笑地望著進采的心馨。「什麼事?想我?」

二十六歲的他慣于和心馨開玩笑,他一直當她是小女孩,比妹妹還小的小女孩。

「我有一個疑問,」心馨在床前的圓墊上坐下來,皺著眉,皺著鼻子,整張漂亮又可愛的臉皺成小哈巴狗似的。「你說我爸爸會不會有女朋友?」

「劉哲風醫生?」秦康好意外,他絕沒想到心馨會這麼問。「你希望他有女朋友?」

「他若有女朋友,我就——氣死!」心馨稚氣地說。

「這也說不定哦!」秦康故意逗她,「他英俊。又富有,又有事業,又有名氣,劉哲凡大醫生,有女孩子追他並不出奇啊!」

「你是說——有女人會追他?」心馨的小臉兒變黑了。

「我是說——」秦康知道玩笑不能開得不過分,心馨是個死心眼的固執女孩子。「他不會主動找女朋友,他是十足事業型男人。」

「真話?」心馨立刻開朗了,「不騙我?」

「什麼時候騙過你?」秦康伸手模模地的頭發,「怎麼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麥正輪來電話說八點半來。」心馨嘟一嘟嘴。

「麥正輪,你怎能亙呼名字?」秦康夸張地說,「他就快是你的繼父了。」

「我才不要什麼繼父!」心馨不高興地扔開了把計算尺。「我不听你胡說!」

「不听就找秦愷去,叫他講些化學公式給你听。」秦康開玩笑,「你們倆倒是兩小無猜的一對。」

「對什麼?」心馨跳起來要打他,「只有你才是風流鬼!」

他一把接住了她的拳頭,把她拉到面前。

「我不風流你嫁給我?」他笑著。那是十足惡作劇的笑容,他知道小女孩都不喜歡听嫁不嫁的。

「你不知羞!」她掙扎著月兌出他的掌握,小臉兒漲得通紅。「你這麼老,誰嫁給你!」

「老!」他不以為意地笑著,只有小女孩才會覺得二十六歲「老」,事實上,這正是黃金年華呢!「好吧!秦愷不老,二十一,正配你——」

「死秦康!」她不依地頓頓腳,轉身奔出臥室,背後傳來一陣又一陣秦康得意的笑聲。

奔出客廳,看見秦愷正冷冷地望著她,想著秦康說她正配秦愷的話,臉兒更紅,一言不發沖出大門,奔著回家。

秦康真可惡,專門捉弄人,總有一天她會想辦法報復,要他在女朋友面前出洋相!她想。

剛在家中坐定,門外響起了熟悉的汽車聲,她奔到窗口,看見母親浣思停好她淺香檳色的BMW汽車,正大步走進來。

「媽——」心馨在浣思面前更像個孩子。

「什麼事?你看來好興奮,數學及格了?」浣思微笑。

四十歲的浣思風度好,修養好,不能說是什麼絕色美人,卻也相當漂亮,尤其那股成熟的風韻,十分動人,她看來頂多三十歲,就像心馨的姐姐。

「數學還是不及格,」秦康稚氣地笑,「麥叔叔說八點半來。」

「是嗎?」浣思朝臥室走。她依然保持著苗條身材,又十分講究衣著,看背影,她就更年輕了。「心寧呢,有沒有來信?」

「沒有。」心馨追著浣思進去,「你猜姐姐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所以她設有時間寫信?」

「也許吧!」浣思不是個嚴厲的母親。「下次去信問問她,叫她放假帶回來看看。」

「多妙!」心馨又皺鼻子又在笑,「以前我一直以為她喜歡秦康呢!」

浣思一面換衣眼一面和心馨聊天,母女倆很親熱,也坦白得無話不談。

「秦康!他怎麼會喜歡你們小女孩,他的女朋友論打計,單是空中小姐就有幾個。」浣思笑。和女兒講話,她是不顧忌什麼的。

「空中小姐有什麼稀奇!」心馨很自然地噘嘴,「請我做也不做!」

「那麼大的口氣?」浣思換好便裝,挽著心馨出去。「空中小姐有什麼不好?」」我不喜歡。」心馨還是搖頭。

「因為她們是秦康的女朋友嗎?」浣思開玩笑。

「胡扯,媽媽你——」心馨不依地,臉紅了。

「好了,去看看四姐的晚餐預備好沒有,吃完飯我要出去。」浣思推著女兒。

「出去,和麥——叔叔?」心馨背著浣思皺眉。

「一個晉樂會,」浣思不置可否,「十點半可以回來。」

心馨沉默了兩秒鐘,大步走進飯廳。

她的日子永遠是這麼平淡的,除了平淡,她還寂寞。她身邊雖有親人、朋友、同學,然而,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私生活,不是她能參加的,她只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有時,連個談話的對象都沒有。

心寧離開家,寄宿外地的學校可會好一點?或者——她也該離開家住到遠遠的學校去?

