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楊的見他一任怎樣說不起,字又和描花也似寫得極慢,最可恨是自己想拿那備充收發登記之用的幾本空白簿子唬人,他卻當眾揭穿,越氣得臉都發了青,手向桌子一拍,剛說得「你這是」三字,底下原想說︰「你這是叫人話?你才豈有此理!給臉不要臉?」
一邊發作,一邊伸手奪筆,轟他離座。哪知肺病少年更鬼,用筆醮墨時,偷覷出神色不善,覺出形勢嚴重,不是再敬一支煙卷可以了事,忙即許願請客,竟沒容他說出不好听的話來。這一下子竟自生效,那姓楊的本是內務部一個老茶房的親戚,中學都未畢業,只在小機關里當過兩日書記,因過開除,仍由那位老長親向所侍候的幾位司長參事求爺爺告女乃女乃般舉薦過來,什事不懂,卻染了一身京油子的習氣,專喜賣假機靈,吹捧架弄,佔人便宜。全屋的人多穿得正好,元蓀又有孝服,只姓楊的頭發光光,衣服是新的,材料也較細些,手上還戴著一枚金戒指,抽的煙卷也比別人貴些,一進門便認是個秧子,因要自居先進,繃著臉等機會,果然才一接談便給了支小粉包,越認是個可擾之東,所以剛才過來時雖不高興,說話還留了點情面。如換旁人早罵上了。
這時因見全屋的人都快寫上,只自己一人落後,對方又死乞白賴,連急帶氣,剛動真火,忽听請他吃飯,又見肺病少年四句戲詞已然寫了三句半,僅剩「男兒大英雄」,五字未寫,樂得就此收風,擾他一餐好飯,吃完再帶上二十炸三角回家給書記太太,並且這一交上朋友日後還可長吃,正是三全其美,何苦得罪?‘忙把心里的話忍住,改口說道︰「你這是欠罰呀,咱們哥倆過這個嗎?反正得吃飯,誰花錢不一個樣,你快寫吧,‘兒’字寫完該寫‘大’字啦,你,我要不提撥你一聲還看寫錯啦。有的是時候,也不知忙什麼?老弟以後听哥哥我的,管保沒錯。不是我吹,吃衙門飯還真不是一回半回,你就請好得啦。」肺病少年也不理他,等到寫完,倏的起身,照準姓楊的背上就是一拳,罵道︰「小子,玩笑是怎麼著?什麼兒子兒子的,你是孫子!」
姓楊的挨了一拳,才想起適才說話沒留神,提的恰是一個兒字,難怪多心,惟恐他就坡下,都一處炸三角要飛,一面忙著入座取紙,以歪就歪,假充熟和,順口玩笑道︰
「你這一下子打得我直癢癢,棉花團一樣,要誰的命啦?我媳婦老喜歡這樣打我,你再打兩下成不成?」那肺病少年出身紈,家業已快敗盡,由某父執向呂綬生力薦,才謀到一個書記,日常在票房中鬼混,學唱花旦,習性下流,最愛和人玩笑打鬧,這等答話最對口胃,把兩只昏沉無光的色眼一瞟道︰「相你這塊骨頭,我說,勞駕你給你媳婦帶個話,說我今兒晚上沒工夫,你替我哄著點,叫她別哭成不成?」姓楊的正想起中學二年級讀過的一篇文《賣柑者言》往紙上寫,聞言答道︰「那是我玩你,成好的相好的你還是別鬧,我愛寫錯字,你自家寫完啦攪和是怎麼著?再搗亂我撕你,找別地方浪去吧,寶貝。」肺病少年笑道︰「咱們是探親家的說話,放著我的,擱著你的,咱們晚上見。」
說罷舉起紅格紙,口里哼著紙上定場詩,踅向—旁。
元蓀見這般人不是寒酸小氣,便是丑俗不堪,事情又十九是派個書記,幾次想要曳白回家,俱恐姊姊不快,快快而止。一會候到眾人寫完,兩老頭在旁直招呼,又問貴姓,才勉強坐下,一邊答話,隨意寫了兩首舊作的《蘇台懷古》七律,眾人見他年紀最輕,遲不上前,還當初出學堂的中學生不會寫小楷,再不便是月復內空虛,無詞可寫,俱想看個笑話。除姓楊的直寫錯字還未寫完外,全圍了過來;及見他不假思索,提筆便寫,比先寫兩老頭還好還快,嘖噴稱贊。有一個提頭一問姓名,眾人好似字樣寫完便有了位置,去了心事,有那未曾過話的也紛紛互詢姓名談論起來。
