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半截「七星劍」、半部「七星劍訣」,還有一支「七星令」——他能接受這種檢查麼?
毀,毀不及。藏,藏無地。跑,跑不月兌。他悔,他恨……可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太遲了!
領路的那名女婢腳下一停,回過身來揮手道︰「自己排過去!」
現在,單劍飛只有不計成敗,孤注一擲了。
他橫身將女婢一攔,抱拳道︰「在下路徑不熟,尚煩這位大姐成全到底!」
女婢愕然道︰「你想要我領你去哪里?」
單劍飛道︰「廚房。」
女婢蹙額道︰「你想直接去廚房?」
單劍飛道︰「是的,大姐應該听得很清楚,在下職務系廚房大師傅的助手!」
女婢惑然道︰「不論振在哪里,入宮之例行檢查總是免不了的呀!」
單劍飛冷冷地道︰「在下不是犯人;不習慣這一套!」
女婢又驚又疑,眨著俏眼道︰「你身上難道帶有檢查不得的東西嗎?」
單劍飛心頭一緊,表面上仍是聲色不露,當下抱定破釜沉舟、背城借一的打算,伸手拉下背上那只行囊,往地下一扔,他後手一指,向女婢瞪目厲聲道︰「在下不屑與自甘為‘奴’為「隸’者為伍,已向宮主陳明;要查,就在這里,如有人再將在下與那一群等而視之,在下隨時可以走路!」
最後一句話,無異是他此刻最大心願;萬一沒有挽救余地反正一死,那也只好放手「拼」了!
遠處檢查者,是兩名中年壯漢,這時其中一人遙向這邊問道︰「小雪姑娘,那位是‘花奴’還是‘花隸’?」
女婢高聲答道︰「都不是,是胡駝子的一名助手!」
另外一人立即接下去道︰「那麼,就由姑娘代我們看看也一樣,橫豎這不過是一件例行公事,相信誰也不會有這麼大的膽!我們相信小雪姑娘就是了!」
女婢見地上那件行囊髒得相當可以,不禁雙眉深鎖,勉為其難地打開翻了翻,然後直起身來,下巴一抬道︰「長衣解開,身;上所有的東西,一件件自己拿出來!」
單劍飛不理,俯去整理行囊,如今,他惟有拖延一刻算︰一刻了;雖然事實上沒有出現奇跡之可能,但是,他不能放棄最後的掙扎。
女婢見他一派慢條斯理之態,不禁沉臉道︰「喂,能不能快;一點?」
單劍飛霍地一挺而起,怒道︰「你算什麼東西,稱你一聲大姐,不過是禮貌而已,喂呀喂的,是在給誰顏色看?」
現在的他,唯恐天下不亂,能找碴兒便找,鬧翻了,電許就有被轟出去的希望。
女婢臉色一變,叱道︰「好狂奴,看姑娘能不能教訓你了縴掌一揚,猛然欺身朝單劍飛臉上刮來。
單劍飛暗道—聲,這樣最好。微挪半步,避開中鋒,左臂一振,便待迎架而上。
即于此時,驀听谷口一聲嬌喝,道︰「小雪住手!」
女婢小雪一怔,倏而收勢,差不多是同一剎那,一條淡紅色的身形隨著香風飄然出現。
來的這名少女,年約雙十左右,黛眉斜挑,秋波盈盈,雙腮微紅如酡,正是「十二金釵」中的「醉卿芙蓉姬」!
芙蓉姬身形一定,笑罵道︰「怎麼回事?小雪,你瘋了麼?」
女婢小雪無限委屈地將事情經過申訴了一遍。
芙蓉姬含笑听完,點點頭道︰「好了,這兒沒你的事,你去吧!」
以一名女婢易以十二金釵之一的芙蓉姬,自然更糟,單劍飛知道無論誰來,結果都將一樣,所以,芙蓉姬出現,並沒有帶給他多大慌亂,女婢小雪述說時,難免不有夸大渲染之處,然而他仍是不予置辯,電無怒容,只一味靜靜地站立一邊,以不變應萬變,準備看芙蓉姬將采取什麼手段後再作決定。
沒想到芙蓉姬待女婢去後,竟向他頭一點,笑道︰「收拾好,奉座帶你去見胡駝子!」
單劍飛幾乎難以置信,不期月兌口道︰「不查了麼?」
芙蓉姬似甚不快地哼了哼,旋又笑了起來道︰「宮主料得一點不錯,你這人,一副冷硬骨頭,如就文途,宰輔可期,不過,最後總還是免不了有一天會忤觸聖顏,被打人天牢的!」
說著,掩口又是一陣格格嬌笑。單劍飛一時失言,已是悔恨欲死,這時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當’卜俯身將行囊匆匆打好結,撩上肩頭,舉步隨芙蓉姬向竹林中走去。
芙蓉姬人林後走沒幾步,忽然偏過臉來,邊行邊笑道︰「知道宮主為什麼突然下令要本座送你到廚房去的嗎?」
單劍飛淡淡答道︰「不知道。」
芙蓉姬忍笑說道︰「你的骨頭又冷又硬,胡駝子的比你更冷、更硬,一老一小,雖然正好是一對,但是,兩個冷硬的初次相;遇,宮主頗擔心……」 哧一聲,沒有了下文。單劍飛嘿了一下,沒有開口。芙蓉姬笑著走了一段,忽而又回過頭來正容低低、地道︰「本座好心警告你,本宮一向是重女輕男,宮主對你如此優容,大違常情,據本座看,她不過是一向看慣奉承面孔,見你這樣,一時好奇而已,你這種態度可一而不可再,將來的考驗還多,那一天踫到宮主情緒不佳,你就完了!」
單劍飛淡淡答道︰「謝謝仙姬美意。」
這一次,芙蓉姬真的有氣了,打鼻孔中嗤了一聲,怫然轉正身子,快步前行,再不說什麼了。
出竹林,迎面是一座有著長長雲階的宮殿,殿額上泥金大書四字橫匾︰「玉帳聖宮」!
