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簡昆侖仍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緊鄰的姑娘,兀自沒有醒轉,仍似一枕香甜在濃睡之中……
花鼓樓整個客棧,在一天的忙碌酬酢之後,這一霎已落幕,也應是在沉沉濃睡之中。
原是古井無波的心境,驀地為九公子這顆飛來的石子,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從而蕩漾起無邊漣漪,整個心境都弄皺了。
他想了許多事情,自己的、別人的、過去的、未來的,眼前由于化名九公子這個姑娘的出現,料將是波譎雲詭,今後更為復雜。
而萬花飄香的一面,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受此奇恥大辱之後,焉能對自己善罷甘休?
如此,時美嬌、李七郎……甚而那位未曾見面的金葉堂主燕雲青都將有可能陸續出面,與自己大肆周旋,為害、為敵。料是無所不用其極。比較起來。自己這一面,可就太單薄。顯得忒弱了,更何況還有弱女隨身。想到這里簡昆侖真有無比氣悶,卻不是氣餒。
記得甫離家門,臨別老父之前,父親曾殷殷告以為人之道,對于所謂的俠、義道理,都有很深刻詮釋,自應終身奉行。眼前自己所為——為即將傾覆的明室,盡一分心力,該是義不容辭的了,即使為此喪失性命,也無遺憾,以此而觀,這番義行該是何等神聖?
正待全力以赴,卻是氣餒不得,眼前化名九公子的這個少女,其真實身分,雖然費解,只看一干降清叛逆,對她之必欲得而後己的執著,當可知其人的關系重要。無論如何,切莫使之陷落敵手,這個重擔責無旁貸地已落在了自己身上,卻又是大意不得。
對于鄰室的姑娘,卻又多了一份責任的關懷。
悄悄地點了一盞燈,來到了她的床前,試試她的額頭,謝天謝地,顯然已退燒了,由于一直壓迫著她不能暢為呼吸的胸間束縛已經去除,她乃能有眼前這番酣睡……拾回了往日的無邪與快樂。清秀的臉上,一直含帶著笑靨,果真是夢境如此甜美,便一直不要醒轉過來,該是多好?
看著她含笑的臉,簡昆侖一瞬間得到了無比的安慰,便在這一霎,打消了許多顧忌,決計全心全力地保護她的安全,為她拾回已逝的快樂春天。
他為她蓋好了被子,又仔細地察看了一下窗戶,發覺到窗上裝設有結實的欄柵,頓使他放心不少,隨即,熄滅了燈,才自悄悄退出。
二人住房,其實互相連接,中間間隔著用以待客作息的一間客房,睡房的門扉,只與客房相通,別無出入之處。這樣減少簡昆侖許多顧慮。那便是,若有人意圖對室內少女心存侵犯,唯有通過當中的客房,才可進入,而在簡昆侖坐鎮之下,想要通過當中這間客房,顯然大非易事。
一番靜坐調息之後,簡昆侖只覺著身上大為舒暢,這一霎靈台空明,身上暖洋洋充滿了生機活力,听視的官能,無不發揮到了極致!
如此,遠方村墟的夜臼固然聲聲可聞,便是院中池塘小魚兒的一個翻身或是偶爾由樹梢上飄下的一片落葉,也顯清晰在耳,听得異常清楚!
