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曉非呆呆地坐在窗前,多年來系鈴、解鈴,都是她自己,不曉得有多累。
反正負擔得起,要不要墮落一次?
電話鈴響,曉非連忙說︰「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比家務女佣更早拿到听筒。
她清晰地說︰「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 ,是你?我是施叔叔找你阿姨。」
重復一次︰「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 ,別開玩笑,叫阿姨來說話,我是施松輝。」
已經掛上電話。
她阿姨披上外套,「我出去兜風散心,你要不要一起來?」
搖頭。
「對,你有功課要做。」她取過鎖匙外出。
她走了不到十分鐘,門鈴就響起來。
知道這是誰。
女佣在後邊說︰「 且別開門」,她已經開門讓施松輝進屋。
女佣只得說︰「小姐剛剛出去,施先生你等一等她。」
靜靜看著他。
施松輝忍不住,問她︰「你一直不喜歡我,為什麼,怕我搶走你阿姨?」
像外國人一樣,施松輝黃昏已經喝過幾杯,口氣有酒精味。
他無故對 認真起來,「可以想象你不喜歡很多人,但是讓我告訴你,阿姨要與我結婚,無論你喜歡與否。」
不去理他。
「來,讓我們做朋友。」
忽然自身後取出一件東西,伸手給施松輝看。
他開頭不知道是什麼,待看清楚了,臉色突變,「這本冊子你從何來?」
冷冷直視他面孔。
「不要告訴我你是拾來的,這本冊子我一直藏在外套里袋——」他有點兒急,「你阿姨見到它沒有?」
點點頭。
施松輝十笑,「所以她生氣了,不怕,我會跟她解釋,過去的事既往不咎。」
在這個時候忽然笑了。
施松輝愕然,這小孩的表情、機心、反應,都似一個工心計的成年人。
「你,你這個可怕的小孩,你自我口袋偷出這本冊子是不是?還給我,馬上還給我。」
他伸手去搶。
把手一縮。
施松輝趨前一步,不信這小女孩躲得過去,但是他的腳扣住茶幾,發出聲響,況且他講話時聲音太高,已經吸引到女佣進來查探。
說時遲那時快, 忽然把小冊子向他頭臉摔去,那本皮面銅角小冊在空中的溜溜打兩個轉,不偏不倚,剛巧打中施松輝的眼楮。
他一驚,本能地伸手去格擋,用力過巨,手臂偏偏拂到走過來的女佣。
那瘦小的中年婦女向後倒去,額頭撞中櫃角,頓時流血不止。
施松輝驚得呆了,急急伸手去扶她,婦人怕他進一步加害,在地上掙扎不已。
陳曉非卻在這個時候開門進來,看到小小的 縮在牆角,施松輝正毆打女佣,且一地都是血,驚怖之余,馬上報告派出所。
施松輝慌亂中舉手表示無辜,已經太遲了。
女佣半昏迷中不住重復︰「他要打 ,他要打 。」
陳曉非把 摟在懷中,渾身顫抖,她問︰「是為著什麼緣故,說呀,為什麼?」
施松輝瞪著 ,別人也許會以為這孩子已經驚得呆了,但施知道她一貫的冷靜,他且看到她雙眼里露出一絲惋惜的神色。
她不費吹灰之力,已經對付了他。
施松輝一敗涂地,只得垂頭喪氣跟警察回派出所。
女佣被送到醫院縫了七針,施松輝慷慨地付出補償,她應允不起訴,庭外和解。
陳曉非已不願意再見到施松輝這個人。
她同姐夫說︰「怎麼可以用暴力對付婦孺,怎麼會認識這樣一個人!」掩著臉羞愧。
吳豫生說︰「 給你太多麻煩,我把她領回去吧,下學期她快升小學了。」
「不,經過這麼多事,她更應伴我久一點兒,你埋頭苦干,又周游列國,什麼時候陪她。」
這一段日子特別寧靜。
施松輝也沒有再上來解釋,他同陳曉非一樣,只想把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記,愈快愈好,沒發生過更好。
的鋼琴有顯著進步,功課按部就班,比別的同齡孩子高,但瘦,小小年紀,不知恁地,舉手投足,已有少女風範。
