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昆侖 第十三回 只緣本是女兒身 作者 ︰ 蕭逸

簡昆侖走到和尚夏侯天當前,只見他圓睜著雙眼,頭上青筋暴露,淌滿了汗珠,一副極為痛苦的模樣。

夏侯天嘴不能言,心里卻是明白。只以為簡昆侖要向自己猝下毒手,直嚇得全身發抖,一張臉,更是形同死灰。

簡昆侖看著他冷冷說道︰「你這個野和尚,為虎作倀,真是死有余辜,且讓你在這里再多站立一會兒……」

說話時,偶見車廂窗戶,簾角微揭,似有人在里面窺視,因以猜知里面的那個九公子平安無事,心里乃自放下一半。

看看地上死了那麼多人,卻是無限淒慘。

兩個原先侍奉九公子的壯漢,早已氣絕身死,倒是那個一直陪侍車內公子的小書僮,像是還有口氣。

簡昆侖走近他時,後者猶自睜著雙眼楮,痴痴地向他望著,頭臉上滿是鮮血,似乎連申吟的力氣都沒有。簡昆侖心里一動,忙過去扶他坐起。卻不意那僮兒喘息著,伸手向著車廂指了一下,說了個九字,雙眼一翻,一口氣連接不上,竟自死了。

簡昆侖呆了一呆,試試他的口鼻,已是沒有氣息,不由嘆了口氣,把他緩緩放了下來。

這麼一來,使他想起了車內的少年,隨即快步過去,打開車門。卻見車內被稱為九公子的華服少年縮在車座一角,閉著眼楮,不知是昏迷未醒,還是睡著了?

細細一瞧,臉上滿是淚水。

他模樣兒本來就嬌女敕清秀,此番看來,更不禁惹人憐惜。

簡昆侖心里明白,看著他微微一嘆說︰「又死了一個!」自語道︰「只怪他命中注定,我也無能為力………」

說完,重重嘆了口氣,便自轉身離開。

他這里身子方自轉過,身後少年已忽然醒轉,一個 轆由車座上爬起︰「喂……

你……」

簡昆侖回身佯稱道︰「啊,你原來沒有死!」

華服少年嘆道︰「誰說我死了?」

一眼看見了對方手上的寶劍,不由得神色一變,嚇得又坐了下來。

簡昆侖低頭一看,心里明白,點點頭道︰「你倒不必怕我,這些人可不是我殺的!」

說時,隨即長劍歸鞘。

少年用著一雙情緒極是錯綜的眼楮,向他打量著,半天才怯生生地道︰「那你又是……誰呢?」

簡昆侖遂自報了姓氏︰「我姓簡!你呢?」

「我……」華服少年搖了一下頭,訥訥說,「我不告訴你……」

說時頭枕在胳膊上,一時眼淚漣漣地哭了起來。

哭了幾聲,又抬起頭向簡昆侖打量著︰「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做……」

簡昆侖見他才哭了幾聲,眼楮都紅了,那副樣子真比女人還女敕,心里不由微微一動。

少年見他眼光盯著自己,不覺靦腆地把頭轉到了一邊。

簡昆侖哼了一聲說︰「我好心救你,你卻把我當成了壞人,罷罷!既是這樣,我走了……」說完,回身就走。

「慢著,」少年又喚住他,一雙哭紅的眼楮,只是在他身上打轉,「你說的可是……

真的?」

簡昆侖點了一下頭︰「我從來不說謊話。」

「那……你為什麼好生生的來救我呢?」

聲音又嬌又女敕,分明女子口音,簡昆侖由不住微微皺了一下眉,心中大是疑惑,只是有了前此李七郎的一段邂逅,倒也不能就此認定。

荒山野道,原沒有什麼路人,略作逗留,料無大礙。

他隨即耐下性子道︰「你要知道詳細情形麼?」

少年只是看著他,一聲不吭,或許是方才在車內,眼見一番凶殺場面,早已嚇壞了,簡昆侖的到來固然為他帶來了安全,只是本能上,對他仍多懷疑,便一聲不吭的,靜靜向他注視。

簡昆侖嘆了一聲說︰「好吧,我就告訴你實情吧,從七天以前,我就跟著你們了……」

少年倏地睜大了眼。

「只因你這一路,太過招搖……」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雖然一路上,你自稱姓洪……我卻不信那是你的本姓!」

「我本來是姓……洪……嘛!」說了一句,他就垂下頭來。

簡昆侖微微一笑,接下去道︰「是不是姓洪,那是你的事情,只是人家卻當你姓朱!