如是,那個人的腳步聲,更無能逃過他的听覺立刻喚起了他應有的警覺。這個人必然輕功不弱,以至于能由池邊地上,躍向水面的木廊。
當然,論及功力,也只是不弱而已,卻並不能達到一流輕功應有的水平——落地無聲。
簡昆侖一經注意到,便絕不容他有所逃遁。
現在,這個人已循著水上的十字橋廊,一徑向著簡昆侖居住之處踏近而來。
感覺著,對方像是在施展輕功中海燕掠波身法,三個起落之後,已來到了自己居處當前。
簡昆侖卻已有了警覺。便在這一霎,閃身來到客房。
三間房子都沒有點燈,簡昆侖卻已習慣了里面的光度,這人果真有冒犯之意,一經踏入,萬難藏身,反之簡昆侖卻以洞悉在先,而穩操勝券。
暗中人在片刻安靜之後,足下移動,開始繞居而行,似在做一番深入的觀察。
簡昆侖便在這一瞬,閃身室外,藏匿在一棵巨大的松樹之下。
一片月光,打松樹下掠過,灑落而下,院子里像是一片霜那樣的白……
簡昆侖所站立的樹下,恰是陰影構成的地方,只要不移動或是發出響聲,萬難為人發覺。
便在這時,那人已由側面閃身出現,頗是快速而輕巧地來到正中堂屋門前。
一身黑色緞質夜行衣靠,小腿扎綁得十分結實。
高個頭、黑臉,臉上留著一抹寸許來長的胡子,模樣很是勇猛,由他繞屋而行的一番仔細來看,可知他並非孟浪之人。
簡昆侖不但身手靈,眼楮也尖。這人方一現身,已被他看了個內外兼透——包括對方膝上的一雙鋒利短刃手插子,以及腰間的一條軟兵刃藤蛇鞭,右助下的一槽暗器蛇頭白羽箭,俱都瞧在了眼里,另外,一條軟索,斜背胸前,用心若何,可就讓人玩味。
月色里,他只是望門佇立,遲遲地不與表態,簡昆侖即使已洞悉了他的來意,卻也不便出手,總要他有所行動才好出手。
這人竟不知簡昆侖這個如此強大的敵人,就在身側,真正是大大失策。
即見他在觀察一陣之後,霍地點足而前,直趨向前堂正門,緊接著一雙手掌,已附向門板之上。這個動作,只是在預測門鎖的吃力重量如何,卻不知兩扇房門,原是虛掩,根本禁不住任何力量。
這個人怎麼也沒有料到,竟會有此一手。隨著他手勢的輕輕一觸,兩扇門扉吱呀一聲,竟自敞了開來,這個突然的現象,大大出乎他的意外,卻也把他嚇了一跳,一個快速的閃身,躍開了一旁。
這人睜大了眼楮,在一旁只是窺伺,卻不敢急急進入,少頃之後,才敢繼續接近過來,卻不意,暗中的簡昆侖,已容他不得,長軀輕搖,一片鬼影般的輕巧,已躡身其後。
雖說如此,隨著他進身的勢子,卻帶出了一股疾風,對方那人猛可里轉過身子來,幾乎與簡昆侖迎在了一塊。一驚之下,非同小可。
簡直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雙方已交換了一掌。
那人如何能是簡昆侖的對手?
掌勢方接,便自如同一只燕子般地飛了起來,翩然斜身,直向著一叢花樹間落了下去。
簡昆侖當然是容他不得,這個人身勢方落,簡昆侖已自跟蹤而來,其勢極快,隨著落下的勢子,以劈空掌勢,向著對方隔空劈出了一掌。不意那人功力雖較簡昆侖不濟,陰險卻綽綽有余。
簡昆侖這邊掌勢方出,即見對方肩頭霍地向下一沉,即知有詐。果然,接下來對方半邊身子,已自甩了過來,三點寒星,隨著對方的出手,一閃而至,兩上一下,各奔要害。
這一手要想傷害到簡昆侖,自是萬難。若是用來減緩簡昆侖的追勢,卻有一定效果。
簡昆侖不得不臨時改變招式,一時改劈為拂,手勢輕揮,已把三枚暗器同時揮落地上。叮然聲里,竟是三枚雪羽短矢。