四姐正忙著把飯菜搬去飯廳,心馨想去幫忙,一眼看見廚房外的人影,秦愷,他站在他家後院做什麼,他也是個寂寞的人,只是——他們之間無法溝通,說不出什麼原因,或者——個性相差太大吧!

心馨捧起一盤好香的咖哩雞,窗外不遠處的秦愷轉過頭采,在暮色中,他的陰冷變得奇異的吸引人,心馨本來完全沒有出去的意思,卻莫名其妙得放下咖哩雞,推開後門朝他走去。

「你在做什麼!秦愷。」她問。他們雖然也是鄰居,他還是秦康的弟弟,她和他卻顯得生疏和客氣。

「不做什麼!」他眼光停在她臉上,陰沉卻善良。他的聲音是硬硬的,不帶任何感情。

「你知道嗎?」心馨望著他,很真純地說,「你很適合在這個光線底下,你看起來很有性格。」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性格。」他動也不動。

「我說的不是普通性格,」地抓抓頭發,解釋困難,「譬如風格,還有,反正應該是特別的。」

「我很特別?」他反問。他總是不多說話的,今天有點例外。

「你自己不知道嗎?」心馨笑了,」你跟很多人都不同,使人——高不可攀。」

「我想——你錯了!」他似乎有點尷尬。和奏康同樣的一張漂亮臉孔,神情、氣質相差何其大?「我很普通,也很平凡,一點也不高。」

「我的感覺是這樣,」心馨坦白地說,「我覺得你隨時都可能罵我一頓,把我趕走。」

「真是這樣?」秦愷笑了,笑得十分漂亮。「那我豈不是很可怕?」

「不過我也不怕你,」心馨咬著唇,歪著頭,「誰對我凶,我也以凶還他。」

「很——有趣!」他說。眨眨眼,他緩緩移開視線。

「有趣?三個月之後說不定我跟你是同學了。」她不服氣,「就怕數學考不及格。」

「哥哥——不是在教你?」他又看她一眼,有點生澀。

「秦康啊!」心馨不滿地擦擦鼻子,「他總有約會,要不然就要趕畫什麼工程圖,說是要教我,從來沒教過。」

「這樣——」秦愷把雙手放進淺藍色牛仔褲口袋里,考慮又猶豫了好一陣,「如果你願意,我——也能教你。」

「你?」心馨意外得睜大眼楮,隻果般的臉上滿是不能置信。「真的?你肯教我?」

「是——」秦愷似乎努力在抑止那份緊張和興奮,他興奮嗎?「我的數學一直不錯。」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有空教我?」心馨忘形地捉住他的手臂,不停地搖晃。「今晚可以嗎?」

「可以!」他的手一陣控制不住的輕顫,她已放開他。「你隨時可以來。」

「太棒了!」心馨高興得跳起來。「有人教我數學,我就有把握考上台大,我只是數學不行。」

他沉默著,臉上的陰沉漸漸退去。

「先謝謝你,我一定請你看電影。」她又說,「你每天晚上都可以教我嗎?我的數學需要‘惡補’。」

「可以!」他的話永遠簡潔有力。

「你自己不做功課?」她關心地問。大三的功課不至于輕松得每晚有時間吧?

「我會安排自己。」他說。

「哎——我吃完飯就來。」她行一個軍禮,「先說好,我對數學是很笨的,你要有耐心啊!」

他牽扯一下嘴角,終于沒笑出采。她是那般真純稚氣,怎是一個就要上大學的人呢?

「我不會罵人的。」他說。

心馨拍拍胸口,放心地透一口氣轉身奔回家。

「等會兒我就來,你等我!」她進去了。

秦愷又在濕濕的草地上站了一陣,直到暮色更深濃,他才慢慢走回屋子。

他和秦康的確十分相像,只是他比較瘦,也略矮一些,他大概有五尺十寸,秦康大概有六尺。兩兄弟的差別並不在高矮,秦康是光亮的,引人注目的,他能在許多人中間一眼被人看到,他的親切笑容和那帶著真誠的不羈,很是與眾不同。秦愷卻是光華內蘊的、含蓄的、沉默的。在人群中,他很可能被忽略,他也不喜歡表現自己,然而,他的善良與智慧,卻全在眼底深處。

秦愷的沉默與孤獨也許是與生俱來。在家中,他們兄弟倆受著父母相同的愛護和關懷,父母絕對不偏心,而且十分注意他們的成長與發展,父母也曾經為他的孤獨擔心過,但一一他看來並沒有什麼不正常,孤獨是天生的,他們也就听其自然。

喜歡孤獨、安靜也不是什麼壞事,對嗎?

晚餐之後,他回到屬于他的臥室。他有絲說不出的緊張,心馨要來嗎?心馨幾乎每天都來他們家,從來都不是找他的,心馨永遠是秦康臥室的小客人,今夜第一次為他而來——也是他的第一個客人,他為這個而緊張吧?