並把你的出身,與當今永歷皇上聯想到了一塊,這才會招來了一路風險!」

華服少年听他這麼說,頭垂得更低,越加不敢抬起頭向他看上一眼。

簡昆侖看到這里,心里便自有數,頓了一頓,接道︰「昨天你到日客齋去算命,若不是我事先留心,只怕你早已落在了他們手上,自然昨夜在客棧的一場驚險,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的頭卻是始終也沒抬起來,听著听著,卻是忍不住又自抽搐著哭了。

簡昆侖打量著他,故作冷漠道︰「眼前可不是哭的時候,剛才情形你大概都看見了,如今是到處凶險,哪一方面的人都要抓你,你是打算跟我走呢,還是留在這里一個人哭,可就全在你了。」

說完,他作勢又要轉身走了。

少年突地止泣抬頭道,「我……跟你走!」

簡昆侖點點頭說︰「好,那就帶著你的隨身東西,跟我騎馬走吧!你會騎馬吧?」

少年點頭說︰「我會……」

簡昆侖便自走過去備馬,先時隨車的兩名漢子都死了,留下了兩匹馬,都很不錯,洪九公子自騎的那一匹,更是罕見的好馬。鞍轡齊備,很是方便。

把兩匹馬牽到了面前,才見這位九公子一臉為難地望著車子發呆。

看見簡昆侖來了,他才說︰「這麼多箱子,你要我怎麼拿呢!」嘆了一聲說︰「算了,都不要了……」

倒是有一個隨身的行囊,里面有幾件隨身衣服,一些金珠細軟,一向由那個隨身的書僮攜著,簡昆侖見他提著吃力,只好幫他提上馬背,系好了,待將扶他上馬時,他卻往後面退了一步,皺著雙眉說︰「我自己會……」

好不容易上了馬,卻又觸景傷懷,看著地上已死幾個故人,只是落淚,一張清秀的臉,連經大敵,這時看來毫無血色,一片蒼白。

簡昆侖明白他的意思,安慰道︰「你也不要再難受了,回頭到了前面,給些銀子請幾個好心的人代買幾口棺木,把他們埋了吧!」

听他這麼說,九公子才微微點了一下頭。

簡昆侖隨即動手,把幾個人的尸身用衣物掩好,壓上石頭,回頭也好供人辨認。

一切就緒,這才緩緩走到那個散發頭陀夏侯天身旁,後者兀自圓瞪著一雙大牛眼,臉上神色一片烏黑,看來傷勢極重。

馬上的九公子忍不住說︰「這個和尚壞透了……這些人都是他殺的……千萬不能饒了他!」

簡昆侖冷冷一笑,點頭道︰「我只當是那個姓卓的下的毒手,原來是他……哼……

這可是他自作自受。」

目光一轉,盯向面前的夏侯天道︰「你的傷勢極重,即使為你解開穴道,只怕也活不成,出家人如此心狠手辣,真正罪過,且看你的造化吧!」

說完,隨即內聚真力,舉掌直向對方背上拍去。

簡昆侖倒是有心為他解開穴路,可是和尚卻沒有這個造化,吃受不起。

隨著簡昆侖的掌勢落處,夏侯天身子大大震動了一下,緊接著,卻似面條兒般地萎縮了下來,隨即七孔流血而亡。

簡昆侖微微搖了一下頭,腳下挑處,把和尚身上所穿的一截大襟踢起來,蓋著了對方那張極難看而發紫流血的臉。

馬上傳過來少年九公子的咳嗽聲音。

簡昆侖方自上馬,怔了一怔道︰「我幾乎忘了,你還病著呢……」

九公子搖搖頭說︰「不要緊……快走吧!」

這地方讓他傷心極了,恨不能馬上離開的好,說了這句話,不待簡昆侖帶路,自個兒抖動疆繩,胯下坐馬,唏哩哩長嘯一聲,徑自飛馳而去,反倒搶先簡昆侖而行。

一程緊跑。

足足有三十里遠近,才見著了一些人家。

眼前來到了一個鎮市,道邊界碑上刻著十里橋界。艷陽下柳色青青,沿著一道池溝延伸蜿蜒,正有幾個鄉民,倚著樹干專注垂釣,一竿在手,其樂融融。

二人驕轡而行。一路上馬行甚速,加以九公子心事重重,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只是寒著一張異常秀氣的臉,中間停下來兩次,也只是喝口水,像是生怕被簡昆侖看輕了,明明支持不住,硬是不肯歇上一會,瞧在簡昆侖眼里,好生憐惜。

只是他知道對方這等有錢人家,所謂豪門的公子哥兒,平日養尊處優,頤指氣使慣了,有機會磨練一下,吃些苦頭,總是好的。

像是跟誰賭氣似的,卻連簡昆侖也不搭理,不只一次,簡昆侖發覺他用袖子揩著臉上的淚。他是恁地有情,總忘不了一路服侍他起居飲食的書僮和兩個忠心耿耿的護從,這幾個人卻都已經死了,為他而死,想起來怎麼能不傷心落淚?