人殿,一屏當道,直書︰「玫瑰殿」!‘芙蓉姬繞屏走向一道偏門,出偏門是一條狹窄的長巷,顯為雜役出入通道,走完長巷,到達一所人聲喧嘈的大雜院,菜香、酒香,撲鼻而人,單劍飛知道︰大概廚房到了。
院中三四個中年僕婦正在洗菜,一見芙蓉姬,全都擦手起身,恭敬地喊道︰「芙蓉仙姑好!」
芙蓉姬看也不看她們一眼,徑向屋內叫道︰「胡駝子,胡駝子!」
屋內出現的是支三尺多長的旱煙筒,然後是顆蓬發大腦袋,再接著是一陣冷冷的聲音︰
「誰在窮叫?」
芙蓉姬又好氣又好笑地一跺腳罵道︰「死駝子,睜開眼些,本座是你這個臭駝子隨便罵得的麼?」
胡駝子啊了一聲,費力地仰起臉來道︰「是——你?抱歉,芙蓉仙姑有什麼吩咐?」那是一張國字臉,目光灼灼,唇角下沉,年約五旬上下,眉宇間甚少表情,雖然啊了一聲卻無吃驚或惶恐之色。
芙蓉姬哼著道︰「胡駝子,你愈來愈不像話了,設非你還能燒幾樣菜——」
胡駝子冷冷地道︰「是的,我駝子要宮中另請高明也不止一次兩次了。」
單劍飛大為欽佩,暗道︰「好駝子!」
芙蓉姬顯然氣極,但是,她還是忍下了,足見她對這駝子能發威也極有限,當下哼了哼,恨恨地道︰「奉宮主諭︰交你一名助手!最後,本座祝你胡駝子燒一輩子好菜,永遠不咸不淡,合聖母及宮主胃口!」
語畢,變臉轉身而去。胡駝子毫不在意,精目眨了眨,向單劍飛點點頭道︰「過來!」
單劍飛上前躬身道︰「小輩單劍飛見過胡大師傅!」
胡駝子道︰「會武嗎?為什麼)f;考‘花奴’或‘花隸’?」
單劍飛便也一口氣答道︰「粗知一二,出身少林,不考‘花奴’、‘花隸’的原因,說不配可以,如說不合,則更恰當!」
胡駝子輕哦道︰「滿有一點文氣嘛!」
單劍飛笑笑道︰「曾以聖賢書枕過幾天頭,不過給薰過那麼一陣子罷了。」
胡駝子大笑起來道︰「缺德,缺德,不過,哈哈哈,妙也夠妙,絕也夠絕的了!」話完,笑聲突然一收,竟然一點余音不留,重新端正臉色道︰「你不屑為‘花奴’、‘花隸’,但你以後可得照樣伺候她們,知道嗎?」
單劍飛道︰「吃什麼飯,做什麼事,小輩不是什麼大少爺出身,這個明白,請六師傅盡管放心!」
胡駝子道︰「下過廚房麼」
單劍飛道︰「老本行。在少林寺,便是執役膳堂!」
胡駝子道︰「灶上?還是灶下?」
單劍飛道︰「灶下,能劈柴,也能生火,兼顧三口大灶不成問題!」
胡駝子頭一點道︰「好!」頓了頓,又道︰「現在進去吃飯,晚上睡柴房,明天天—
‘亮,後山撿柴,一天一百斤,多了不賞,少了滾蛋!」
玉帳聖宮後山,一座古舊的山神小廟前,單劍飛枕柴仰天而躺,四肢舒展,心胸舒暢。
神座下面,正好藏放那半部秘芨,現在他不再擔心了。
他僅藏去半部秘芨,那半截七星劍和七星令,仍貼身收在身邊,因為「姓白的」不一定什麼時候會踫上,他不能在踫上時遞不出那半截七星劍。他相信,以後宮中再不會無故檢查的,縱然事敗,那也是他一己之禍福,只要對得起信任他並看重他的「百塵」師父,也就死而無憾!
他有的是氣力,有的是經驗,打一百斤干柴,在別人也許是件難事,然而,在他卻是輕而易舉之至。
第一天,晚茶時分回來,胡駝子提起柴擔掂了掂,抬臉望著他道︰「很好,一百斤游刃有余,明天一百五!」
單劍飛笑笑,點了點頭,沒說一個字,沒皺一下眉頭。
第二天,胡駝子淡淡地道︰「明天兩百!」
第三天︰兩百五!第四天︰三百!第五天︰三百五!第六天︰四百!第七天︰四百五!
第八天︰五百斤整!