對簡昆侖來說,雖只是一霎間的事,卻予對方以緩和之機。
把握著電光石火的一瞬,這個人已自花叢里陡然拔身而起。
這一次勁道,較前次更形疾猛,颼地掠身數丈,直向十字形的木架橋頭上落去。
簡昆侖其時已自空降落,眼看著對方存心逃逸,哪里容得?待將撲身而上的一霎,一個意念閃自心頭!便自停步站立。
卻不可疏忽了眼前的一面。房中少女安危,更為重要,切莫中了對方調虎離山之計。
思念電轉,便只得佇立不動。
眼看著對方那人身子翻上了橋頭,第二次運施輕功,待將向湖心亭子襲進,便在這一霎,出了怪事,竟然有人容他不得。
一條人影,打湖心那面快速閃來。一起又落,落地無聲。
星月里,來人那等快速的勢子,配合著張開的雙臂,宛若是一只極大蒼鷹在一個疾厲的撲勢里,已迎向前番意圖月兌逃的那人。
那人猝然一驚,啊!慌不迭一個快閃,卻是慢了一步。
後來的那人,身手極是靈活。
雙方將接未及的一霎,暗影里看它不清,不知怎麼一來,後來的那人手勢一盤、一轉,便自拿住了前此來人的一只左手,其實並不是僅僅拿住了對方左手,顯然更為巧妙,竟是打對方腋下穿過,連同著一只左手,整個地翻轉過來。
那是一手奇妙的擒拿手法。
後來的這人手法端的巧妙之極,竟然在一照面的當兒,便拿住了對方來人,非但如此,他的手勁兒顯然極大,轉側之間,喀地一聲響,竟自把對方肩胛骨節生生擰碎。
那人負痛慘叫一聲,卻是躲不過緊接而來的噩運。
隨著後來這人的一式重擊,砰的一聲,聲如擊革,已落在那人背上。
力道極大。
便在這人的一式重擊之下,前此來人,有似空中飛人般騰空直起,撲通跌落橋板之上。
便是鐵打的身手,也吃受不住,隨著這人落地的勢子,一連打了兩個滾兒,噗地噴出了大口鮮血,便自人事不省。
對于簡昆侖來說,眼前變化,卻是事出意外。
星月下光度不強,卻也把後來之人看了個大概,不禁使他吃了一驚。
緊接著對方已自掠身而起,翩若驚鴻地已撲向眼前。依然放不過倒地不起的那人,雙手掄處,足足把那人摔出丈許開外,砰地一聲大響,撞向假山巨石,當時腦漿迸裂,死于非命。
這番舉止,只把簡昆侖看了個目瞪口呆。
眼前人影翩躚,來人已到了面前。
一身大紅袍褂,頭戴瓜皮小帽,正是臼間臨湖垂釣,老態龍鐘的那個七老太爺。簡昆侖吃了一驚,未及開口。七老太爺已呵呵笑了兩聲,向著簡昆侖大刺刺抱拳洪聲道︰
「見笑,小朋友,你受驚了!」
簡昆侖在白天見面時,已對他留了幾分仔細,卻是沒有想到對方身手如此了得,竟然在一照面的當兒,即把前此來人力斃手下,雖說仗義出手,嫉惡如仇,這等凌厲手段,卻是不敢苟同。
說話的當兒,七老太爺已走近死者身前,抬起腳來,把地上尸身翻了過來,仔細察看一番,直到證實已死,才自掉過臉,向簡昆侖呵呵笑道︰「死個把跳梁小丑,完全沒事,閣下不用擔心,一切都有我呢!」
隨即叭叭拍了兩下巴掌︰「來人!」
立刻即由湖心亭那邊,應聲跑過來兩個人,二人之一拿著一盞油紙燈籠,穿戴打扮,毫無疑問是老者身邊隨從僕役。
七老太爺手指著地上死人道︰「這廝竟敢心懷不軌,來到客棧做賊,前天夜里我丟的那一箱珠寶,不用說,八成兒準是這個小子偷的,今夜果然被我逮著了,卻是想向這位兄弟下手,嘿嘿,不給他點厲害瞧瞧,不知道馬王爺是三只眼!」
這個七老太爺,年紀一大把,非但如此身手,談話更是中氣十足,一口遼東方言,尖、團字音,瑯瑯上口,字正腔圓,一副得理不讓人樣子。瞧在簡昆侖眼里,只覺得不敢親近。