便是這般,一路懨懨,了無生氣,心情沮喪,真是到了極點,好幾次都恨不能停下馬來大哭一場,總是忘不了自己此番的男兒之身,便自強撐著支持下來。

看看來到了街上,兩匹馬自動地放慢了腳程。

蹄聲得得,叩落在青石板道上,聲音極其清脆,好奇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頻頻向馬上這般出色的一對男子打量不已。

九公子終于勒住了馬,長長地吟了一聲,白過雙眼楮向簡昆侖瞅著,意思像是在說︰

「還走麼?」

眼前正好有個茶園,紅紙招牌上老大的一個茶字。

恃強的簡昆侖,看見了這個字,也都走不動了,更何況隨行少年?

挺雅的一個茶園子,或許時候還早,早茶已過,午茶未至,這會子正稱清閑,偌大的場地,只有幾個客人,寥落在座,簡昆侖與九公子的來,不啻帶來了新鮮。

馬拴在外面柱子上,由個小廝照顧著上料。

簡昆侖與九公子取了個雅座,背街而坐。

九公子可真挺不住了,才一坐下,便倒在了桌上。簡昆侖見他面色泛紅,情知有異,忍不住探出手來,在他額頭上模了一模,人手滾燙,才自吃了一驚。

「你病了……怎麼不早告訴我?」

九公子搪開了他的手,賭氣說︰「別管我!」倔強地以手支頤。終是不支,申吟一聲,又趴在桌上。

簡昆侖微微一笑,卻實在又輕松不起來。他雖不知對方這個秀氣的哥兒,到底是皇族何許人物,卻可以斷定,必為永歷皇帝之近親,與今皇室有著舉足輕重的關系,要不然吳三桂、孫可望等一干人手下鷹犬,也不會苦苦相逼,放他不過。

看這個樣子,他分明疲弱得緊,卻是硬自恃強,拒絕自己的關懷,嬌氣得厲害,這類大家公子,平素養尊處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呼百諾,今日這個罪,諒他以前是不曾經歷過……若是凡事順著他,今後麻煩可就多了,保不住又會生出什麼花樣來,可就誤了大事。

略一盤算,簡昆侖心里已有了主意。

須臾,茶房送上兩碗香茗。

簡昆侖付了茶費,茶房方自退下,九公子已忍不住,雙手端起茶碗……

「小心燙著了!」簡昆侖話才出口,九公子已噗地一聲,把茶水吐出,舌頭都燙麻了。卻狠狠地側過眼來,向簡昆侖盯著。

簡昆侖乃不慌不忙地把自己面前一碗端起,就口而飲,一連喝了兩口,才自放下。

九公子哼了一聲,伸手就把他的一碗端了過來,他口干舌燥,早已按捺不住,只當對方這一碗不燙,急忙中也就顧不得人家喝過沒有,端起來就是一口。

簡昆侖說了聲︰「燙。」

可又慢了一步。

噗!九公子又噴了一地,直燙得張嘴吐舌,那樣子真像要哭了起來。

幾個旁邊的茶客見此情景,都忍不住笑了。

九公子又羞又氣地瞪著簡昆侖說︰「你,你害人!」便偏過了頭,不再理他。

簡昆侖一笑說︰「只怪自己性急,又怪哪個?」

一面說,乃將一碗熱茶端起,從容而飲,片刻間,已喝得見了底兒。

九公子哪里知道對方內功精湛,滾開的水,可以入口不燙,冷眼旁觀,直是傻了眼兒。

簡昆侖乃將他面前的一碗端起,送到他唇邊道,「不信你再喝,可就不燙了。」

九公子原來使性子,賭氣不想理他,終是口渴難熬,忍不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適中,再不似先前燙人,心內大是奇怪,猶自不放心,一面吹一面喝,很快地把一碗熱茶喝了個精光。

茶房趕過來又添了開水。

怪的是,在簡昆侖端持之下,終不燙人。

九公子喝了幾口,卻是病中不支,申吟一聲,便趴在了桌上。

簡昆侖思忖著對方病勢不輕,不忍再拿他開心……卻見本店主人,黑瘦的一個中年漢子,來到面前。手里拿著桿旱煙袋,哈腰見了個禮,便自說道︰「小的姓張,這位公子莫非生病了?」