記得阿姨說她︰「艱難中長大的孩子往往早熟,雖然未遇戰難, 日子並不好過。」
阿姨事務漸漸繁重,很多時候,她要學習獨自打發時間,那只叫桃樂妃的洋女圭女圭,仍然被保存得很好,她現在不大玩它,有空取出看一番再收妥。
曉非見她如此寂寥,因為內疚,更加縱容這孩子。
現在她同異性約會,事先都征求 同意,漸漸變得十分認真,人家來接她的時候,她老是悄悄地問 ︰「你看這一位仁兄怎麼樣?」
如果搖頭,她便推說頭痛,三言兩語諸多借口打發人家走,整個晚上獨自玩紙牌,解嘲地說︰「不出去也不是損失。」可是平白把人招了來,又揮之即去,名聲就不大好,門庭頗為冷落。
陳曉非也知道,只是對 笑說︰「你與你父親可能都不想我嫁人。」
她也並沒有遇到非嫁不可的人,能把責任推在他們父女身上,她覺得相當愉快。
順利升到小學四年級,與阿姨形影不離。
一個夏日的星期六下午,艷陽高照,阿姨回來,把 叫到身邊。
她取出一張照片,「你來看,這個人做你姨丈好不好?」
笑,她知道姨丈是什麼身份,阿姨又找到對象了,她連忙接過小照細看。
驚奇地說︰「他長得有點兒像爸爸。」
阿姨低聲下氣與她商量︰「你不反對吧,我叫他請你喝下午茶。」
輕輕問︰「可是你要離開我了?」
阿姨答︰「你現在已經可以照顧自己獨立生活,阿姨也想找個伴。」
點頭。
她阿姨松口氣。
吳豫生來了,她同他商量,他笑道︰「你把這孩子寵壞後又甩手不顧,」其實是開心的,「上次那件事至今,也有好幾年了。」
陳曉非雙臂抱在胸前,不出聲。
吳豫生問︰「你是不是懷疑什麼?」
過一會兒曉非才答︰「沒有,很多女子在最後關頭發覺未婚夫行為不檢而解除婚約。」
「可是日後你這樣遷就 。」
「不應該嗎?她既然住在我這里,我有義務使她生活愉快。」
「我卻有種感覺, 在那件意外中,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她不喜歡的人,注定失敗。」
吳豫生原是說笑,陳曉非听在耳中,深深震蕩,連忙轉頭頭掩飾。
吳接著問︰「 在學校有沒有人緣?」
陳曉非說︰「沒有問題,她對一般人很寬容,她不大關心他們。」
吳豫生笑笑,「我們都犯了這個毛病!越是愛一個人,對他要求越高,害他窒息。」
「可不是。」
「你對洪俊德先生,就寬容點兒吧。」
陳曉非笑了。
這才知道,那位先生叫洪俊德。
他比較穩重,不大愛說話,側面某一個角度,看上去像她父親,年齡也相仿, 對他印象不錯。
對莫意長說︰「後來他們就結婚了,我搬去與父親住。」
「現在還結著婚?」
說是,「很恩愛,但是沒有孩子。」
「他們愛孩子嗎?」
惋惜地說︰「絕對地。」
「那多可惜。」
「一定是這樣的,」 說,「要孩子的人沒有生養,不愛孩子的人生一大堆。」
意長笑︰「對你說只有好,你仍然獨霸他們的愛。」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一樣的,他們的佔有欲才強勁呢, 沒有把這個意見講出來。
意長早不介意她說一半話停下來的習慣,只要吳 繼續把筆記借給她,緊急關頭幫她抄算術題,她就是她的好朋友。
宿舍管得那麼嚴,意長還是有辦法帶了微形手提電視機回來,用耳筒,看到深夜,時間都不夠用。
有時到莫家作客,意長也常去吳家。
意長朋友知己比較多,是以 老笑她濫交。
只與意長談得來,她對這位同房同學小心翼翼,從來沒有得罪過她。
搬到父親家開始覺得冷清。
但是阿姨已經旅行結婚,他們並沒有機會觀禮,只看到照片。
吳豫生問女兒︰「你有沒發覺阿姨擺月兌我們松一口氣?」
也笑。
「你要感激她把你帶在身邊這些年。」
點頭。
「同時,這位洪老大要是對她不好,我們父女倆找上門去對付他。」
覺得父親最近的心情大有進步。