一天打五百斤柴,事實上,已是單劍飛能力的極限了。
柴木非俯拾可得,同時,山路崎嶇,平地能擔五百斤,走I山路最多一百斤左右,‘五百斤,就得五個來回,大暑天,這樣來回不斷奔跑,是夠苦夠累的了,但是,單劍飛仍是含笑,點頭,不出一句怨言。他覺得,胡駝子雖然橫蠻了些,但絕非一個不講情理的人,胡駝子既能看出他「尚有余力」,就該也能看出他「力有不勝」!假如是他估計錯誤,胡駝子實在是存心折磨他,那麼,更簡單,宮主他都不在乎,一名廚司算什麼?要不干,隨時都可以不干!
果然增至五百斤後,胡駝子就沒再作苛求了。
往後山,必須經過宮中之「練武場」,單劍飛走在練武場院牆外,不時听到拳勁掌風,以及金鐵交鳴之聲,雖然升登山腰後可以向下俯看,但是,他從不關心這些,等到柴擔一天天加重,他更是想看也沒有時間了!
有一天,單劍飛第三次上山,行經山腰,忽聞武場上傳來一片笑語︰「那小于是誰呀?
整天山上山下跑來跑去的?」
「你不認識?」
「我怎會認識?」
「真的忘了?就是那個不屑為‘奴’為‘隸’的單少司務呀!」
「原來就是這小子麼?哈哈!」
「哈哈。」
「哈哈。」
「笑什麼?」最後有人大聲制止道︰「一天打柴五百斤,人家武功不行,但骨頭可比咱們‘硬朗’多啦!」此人語音一歇,笑聲更大了。
單劍飛止步回頭下望,武場中,那班花奴花隸,一個個錦衣錦帶,頭上寶石結發,真似’批王侯子弟,樹蔭下,湘妃榻橫陳,上面斜斜躺著的正是十二金釵中的「野卿薔薇姬」
和「狂卿桃花姬」!
兩姬似在督練武功,大概一場剛完,那些「奴」、「隸」們,刻下正如眾星拱月般圍在兩姬榻旁,有的在為兩姬推拿,有的在為兩姬揮扇;而最後那個說刻薄話的,單劍飛一眼認出,正是那名喜穿黃衣,屬下七名花奴之一,也是那天第一個登上武台的華山門下「申象玉」!
單劍飛冷冷一笑,狠狠的朝地下啐了一口,昂首轉身,繼續往山後走去。
「沒有骨頭的一群髒東西!」單劍飛銼著牙,忽然想起︰「怪了,小叫花舒意,還有那名紫衣少年怎的不見?」
丐幫幫規素嚴,小叫化說什麼「奉命行事」當屬可信;而那名紫衣少年,英華隱蘊,成就驚人,此人究竟什麼來路?又為什麼要投入聖宮的呢?單劍飛感到很大的迷惑而不勝浩嘆,因為他實在看不出那名紫衣少年會是這樣的人——難道如俗語所說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麼?
這一天,單劍飛雖然照樣交出五百斤干柴,但由于心情起伏不定,一天下來,似乎感到特別疲倦,吃完飯,洗好澡,立即進入柴房,在一扇木板上躺去,可是,眼皮剛剛合上,忽听胡駝子在外間叫道︰「那渾小于呢?什麼?睡啦?他女乃女乃的!」嗓門一直,吼道︰
「好小子,快,滾出來!」
單劍飛一跳而起,沖出去,走到灶前怒聲道︰「喊我什麼事?」
胡駝子頭也不抬,旱煙筒一指灶上食盒,淡淡吩咐道︰「送去‘海棠院’!」
單劍飛冷冷一笑,返身欲行道︰「很抱歉,請另派人,這不在我職責範圍內!」
胡駝子喝道︰「回來!」
單劍飛扭頭冷冷說道︰「明天加至五百五是不是?」
胡駝子沉著臉孔道︰「恰好相反,明天一根樹枝也不要你撿,你的職務已經調整,從現在起,專送‘十二院’飲食和宵夜!」
單劍飛一不響,捧起食盒,抬頭道︰「派人領路!」
胡駝子哼道︰「用不著,由百花門進去,左邊是‘清’、「雅’、‘禪’、‘野’、‘殊’、‘素’六院,右邊是‘幽’、‘靜’、「壽’、‘狂’、‘名’、‘醉’六院,自己順序去找!」
百花門就在對面,單劍飛無話可說,捧盒出屋,由後門繞向百花院走去。
百花院為十二金釵起居之處,是聖宮中重地之一,門口站有四名錦衣衛士,這些衛士,均是由花隸花奴輪流充任,差不多都認識單劍飛是廚役房工,所以,見到單劍飛捧著食盒走來,一個個相視而笑,並不阻止盤問。
單劍飛這才猛省及,他之所以被改派上這差事,很可能與日間那一段有關,十九是這批家伙氣他不過,才慫恿兩姬報上去改派的,不過,對這一點他並不在意,打柴與傳遞飲食,同樣是憑勞力吃飯,並不可恥;他感到悲哀的只是︰「我雖不惜任何屈辱,可是,哪一天才0B遇到那位‘姓白的’呢?難道大好光陰就這樣看著它在渺茫的‘期待’中一天一天蹉跎過去麼!」