簡昆侖點點頭說︰「不錯,想是受了風寒,你可是這里主人?」

姓張的說︰「不敢,不敢,不過是個小小茶館而已。」

簡昆侖說︰「這里可有客棧沒有?」

「有一家,」張店主把旱煙袋插向後脖子里,用手指著激動地說,「往南拐,有個鼓樓,邊兒上就有一家,叫花鼓樓,原是黃大人的府第,黃大人死了,他家後人就改了客棧,里面亭台樓榭可講究啦,八百里內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來,只是價錢很貴,一般人是住不起的。」

簡昆侖點點頭,說了聲謝。

張店主好心地向九公子打量著說︰「這位小相公看來病得不輕,我們這里有個王大夫,會扎金針、看病,要不要請他來給小相公瞧瞧?」

簡昆侖正要說話,伏在桌子上的九公子已申吟著說︰「不要嘛……不要……」

張店主看著他直皺眉頭,簡昆侖說︰「我這位兄弟說不要,便不要了,他這病只要好好睡上一覺,便也好了,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煩店主,還請幫忙才好。」

「好說,好說,相公只請關照就是。」

一面說,張店主隨即坐了下來。

簡昆侖隨即把路遇盜賊打劫,四名家人被殺,棄尸荒道的事情說出,張店主聆听之下,嚇得神色猝變,簡昆侖乃取出大塊紋銀置于桌上。

「倒不是請你報官,只請為四個已死的家人,買上幾口棺木,入土為安!」

「這個……」張店主看著桌上的銀子,終于點了點頭,「好吧,這件事倒也延遲不得,小人這就張羅去了,只是……」

簡昆侖會意地道︰「客途之中,用不著鋪張,一切從簡,以後找著了他們家屬,還要起靈回鄉。事完之後,我這兄弟少不了還有一份賞賜……張店主你這就去吧!」

張店主思忖著四口薄棺,連同墳地,即使請和尚念經,有個四五十兩銀子,也足能打發了,自是大有賺頭,心里早已樂意,再听說事成另有賞賜,更是大喜過望,當下連聲應著,問明了出事地點,四人模樣,立刻離開,這就張羅著去辦了。

簡昆侖不便在此久留,隨即同著九公子離開茶館。

一路上九公子垂頭不語,神情懨懨,一雙眼楮分明是流淚太多,腫得像兩個小桃子似的。想到了已死的忠心僕役,不免又自傷懷,原本就病著,看來更形疲弱,卻把整個身子依向馬頭,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隨行。

好在前述的那個花鼓樓客棧,離著這里不遠,不一會也就到了。

倒是真的沒有想到,如此氣派。乍看上去,真像是有錢人家的深宅大院,現在改成了客棧,大門處新加了座牌樓,翠翹曲復,極是華麗,卻又不失幽雅,果然不落凡俗,莫怪遠近馳名,別開生面了。

簡昆侖、九公子方自來近,即為門前負責接待的伙計迎了進去。

二人俱喜安靜,各人要了一間上房,一間之隔,比鄰而居。至此,九公子疲態益顯,再也支持不住,一切瑣事皆由簡昆侖負責料理,一頭倒向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楊柳絲絲,蓮葉田田,院子里一派清幽。

九公子酣睡未醒,簡昆侖來回探望了兩次,竟是不能走近他的床側。原因是他房門深鎖,關防嚴謹,有了前此途中的打殺,把他嚇壞了,此番余悸尚在,不免凡事小心。

黃昏的太陽,已是無力,蟬聲曉曉,終是無奈。人的心情,一下子松月兌下來,反倒有幾分難以適應。

原打算待他醒轉之後,為他以內力拿捏一番。以簡昆侖精湛內功,一經灌輸,自應有效,偏偏他久睡不醒,房門內閂,想走進去瞧瞧也是不能。

兩暗一明的深邃套間,位在梧桐的陰影里,前有蓮池,後有假山,明室內的幾樣擺設與壁上書畫,均非贗品,無形中也就提升了它的價值格調。

這里應是不俗,茶館的張店主倒也沒有夸大,譽為八百里內外第一家,實不為過。

九公子既然病倒,在此多住上幾天,小寄風塵,有何不可?

