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刀 第十二章 獵殺指令 作者 ︰ 柳殘陽

深夜。

無星無月。

展若塵飲盡盞中殘茶,剛想熄燈就寢,門扉上已響起兒下輕輕的叩擊聲。

怔了怔,展若塵有些迷惑的行向門邊,略微提高了聲音問︰「是哪一位?」

外頭,傳來一個沉厚低促的嗓調︰「‘飛龍十衛’易永寬,展爺,尚請啟門,在下奉有上諭面稟。」

「飛龍十衛」乃是金申無痕的貼身死士,也是這位金家樓主的心月復,十衛中的人奉有「上諭」,則必然來自金申無痕;展若塵不禁詫異,在這等深宵夜暗辰光里,金申無痕派人來找他會有什麼事呢?

心頭猜疑看,更有著一種惶怵不安的感覺,展若塵匆匆拔栓啟門,易永宛那魁梧偉岸的身影業已一閃而入,並且順勢反手將門掩上。

展若塵輕聲道︰「易兄賃夜蒞臨,可是奉有樓主什麼指示?」

點點頭,易永寬棕色的臉膛上是一片嚴肅慎重的表情,他壓著聲音道︰「就是現在,老夫人請展爺過去一趟。」

展若塵頗覺意外的道︰「樓主此刻傳見我?」

易永寬道︰「正是,如今老夫人已在‘白石精舍’相候,還請展爺移駕一行。」

展若塵道︰「易兄可知為了何事?」

易永寬道︰「展爺到了自會知曉,老夫人月復深莫測,在下不敢妄加猜臆。」

于是,展若塵不再多問,吹熄燈火,隨著易永寬出門。

兩人一路疾行,在「金家樓」廣大幽深的地域里迅速穿走,展若塵卻已發覺,易永寬專揀陰暗隱蔽的所在移動,盡量避免燈光能夠映照著的地方,行跡上甚至有些閃閃躲躲的意味。

他心中十分納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金申無痕深夜相召,已是有離常規,而來傳諭的人卻又如此舉止詭異,像是生怕被什麼人看到一樣,以金申無痕的立場來說,大可不必弄這些玄虛,可是實際上偏又叫人琢磨不透,難以判明這位 赫一方的女中霸主葫蘆里是在賣的什麼藥。

「白石精舍」到了。

那只是一幢小小的,全以乳白長條巨石砌造的房屋;石面粗糙未經打磨,然而凸凹不平的原石,」卻更增古雅樸拙的風味。

石屋四周植有千竿青竹,籟籟于夜風之中,有天籟之音,石屋的一扇窗口透出暈沉的燈火,暗朦朦的,黃慘慘的,似乎凝臀在窗紙上了。

易永寬才到屋前,黑暗中一條人影閃出,低聲問。

「來了?」

朝後一指,易永寬輕輕的道︰「來到」。

閃出的這人,乃是「飛龍十衛’中的嚴祥。

展若塵搶前幾步,拱手道︰「嚴兄,樓主到了麼?」

躬身為禮,嚴祥道︰

「老夫人業已候駕多時,展爺,請。」

不再客氣,展若塵趨前推開那道厚實的檜木門,一間陳設簡單的小廳中,金申無痕正盤膝坐在一張雕花矮腳的長幾之前,除了她坐著的一面葦蒲席墊之外,長幾的對面,亦已擺著另一面葦蒲席墊。

小廳中再沒有其他的人,顯然,那面葦蒲席墊是為展若塵預備的,而且是個面對面談話的局勢。

暈黃的燈光,便自牆角一座蓮花燈罩上散映出來,靜靜的,沉沉的,宛如浮漾起一片淡黃的霧氳。

在沉暗的光暈映照下,金申無痕的神色顯得平靜中帶著陰森,他垂眉低目,連語調也是冷漠又蕭索的︰「關上門,展若塵。」

回身把門掩好,展若塵上前施禮︰「是樓主相召于我?」

金申無痕道︰「坐下。」

隔著長幾,展若塵在金申無痕對面坐了下來,他望著金申無痕,靜候這位遼北黑道上的巨霸有所囑咐。

沉默半晌,金申無痕緩緩的開了口︰「你身子康復了嗎?」

展若塵道︰。

「承樓主垂顧,業已痊愈如常。」

金申無痕頷首道︰「這就好。」

展若塵等待著,沒有接腔,他當然明白,金申無痕此時此地召了他來,不會只是為了問這幾句話。

注視著展若塵,金申無痕開門見山的道︰「有件事,我想托你替我辦一下,不知你能否答應?」

展若塵冷靜的道︰「但請示下,無不從命!」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道︰「很好,你非常慷慨。」