單劍飛尚是第一次走進這座百花院,一進百花門,立有一股花香迎面撲來,前此,他由于好奇,曾希望找個機會到里面來看看,而今,由于心情不同,院中的景物已引不起他的興趣。
他稍作顧盼,立即踏上右首的走廊。大步前行,連穿四道圓頂拱門,到達第五進院子,他知道,海棠院到了。
「十二院」各為「百花院」中的院中之院,拱門與拱門之間的走廊,僅為十二院外面的通道,每人一道拱門,向右拐,另有一條曲廊通向一座月牙門,那里面,才是「十二金釵」
分別居住的地方。
海棠院的院門虛掩著,單劍飛于門外高聲喊道︰「梅棠院宵夜送到!」
院內立即傳出一個嬌慵的聲音道︰「門沒有閂,拿進來尸單劍飛吸了一口氣,腳尖將門頂開端盒走進。
院內,是一座小紅樓,樓前是一座有假山,有水池,外帶十數台盆景的小型花圃,這時,假山前,水池旁,放著一榻一幾,榻上的「名卿海棠姬」,斜倚著,身上僅披著一襲薄如蟬翼的紗裝,朗朗月色下,肌膚隱約,曲線起伏分明,兩名小婢立在榻後,一個捧著小盤,盤內香煙裊裊,傳發出一陣陣好聞的除蚊菊的氣味,另一個手執明紗團扇,在輕輕揮拂,此情此景,其享受,直可羨煞神仙。
這名海棠姬,在十二金釵中,雖非頂尖兒的絕色,然而骨肉勻亭,眉目解語,尤其是在月色下,看上去分外迷人,談冶蕩,在十二金釵中卻鮮有足與比擬者,這時,她不理單劍飛的走近,玉腿一伸,向假山後面笑喝道︰「別人想來本院伺候都想不到,叫你槌槌腿,居然推三阻四的,現在最後一次警告你,再不過來,你可當心點!」
假山背後,應聲探出一張面孔嘻嘻笑道︰「再等一等,捉到了就來,這一只叫聲太洪亮,一定是員戰將。」語畢,頭一縮,又不見,原來這人竟是在捉蟋蟀。但是,單劍飛卻給那張一現而逝的面?L瞧呆了,那張面孔不是別人,正是小叫化舒意!
小叫化舒意顯然也已看到了單劍飛,頭剛縮下,一聲輕咦,驀又探了上來,誨棠姬敲著茶幾道︰「听到沒有,你?」
小叫化眼珠骨溜溜一轉,雙掌一按,輕飄飄,倒翻而下,眼角迅速一掃單劍飛,噙著一抹詭秘的笑意,轉對海棠姬笑道︰「你腿又不酸,槌了有什麼意思,倒不如變個戲法給你瞧瞧。」
海棠姬不悅地道︰「什麼戲法?」
小叫化喝一聲︰「變來。」右手一圈,左臂一抖,向上挺舉而起,衣袖褪落露出腕肘,腕肘間,花花綠綠的,赫然盤著一條青花蛇!
海棠姬一聲尖叫,急急以袖掩面,小叫化乘機向單劍飛擠了擠眼,放聲笑道︰「我小舒出身丐幫,院主是知道的,嘍,怎麼樣?這一手還不錯吧?這就是丐幫弟子獨一無二的拿手好戲!」
海棠姬怒叫道︰「滾,滾,滾,快給我滾!」
小叫化受驚似的喃喃道︰「早知院主這樣怕長蟲,真後悔沒有模把虱子出來……」
殊不知在娘兒們心目中,「虱子」之為物,其軀體雖小,事實上卻並不比「長蟲」「可愛」多少。海棠姬一個哆嗦,周身不期然涌起一層雞皮疙瘩,雙手將臉孔掩得更緊,嬌軀扭曲,頭搖骨揚,兩只白玉足擂鼓似的將一張涼榻跺得劈卜響,這一下,直「氣得她只有喘息的份兒,連喊也喊不出來!
小叫化舌尖一吐,溜之乎也!
單劍飛為之失笑,心想「真有這小于的……」他見小叫化溜得無影無蹤,不敢錯過機會,悄悄放下手中食盒,也轉身偷偷溜了出來。
穿越長廊,走近百花門,門外忽然傳來一陣低聲笑語,單劍飛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但听一名花隸低聲笑罵道︰「小舒,你真的不說麼?」
小叫化嘻嘻一笑道︰「這種事是說得的麼?院靜更深,月下一榻橫陳,名花吐香,海棠盛放……嘻嘻……你柳兄素有‘金陵浪子’之雅稱,斯情斯景,難道就不能憑想象去體會麼?」
那個被喊做「金陵浪子」的,嗓音有點干澀地低聲又道︰「小弟是指,是指……反應方面……想象中……該比普通……一般的……火辣些吧!」
小叫化似乎搖一下頭,輕聲又道︰「雙手掩面,又扭又叫的,一雙金蓮,還將涼榻擂得劈劈卜卜亂響,我騙你,我是孫子,這一小命都差點送掉呢。」
金陵浪子喉頭「谷」地一聲響,似乎咽下一口口水,接著有點不信道︰「大伙兒進來這麼久,一個個胃口都給吊足,但是,這以前誰也投听說真個人港,你小于怕是吹牛的吧?」
小叫化不樂道︰「你願做我孫子麼?」