簡昆侖樂得把心情暫時放寬了,這就出來走走。

十字形的一道長橋,架臥當前,餃接著東南西北四爿院落,正中湖中一亭,碧簾高卷,尤稱高雅,客來小坐,觀魚、品茗,或用餐點,俱稱方便,較諸前院的瓊樓玉宇,顯然別有世界。

簡昆侖信步來到橋上,見一老者持桿湖上,正在垂釣,由于派頭十足,吸引著幾個人駐足旁觀。

湖中錦鯉,誰都知道是用以觀賞的,老者偏偏持桿而釣,自是志不在得,卻也不免大煞風景,他卻是樂此不疲地自得其樂。

一身紫紅色的緞子袍褂,同色的一頂瓜皮小帽,卻把一雙袖管高高捋起,露著浮有青筋的蒼白手腕。

老人家看上去總在八旬上下,卻是精神抖擻,眉發微斑。一張國字臉,下巴上光禿禿的不見一根胡須,持竿的手上,光彩璀璨,五根手指上竟然戴著五只戒指,已是炫人眼目,較之袍褂上點綴卻又微不足道。

原來此老一身配件極多,無不鮮明奪目,看來價值不貲。即使身上鈕扣,帽子上的一塊帽正,也是匠心獨具,采自明珠美玉,左手一桿玉質煙袋,尤其寶貴,純金的煙鍋,翡翠的嘴兒,襯著琥珀色澤的黃玉煙管,富氣得緊,周身上下寶氣萬千,落在世俗人眼里,自有非常之勢,一時蔚為奇觀。

卻有個頭梳丫角童兒,一旁侍立,高撐著一把花傘,為他遮著太陽。

圍看的人,與其說是看他釣魚,不如說是看他這個人來得恰當,魚不必釣,自能上鉤,其實連餌都是多余,是以竿竿不空。老頭兒也不知是逗的什麼樂子,每釣起一條,隨手取下來又放回水里,竟而樂此不疲,引得身側幾個旁觀的人一次次發出喜樂的笑聲。

如果說這游戲是為人取樂,倒也有些道理,他卻又不是一個江湖藝人,誠然匪夷所思,令人不解。

簡昆侖原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駐足片刻,隨即移身湖心亭,不再向老者多看一眼。

「這老頭兒今天來到了花鼓樓,可就有樂子看了,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說話的人,瘦高的個頭,一張長臉。

身旁一人,矮矮胖胖,很是富態。

兩個人品茗閑聊,隔著敞開的大面軒窗,正可見老者的滑稽垂釣,談話的內容,自然也就以他為主。

簡昆侖正巧在二人側面坐下來,不必費心,也就听得十分清楚。

「啊……」矮胖人驚訝著說︰「莫非他就是七老太爺?」

長臉漢子點頭道︰「還能是誰?只看他那一身衣裳也就知道了」。

「啊……」矮胖的那人特意地站起來,向外看了一眼,坐下來道,「久聞此人,神通廣大,乃是兩湖的一名巨盜,不知傳說是不是真的?」

長臉漢子哼了一聲道︰「小聲著點兒!」聲音隨自變得小了,卻仍然逃不過簡昆侖的留神傾听。

「是不是,可誰也拿不準,不過,這老頭兒卻也是有些古怪呢……」

「怎麼呢?」

「哼,」長臉漢子冷冷地說,「這幾年我與此老幸會多次,每一次都有怪事發生,說他是一名巨盜,還待認定,只是有一身好功夫,八成兒是錯不了的!」

簡昆侖默默站起,走向櫃台,要了一碟椒鹽花生,閃開了說話二人的眼神兒。

他的看法正是如此,即在第一眼注意老人釣魚的手法之一霎,已有見于此,長臉漢子這麼一說,更加斷定他的判斷無誤。

簡昆侖再回到原來座頭,說話的二人已對他松弛了原有戒心。人們總是第一次松口之後,便自滔滔不絕。眼前座客稀落,誰又會防到隔座有耳?況乎事不關己,即或為人听了,也不關緊要。自然,要是傳到了當事老者的耳朵,興問起來,卻是有損忠厚,只是如此而已。

「你剛才說到的怪事……」矮胖的那人很是好奇,不問出個所以勢不甘休。

長臉漢子嘿嘿低笑了兩聲,聲音又變小了。

「那一年兩將軍的被刺……」

「啊!」胖子驚訝地說,「知道,知道……難道說會是他干的?」

「這可就不知道了!」

所謂的兩將軍,指的是前兵部侍郎向沖和雲南都指揮史馬智,二人皆忠于永歷帝,手下各有實力,猝然遇刺身死,對永歷帝一面,自是打擊極大。簡昆侖由不住心里頓吃一驚,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對他來說,自有非常價值。