吳豫生教文科,女學生多,每個學期總有一兩個放了學特別愛惜故來找他問功課,不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少年人多數寂寞而敏感,有機會同成熟智慧的教授接觸,當然不會放棄。
但是找到宿舍來的,只有張麗堂。
連姨丈都知道有這個濃眉大眼身段豐碩的女孩子。
他說︰「現在年輕女子多大膽。」
他妻子沉默片刻,「也不小了,碩士班的學生,有二十四五歲了吧,很會得打算。」
吳豫生欠欠身,「她選的題目比較困難,怕她不能畢業,只得多幫她一點兒。」
曉非好似沒听進去,「她一點兒也不適合你。」
洪俊德不語,這一點點含蓄的妒意他還可以忍受。
吳豫生嘆口氣,「女性不講理要到幾時呢?」
笑了,她愛听大人講話,她從來不喜往孩子堆中找淘伴。
陳曉非問 ︰「你覺得這女生怎麼樣?」
洪俊德說︰「豫生的一個女學生不值得我們花這麼多時間來討論。」
豫生說︰「講得再正確沒有。」
「 才不會喜歡她,是不是 ?」
洪俊德溫和地對妻子說︰「夠了。」
張麗堂使 想起一個人。
這左右大概沒有人記得她了,但是 對她印象深刻,這人令她敬愛的蘇伯母早逝。
其實張麗堂跟胡敏玲是兩個類型。
張比較粗曠爽朗,臉容艷麗,烏發梳一條馬尾巴,長長鬢腳,不,她同胡敏玲不一樣。
第一次來按鈴,她看見 ,便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吳 。」
並不喜歡陌生人與她太親密,警惕地退後一步,幸虧張麗堂立刻識趣地問︰「我能進來等吳教授嗎?」
讓客人坐在客廳等。
父親回來了,沒有如常般找 問她一整天過得可愉快,他與客人站在露台上談功課。
那位張小姐站在一幅竹-下,陽光通過-子,射在她臉上,一絲絲的橫印似老虎斑紋, 覺得她雙目中有野心。
過一會兒,她的問題似獲解決, 听得她說︰「那我先走。」
英文大學里的老師對學生都客氣地稱什麼小姐與什麼先生,吳豫生說︰「明天見,張小姐。」
客氣地替她開門,她道謝,自手中一疊書內翻了翻,找出一張書簽,「送給你。」
那是一張美麗別致的象牙書簽, 接過,輪到她向客人道謝。
出了門她又回過頭來說︰「你有一雙貓兒眼。」
一怔。
她笑,「我知道你在看我。」
沒有回答。
吳豫生向女兒解釋,「那是我班上優秀學生之一。」講完了才發覺他同曉非一樣,太過怕 多心,但是又身不由己地補上一句,「我對所有學生都一樣。」
把象牙書簽擱一旁。
接著一段日子,張麗堂有時一個人來,有時與男同學來,那男生把她送到門口便下樓一直在曬台上等,等得悶便扔石子出氣。
參考書多,一條問題便花上幾十分鐘, 從來不去打擾他們,但是每次她都知道張小姐逗留了多久。
一直不出聲,直到一次她父親失約。
她到凌教授家參加他們女兒生日茶會,茶會在下午五時結束, 到六點尚在人家客廳呆等家長來接,她撥過電話回家,沒人听。
天漸漸暗下來,黃昏更加帶來恐懼,她一聲不響,忐忑不安,暗自著急。
凌太太笑說︰「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有沒有門匙?」
搖搖頭。
「不用急,大不了在這里吃晚飯。」
不出聲。
父親從來沒有失過約,她明明約好他五點。
「來,」凌太太很隨和,「我帶你參觀我們家,這是凌伯伯書房,他是你父親的副教授你知道嗎?你看,這些是今年的試卷草稿,大學生同小學生一般要參加考試呢。」
門鈴在這時候響了。
凌太太笑,「看,你父親來接你了。」
她匆匆去開門。
「果然是吳博士,」她說,「 等急了。」
吳豫生說︰「抱歉抱歉,我竟忘了時間。」不要緊。」
這時由凌教授書房轉出來,靜靜看著父親。
「這下子我們真的要走了。」他挽起女兒的手。
手是冰冷的,像是沒穿足衣服。
在車上他向 再三道歉, 直視面前,表情堅定,不露聲色,裝作一個字听不到,當然也不打算原諒誰。
吳豫生忽然覺得一個小女孩變得這樣尷尬,他是罪魁禍首,有什麼理由她身邊的大人都要追住她來認錯?