金陵浪子連忙道歉,隨後自語道︰「是呀,我也這樣想的,既然招我們進來,應無口惠而實不至的道理,唔,以後有機會,倒不妨試試,很可能是他們那些家伙膽子不夠……」
單劍飛暗罵道︰「這小叫化真會亂嚼舌頭根子!重重一咳,大步踏向門外走去。
門外笑語,立即寂止,單劍一走沒幾步,忽听小叫化于身後喊道︰「喂,廚房的這位兄弟,你給我回來!」
單劍飛皺眉回身,小叫化神氣活現地一抬下巴道︰「明兒下半夜本俠值更了望塔,記住蒸一碗蓮子百合羹送去!」
身旁一名臉孔發燒的花隸側目而笑道︰「小舒,該補補啦!」
胡駝子已有交代,宮中自花隸以上,誰吩咐送東西,不論什麼時候,都得遵辦。小叫化不會無故逗他,選擇下半夜,要他送一碗蓮子百合羹去隙望塔,或許另有用意也未可知。所以,他回到廚房,便告訴廚房管事將此事記下。次夜,高喊過三更,單劍飛依約端了食盒,登上高足十來丈的隙望塔。
果如所料,刁斗中的小叫化見他到來,扭頭四下迅速而詳細的望了一眼,然後低聲笑道︰「誰吃這勞子,坐下來,咱們談談。」
單劍飛道︰「胡駝子脾氣不好,廚房中也不一定什麼時候會有人去要這樣要那樣的,最好是長話短說。」
小叫化點點頭,咬唇思索了片刻,忽然注目道︰「你有沒有什麼口信要帶出去?」
單劍飛微吃一驚道︰「帶給誰?」
小叫化笑道︰「你為什麼混進來?當然是帶給令師他老人家了!」
單劍飛自知失言,連忙掩飾道︰「唔,這個,在目前……」
搖搖頭接道︰「等些日子再說吧。」眼一眨忽然問道︰「縱有口信你又怎麼個帶法?」
小叫化神秘地一笑道︰「很簡單,最近這三兩天之內,我小叫化要抱歉了……」
單劍飛想及一事,于是整了整臉色道︰「口信沒有,有一事你可得記取,那便是小弟奉命來此的秘密,你可泄露不得!」
小叫化點點頭,忽然嘆了口氣道︰「‘花符’再現,五劍派掌門人為維護全派生命忍辱自絕,無疑是為了刺激令師‘七星劍’出面過問,不意事過去這麼久令師他老人家卻依然音訊杳然……」
單劍飛感到很難過,但是,對這些,他比小叫化知道的更少,小叫化還可以發發牢騷,他卻連想知道得稍多一點都沒有機會。
小叫化又嘆了口氣道︰「自少林一會後五劍派門下之士已暗組‘萬劍會’,本幫亦聯絡其他門派籌組‘護劍會’,而理應主持此事的‘七星’門下到目前為止還才見到你一個,而你兄弟的態度卻又如此這般的……」
單劍飛吸丁口氣,緩緩說道︰「各人有各人的處境和痛苦,有些事顯而易見,有些事卻不易為人所知;歷史是面鏡子,時日一久,是是非非,都會徹照無遺的。小弟雖是七星門下,在目前不便多說什麼︰舒兄出去,不妨這樣轉達︰事關武林公義,凡我武人,人人有責,不必寄望于渺不可見者,足資信賴之人不妨相信到底;邪不勝正,乃千古不易之理;俗語說得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七星門下何以至今不見動靜,總有令武林中明;白的一天——謹祝舒兄一路平安!’
三天後,聖宮中發生兩件大事︰第一件︰出身丐幫的一名花隸突然失蹤不見!
第二件︰另一名以前江湖上有「金陵浪子」之稱,姓「柳」,名「燕」,曾糟蹋過無數良家婦女,已遭師門逐出,正道人無不切齒的花隸,因酒後非禮「海棠院」「名卿海棠姬」,遭海棠姬一掌斃命,最後懸首了望塔示眾!
在單劍飛而言,前者屬想料中事,後者則頗出意料之外。
出事的當天午後,他送一盤冰糖藕片去「薔薇院」,乜就曾親見那名「野卿」薔薇姬倚在一名「花奴」懷中,醉眸斜視哼哼唧唧的,腳前還有兩名「花隸」在為她整修趾甲,這些「金釵」
們真是「清白」的麼?還是那位「金陵浪子」放蕩得「不是時候」呢?
不過,在如今,單劍飛已不甚關心這些了。小叫化臨走所透露的「萬劍會」和「護劍會」,令他興奮,也令他感到迷茫和煩躁,還是那個老問題︰他這樣混在聖宮中,究竟要到什麼時候為止?
至于小叫化為什麼突然離去的原因,很快就有了答案。大概是小叫化失蹤後的四五天,左右花相居住的「牡丹樓」和「芍藥樓」,以及「梅」、「蘭」、」桃花」、「丁香」等四院,忽然停送各頓飯菜,單劍飛這才想到,左右花相率四名金釵出宮,很可能是要對「萬劍會」、「護劍會」有所不利行動,小叫化大概是先期報訊去了!