長臉人冷冷地笑著,干癟的臉上,顯現著無比的正直,繼續說道︰「當日事出蹊蹺,我只是對這個老東西懷疑而已,以後幾年,卻常見他邀游滇桂,出入有華車代步,衣著飲食,無不精美,人皆以七老太爺稱之,他卻一不是當官的,二又不是商人,有人說他是販賣寶石的大盤客,可實在是看不出一點商人的習氣,也不見他與什麼商人來往……

真正怪異……」

矮胖子說︰「有人說他是京里來的大財主!有花不完的錢呢……是出來玩兒的!」

「就該留在京里享福,到咱們這個地方晃個什麼勁兒!真是奇怪!」長臉人說,「瞧著吧,我給他算著啦,這一回來到花鼓樓,不定又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咱們等著瞧吧!」

一陣轟笑聲,打廊子里傳過來。七老太爺一行人,竟向湖心亭走了過來。

談話隨即結束,眾人目光,不由自主俱都向著為首來人——七老太爺一行望去。

說是老太爺,還真是那麼一個排場,一只手搭在童子肩上,身邊多人各有所司,有人捧著他的黃玉煙袋,有人捧著手巾把兒,加上看熱鬧的本店客人,眾星拱月般來在眼前。

老頭兒身上配件極多,腳下又不大利落,每走一步,叮當亂響,明珠美玉貓兒眼,看得人眼花繚亂,難怪人家要傳說他是珠寶大盤客,瞧著也是有那麼個意思。

有錢人走到哪里都不寂寞,定是到處受人歡迎。

迎著七老太爺的身駕,負責湖心亭買賣的二當家的夏四先生,搶著急步第一個趕上去,狗顛地先來了個大馬趴,敢情是當今的時髦玩藝兒——請大安,俗稱打扦兒。

「七老……您大安啦!給您老問好兒,您老快進來歇著吧!」

居然滿口京腔,有聲有調,這一套在北京城,當今正是流行,只是在此邊遠地區,可就看著不大順眼。做買賣最講究勢利,夏四先生這一手是專為應付本朝新貴而學,應市以來,無往不利,誠然生財有道。