大門砰砰踫踫地響,這是心馨的習慣,她來了——秦愷想站起來,忍住了,他只默默坐在寫字台前等著。心馨來為請他教數學。她自然會進采,他不需要這麼——哎!這麼殷勤,這根本是最普通的事。

過了一陣,心馨並沒有過來,臥至門開著,心馨該知道他一向在臥至里做功課的。他听見隔壁秦康房里傳來的愉快笑聲。

「你的圖表還沒畫好啊!」心馨嬌女敕地問。

「就快了!」秦康在伸懶腰。「你來陪我嗎?」

「找你的空中小姐陪,我來學數學的。」心馨說。

「誰答應教你數學了?」秦康夸張地說,分明故意逗她。「我眼楮就快閉上了。」

「臭美」心馨一轉身就走出采,「秦愷教我。」

「哦!約會呢!」秦康在隔壁怪叫。

心馨抱著書本,甜甜地笑著走進秦愷臥室,她又換了衣服,紅色半截牛仔褲只到膝頭,上身是前胸印著花生卡通漫畫主角查理布朗的白T恤,天然微鬈的短友沒用夾子,有些濕濕地披著,脖子上有清香的爽身粉,她一定剛洗過澡。手里還拿著一個啃了一半的水晶梨。

「我來了!」她不客氣地坐在秦愷床沿上。

秦愷心中有絲莫名其妙的酸,心馨來找他,卻先去了哥哥那兒——這絲酸意也只放在心中。

「我先看看你的書,你吃完梨再開始教。」他說。看她一眼,立刻就垂下頭去。

心馨把書本遞過去,秦愷接過來,卻發現書本下藏著一個大水晶梨。

「給你的。」心馨稚氣地壓低了聲音,「只剩這一個了,別給秦康看到。」

秦愷心中流過一抹溫暖,掩蓋了剛才那絲酸意,心馨——真是可愛的。

「謝謝!」他微微一笑,把水晶梨放在書桌的一角。水晶梨不值什麼錢,令人欣喜的是那份心意。

心馨三口就吃完了她的梨,扔了梨核,在牛仔褲上抹抹手,坐到書桌的另一處。

「我想從頭開始,三個月來不來得及?」她是認真的。北一女的學生對考大學都很重視和緊張。

「看你用功的程度。」他翻著書。不知道為什麼,心馨坐在對面,他就那麼不自在。

「我一定用功,發誓!」心馨一本正經地舉起右手。「我想考台大園藝系和你同學。」

「園藝?」他有點意外。很多女孩子都喜歡念外文,比較有機會去洋機關或航空公司賺高薪。

「植物系也行!」她睜圓了眼楮點頭,「媽媽答應給我闢個大花園,專門種各種奇怪、稀有的花草。」

他看她一眼,贊許的話放在心中。

「開始吧!你只有三個月。」他只這麼說。

心馨很緊張地拿起紙筆,開始記錄秦愷所講的一切。才講了一章,心馨就對他肅然起敬了,秦愷的數學那麼好,足以教她而有余,這麼好的一個老師,她怎麼一直想不到?她怎傻得以為只有秦康能教?

她心中一直只有秦康是吧?

秦愷自講了一個半小時,他看來全無倦意,還有繼續的意思,心馨卻急得大聲叫慘。

「夠了,夠了,會天就這麼多,」她指著面前一大推記下的重點,「太多了我消化不了,白費力氣。」

秦愷看她一眼,台上書本。他雖在講書,在演算例題給她看,卻一直很注意她的神情,他很滿意她的認真,她真是想補習好數學,考進她理想的學校,這個忙——他是幫定了,他這樣告訴自己。

「那麼——回去再溫習一遍,免得忘了。」他說。

「不會忘!」她說得好肯定,「你講得比學校老師還清楚,我全懂了,一定不會忘。」

「這只是開始,最淺的。」他提醒她。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對不對?」她拿起書本就走。

「希望如此!」他目送著她出去。

她讀馬上回家,是嗎?站在門口,秦康在他房間叫︰「喂!小星星,進來!」他總是叫心馨小星星,聲音相同,意思就差遠了。

「這麼肉麻!什麼小星星、小月亮的!」心馨倚在門邊不進去。「自己躺在床上還叫人進去?」

「睡不著,陪我聊聊天。」秦康要求。

秦愷在房里皺皺眉,一壁之隔,房門又開著,他听得見他們說的任何話。猶豫一下,他過去輕輕關上房門。

听不見——對他或許更能平靜些!

「我明天要上學。」心馨邊說邊走進去。

「這兒,坐這兒。」他拍拍床沿。

心馨很自然地坐下來。在她心目中,秦康是「大人」,和她很有距離的大人,就像麥正輪。二十六歲雖不老,但他已經在做事了,建築公司的建築師,不是大人是什麼?