當下,即向著老人拱拱手,說聲︰「有僭!」便自轉身回進自己房中,關上房門,不再出來。
七老太爺頗是有些意外,只是看著對方關上的房門有些兒發呆。
兩個僕人不待分說,便自過去打點尸體。
動手搬動的一霎,死者的臉吃燈光一照,其中一人啊呀一聲道︰「這不是錢……」
七老太爺插口叱道︰「胡說些什麼,還不快抬了下去!」
那僕人哪里明白主人心意,自以為眼前死者,明明就是隨侍主人的護從錢照,卻為主人當作賊人處死,心里不用說大是納悶,可是七老太爺概不承認,也是無可奈何。
兩個僕人對看一眼,滿月復狐疑地只好動手,把死者錢師傅的尸身抬了下去。
七老太爺看看簡昆侖住處大門,終無開啟之意,卻也不慍不怒,含著微微的笑,自行轉身而去。
今夜,簡昆侖思潮起伏,心里極是紊亂。
因為有了方才的一鬧,乃使他警覺到,即使住在闊綽華麗的花鼓樓,也難謂就此安全。
自然,七老太爺的諱莫如深,也使他感到納悶。
照說,七老太爺仗義援手,理應邀其進來小坐,親口致謝才是,但是過去數年來的江湖歷練,使得他心存警戒,凡事還是听而後動的好。
七老太爺功力了得,其實到底是怎麼一個路數,卻是不得而知,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切不可一上來過于熱情,還是冷靜一點的好。
思慮的重心,不禁又落到了隔室那個神秘姑娘身上,由于方才的一鬧,越加使他警覺到責任重大,對方少女的易釵而弁,自不會是一時的即興,看來必有原因,現在既為自己拆穿,還不知往後發展如何,今後路上怕是多有不便,反不如不予識破,一任對方偽裝下去,倒似來得自然。
當然,這些想法已毫無實際意義,重要的是,如何與對方今後和諧相處,保護她的安全,對方少女的真實身分,此行任務,更應該切實了解,才能對她加以援手。
這番思索,卻也並非無稽,左思右想,深深盤算,直到天交四鼓,才自沉沉入睡。
雀兒喳喳。
院子里已隱約有了人聲。
簡昆侖一覺醒轉,卻已是天光大亮。
刺眼的陽光,透過了銀紅窗紙,照耀得滿室生輝。
第一個念頭,想到了隔室的姑娘,慌不迭翻身下床,匆匆穿好長衣,略事整理,隨即來到她的門前。
門兒虛掩,輕輕一推也就開了。
卻是空空如也。
床上無人,屋子里也是空著。
簡昆侖由不住大吃一驚。
仔細再看看,卻又稍安勿躁。
原來房子里,已不復昨日之凌亂。
這一霎,窗扇敞開,陽光疏朗,徐徐晨風,散置著郁郁花香……
這間房子已經整理過了。
榻上錦被,四四方方。凌亂的物什,一桌一椅,都歸置原處,大理石方幾上,原來空著的青花瓷瓶,卻多了一束荷花,荷花僅是一朵,含苞待放,襯著新結的兩只蓮蓬,綠睫長垂,溢出一室的清芬,連帶著整個臥房的情調,都為之改觀,變得雅致了,淡淡的一片清雅……
這番布置,料非客棧侍者之所為,唯一的可能,便是居住于此的這位姑娘了……
這麼說,想是她的病已經好了,才能有此閑心,那束新荷,就生在當面池子里,若非是女孩兒家的細心靈思,誰又會想到分一枝插向屋里?這一枝新荷的微妙涵意,似不僅僅在美的點綴,更像是顯示著一種秀美靈巧的女孩兒家心思,無異是對眼前的簡昆侖有所說明︰「我已不生你的氣了!」
簡昆侖終不放心。
回向屋里,待將別處尋覓,卻為他看見了一樣東西。
一張鵝黃色的素箋。
其實一直就在書桌上,為一個菱形的水晶鎮紙輕壓一角,上面顯然有字。
簡昆侖心里一驚。
其實不必。
上面一筆娟秀字體,分明墨跡方干︰
微風吹亂我心,
都怪你忒輕狂。
一襲玄紗遮面!