七老太爺笑得眼楮眯成了一道縫,「四先生你客氣啦,胡當家的可好?」

「當家的出去了,可有話交代,您老來了,一切照舊,特地把小的給您老調了來弄菜,愛吃什麼,您只管招呼,一應俱全!」

「好好……」

人一老了,好像只會說這麼一個好字。人一有錢,好像也只會說這麼一個好字。人一當了官兒,特別是當了大官,更像是只會說這麼一個好字。

誠然萬事如意,般般皆好。

嘴里一連串地說著好,七老太爺就在夏四先生的攙扶下,就著當中鋪有紅台布的座頭兒上,抖顫顫地坐了下來。

說他是滿人吧,腦後可又少了那條小辮兒,說他不是吧,一身穿著打扮,就連說話的腔調,都透著像,真令人瞅著納悶兒。

七老太爺喝茶也一樣的講究。夏四先生親自在一旁服侍。紅泥小火爐,雞心小茶壺,沏出來的茶水,碧綠碧綠的,味兒香極了。

「明前龍井——崔子舌,您嘗嘗新。」

「好好……」

七老太爺伸出了一只手,珠光寶氣戴滿了五枚戒指的右手,眾人才自留意到,他這手上非但寶氣萬千,還戴著指甲套。

說不出是出什麼戲,一老一少,兩個人的眼神兒,竟然對在了一塊兒。

簡昆侖警覺著剛要避開來,七老太爺卻是老眼不花地點了一下頭︰「好……」

惹得大家伙的眼楮,俱向這邊看來。

簡昆侖不欲逗留,便自站起來向外步出。

西邊天只剩下了一抹殘暉。

九公子房里似乎開始有了動靜。他像是在跟誰說話,仔細一听,才知道竟是囈語……

算了時間,他也該醒了,簡昆侖心里惦記著他的病,叩門不開,便只好破門而入了。這番動作,極是簡單,只稍略具真力,向前一推,便自將內栓震斷,房門隨即輕輕敞開。

簡昆侖其實可以由窗戶進來,只是天還亮著,唯恐驚俗,便只好如此。

透過窗戶上那抹子醉人的晚霞,九公子臉蛋兒更像是著了層胭脂那麼樣的紅……

青綾扎頭,伸著雪白的一只胳膊,九公子那番睡姿,可真夠撩人,若非早知他娘娘腔得厲害,簡昆侖真能嚇上一跳。

盡管如此,他猶以為自己眼楮花了。

床上的清秀少年——九公子,簡直就是個女孩兒家,那樣子真比女孩兒家更稱嬌柔嫵媚……

定了定神,他才向床前走近。

九公子申吟著掉了個身子,棉被半曳,一多半都垂到了地上,那身子輪廓分明,宛若起伏山巒,四下去的細細腰肢,猝然襯托出隆起的臀兒……哎呀……簡昆侖幾乎呆住了。

這身段若是生在女孩兒家身上,也該是迷人的了。

總是由于他眼前的病,制止了他一霎間的神馳,打消了猝起的疑念,寧可認定了他的男兒身子。

「你該醒醒了。」

簡昆侖倚著床邊坐下來,伸出手模了一下他的額頭,不由得嚇了一跳,敢情燒猶未退,和前番一般,火辣辣煞是燙人,看來病勢不輕。只當是一般風寒,睡上一覺也就好了,卻是貴人體嬌,那病勢越發的沉重了。

望著他痴痴的發了一陣子怔,簡昆侖真有說不出的內疚,怎麼也不能原諒自己的疏忽,遲遲不與醫治,害得人家病勢不退,更加重了。想到這里,決心不再遲疑,這就施展內功推拿手法,先為他活動身上脈穴,去除高熱。

心里想著,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待將把這番心意告訴他,卻又轉念以為不可。

那是這小哥兒的脾氣,他實已領教,一路上都在鬧別扭找碴兒,簡直和女孩兒家一樣小心眼兒。若是明說,定為他見拒,反到不好,不若乘他在眼前睡夢之中動手施展,反到落得個行事方便。主意打定,即站起將房門掩好,先把自己長衣卸下,暗暗運功,將真力徐徐注入丹田,才自動手把九公子身上錦被揭下。

九公子含糊地發出了一聲長吟,改側姿而仰臥。正適合于眼前的動手,省卻了簡昆侖一番顧慮。

卻見他仍然穿著先時長衣,不及月兌落,便自睡倒。這等闊家公子,無論起居飲食,身邊總是離不了個服侍小心的人兒,一旦不在身邊,可就亂了規矩。

眼前這個九公子,正是如此,看著真令人又氣又憐,真拿他沒有辦法。

當下不及深思,即行遞出右掌,隔著對方身上薄薄綢衣,將真力徐徐灌入。

這番動作,看來吃力,其實在九公子的感覺里,卻極其輕微。他原本沉重的呼吸,乃得暫時恢復了平靜,看來睡得更是酣甜。

簡昆侖見狀,乃得暫放寬心,他隨即掌勢移動,按向對方心經脈絡。卻不意,這部位衣著扎實,竟似裹扎著什麼?

心頭微微吃了一驚,一個直覺的意念︰「莫非他身上負了傷?」

總是他居心純正,實在沒有想到其它方面,腦中一經意念,即行動手解開了他外面長衣。

果不其然,里面裝備十分扎實,胸間密密層層地裹扎著一層白綾,裹了又裹,扎了又扎,什麼樣的嚴重刀傷,值得如此?

天氣既熱,又不透氣,這樣的層層裹扎,若是真有刀傷,不發炎潰爛才怪?怪不得他睡姿不寧,時見呼吸短促,原因卻在這里。

再看那緊緊內扎的白綾,早已為汗水所濕,這個不當的處理,早已給他本人帶來痛苦,即使在昏睡之中,亦為顯然,便是那只白細的手,緊緊地拉扯著,下意識里的意欲掙月兌,終因綁扎得過于結實,總是掙月兌不開。

簡昆侖這才注意到,這條白色綢帶的連縫之處,竟是用小針密密縫結,怪道如此扎實,想要解開,卻是不能,這卻如何是好?

他腦子里只是想著救人,真的意不及他,目光掃處,發覺到對方枕邊的一口連鞘匕首,便自不加思索地取到手里。

原來九公子雖不擅武,卻以日來連番遭遇,幾度亡魂,心里不無警惕,這把匕首,便是因此而置,落在簡昆侖眼里,不無感觸,頓生無限同情。

當下他取刃在手,才自覺出竟是一口難見的利刃。象牙的把柄,寶石嵌瓖的刀鞘,抽出來的匕首刀鋒,冷森森侵入毛發,不甲說極其鋒利。以之輕輕探向對方束胸白綾,刀鋒方及,即為之噗嚕嚕……大肆開月兌。

敢情是束扎得過于嚴謹,縫線乍開,即行自個爆解敞開。

簡昆侖心中一驚,觸目處,竟是一雙隆起的女子酥胸……哪里是什麼刀傷!