「又想告訴我你女朋友的事?」她不感興趣。

「誰說她們?」他搖搖頭,「你為什麼叫心馨,不叫星星?」

「爸爸取的名字。」提起父親,心馨心中有絲不自在,「姐姐心寧,我是心馨,表示我們是一對寧馨幾。」

「說得很好嘛!」秦康開玩笑,「我覺得還是星星適合你,你的眼楮不正像星星?」

「肉麻!你的眼晴像太陽。」她笑了。」小女孩最喜歡講肉麻,什麼事都肉麻。」他搖頭,「我的眼楮會冒火,會燒死人,像太陽?」

心馨嘰嘰咕咕地笑起采,笑得愉快又自然,和秦康在一起,她不必像在秦愷面前,拘束得像學生。

「喂!空中小姐有什麼好?」她突然間。

「嗯——」他半眯著眼,一點也不正經,「她們比較懂得服侍人。」

「女佣不是更會服侍?」她說,「你怎麼不找幾個做女佣的人當女朋友?」

「你家的四姐嗎?」他裝模作樣,「比我媽媽還老!」

「不是說四姐!」她笑著搖頭。和秦康聊天,真是趣味無窮,他又幽默又風趣。

「說誰,我家阿月?像條蠻牛似的!」他也笑著搖頭。

「她們——漂亮嗎?」她考慮一下,問。

「她們?哦——空中小姐,」他故意裝出一副沉思狀。「馬馬虎虎啦!你知道,憑人事關系進航空公司的。」

「你會跟她們其中一個結婚?」她歪著頭問。

「結婚?還沒想過,也許吧!」他不置可否,「那是很多年以後的事。」

「二十六歲,還要很多年?」她皺著鼻子問,「你不怕老?」

「就是等到老得找不到女朋友時才結婚。」他笑。

「那時候誰嫁給你?」她問。

「你!」他指指她鼻尖,開玩笑地,「你會嫁給我吧?」

「荒唐!」她漲紅了臉,用力打他一下。

他趁機捉住她的手,緊緊抓住不放,一邊用力把她拉到胸前。

「讓我親一下,KiSSGoodNight嗯!」他似笑非笑。

「不——不——」她吃驚地掙扎著,他的唇已印在她的面頰上,只是輕輕的一吻。他放開她。

「晚安!小星星。」他溫柔含笑。

她又羞又氣,更有說不出的——模糊喜悅,雖然是輕吻面頰,對小女孩來說,是神秘又嚴重的。

「我再也不——理你!」她嚷著奔出去。

一出門口,她怔住了,秦愷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那兒,神色沉默而怪異,他看到一切了?

她心中一亂,快步逃開,連晚安都忘了說——她似乎掉進了一個似真似幻的夢中。

只是一個普通音樂會,由幾個年輕人聯合演出的,有鋼琴獨奏、小提琴獨奏、獨唱和合唱,浣思和正輪采參加是因為其中有他們的學生。

浣思一向十分重視這種表演,為了表示對學生的尊重,她總是穿晚禮服。今天也不例外,她穿的是一套象牙色的法國縷花長裙,高貴又大方。正輪很了解浣思的習慣和脾氣,他也穿了隆重的白西裝黑長褲,他們幾乎成了觀眾中最惹人注目的一對。

正輪和浣思的年齡差不多,四十歲左右,一眼望去,他就是藝術家,那股瀟灑不羈和狂放的笑容,即使他沉默著,也顯得神采飛揚、光彩奪目。他不能算漂亮,甚至也說不上端正,然而,那與眾不同的藝術家氣息卻在微微的怪異之中表露無遺。

浣思是嫻靜的、含蓄的,和他的狂放剛剛相反,也正因為如此,他們並肩而立的時候,矛盾中也有奇異的統一調台,或許——是那志同道合的藝術追求使他們和諧吧!