單劍飛自從登臨過一次隙望塔,方發覺這座玉帳聖宮範圍之深邃遼闊,竟比估計中還要大得多,「玫瑰殿」後面是「百花院」,四周除了「奴房」、「隸房」,尚有「廚房」、「庫房」、「柴棧」、「米倉」,再往後,是左右花相的「相樓」再往後,樓閣尚有無數,想系「玫瑰聖女」、「玉帳聖母」所居,單劍飛最遠只有到過兩座相樓各一次,且僅止于樓下,相樓向後,情形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單就廚房一處,執役男女就有三十多名,男性除了他跟大師傅胡駝子,另外只有五個︰
年紀比他還小的「小狗子」,登記水牌的「禿筆張」,二師父「王麻子」,三師父「蔡妙手」,其余都是些中年健婦。
日常各樓各院各房的飲食,十九均是這些僕婦分送,踫上人手不敷,或上面特別指定,才輪著單劍飛,所以,單劍飛的工作並不苦,比起初來打柴的那段日子,可說是輕松得太多太多了。
另外,有個特點,便是聖宮上上下下,無人不會功夫,廚房執役也不例外,就連那個又瘦又小,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的」小徇子」都有著一副相當不弱的身手,據單劍飛估量,這名「小狗子」人雖才十二三歲,比起那什麼「太原三英」來,決差不到哪里去。
而整個廚房內,即以「胡駝子」和「禿筆張」看上去武功最高,如果排入當今武林高手群中,必屬一流高手無疑。
因此,單劍飛有了計較,他想︰「要成大事,總得帶上三分險。‘花劍’之間究有何種恩怨?以及‘七星劍’究為何等樣人?‘百塵’與‘姓白的’在七星門中是何等身份?‘花符’再度問世;‘七星劍’何以一直不露面這種種,我何不就在廚房中這幾人身份設法套問呢?」
知了。他怕對方難堪,眼望地下,只做未曾覺察。
禿筆張又咳了兩聲,方接出下文道︰「後見文風不古,宦途日非,乃棄文習武,然經史之道,數十年來,固未嘗一日稍廢巾……」單劍飛點頭說了兩聲︰「是的。」
禿筆張大概感覺這樣「文」下去實在太吃力,口氣一變,問道︰「你對哪方面有興趣?
你且說說看?」
單劍飛心想︰哪方面諒你也應付不了。他不敢再予深入,于是抬起頭來,恭謹地道︰
「這個小輩一時也說不上了,總之,以後請您隨時看情形指教就是了。」
禿筆張大慰,單劍飛乘機又道︰「還有武功方面,小輩也膚淺得很,少林三年,除了一套不生不熟的羅漢拳,可說什麼也不懂。」
禿筆張在武功方面的成就顯較文事高明甚多,聞言立即大聲道︰「沒問題,胡駝子他女乃女乃的也沒什麼了不起,他不教你我禿筆張教你!」握拳捋袖,粗話夾雜,竟連僅有的一絲斯文也給一句「他女乃女乃的」消毀得千干淨淨。
單劍飛再進一步,嘆道︰「尤其慚愧的是,身在聖宮中,只知本宮為當今武林中一代聖地,卻連本宮為什麼不許武林人物用劍的原因都不明白。」
禿筆張哈哈一笑道︰「听說過武林中以前有過︰七星劍’沒有?」
單劍飛搖搖頭,緊接著問道︰「以前?那麼現在呢?那個什麼‘七星劍’如今難道已經死了不成麼?」
禿筆張「嘻」了一聲道︰「死了?要是死了武林中早就太平啦!」
「‘七星劍」尚在人間?單劍飛止不住暗暗一陣激動。他抑制著,佯作好奇地道︰「沒有死?人在什麼地方?」
「胡駝子」又臭又硬,不好招惹,他決定先從「禿筆張」身上著手。同時,要在聖宮中談這些,不論多技巧,也難免不有犯諱之嫌;所以,他不但要先對禿筆張這個人下點研究功夫,且必須選擇背著胡駝子及其他人的時候,方能開口,經過好幾天的耐心等待,機會終于來了。
禿筆張年約四旬,不管多熱的天氣,都穿長衫,終日左手把壺,右手執筆,無事可做時,便以無名指與小指夾著筆桿兒,而空出的三根指頭,則不住地模著頷下那幾根長不盈寸,稀稀可數的胡碴兒,酒是隔一會啜一口,搖頭晃腦,慢慢吞吞,似在吟哦詩句,卻始終沒見他寫下過一首半首,這種人的脾性,不難一目了然︰向往「斯文」,希望在別人心目中成為「雅士」!
時序人秋,由于左右花相和四名金釵均不在宮閽中,廚房中工作不啻一下子減去一大半,這天黃昏時分,「王麻子」跟「蔡妙手」在下棋,「胡駝子」咬著旱煙筒觀戰,「禿筆張」背剪雙手,吟哦走出廚房,信步朝院後小溪邊踱去,單劍飛不敢怠慢,偷偷向「小狗子」關照了兩句,便遠遠在後面跟了出來。
禿筆張臨溪站定,偶爾回頭看到單劍飛,不禁訝然道︰「你來這里做什麼?」
單劍飛上前陪笑道︰「有件事,小輩一直想講而又沒敢講出來……」他見對方懷疑地注目不語,眼皮微垂,搓搓手,輕聲又接道︰「從張師父一手龍飛風舞的行楷上,不難看出張師父一肚子道德文章,小輩一直遺憾念書有限,所以,所以往後有機會,還望張師父在這方面多多指點。」
禿筆張好不受用地一哦,連連點頭道︰「想不到你還有這等向上之心,可嘉,可嘉廣隨又甚為感慨地嘆道︰「想余少時曾三就童子之試……」一聲干咳,咳去的大概是「而不中」
三字,、單劍飛為之忍俊不禁,心想連童子科都沒有通過,高明也就不問可禿筆張聳聳肩胛道︰「那大概只有桑老兒自己清楚了!」
單劍飛道︰「連咱們聖母也不知道?」
禿筆張道︰「聖母要是知道的話,霉也不會倒到五大劍派頭上去了。」
單劍飛異常失望。他滿以為可從對方口中套出很多話,不意煞費苦心的結果,所得仍然有限。
就在這時候,小溪上游,忽然傳來一陣脆越的清歌︰「谷雨初晴,對鏡霞乍斂,暖風凝露;翠雲低映,捧花王留住;滿山女敕紅貴紫,道盡得韶光吩咐;聖恩浩蕩,天香巧隨天步。」
單劍飛微怔,心想這聲音好熟?于是,凝神傾耳,繼續听下去︰「群仙倚春欲語,遮麗日,更著輕羅深護;半開微吐;隱非煙非設;正宜夜闌秉燭況更有姚黃嬌妒?徘徊縱賞,任放蒙蒙柳絮……」
單劍飛愈听愈覺耳熟,一時間,卻偏又記它不起,歌聲由遠而近,不一會,歌聲歇,一只輕巧的皮艇自上流拂柳而來,單劍飛注目之下,月兌口道︰「是他?」
艇中人也似同時看到了岸上所立為誰,一聲輕噫,身形並自皮艇中斜斜竄起!