一驚之下,簡直嚇傻了。

抬頭再看,九公子睡姿撩人。胸間桎梏既去,面容也為之開朗了,一直輕顰的兩彎蛾眉,下意識里也展了開來。其時粉汗新潤……瑤鼻、櫻唇勾畫出的一幅眼前圖畫,無比嬌柔韻饒,簡直美麗不可方物,誰說他不是女兒之身?

強制著定了定神,簡昆侖才緩緩伸出手揭下了對方用以束發的綢帕,大蓬秀發,黑雲似地便自披落下來……

眼前再無可疑。

九公子他是一個女人!

秀發披散,玉體橫陳……

「哎呀!」

簡昆侖直覺地打了一個踉蹌,只覺著頭上轟的一聲,臉也紅了。

這種感觸,真是前所未有,一任他鐵打銅澆,頂天立地男兒,面臨著眼前的一霎,也大感張皇,著了大難。

若是裝作不知,再為她穿戴如初,不啻自欺欺人,內心里先就難以適應,更是覺得不妥。

眼前事態,變生突然,簡直不知如何招架。

望著床頭,簡昆侖只是一個勁兒地發呆,好長的一段間,心里都無法安定下來,直到床上的少女昏睡中的一聲長長曼吟,才把他由神馳的時空喚回到了現實。

簡昆侖的一雙眼楮,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總是寒熱未退,猶自還在病中。美人兒著了病本就膩人,況乎芳姿憔悴,看著也是可憐。

簡昆侖無可奈何地又走近了她的床前。

先時的推拿運氣,才不過剛剛開始,總不能半途而廢,莫非便因為對方的女兒之身,自己就袖手不管,退身不問了?

豈非她一個年幼少女,實應較諸所謂九公子這樣一個少年,更需要自己的照顧與關懷!

只是眼前的變化,太過離奇,在他心里全然沒有一些兒事先的預兆,盡然臨頭,才致茫然如斯……

一個新的意念,忽然升起,她是誰?若非是九公子,又是怎麼樣的一個身分?敵耶?

友耶?一霎間,可真正的難以弄清楚!

床上的少女申吟著,發出了囈語,卻是口齒不清,听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夢境里有甜有苦,是以所展示在她病靨的表情,也就不盡一一看在簡昆侖眼里,越加無限同情。

他隨即不再遲疑,輕輕一嘆,走迎過去,就著床邊坐下,繼續先前的未完工作。

雖說二十好幾的年歲了,論到女人這一面,還女敕得很,幾乎全無經驗。

如果說以前曾經和異性有過接觸的話,萬花飄香門中那位飛花堂堂主時美嬌,便是第一人,只是他門卻是敵對身分,斷無瓜葛,有之,僅僅也只是基于人性中的互敬與同情而已。

眼前這位姑娘的邂逅,顯然不同于前者,感觸也就特別微妙。雖說是義行不顧細節卻也不無顧慮……原來打算在對方前胸右側乳中一穴所施展的手法,期期以為不可了,乃改在身後志堂穴道上施展,效果倒也相差不多。

他隨即不再多想,專一于眼前的運氣推拿工作。

如此前後兼施,神氣並用,不足半盞茶的時間,已產生了神奇效果,床上姑娘無疑是退了燒……卻出了一身大汗,周身上下,簡直像是才從水池子里爬起來一樣,連發根兒都是濕漉漉的。

這可又讓簡昆侖著了大難……

總是問心無愧吧!自個兒發了個狠,不再細想,即行動手,用一抹布巾,遮遮掩掩,把她全身擦了個干淨。

這小小工作,卻比他生平所做過的任何一件事更為艱難,好不容易做完了,對方姑娘身子是干淨了,他自己卻因過于緊張而致大汗淋灕。

用一方錦被,掩蓋著她赤果的身子,簡昆侖只覺著一顆心幾乎由嘴里跳了出來,如是眼觀鼻,鼻觀心靜靜落坐一隅。

他這里折騰了個半死,床上少女敢情是全然無知,由始至終,都似在沉沉昏睡之中。

這也在情理之中,她已經好幾天沒有鬧過眼楮了,更何況病魔纏身,連番驚嚇,日間車馬的疾奔……金技玉葉的嬌女敕身子,哪里支持得住?此刻全然松月兌,焉得不大睡特睡?怕是打雷也嚇她不醒。

一切料理好了,簡昆侖總算松下口氣。不過,緊接著卻又為著眼前人兒發起愁來……

她到底是誰呢?

無論如何,這都是次要問題了。

對方少女這一覺,不定要睡到什麼時候,看來這個迷團勢將要在明日之後才得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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