他輕輕說︰「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看不開的話,只有浪費更多時間, ,我知道你听得懂。」
她仍然維持那個姿勢那個表情一直到家。
進了門回到家進臥室, 並沒有大力關門。
吳豫生以為她的脾氣已經平息。
第二天早上, 沒事似挽起書包跟他上學,吳豫生莞爾,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像孩子的也還是孩子。
放學, 乘校車到家門,在曬台一角看到張麗堂那個男生坐在石階上等。
向他招呼,「好嗎?」
小生認得她,沒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用力扔出老遠,擊中對面的圍牆,輕而遠「啪」的一聲。
問︰「你為什麼不上我們家坐?」
小子答︰「麗堂問教授功課,我不方便在一邊打擾。」
「不,」 哈地一聲,「我家氣氛最輕松,張小姐每次都在我們家喝完下午茶才走,她喜歡薄荷加蜜糖,不是嗎?」
那小子臉色已經大變。
年輕小伙子有什麼涵養,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樓下等,等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已經不曉得多委屈多不耐煩,但他迷戀她那盈盈眼波,無可奈何,只得開四十分鐘車來,再開四十分鐘的車去,滿以為她在樓上趕功課是正經事,沒想到她叫他日曬雨淋,自己卻與那教授享用茶點,把他當什麼,傻瓜、小廝、司機?
那天下午陽光猛烈, 用一只手掌遮在眼眉,眯著眼,欣賞小伙子的表情。
「上來呀,」 說,「我邀請你。」
小伙子見有人同情他,益發生起氣來,「我不口渴,你上去代我告訴張麗堂,她在五分鐘之內不下來,我就把車子開走,你叫她自己乘公路車。」
他的車子泊在一旁,是部紅色開篷小跑車。
笑說︰「好的,我代你告訴她。」
她咚咚咚走上樓梯,撳鈴。
門一打開, 就听見一陣爽朗的嬌笑聲。
有什麼事值得那麼好笑,奇怪, 一直到了後來,都不明白張麗堂為何笑得那麼起勁。
慢慢走進去,放下書包。
張麗堂看見她,轉過身來,「噫,小妹,放學了。」
吳豫生笑問︰「今天怎麼樣,愉快嗎?」
平靜地說︰「張小姐,送你來的那位先生說,要是你在五分鐘之內不下去,他就把車開走,叫你自己乘公路車。」
張麗堂幾乎即刻收斂了笑容,又驚又怒。
吳豫生並不知道一直有個司機在樓下等這個女學生,也十分錯愕。
張麗堂把事情在心中衡量一下,分個輕重,她此刻還需要這個人來回接她,于是她站起來強笑道︰「那我先告辭了。」
把茶幾上的一疊書交還給張麗堂。
她匆匆忙忙下樓去了。
走到樓台,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們的對話。
張麗堂︰「你搞什麼鬼?」
男生︰「我受夠了。」
張麗堂的聲音充滿嘲諷︰「你打算怎麼樣?」
男生︰「以後要來你自己來。」
「神經病,人家來做功課——」
「上車!做什麼功課,以為我不知道,你來販賣生藕。」
張麗堂惱羞成怒,把手上的書摔向男朋友。
成疊書跌到地上,那男生只是冷笑,不肯替她拾。
張麗堂有點兒彷徨,不知如何下台。
終于她男朋友彎下腰去,拾起一疊筆記。
她松一口氣,揩一揩眼角的淚印。
「這是什麼?」小伙子大吃一驚。
「什麼是什麼?」
「張麗堂,難怪你天天到這里來磨,原來有這樣的好處。」小伙子-著手中文件,「你太有辦法了!這是本年度英國文學碩士班的試卷!」
「你說什麼?」