音樂會結束得很早,十點鐘,所有的節目都進行完了,正輪和浣思相偕到後台向表演者道賀和勉勵一番,才離開會場。

「找個地方坐坐?浣思。」正輪望著她,征求同意。

他對她的感情是柔合了尊重與仰慕,當然,他愛她。

「十點了,」浣思看看腕表,「我答應心馨十點半回去。」

「坐半小時,我有些話想告訴你。」他體貼地挽往她。

「也好!」她微微一笑。她的微笑十分動人,成熟而有風韻,令人難以抗拒。

正輪帶浣思上了他淺黃色蓮花牌跑車,只跑車的小提琴家?听來似乎有些不對勁,但正輪的氣質、風格和個性,倒十分配跑車的。在感情上,他奔放得像野馬。

他帶她到國賓飯店頂樓,那個演奏古典音樂的地方,他們找到一個角落的位置。

浣思心中懷疑,正輪看采是慎重的,他有什麼話要告訴她,又要她聯合開演奏會?正輪要了一瓶香檳。

「香檳!」浣思等侍者離開,小聲問,「我們能在半小的里喝一瓶香檳?」

「喝一杯吧!」他瀟灑地一笑。

「什麼時候學會了浪費、擺派頭?」她不認真地白他一眼,柔中帶媚。

正輪一伸手壓往了她的手,他看來激動,他眼中是翻翻滾滾、洶涌著感情的波濤。

「浣思,別再逃避了,我們結婚吧!」他熱烈地說。

浣思微微一皺眉,輕輕怞出被他壓著的手。

「又來了,我說過這件事——我要考慮。」她搖頭。

「你考慮了多少次、多少個月?」正輪不顧一切地再抓往她的手,「浣思,你在猶豫什麼呢?」

「我的顧慮比你多,」浣思是理智的。「正輪,我有過一次失敗的經驗,而目我有兩個女兒」

「這全不是問題,」他根本不听她的理由。「你該考慮的只是幸福和我們的感情。」

「我考慮過,我沒把握。」她正色說。

他呆一下,沒把握,什麼意思?

「難道你不信任我?」他問,好嚴肅的神態。「我四十歲,不再是沖動盲目的孩子,我完全知道自己的感情和愛,我更能保證——真誠。」

「不,你誤會了。」浣思用另一只手輕輕拍拍他,「我對自己沒有把握。」

「你——」他眉宇間浮上了問號。「浣思,你是說——你對我並沒有我希望的感情?」

「也——不是這樣,」她困難得用手掠一掠頭發,動作優美而有成熟婦人的特殊性感。「我只是覺得——我們還需要一些時間。」

「多久?一個月,半年,一年?」他激動起來,「浣思,你說,你還要折磨我多久?」

「正輪,」她輕嘆一聲,心中無端端浮起另一個男人影子,那是冷淡、嚴肅、正派又十分漂亮的哲凡,她的前夫,心寧、心馨的父親。「感情的事不能勉強,更不能著急,你能理智點嗎?」

「不能!」正輪固執得像個孩子。「除非你對我完全沒有感情,否則不該拒絕。」

「我沒有拒絕——」

「那就是答應!」他打斷她的話,「浣思,你擔心心寧和心馨?我可以對她們說。」

「不——」浣思矛盾著。和正輪交往了一年多,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正輪對她的愛,他是狂熱的,像火焰。只是——她並不十分了解自己,她對他有好感,他們又有相同的愛好和工作,他們也非常談得來,她更知道正輪是個很可靠、很專一、很痴倩的人,他們無論在哪一方面都適合、都相配,但——她說不出,她始終覺得內心還缺少一些什麼。「她們不會反對我的事,是我——」

「浣思,我不能再等了,」他鄭重地說,「我要你現在給我一個答復!」

浣思好為難,怎麼答復呢?離婚的婦人當然有資格找尋另一次幸福,然而——她真是沒有把握,她的幸福真在正輪身上?

侍者送來香檳,就在他們旁邊「 」的一聲開了,浣思望著那有厭祝意味的酒,看著正輪渴望的眼楮,她的心更亂了,她該怎麼答復?答應——不是她自前所願,拒絕——也不是她所想,她會失去正輪,是不是?失去正輪,她不只失去一個愛她的朋友,也失去一個事業上最好的搭檔——他們被公認是最佳的一對演奏者。她該怎麼辦?

「我不想逼你,你也不該令我痛苦。」正輪又說,「浣思,我們結婚會是愛和藝術的雙重結合。」

浣思深深吸一口氣,仍是無法平定心中紛亂。愛和藝術的雙重結合不正是她多年來所追求所向往的嗎?不是她和哲凡分離的惟一理由?愛和藝術往往不能兼顧,現在有人把這夢想棒到她面前來,她還猶豫什麼?

「正輪,我說不出——我總覺得還需要一些時候。」她再吸一口氣,慢慢地說,「或者——先訂婚?」

她並不想說訂婚的,她只是怕看見正輪已變得好失望、好難看的臉,她好矛盾。

「訂婚——」正輪想一想,至少,也是有了進展。「好!我們為訂婚干杯!」

拿起杯子,他一口喝完杯中的香檳。浣思猶豫一下,也拿起杯子,卻只喝一口。她心中全然沒有訂婚的高興,只覺得麻木。

「先別高興,」她展開一個勉強的笑容,「我能完美地彈出任何一首艱深的曲子,卻不是一個好的家庭主婦。」

「我要的是一個生命中和藝術上的伴侶,」正輪笑得十分真誠,「家庭主婦的事,女佣也能做。」

「你怎能貶低所有的家庭主婦?」她抗議,「家庭主婦有對丈夫、對子女的愛,女佣也有?」

「我——」正輪毫不在意地笑,「我研究的只是小提琴,為什麼要用難題難倒我?」

浣思搖頭苦笑一下,思維又突然飄浮得好遠、好遠。正輪不要一個家庭主婦,另一個男人卻堅持著要,世界上的男人,真有那麼大的差別?