莫道見面不識,
賜卿平身。
落腳之處,蓋著一方一圓兩顆小印,細認之下,乃是九公主、皇妹朱蕾篆體小書字樣各一。
至此謎底解開,總算知道她是誰了。
芳名朱蕾。她是前朝的公主,本朝天子永歷帝的御妹。好大的來頭,莫怪乎如此氣勢!富貴驕人的緊!
卻又是蘭心蕙質,天真爛漫。
九公子而九公主,一字之誤,要人繞了好大的圈子,終而不得其解,現在總算恍然而悟。
看著手上素箋,簡昆侖心里忐忑不定,陡然警覺到壓置在肩頭的重擔,瞬息間重逾萬斤,真正是喘息都難。這才明白了,何以一路之上,各方敵人苦苦窮迫不舍,看來猶自方興未艾,這個燙手的熱山芋,如今是落在了自己手上,想不管都是不行的了。
一念電轉!
九公主她好大的膽!
病體方愈,即敢到處亂跑,若是有所失閃,那還了得?
這麼一想,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匆匆把朱蕾留箋揣向懷里,返回室內,用長衣包裹了月下秋露寶劍,即行向外步出。
湖心亭早市方開。
廣敞的亭面,座客甚多,酒保三四穿梭其間,形成一番熱絡。
早市供應的是本地精致小吃,另有清粥小菜,一個小妞兒,扯著一方大紅手帕,憑欄高歌,唱的是江南民謠小調,嗓音嬌女敕,如新鶯出谷,倒也悅耳動听。
簡昆侖心里盡管著急,表面上卻是一派輕松。
繞過了亭子左面,來至更形雅致的水面長廊,這垂有珠簾,地上鋪著五色細草席墊,清一色的藤質座椅,雅致中不失華麗,確是極美。
一陣嬉笑里,他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笑劇。
一個面懸輕紗,身著麗衣的少女,據案獨坐,身邊四周圍繞著三個狀似輕浮的少年,正彼此調笑成一團。
簡昆侖心里一動,隨即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紫衣少女雖是面懸薄紗,妙在若隱欲現,更似剔透玲瓏,風神獨絕。
隨著初見的一驚之後,簡昆侖也就知道她是誰了。
不用說,她就是九公主朱蕾了。昨夜之前,在簡昆侖心目之中,她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年輕哥兒,這一回搖身一變,竟是艷光四射的婷婷少女,盡管是心里先已有了數兒,猶不免乍見時此刻的顧盼驚心。
透過那一襲薄面紗,朱蕾似乎也看見了他……秋波半凝,含著一抹淺淺笑靨,便自移目水面。
那里正有一雙鴛鴦,在緩緩游動……
無視于身邊少年的甜言殷勤,且留戀池上的鮮荷佳禽,一霎間的純守天邀,升華了她高雅的情操氣質,這般風韻真正使有心觸目者為之動心銷魂。
若簡昆侖直趨而前,護花救美一番,非謂不可,可也就俗了。
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何妨暫作壁上觀,且看肇事佳人的錦心繡口,何以自解?
他便什麼話也沒有說,自個兒找了張座位,靜靜坐下來。
雖似無心,卻也有意。
這座位其實距離朱蕾座位不遠,無需尋覓,即可與朱蕾透過薄紗的美目互接,所謂的心有靈犀,有時候更勝于面承芳澤的築築而驚呢!