一直站近欄桿在看這場好戲,忽爾听得父親叫她。
「 ,你在干什麼?」
「沒什麼,」她連忙轉過頭來,走進客廳去,「我想要一杯蜜糖茶。」
父親斟茶給她。「張小姐走了沒有?」
她答︰「走了。」
吳教授訝異,「她為什麼不把男朋友也叫上來呢?」
坐下來,呷一口茶,忽然笑了,「誰知道呢?」
吳豫生一邊吸煙斗一邊埋頭讀起報紙來。
看著天邊黃昏彩霞,隔一會兒,放下杯子,回房里做功課。
過了兩天, 放學回家,看見張麗堂坐在客廳里,對著她父親哭。
只听得吳教授對他學生說︰「你根本不應該上這里來,今天早上在教務室對著凌教授已經講得清清楚楚,校方不得不勒令你退學。」
張麗堂掩住臉邊哭邊說︰「吳教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張小姐,但是試卷怎麼會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有人將它夾在我的書里,有人栽贓害我。」
「但它由你那位經濟系的同學發現,並且轉呈校方。」
張麗堂泣不成聲,「他懷疑我移情別戀,他存心要我好看,教授,我真是冤枉。」
吳豫生萬分尷尬,「你且別哭,喝杯冰水,冷靜一下。」
「教授,我差三個星期就可以畢業,我一直是你的優異生,你難道不相信我?」
「張小姐,幸虧試卷一直由凌教授保管,否則大家都知道你常來我處,連我都月兌不了于系。」
「教授——」
吳豫生嘆口氣,「張小姐,你請回吧。」他站起來,走進書房,關上門,不再理會客人。
緩緩走到張麗堂身邊,看著她。
張麗堂強忍悲痛,抹干眼淚。
淡淡地問她︰「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
張麗堂忽然听到聲音,嚇一跳,彷徨地抬起頭來,過一會兒她說︰「不,我要走了。」
問︰「有沒有人開車送你走?」
張麗堂這才發覺這小孩在調侃她,她不置信地看著 。
將手自身後拿出來,拇指與食指間夾著張麗堂稍早時送給她的那頁象牙書簽。
用另外一只手打開張麗堂的書,把書簽夾進書里,輕輕說︰「還給你。」
張麗堂當場呆住,她如遇雷殛,瞪住這臉容清麗的小孩,過很久很久,用極低的,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語氣問︰「是你?」
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雙手捧著書交給客人,「你可以走了。」
「你,是你。」張麗堂夢囈般聲音。
吳豫生的聲音傳過來,「 還不讓張小姐走?」
走到走廊盡頭,拉開大門。
張麗堂身子如夢游似游出吳家,一直喃喃說︰「不,不,小孩子不會這樣害人。」
在她身後關上門。
吳豫生問女兒︰「她同你說什麼?」
答︰「她一直哭。」
「很可憐哪,一次作弊,永不抬頭,我們一直不明白她怎麼會得到試卷的草稿。」
不出聲。
吳豫生惋惜地說︰「而且結交一個那樣的男朋友。」
這件事,像其他一切的事,隨著時間,逐漸淡出。
生日,阿姨請她喝茶。
要薄荷蜜糖茶。
阿姨詫異,「誰教會你喝這個?」
不出聲。
阿姨想起來,「你父親有個女學生,賭,有一陣老來串門那個,好像就是喝這種異香異氣的茶。」
笑一笑。
「她沒有事吧,好像不大來了,開頭很有一點兒野心,仿佛想做教授夫人的樣子,奇怪,忽然銷聲匿跡了。」
沒有置評。
阿姨笑了,「 ,你把她怎麼了?」
到這個時候才抬起眼來,雪亮的目光「刷」一聲看到她阿姨心里去。
阿姨靜下來。
很明顯, 不願意有人提這件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阿姨識趣地顧左右而言他。