展若塵道︰「比起樓主所賜續命重生之德,實不堪並論。」

金申無痕道︰「展若塵,我且把話言明;我請你幫忙辦事,並非為了曾經施恩于你而期以補報,只是為了我賞識你,信任你,希望你表現一下給我看看,自然,你是辦這種事的適當入選亦乃原因之一。」

展若塵道︰

樓主明示,須我如何效勞?」

沉吟了一會,金申無痕道︰「說起來,這是一樁家丑,家丑固不可外揚,但是,家丑卻也該有家法制裁,否則規矩就亂了,體統便難存。」

展若塵謹慎的問︰「樓主是指——?」

金申無痕低沉的道︰「昨天我才從‘南嶺’回來,你可知道我這趟出去一是為了什麼事?」

展若塵記起了玄小香私下告訴他的那件事——有關「南嶺」一家屬于「金家樓」的票號發生巨額虧空的事,但他卻不好說出來,只有搖頭道︰「我不大清楚。」

金申無痕道︰「在‘南嶺’,我有一家票號,前幾日經我派人抽查帳目,與庫存核對之下,竟然短少了十一萬兩銀子之多,那家票號的負責人‘九手金剛’趙雙福,在我親自趕到追究之前,便已隱匿起來,不敢朝面,這是很明白的事,短少的銀錢,是被他侵吞或挪用了。」

展若塵道、

「這趙雙福膽量不小!」

冷冷一笑,金申無痕道︰「是的,他膽量不小,但他所要受到的懲罰更會不小,展若塵,你也是在江湖上打滾的人,該知道侵佔卷逃,貪污欺上的行為是如何不可原諒;銀錢事小,規矩卻壞不得!」

展若塵道︰「樓主說得是。」

金申無痕又道︰「趙雙福真正是可惡可恨,無行無德之極,他在‘金家樓’,由一個小小的頭目,逐步爬升到‘雷字級’三把頭的地位,再越兩級,便是把頭群中的大阿哥,‘金家樓’待他還能說不寬不厚?孰知這廝忘恩負義到這種地步,居然營私舞弊,搞起我的鬼來,像這等毫無心肝的畜類,豈能任他逍遙于報應之外?」

展若塵道︰「原是不能。」

金申無痕道︰「對,原是不能,所以他必須受到懲罰!」

展若塵道︰「樓主的意思,可是要我去執行這個‘懲罰’的任務?」

金申無痕一笑道︰「不錯,我深夜叫了你來,便正是托附你這件事。」

有些迷惑的望著金申無痕,展若塵道︰「但是,我不了解——」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我知你這心里猜疑的是什麼,展若塵,你想問‘金家樓’有明列的規律,有設定的掌法,而我又是‘金家樓’的樓主,似這等大逆不道的懲奸行為,原可光明正大的辦理,卻為何要暗中進行,更且委你一個組織外的人來代勞,是嗎?」

展若塵道︰「樓主聖明。」

忽然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此中自有原由,也是我不得已的苦衷,說于你听,你便會明白我之所以出此策略的無奈處了;趙雙福在‘金家樓’節節高升,攀得如此順利,主要是我們老二對他的賞識和提拔,趙雙福蒙受老二這般恩澤,自然一力巴結,全心仰承,久而久之,便成了老二的心月復死黨,也是老二的得力臂助,他對老二事事順從,老二對他便越加關照,依恃益甚,換句話說,他乃是老二面前的人。」

展若法靜靜的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樓主。」

金申無痕苦笑道︰「那是朝庭用以治國的法則,江湖上的組合,卻難以適應,尤其黑道幫會,最重人和,趙雙福的靠山是老二——我們的二當家,=而老二又是我手下的頭號人物,‘金家樓’的柱石之材。所謂打狗看主人,我要處置趙雙福;卻不能不顧著老二的顏面,至少,外表上總要使他圓轉得過來,我不希望為了一個趙雙福,搞得我和老二彼此心里存下芥蒂。」