「我們認為困難的工作、我們心回中的難題卻是別人最簡單和輕而易舉的。」她嘆息。

「然而,我們認為輕而易舉的,他們能做嗎?」他傲然地說,

「世界上有多少家庭主婦,有多少普通丈夫,然而,又有多少鋼琴家、小提琴家?」

「怎能這麼說?自大狂!」她白他一眼。

他呆呆地凝視她一陣,捧起她的手在唇邊一吻。

「我愛你,浣思。」他鄭重地說。

她心中迅速流過一抹幸福感覺,愛與被愛之間,是不容選擇的,是吧?但——無論如何,被愛是幸福。

「謝謝你,正輪。」她滿意地笑了。

怎能不滿意呢?在她四十歲的時候,竟然能再得到一份完整的愛、完整的感情,她何其幸運。

「浣思,明天該告訴孩子們這消息,」正輪也有稚氣的時候。「以後,我會是一個負責的好父親。」

浣思激靈靈一顫,父親!她怎能把正輪和父親兩個字拉上關系?心馨姐妹又——會接受他嗎?一個奇異的念頭浮上采,訂婚的決定——沒做錯嗎?

「遲一點,好嗎?」她要求,「我希望等心寧放假回來時再告訴她。」

「也好!」正輪也不在意。他心中只有浣思,兩個女兒——並不重要!「從現在起,你是我未婚妻了。」

她想皺眉,忍住了,這是她自己的提議啊!

「也不必要儀式了。」她說。

「誰說要儀式?」他狂放地說,「我的愛包往你的愛,豈不比訂婚戒指更穩妥?」

浣思點點頭,她倒滿意正輪這方面的瀟灑,她也不是個拘泥于儀式的人,何況年紀不輕,真要她穿了禮服,走進教堂,她怕辦不到!年輕的曾有的一次,已深深烙印在心中,即使已分離,教堂總是去過一次了。

「回去了,好嗎?」她溫柔地提議。

正輪也不出聲,放下足夠付賬的錢,挽著她大步離去。他們真是只喝一杯酒,厭祝吧!

蓮花牌跑車直駛回天母,一路上卻是沉默,很特別的沉默,就連正輪也不說話。車停在浣思家前面的草坪邊,他們看見屋內仍有燈光,心馨還沒睡?

「明天見。」浣思推開車門預備下車。

「浣思——」正輪熾熱的手捉往了她的避,把她輕輕拉到胸前,深情地吻了她。

浣思沒有推拒,心中卻亂得莫名其妙,慌得也完全沒有理由,正輪不是第一次吻她,她——想什麼?

他放開她,眼中情更深、火更烈,她突然害怕起來,仿佛面對著的是個陌生人。

「明天見!正輪。」她匆匆逃下車。

「好好休息。」正輪完全沒發覺她的異樣,滿足地揮揮手,開車離去。

浣思仍在屋前草地上站了一會兒,確定腦上沒有任何特別的神情,才慢慢走回去。大門鎖著,她打開皮包找鑰匙,為什麼鎖門呢?明知她十點半會回采。鑰匙找到了,她低下頭來插進去,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感覺到左邊的頭頂有一陣劇痛,這劇痛采得突然,又采得猛烈,她竟忍受不住得彎下腰,聲吟起來。

劇痛仍然持續著,豆大的冷汗已沁出采,她想開門,雙手卻不听指揮地顫抖,整個人愈縮愈低,她幾乎已不能站立,那聲吟也更大聲,同時她開始呼叫。

「心馨,心——馨,四姐——」她喘息著強忍著。她希望快些有人出來幫忙。「心——馨!」

屋子里似乎有些腳步聲,但——更快的一個黑影從隔壁奔過來,就在她要倒下去的前一秒鐘,及時接住了她,並把她抱起來。

大門也開了,門燈也大亮,穿著睡衣的心馨和四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站在門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浣思會倒在秦愷的手臂上?

「媽媽——」心馨叫。這才看見浣思痛苦的神情,慘白的臉孔。「你怎麼了?你不舒服嗎?媽——」

秦愷也不出聲,抱著浣思步進屋子,把浣思放在長沙發上。

「相信伯母病了,」他這才慢慢說,「她剛才幾乎倒在地上,我听見她的叫聲趕出來的,她好像很痛苦!」

「媽媽——」心馨嚇傻了,是這樣嗎?