環侍朱蕾座前的三個少年,衣著華麗,不用說皆出自富家紈褲子弟。
其中黑面濃眉的一個,姓周名山,原是本地最負盛名一個惡少,其它二人,矮胖著紅的一個,叫張天齊,另一個瘦子是吳光遠,前者家里開著綢緞莊子,後者卻是八家中藥店的少東。
三個人年歲相仿,既是同窗,難得的是臭味相投,不時地結伴玩耍,眠花宿柳。
花鼓樓醇酒美人,不用說極是對了三人的脾胃,不時地來此走走,卻不意這一趟卻是來對了,昨夜才來,今天一大早便遇見了九公主朱蕾這等絕世美女。
以朱蕾之絕世風華,高貴氣質,雖說刻意掩飾,但是芝蘭自芬,面紗之後的絕代芳容,每每呼之欲出,看在周山等專司尋花問柳的三個兒眼中,焉能不為之春心大動?
偏偏朱蕾孑然一身,身旁更不見護花之人,哥兒三個平日玩膩了野花閑草,乍然看見朱蕾這般端莊淡雅質色,情不自禁俱為之色迷心竅,一時離座而起,依偎過來。
其時朱蕾早飯早已用過,泡了碗雨前龍井自個兒消磨,三少年這一霎的來近,不用說討厭之至。
原本她已有離開之意,卻不意簡昆侖來了。這樣情形就大不相同。
怪道的是,心兒築築,臉兒燒燒……雖說是隔著一層面紗,卻掩不住內心的羞澀。
昨夜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可是壓根兒也不清楚,為此卻也不能就裝糊涂!
猶記得午夜醒轉,玉體橫陳,連褻衣小衫兒也無一件遮擋,那般沉沉病勢,竟自奇跡也似的好了,接下來的細思慢想,八九不離十,也就一切都明白了。
便是那種心態的作祟,以至于現在,隔座向他覷上一眼,亦不禁為之燒了臉盤兒……
卻又是說不出的一種甜甜感覺,甜甜澀澀,像是吃了個初冬的冰甜柿子,那味兒甜不溜丟,有點麻舌頭,卻舍不得就把它給啐了。
卻是怎地?九公子時候的一腔子氣,一朝回返九公主的女兒之身以後,便自一些兒不復存在,俱已拋向虛無飄緲中去了!
想著他,可是害臊,其情懨懨,怪不好意思……
這就給了三個活寶以可趁之機。
早先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朱蕾可是壓根兒一句也沒听見,一顆心只是掛著那邊座幾頭上的簡昆侖,直至發自三人的一陣哄笑聲,才把她拉回到了眼前。
必然是三人之一說了句什麼俏皮話兒,才致引得各人相與大笑。
一身大紅,捋著兩只袖子的胖子張天齊,趨前一揖,刷!亮開了折扇︰「小生張天齊,騰越人氏,今年二十三,五月初五子時降生……小生我今年尚未娶妻呢!」
這是模仿時下正流行的雜劇《西廂記》中張生初見鶯鶯的一段道白,不用說引來了一陣爆笑。
瘦子吳光遠卻也不甘示弱,一柄紈扇,在指尖上連連打了幾個轉兒,學著張天齊口吻道︰「小生吳光遠,家住水橋溪東……」
才說了兩句,即為身邊另一同伴周山用力拉開︰「算了,算了,別耍寶啦!」