展若塵道︰「那麼,趙雙福的事,二當家知不知道?」

金申無痕道︰「他是總管大計的首要人物,出了這等紕漏,他怎會不知道!」

展若塵道︰「二當家有什麼表示呢?」

又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他告訴我,要我無須顧慮,一切按照規律處斷!」

展若塵揚著雙眉道︰」

「難道二當家深明大義,公私分論,樓主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搖搖頭,金申無痕的雙眸中隱閃著冷峭的寒芒,她帶著諷刺意味的淡淡的一笑,慢吞吞的道︰「你相信他的話?」

展若塵笑笑,道︰「這不是二當家親自向樓主表示的態度麼?莫非他是言不由衷?」

金申無痕的語氣有些僵硬︰「一點不錯,他是言不由衷!」

展若塵習慣性的揉捻著自己如削的耳墜,輕聲道︰「以樓主看來,二當家的真意是什麼呢?」

唇角撇了撇,金申無痕道︰「老二當然是想庇護趙雙福,但這種話他說不出口,尤其以他的立場及與趙雙福的關系而言,他更不便有所表示,他明晃晃的擺了這麼幾句話過來,骨子里的意思我豈會不知?」

展若塵小心的道︰「但趙雙福業已畏罪潛逃了。」

眯著眼端洋著展若塵,金申無痕似笑非笑的道︰「你的思考很細密,反應亦相當敏銳,展若塵,你是否想問間趙雙福的潛逃過程,內中有無其他的隱情?」

展若塵道︰「會有麼?」

低喟一聲,金申無痕道︰「表面上看,趙雙福出了紕漏,無以彌補,自然是以走為上策,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發展,但我當時即曾想到,以趙雙福與老二的淵源來說,他出這種禍事,怎會不向老二求援?以情理說,老二應該替他遮攔,並且,也有這個力量幫他過關,經我暗里探查,果然發現了兩樁耐人尋味的跡象。」

頓了頓,她接著道︰「其一,就在我派人抽查過‘南嶺’票號的帳目後第三天,‘窯缸口’我屬下的一家糧行即奉到指令火速調借十一萬兩現銀押解到‘南嶺’的票號去,但銀車甫動,又接到通知轉頭運回——算時間,正是我親自趕赴‘南嶺’追究此事的同一天,後來,我知道趙雙福也就是當天失蹤的。」

展若塵問︰「樓主,‘窯缸口’距離‘南嶺’有多遠?」

金申無痕道︰「兩百余里,平時騎馬,晝行夜宿的話,得走上將近三天,若是銀車前往,只怕三天還不一定到得了」

展若塵又道︰「從這里往‘南嶺’又有多遠?」

笑了,金申無痕道︰「也差不多兩百里路,但我這次是輕騎前往,未曾乘輿,而且半途極少歇息,因此一天多點辰光便趕到了!」

展若塵道︰「趙雙福倒是走得快!」

金申無痕道︰「我發現的第二件可疑之事——趙雙福如今匿藏的地方,竟是一個不在道上的皮貨商人家中,那個商人日常與老二在暗里頗有往來,生意上,老二曾給了他不少好處。」

展若塵意外的道︰「原來樓主早已將趙雙福的下落查出來了!」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不要小看了我,展若塵,我的辦法大得很,在遼北這塊地面上,我一伸手可以遮得半邊天,趙雙福玩的幾手小把戲,算得了什麼!」

展若塵不解的道︰「樓主又是如何查出那趙雙福行蹤來的?」

金申無痕雙手平放幾面之上,那是一雙柔軟又修長的手,白皙而縴細,一雙屬于養尊處優的女人手,她望著自己的雙手,平靜的道︰「一種懾迫,以及一種恐懼,展若塵,你明白不?」

展若塵思量著道︰「我想,大約我能夠體會……」

贊許的點頭,金申無痕道︰「那個商人非常清楚‘金家樓’的潛勢,也更知曉我這老太婆的手段,當他獲得趙雙福匿藏到他家的原因之後,他駭怕了,他怕一旦東窗事後發,‘金家樓’將會抄他的窩,甚至連‘金家樓’的二當家也保護不了他,于是,他再三斟酌,反復衡量之下,還是審明了因果利害,悄然向我舉發……這是今天下午的事。」