「我的頭——」浣思用雙手抱著頭,豆大的汗珠不停在涌。「好痛,好像針刺,好像要——爆!」

「媽——」心馨抓住浣思的手,幾乎要哭了。

「送醫院!」秦愷看一邊的四姐,「或是叫救護車?」

「爸爸!「心馨跳起采,「我打電話叫爸爸來!」

浣思想反對,但病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得任心馨打電話,一會兒,心馨走了回來。

「爸爸就來!」她似乎鎮靜了不少,是醫生父親給她的信心吧?「媽,你忍耐一下!」

浣思只是抱著頭,只是聲吟,好一陣子,才慢慢平靜下采,抱著頭的雙手也慢慢松開。

「好些了,是嗎?」心馨跪在沙發邊替浣思抹汗。「爸爸馬上就到了,他說立刻來!」

「我——沒事了,不必要他來,」浣思疲乏地說,「打電話去告訴他!」

「他一定早就出來了!」心馨不動。「總要看看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會突然頭痛?」

「大概吹了風。」浣思掙扎著要坐起來,卻力不從心。「秦愷,謝謝你,把你吵醒了!」

「我還沒睡。」秦愷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聲音倒是很關切的。

心馨看秦愷一眼,還沒睡,在做功課,是她要他教數學而浪費了時間?她有些過意不去,卻不敢跟他講話,秦愷剛才看見秦康吻她面頰時的表情那麼怪。

「你回去休息吧!我設事了。」浣思說。

秦愷緩緩移動視線,短短地看心馨一眼,說一聲再見,轉身就走出去。就在他離開的時候,門外傳采一陣急促的汽車煞車聲。

「爸爸來了!」心馨跳起采,迎著出去。

浣思卻是皺皺眉,把所有的思想、感情全收到心底,她看來是漠然的。

「你去睡吧!四姐。」她說。

四姐去了,劉哲凡,心馨的父親、浣思的前夫提著藥箱大步走進來。

「爸爸——」心馨叫。壓抑著親熱,有些委屈。

「心馨,」哲凡拍女兒一下,快步走向沙發上的浣思,他看來很冷靜、很沉著。「浣思!」

浣思努力支撐著坐起采,心馨立刻過去扶著她。

「抱歉,只是小小頭痛,心馨就要你采,」她不正視他。「也——沒什麼!」

哲凡不理會她的分辯,徑自拿出听診器來,開始替浣思檢查。

哲凡和正輪是絕對不同型的男人。他大約四十五歲,頭發很濃、很黑,腦型十分漂亮,簡喜稱得上英俊,身材很高大,大約有六尺左右,不胖也不瘦,也沒有可笑的肚腩。他的眉毛很濃,眼楮很深、很冷,鼻子很挺,但顯得固執,尤其那薄薄的唇,看采——有些冷酷和不近人情。他是個漂亮出色的男人,但那神情卻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他那替病人檢查的手,堅定得給人山岳般感覺。

時間一分一秒在沉默中溜走,他的檢查終于結案。心馨一直注視他的臉,希望看出一些端倪,偏偏從開始到結束,他簡亙絕無表情。

「現在還痛?」他望著浣思。

他那穩定冷漠的眼光和看任何病人有什麼不同,他難道不知道面前的人曾是他的妻子?

「不痛。」浣思故意不著他。

離了婚的夫妻,應該設有感情了,她甚至不想當他是朋友。

「以前這麼痛過嗎?」多職業化的口吻。

「沒有。」浣思也盡量做得漠然。

「你剛才是痛得無法忍耐和支持?」他再問。

「我知道沒有事,謝謝你來看我。」浣思終于站起來。那無法忍受的疼痛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哲凡對著浣思著了好一陣,終于說︰「明天早上你到醫院去一趟,我再替你檢查。」」需要嗎?」浣思皺眉,「白天我都很忙。」

「怞一點時候,不會很久的,」他像在勸說一個病人。「你的頭痛——很奇怪。」

浣思忍不往看他一眼,這曾經相處十多年的伴侶出色依然,漂亮依然,嚴肅和冷漠依然,她忍不應輕嘆,難道除了醫學、除了事業,真沒有令他一顧的東西?

醫生——每一個都像他?感情的濃度那麼低,低得——傷透了人心?

「相信頭痛不會是病。」她說。外表愈冷靜,內心波動愈大,他要她去醫院,是關心?他還關心她?

「希望不是病。」他收拾了藥箱。「別孩子氣,浣思,身體比工作重要。」

「除了身體,還有比工作重要的東西嗎?」她故意問。

哲凡很感意外地著浣思一眼,此時此地,怎麼還說這樣的話?對以往的一切,浣思仍然耿耿于懷?

「我希望你來,」哲凡不回答。「整個上午我都會在醫院等你。」

「不必等,下決不舒服的時候,我會去。」她說。

哲凡眉心微蹙,終于轉向心馨。」勸勸你媽媽,心馨。」他說,「我回去了。」

心馨望著父親,卻是什麼都不說出采,父親是四四方方、死死板板的,是醫學壓死了他的感情、他的風趣、他的幽默感,或是他天生如此?比起瀟灑狂放、體貼多情的麥正輪,父親——無疑是遜色的,誰願意整天對著一塊死木頭?