飄飄而萍,如玉樹之臨風般亭立著,正是那名雖遭聖宮錄用,卻一直未見于「花奴」或「花隸」群中出現過的紫衣少年!
紫衣少年仍是當日之紫衣少年,金冠束發,紫衫拂動,神采瀟灑而俊逸!
單劍飛情不自禁,連跨數步,搶上前去叫道︰「怎麼回事?
你?這些日子都在什麼地方?」
他喊著,同時伸出手想去握住對方的手,紫衣少年微笑著身軀微偏,抬頭拂了一下肩頭,有意無意間讓開他的抄握之勢。
單劍飛並不在意,勢子一頓,又問道︰「你究竟是‘花奴’還是‘花隸’?」
紫衣少年微笑道︰「不是‘花奴’,也不是‘花隸’。」
單劍飛笑道︰「是什麼?」
紫衣少年微笑道︰「‘花王’!」
單劍飛哈哈大笑,前仰後合地背手道︰「有趣,有趣,哈哈,真想不到你老弟也是個‘強項令’,傳出去不怕左右花相宰了你麼?」
紫衣少年微笑道︰「諒他們沒有這份膽子!」
單劍飛忍笑搖搖頭道︰「算了,開玩笑得有個限度……」偶爾回頭,瞥見禿筆張這時正雙膝跪地,垂手俯首,一動不動,不禁咦了一聲,駭叫道︰「張師父,您,您,這是在做什麼?」
禿筆張雙肩一動,似欲說什麼,紫衣少年搶著說道︰「別理他!這人毛病小弟清楚,離開酒稍為久一點,兩條腿便會發軟。」
說著,轉向禿筆張笑喝道︰「既然酒痴發了,不回去廚房,還呆在這里做什麼?」
禿筆張似給這一喝,喝出了精神,像借力,又像磕頭似的腰背一弓,頭一點,兩手一按地面,跳起來急急向廚房中奔去。
單劍飛喃喃道︰「真是個怪人,想不到酒上了癮也會使人變成這副樣子。」
紫衣少年忽然笑著問道︰「小弟剛才唱的那首歌,單兄全听沒有?」
單劍飛點頭道︰「差不多听全了。」
紫衣少年笑道︰「覺得怎樣?」
單劍飛笑了笑,道︰「好是好,只是似乎有些身份不合,要是由本宮玫瑰宮主唱來,那就比較合適了。」
紫衣少年點點頭,笑笑,似不否認,接著,又問道︰「依單兄之意,我輩應該唱哪一種才算合適呢?」
單劍飛打趣道︰「要不要我現身說法,來上一段?」
紫衣少年連連擊掌,笑道︰「快,快,我洗耳以待。」
單劍飛面對知己,一時豪興勃發,立即不由自主地含笑引吭高歌道︰「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換一口氣,接下去唱道︰「推翹勇,矜豪勇;輕蓋擁,聯飛控;斗城東,轟飲酒爐,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融融!」
紫衣少年猛喝一聲︰「好!」
單劍飛意氣一揚,真氣一提,振聲又唱下去︰「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四海從、懷寬惚、落塵箭、刀槍叢、俠義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取表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悵登山臨水、手撫焦桐、月送歸鴻!」
單劍飛歌聲一收,見紫衣少年忽然默默垂下頭去,不禁異道︰「難道後半段反而不佳麼?」
紫衣少年搖搖頭,依然無語。單劍飛呆了呆,期期地道︰「那……那麼,你為什麼要……要這樣呢?」
紫衣少年用足尖輕輕撥開一片早墜的楓葉,低低說道︰「小弟不是說它不好,請單兄別誤會。」稍頓,緩緩接下去道︰「單兄這首詞,小弟知道它的出處,電知道它有幾個地方已給單兄改動過,單兄要是能再多改一個字就好了。」
單劍飛連忙問道︰「哪一個字?」
紫衣少年道︰「‘劍’宇。」
單劍飛怫然不悅,但仍忍耐著淡淡問道︰「依老弟之意該怎麼個改法?」
紫衣少年道︰「‘劍吼西風’可改作‘傲嘯西風’,在意境和聲韻上,並不差什麼。」
單劍飛冷冷地道︰「為什麼要改?」
紫衣少年緩緩抬起臉來,臉色雖甚平靜,但在雙目中卻閃射著一種迫切的光芒,注視著單劍飛說道︰「單兄應該認清你我今天之處身所在……」
單劍飛哼了一聲道︰「想不到閣下竟也有這種忌諱,嘿嘿,真是人不可貌相,算我單某人認錯貴人了!」忿忿轉身,冷笑不置,大踏步向廚房走回,身後響起的,是一聲低低的深長嘆息。
跨入院門,單劍飛方于氣惱中憶及,又忘了問起對方究竟派在宮中哪一院?哪一樓?以及姓甚名誰?