展若塵笑道︰「這個商人挺識時務。」

金申無痕正色道。

「不要看不起這個告密的人,他要活下去,一家老小也都要活下去,而他並沒有替趙雙福舍上全家性命的義務!」

展若塵問道︰「趙雙福躲到這商人家里,可是二當家示意?」

金申無痕道︰「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是老二示意——這商人與趙雙福也有交情,趙雙福出事前後,老二從未和這商人見過面。」

展若塵道︰「或者是趙雙福自行前往那商人家躲藏……」

金申無痕沉重的道︰「但願是如此!」

展若塵又把話題繞了回來︰「樓主,‘窯缸口’糧行的那筆銀兩,是貴組合哪一位下的諭令借調?能夠支配如此巨額銀錢的主兒,想亦是極有份量的人物!」

金申無痕凝聲道︰「是我。」

吃了一驚,展若塵道︰「是樓主自己?」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我專用的‘雪香箋’,上面印得有我的菱形鈴記,封箋對折。暗號相符,一切形跡,俱是我慣常行令的格式,唯一不同尋常的是,我本人都不知此事!」

展若塵愕然道︰「如此說來,是被什麼人盜用了樓主的信諭之物?」

金申無痕道︰「除了這樣的說法,還能有什麼更合理的解釋?」

沉吟片刻,展若塵道︰「樓主曾否想過,貴組合之中,有誰能夠接近樓主這些信喻之物?有哪些人知道行令時的各種暗記格式?」

金申無痕苦笑道︰「可以接近我書房的人,少說也有十余個以上,我的親人,組合中的首要們,甚至負責灑掃清理的下人,至于熟悉暗記格式的就更多了,經年行令,何止千百?

受令者無不知曉暗記的對合,格式的編排……」

展若塵道︰「筆跡如何?」

金申無痕搖頭道︰「我親筆行令的時間不多,他們注意的只是我的批條及鈴印,筆跡變換,反倒不足為異了。」

展若塵喃喃的道︰「這就不好追查了……」

金申無痕道︰「不管是誰,總是有人假借我的名義,妄囪調借銀兩為趙雙福掩飾,但他們的動作尚不夠快,等他們進行此項詭計之際,我已起程趕往查究,銀車的腳程比不上我輕騎的便捷,時間上、他們已不及再作假弄偽,才又有通知銀車回頭的第二道偷示……」

展若塵道︰「不過,帳目不清在前,對方調借銀兩搪塞于後,我懷疑他們這樣的做法是否對事情有所補益!」

金申無痕道︰「這一點,你就不明內里了,展若塵,此舉乃是大事化小的做法,可將侵吞改為挪用,充其量,趙雙福只是個保管不當,擅自支配的罪,犯不了什麼大過,落個調遣的處分也就到頭了,但若營利侵佔,中飽貪沒,則一朝事發,便是死罪坐實,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們的打算不過如此!」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原來其中還有這等說法,樓主、趙雙福既敢侵吞公銀,難道事先他就沒想到用什麼方法來防範掩飾?」

金申無痕道︰「他沒想到的是我會突然派人前往抽查他的帳目,而且派的人不是例常大帳房的事,是我的嫡親外甥端吾雄!」

展若塵道︰「樓主怎會突然想到派人去抽查趙雙福的帳目?」

微微一曬,金申無痕道︰「我接到密告,指出趙雙福有營利舞弊之端——展若塵,你總不會天真到以為我將偌大一片生意托附于人,而便放任到毫不關心的程度吧?」

展若塵道︰「當然,樓主自會另遣密線監視左右。」

金申無痕吁了口氣,道︰「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我總不能事事兼顧,樁樁考查,對不?」

展若塵道︰「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樓主,對二當家,樓主怎麼說?」

表情陰沉了好一會,金申無痕的語聲有些澀重︰「老二多少會有點牽扯,但是,一來沒有證據證實,二來他既有心為趙雙福遮攔,自己提拔的心月復嘛,也是人之常情。對‘金家樓’而言,老二多年辛勤。流血流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攀到如今的地位,也是拿半生的辰光換來的,我不能為了這樁事虧待他,更得維護他的顏面,無論怎麼做,都能使他下得了台為原則。」

展著塵道︰「樓主之意,就是不讓二當家卷人這個是非漩渦之內,懲處的手段,人在暗中進行?」

金申無痕道︰「不錯,如此好佞反叛且受到制裁,可做效尤,且組合成員,牽涉者彼此心照不宣,我希望的就是這麼一個微妙的結局!」

展若塵點頭道︰「我會盡量辦得使樓主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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