尤其是懂音樂、愛藝術、追求真善美、講究生活情趣、更充滿羅曼蒂克的浣思,她怎能忍受他?當初他們怎樣戀愛、怎樣結婚的呢?

「等一等,」浣思沒經考慮地沖口而出。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留下他,他們——實在很少有機會見面。「我——送你出去。」

哲凡漂亮的臉上滿是意外。心馨露出了稚氣的笑容,父親和母親,這是她高興見到的。

身上仍然穿著那襲象牙色法國長裙的浣思微微提起裙子,大步跟著他出去。她可是避開心馨,有話對哲凡說?

心馨滿不在意地返回臥室,無論如何,哲凡總是爸爸,比正輪——順眼多了,就連冷漠也順眼。

浣思走出屋子,站在草地上,她看見哲凡開來的仍是以前的那輛舊的、四平八穩的賓士二八零。她不喜歡太四方、太古老的賓士車,卻高興他沒有換車,這是很矛盾的,不換車表示——念舊?

「是不是我有什麼病?」浣思面對著哲凡。

哲凡也凝視著她,只是——眼光深遠,不是她能了解的,他是個難懂也難以相處的人。

「不!沒正式檢驗前,我不知道。」他的醫生口吻絕不因為她曾是極親近的人而有所改變。

「你是不是在懷疑?」她追問。她想在他臉上找出答案,卻是失望了。

「醫生永遠會采取懷疑的態度。」他說。

「不必跟我講你醫生的大道理,」她有些激動,「我討厭听那些話,我已經听得夠多了!」

「很抱歉,浣思。」他退後一步。「我走了,希望你明天能來一趟。」

「來一趟做什麼?再听你那些不冷不熱、否定又不否定的話?」她說。

「對你有益的,你怎能永遠那麼孩子氣?」他搖頭。

「心馨會孩子氣,四十歲的吳浣思不會!」她揚一揚眉梢,「你怎能永遠把人看得那麼幼稚、淺薄?」

哲凡微微一笑,拉開車門坐上去。

「醫生和鋼琴家本是不協調的,我不希望再有爭論。」他說,「五年了,還不能心平氣和?」

浣思呆怔一下,是啊!離婚五年了,還不能心平氣和?為什麼看見他就激動,不能——忘懷?不,不,她不可能再對哲凡有情,無論以前愛得多深、多厚、多濃,離了婚就是一筆勾銷,何況,她和正輪訂婚了!

「誰說不能心平氣和?」浣思努力振作,在哲凡面前,她是不受控制的失態。「我出來告訴你,我訂婚了!」

哲凡一震,訂婚?他緩緩地轉過臉來,就在轉臉之際,他的震動已收藏好了。

「恭喜你!浣思。」他又笑一笑,他的理智是超人一等的。「是正輪嗎?」

「是!就是今天晚上訂婚的。」她故意一揚頭。

正輪也是哲凡的朋友,他們的個性不同,卻也頗為談得來。她故意這麼說出采,只想看他的反應。她是有些稚氣的,既然放棄了他,又何必在乎他的反應呢?

「我正在想,你穿得這麼整齊到什麼地方去呢?」他說得好淡漠,真心的?「替我也恭喜正輪。」

「只是恭喜?」她有些不甘心,他看來全不介意。

「祝福你們!」他再說,「我不曾給你的,希望正輪能給你。祝你們幸福。」

話一說完,汽車也開走,她甚至沒看見他最後的一個表情。

就這樣——走了?她怔怔地望著汽車消失在遠處,那祝福可是——真誠?

她失望地回轉身,失望——她真的呆往了,難道她還希望他有什麼強烈的表示?難道她還希望看見他嫉妒?難道她還希望他痛苦?她——難道不那麼在乎他?劉哲凡,她的前夫?

這表示什麼?她又開始不安,又開始心亂,她又隱約覺得,和正輪這麼突然就訂婚,是錯了嗎?

她再回頭望望黑暗的遠處,她否認不了,真的,哲凡給她的感受還是那麼——強烈,那麼不能自己,然而,他們已離婚五年!

走上石階,推開大門,赫然看見本己回臥室的心馨赤著腳。沉著臉,失魂落魄似地站在那兒。

「心馨,怎麼了?」她吃驚上前。

心馨冒著聲音,硬著嗓子問︰「你和他——真的訂婚了?」

浣思的心一沉,這是她所擔心的,她原不想這麼早告訴小心馨,看見哲凡,她忍不往就說了,心馨——

「你——听見了,是嗎?」浣思力持平靜。

心馨臉色大變,浣思承認了,是不是?她咬著唇,一言不發地轉身奔回臥室,轉身之際,大串淚水已灑了下采——

心馨——浣思無聲地叫,她歷了女兒的心,是嗎?是嗎?心馨的淚水——

天!她把事情弄得多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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