一面說,這個周山趨前一步,大刺刺即在朱蕾同幾對面坐下來,卻把一雙充滿眼楮,直向朱蕾緊緊盯著︰「說了半天,還不知小姐尊姓大名!花鼓樓是我們常來的地方,倒還不知道住著小姐你這樣孤單單的一個大美人兒,真正三生有幸,失敬得很……」
這人黑面濃眉,身材魁梧,較之身邊吳、張二位,顯然有了幾分氣勢,只是眼白泛紅,終是酒色之徒。
面對著這般形勢,朱蕾倒也不曾驚怕,十分鎮定地靜靜聆听。
透過一襲薄紗,直盯著面前的周山,語涉微笑地道︰「你說錯了,我臉上蒙著紗,你又怎麼會知道是美是丑呢?再說,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呢?豈不是有些滑稽!」
周山踫了個軟釘子,非但不以為恥,竟自腆顏嘿嘿直笑了起來。
一听佳人開了口,張吳兩個人在一旁也噗嗤嗤地笑了起來。
「妙呀!」張天齊雙手鼓掌道,「說得有理,周山你倒是說說清楚,你又怎麼知道人家是個孤零零的大美人兒?」
周山折扇一合,指向朱蕾道︰「這個容易,小姐座位上別無杯箸,自是獨自一人,若有同伴,豈能舍得小姐這般美人兒獨自孤單?」
微微一頓︰「說到美不美,這可是一段待解的公案了!」
朱蕾道︰「什麼待解的公案?」
周山說︰「你臉上雖然戴著這方面紗,其實若隱若現,在我看來,更有朦朧之美,想象里,隱藏于薄紗之後的廬山真面,更當艷驚四座……」
「那可不一定」瘦子吳光遠搭腔道,「那只是你的猜想呀!」
「所以我才說是一段待解的公案!」周山哼哼笑了兩聲,「為了要解開這個謎團,只有一個方法,便是請她揭開面紗,要我們大家瞧上一瞧了。」
話聲一停,便自動手,手上折扇向前一探,便向她臉上面紗揭來。
朱蕾向後一縮,伸手抓住了他的扇子,說︰「你敢!」眸子一轉,瞧向隔座的簡昆侖,偏偏他無動于衷,並沒有起身化解之意。
朱蕾原可向他呼救,但是一來生性要強,再者寧可更欣賞他的主動。
心念電轉,暫把一番盛氣壓向肚里。卻是故作笑臉,嬌笑道︰「要我揭開面紗,其實也很容易,只不知你們願意不願?」
周山聳動濃眉,笑道︰「但求一飽芳容,豈有不願之理?」
張天齊哈哈大笑道︰「只要姑娘肯拿下面紗,我們便為此請上一桌客,罰酒十杯,也是心甘情願。」
「那倒不必!」朱蕾透過面紗的剪水雙瞳,冷冷掃向對方臉上︰「我以為你已經喝醉了呢,再罰十杯,怕是要跪在地上喊我女乃女乃,我卻實在又沒有這個造化,能承受你們這樣三個孫子,豈不是十分無趣!」
說時眼角斜睨,掃向隔座的簡昆侖。他卻依然大馬金刀地坐著,臉上甚而帶著一絲微笑。
這意思便是終無相助之意,決計袖手旁觀,看定了這個熱鬧。
她這里眉尖輕聳,便自有了主意。一時笑臉盈盈,望向面前的三個孫子。
閑著也是閑著,這就逗個樂子給你瞧瞧,偏不叫你個薄幸人稱心如意。
三個人當然也不是傻子,朱蕾這般拐彎罵人,焉能有听不懂的道理?