小小的 有種威嚴,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勢來表達心中的意思,不消說一言半語,旁人已經知道她高興抑或不悅,接受抑或拒絕一個意見。
許多大人都做不到,所以嘰哩喳啦不停他講話, 卻天生有這個本事。
這個時候,她伸出手來握住阿姨的手。
陳曉非很是安慰,知道 仍然把她當朋友。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這麼忌憚 ?不復回憶了。
吳教授的宿舍又靜下來。
不再听到一連串鈴似的笑聲, 也笑,但最多是露齒微笑,她從未試過仰起頭哈哈哈,或是低著頭咭咭咭地笑過,她懂得笑,但是不曉得怎麼笑出聲來。
有時候 對著鏡子練,結果變成嘿嘿嘿,有點兒可怕,她不再嘗試。
夏天總有蟬鳴, 坐在露台的大藤椅子上,下巴抵在膝上,全神貫注地胡思亂想。
那時她還不認識莫意長,否則可以拉著意長一起,墮入思流中,隨波蕩漾,亂發奇想。
她是個非常非常靜的孩子,靜得不常覺察到她的存在。
在女兒小學畢業那年,吳豫生打算應聘到英國做一年客座教授,他同 說︰「你想跟我去,還是留在本市?」
已經十分具有分析能力,「你九個月後就回來的吧?」
「自然。」
「我不去了。」
「你暫住什麼地方,阿姨家?」
笑,「阿姨早已受夠我倆,不不!我念寄宿學校好了。」
她父親沉吟一下,「你應付得來?」
「沒問題。」
「那麼假期到阿姨家過。」
點點頭。
她就是那樣認識意長的。
稍後她知道莫氏是個大家族,三代同堂,人口眾多,且不和睦,叔伯間一共十一個孩子,都被大人送出去寄宿,超過十五歲者統統往英美念書,意長在這等復雜的環境底下長大,自然也是個早熟的孩子,與 一見如故。
她倆被安排在一間房間, 推門進去,看見已經有一個女孩子坐在書桌前翻畫報,行李擱一角,尚未打開。
一見 她便自我介紹,很客氣但開門見山地問︰「你喜歡哪張床,近窗還是靠牆?」
自莫意長的表情知道她喜歡近窗的床,于是把行李靠牆一放,「這張。」
意長也自 的笑意知道她有心相讓,連忙說︰「謝謝。」
兩個人都那麼聰明,當然做得成朋友。
那一天,陳曉非以阿姨的身分陪著 搬進宿舍,叮囑道︰「不習慣立刻告我知,要命,洗手間在走廊未端,你不怕麻煩?平日嬌生慣養,看你怎生適應。」咕噥著出房視察其他設施。
莫意長笑間吳 ,「你母親?」
搖頭,「不,我阿姨。」
意長詫異問︰「你媽媽呢?」
來不及回答,阿姨已經返來,「干淨倒是很干淨。衛生問十點氣味都沒有,像醫院似的。」
只是笑。
陳曉非說︰「幸虧你爹九個月後就回來,生活可望恢復正常。」
忽然收斂笑意,不置可否。
她阿姨一怔,緊張地問︰「你有什麼預感?」
低聲說︰「一看見這間房間,我有種感覺,好像要在這里住上三五年似的。」
阿姨強笑,「這是什麼意思?」她想到不祥兆頭上去,臉色驟變,「你父親會得如期返來。」
說︰「那當然。」
她阿姨吁出一口氣。
「但不是一個人。」
「你是說——」
「阿姨,不必理我,我亂講。」
她拉起阿姨的手,送她下宿舍大樓。
與阿姨道別,看著她的車子駛遠,向她揮乎。
回房把行李打開,將衣物分放好。
莫意長輕輕拾起剛才的話題,「你母親已經故世?」
點點頭。
「哎喲對不起,近世什麼病都不難醫好,必定是癌癥吧?」意長語氣十分惋惜。
躺到床上,「不,她在一場火災中去世,」
意長惻然,不再加問,遞上一盒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