不過,經此一來,他對這些已看得很淡了。
走進廚房,廚房中已點起燈火,禿筆張果然在據案痛飲。
單劍飛心頭不樂,走去對面坐下,抓起一只杯子伸過去道︰「分一杯如何?」
禿筆張望了他一眼,臉色有點異樣,一聲不響地為他斟了一杯。
單劍飛引頸一十而盡,喉頭感到一陣燒痛,心頭卻感到一陣舒松,將空杯向前一送,又道︰「再來一杯吧!」
禿筆張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又替他斟滿。當單劍飛第三次伸出空杯時,胡駝子來了,胡駝子環眼一翻,正待叱責時,卻給禿筆張以一道眼色止住。單劍飛背向胡駝子,沒有覺察,這時向禿筆張紅著臉,吐了一口酒氣問道︰「剛才後面那紫衣小于叫什麼?
張師父。」
禿筆張低頭斟酒,一面搖搖頭,道︰「弄不清楚。」
單劍飛喝了口酒,又問道︰「他是︰花奴’還是,花隸’?派在哪里?現在是伺候誰?」
禿筆張咳了一聲道︰「電弄不清楚,咳,咳,大概誰也不伺候吧?」
單劍飛奇怪道︰「那麼——」下面的話未及出口,門口忽然有人冷冷傳諭道︰「請單少司務馬上送四色素點去‘玫瑰軒’!」
禿筆張搶著起身答道︰「謝令姑知照,這就來了!」
單劍飛心中一動︰「‘令姑’?就是那天那司儀的‘花令’麼?」扭頭朝門口望去,門口已沒有了人影,胡駝子則端來一疊精致的蓋盒,往桌上一放道︰「馬上送去!又向屋角輕喝道︰「小狗子,帶路!」
單劍飛默然起身,將蓋盒端起,隨著小狗子出院往百花院後面走去,穿過左右相樓,踏看一條花道,走到一列大理石階前,小狗子手一比,低低說道︰「前面就是了,你自己進去吧。」
單劍飛走上高高的石階,上面是一座一明兩暗的敞軒,迎面一道雲屏,屏上精工雕著一朵紫色玫瑰,屏旁立著兩名垂髫婢,這時,其中一婢以眼光比了比,示意單劍飛繞屏送到軒里去。
繞過玫瑰雲屏,宮燈垂懸,兩壁掛滿宇畫和棋簫之類,正中一方紫檀幾,兩名少女在隔幾對奕,單劍飛從側面認出,兩女是「十二金釵」中的「禪卿」梔子姬和「壽卿」菊花姬。
幾後,另有一人站在那里負手觀戰,這位觀戰者不是別人正是先此不久,剛于溪邊負氣分手的紫衣少年!
單劍飛暗哼道︰「原來是玫瑰聖女身邊的紅人,怪不得,嘿嘿……」
「禪」、「壽」兩卿意專神注,連頭也沒有抬一下;紫衣少年卻于這時回過臉來朝他笑了笑,神色平和,就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單劍飛兩眼向上,只作沒有听見,近幾三步站定,四下約略一捫量,這下可令他為難了。
廳中除了一幾雙椅別無家具,手中蓋盒放去哪兒好呢?
放在弈棋的茶幾上吧,那張茶幾總共才不過三尺見方,已給一副棋盤兩盒棋子佔得滿滿的,一只食盒也放不下,更別說四只了。
單劍飛猛然想起︰「一定是了!一定是這紫衣小于出的主意,存心要我現相,叫我放不下手,在這兒難堪,好讓他一出剛才惡氣。」想到這里,火往上冒,真恨不得將手中食盒迎頭砸過去!
紫衣少年臉一抬,朝屏外喊道︰「小雲、小月,進來將食盒接下。」
兩婢應聲而人自單劍飛手上將四只食盒接去。
單劍飛暗暗冷笑︰哼,少假惺惺了,不管怎樣我也不會領你這份人情!轉身欲走,紫衣少年忽然笑道︰「看完一局棋再走不行嗎?」
單劍飛冷冷答道︰「下棋是雅事,在下可不懂的。」
「禪」、「壽」兩卿同時回過頭來,兩張清麗絕倫的面孔上均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紫衣少年不以為忤地又笑道︰「那麼,我只好這樣說了︰宮主有話要交代你,馬上出來,請你稍等一等!」
單劍飛恨得牙癢癢的。原來對方又在作弄他,有話不明說,偏得他回僵了,下不了台。
尚幸對方不為過甚,語音一落,立即轉身掀簾向軒後走去。
不一會兒,先有四婢走出,在廳中放下一張百花椅,接著,四盞紗燈前導,俏步盈盈,走出一名面垂輕紗的紫衣佳人。
眼前出現的這位玫瑰聖女,一身衣著仍與那天出現于武台時完全一樣︰鳳冠束發,全身圍披著一襲曳地紫色紗裝,只是眼孔中那雙眸子,在燈光下,似乎顯得分外晶瑩明亮些。
玫瑰聖女在眾婢簇護下走去百花椅上落座,朝單劍飛含笑問道︰「廚房生活如何?」
單劍飛答道︰「很好!」
玫瑰聖女道︰「想不想換換環境!」
單劍飛答道︰「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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