聆听之下,瘦子吳光遠先自啊喲一聲,在旁邊大叫起來︰「你們听听,這個丫頭居然會拐著彎兒罵人哩!」
朱蕾輕嗔道︰「哪一個又罵你們了,罵你們什麼?」
吳光遠嚷道︰「還說沒有?先是說我們磕頭叫你女乃女乃,後來又罵我們是孫子,哼哼……」
「這就真正的不敢了!」朱蕾笑吟吟道,「我才多大呢,如何當得你們這般年歲的女乃女乃?看來你們也是不樂意的了!」
「那還用說?」
吳光遠嚷了一聲,發覺到同伴周山、張天齊,俱已怒目視向自己,這才忽然覺悟到,自己一再被對方佔盡了便宜,卻不自知,一時又羞又氣,臉也紅了。
三個人空自心里生氣,偏偏成性,面對著如此佳人,竟是無能發作。
座頭上已有人發出了笑聲。
黑面濃眉的周山,嘿嘿笑道︰「你且先不要得意太早,剛才你不是答應要揭開面紗麼!」
朱蕾道︰「不錯,但是你們卻先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嘿嘿……」張天齊笑道,「這個娃兒花樣很多,周老大,你可不要上了她的當,著了她的道!」
朱蕾哼了一聲︰「原是要你們上當的,要是怕上當,就該老實一點,退回你們自己位子去給我規規矩矩坐著的好!」
周山哼一聲,一雙眼楮,骨碌碌只是在對方身上打轉,無疑的,眼前這個錦心繡口的姑娘,大大對了他的胃口。
眼前座客,雖說不多,卻都為著這場鬧劇所吸引,自己三個真要吃她這麼一激,便自退回認輸,日後傳揚出去,可就盛名掃地,也就別再混下去了。
倒要看看她鬧的是什麼玄虛?
「說吧!別說是兩個條件了,就是兩百個條件,只要大爺喜歡,照樣點頭算數!」
朱蕾點頭道︰「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而且對你們也有好處呢……」
吳光遠色迷迷地笑道︰「啊!那你就快說吧!」
朱蕾冷冷說道︰「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我拿下臉上的面紗呢?」
周山說︰「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天熱無聊,為博在座各位一樂而已!」
朱蕾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這第一個條件,最是簡單,便是請你們三位現在就跳進荷花池內,當眾洗上一個澡……怎麼樣?」
三人頓時一怔。
「不行,不行!」張天齊首先叫道,「你這是拿我們開玩笑,光天化日之下,成何體統?」
朱蕾冷笑道︰「這位周先生不是說了,天熱無聊,為博大家一笑麼?」
張天齊頓時為之一怔,才自發覺到對方這個妞兒,敢情是不好欺侮,斗嘴皮子硬是斗不過她,一時無言以對,只把一雙眼楮,呆呆地向周山看著。
周山卻是不溫不怒,慢條斯理地說︰「讓我們再听听你的第二個條件吧!」
朱蕾透過面紗的眼楮,不由向著那邊座頭上的簡昆侖瞥了一眼,才又對周山道︰
「這第二個條件,其實和第一個也有相似之處……你們可以任選其中之一,結果都是一樣……」
周山一笑道︰「只要不叫我們三個下池子洗澡,其它事都好商量。」
朱蕾說︰「看來你很是通情達理,剛才你不是說我孤單一人麼,倒是真的被你猜對了,我們單身女人,到哪里去總不免被人家欺侮……」
周山哈哈笑道︰「哪一個敢欺侮姑娘,只管告訴我,要他吃我周山的拳頭!」
朱蕾一笑說︰「真的?」
周山挺了一下胸,大聲道︰「說吧,這個人在哪里?」
吳光遠翻著眼楮道︰「這就是你的第二個條件?」
「對了!」朱蕾說︰「這人太是可惡,你們若能代我好好教訓他一頓,我非但揭下面紗,讓你們看上一個夠,就是請你們吃飯,也心甘情願!」
周山哼了一聲說︰「好!一言為定!」
矮胖的張天齊听到這里,怪笑一聲說︰「妙呀,別的不行,打架我們哥兒們最是內行,說吧,這個欺侮你的小子他是誰?」
這話倒也不假,在此十里橋地面,誰人不知道他們哥兒三個大名?決計是不敢招惹,是以姓張的才敢這般毫無忌諱地夸下海口。
原本稀落的座兒,由于三個惡少的一鬧,插科打諢,消息外傳,頓時擁進了許多人來。
一听到要打架,這般樂子,豈能錯過?隨即紛紛議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