元蓀才知那兩老頭似一名費謙,一名楊士達,肺病少年名叫金少雲,姓楊的名叫潤亭,余人一名鮑振庭,一名沈仲文,一名徐于修,一名陳文奎,只費、沈二人是江浙人,余者都是本京人。那姓林的少年乃北京出名的票旦林鈞甫,《小放牛》和《小上墳》兩出玩笑旦戲號稱一絕,現在內務部當辦事員,兼任獎券處辦事員,又算是個書記頭。姓楊的也只前天才到差,林鈞甫在部中做過兩年事,比較明白公事,見他小楷既寫不好而又粗心愛掉字,偏向自己殷勤巴結討事做,便叫他抄職員的住址單。共總二三百字,昨日下午交辦,直到當日下午才寫完,還打了一個補丁。掌收發的人姓趙,也是內部辦事員,另有屋子,還沒到差。林鈞甫代領下簿子,不過交他代為保存,他便以收發自居,把後來諸人不看在眼里。費謙留著胡于,看去像個老頭,實則年才四十,也是昨日到差,比姓楊的晚了半日,因是南方人,不愛和人說話;林鈞甫初會,不知深淺,開辦事忙,未得多談,姓楊的又直往前搶,費謙有心看他笑話,兩不理睬。因看出元蘇器字不凡,又是南方人,直表示親近。元蘇也覺全屋諸人,只他和那名叫沈仲文的少年同是南方人,字也寫得不差,還談得來,隨便談了一陣。
林鈞甫來問眾人寫好也未,見眾紛紛交卷,姓楊的又在裁紙,想打補丁,便道︰
「這是樣子,不在文章,是字就行,錯了也不要緊。上邊已問過兩次,就這樣交吧,打補丁反顯不好。」姓楊的站起賠笑答道︰「這兒紙筆座位共只三份,我是先來,總得讓大伙先寫,又怕寫晚了交不上,一著急,剛巧頭一行便錯了一個字。既然補的不好,上邊問起求你給美言幾句,說說我這苦情吧。」林鈞甫說了句「寫錯字,沒關系」,接過一看,姓楊的所寫乃是《朱子家訓》,開頭「黎明即起」的「即」字寫成「不」字,好似朱老先生隨著潮流也改了章程,每日睡得太晚,教人天亮別起來,以免不足八小時的睡眠,有礙衛生。心想別的字寫錯了還將就,這字錯得大是無理,又是開頭一句,總辦見了必說這人粗心浮氣,有心叫他打個補丁。再看底下錯字還有三個,最可笑是把原文「當內外整潔」寫成「內人不潔」,「既昏便息」寫成「頭昏便息」,一張字樣打上四個補丁既不像話,如今重寫,此君慣寫錯字,寫得又慢,不知何時完卷,眼看下班,萬等不及,皺了皺眉頭,只得把姓楊的一張放在最後兩頁,本想把它夾在那些寫得潦草歪斜的一起,一則好混過去,二則矮子里選將軍,論字總比肺病少年稍強,反正人情貨不會重用,只混過去能夠用上便罷。
此舉原是好意,姓楊的不特不領情,反黨委屈了他,急爭道︰「林先生你把我這張擱頭里得啦,我剛不說嗎,我是陳人,他們剛來,總得等大伙寫完啦才寫,不信你問這位寫定場詩的金先生,是不是我讓地方給他寫完啦才寫的?怎麼我會變了未一個啦?這可委屈我一點。沒別的,我求你倒換倒換得啦。」林鈞甫一邊理紙,一邊說道︰「這個是論字體好壞,不在乎誰先誰後。」姓楊的仍涎著臉直央告,林鈞甫知他不可理喻,賭氣把他那張抽出,放在第一張上,說道︰「這可是你的主意,上面可有錯字,要混不過去,被上邊看出來,卻別怨我不幫忙。」姓楊的一听,又慌道︰「林先生,你不是答應給我美言幾句嗎?要不介意,勞駕你稍等一會,讓我重寫得啦。這都是讓金先生大伙給攪的,成全了人家卻害了自己,這要弄糟啦我找誰去?」林鈞甫道︰「還等啦,上邊都問過三次啦!再等你重寫,得等到什麼時候呀?現在立等著批薪水,干脆湊合著拿上去吧。」姓楊的一想,再寫委實也是艱難,都等一起晚交還可,看神氣已有人嫌自己不應說讓人先寫,在旁說冷話,做眼做嘴不忿氣,再叫大伙等著同交一定不肯,剩下自己更是吃虧,轉不如听天由命,巴結好了林鉤甫,求他想法比較好些,見林均甫面色已自不耐,口里答道︰「這卻怨我自己,誰叫我要做好人啦。沒別的,求你念在咱們朋友在先,多給為為力得啦。」林鈞甫只笑了笑也不答腔,把紙順了順轉身就走。
姓楊的這個難過大發啦,始而歸咎肺病少年,不住口埋怨。對方也好,反正我這四句定場詩已然寫好,卷也交啦,你愛說不說,我是滿沒听提,叼著煙卷直和別人嘻皮笑臉耍貧嘴,一句也不答理。姓楊的埋怨了一陣,漸漸回想,這事也不能怪姓金的,一則自己歸座想寫時,人家已快寫完,並沒多少耽誤。再說自己就先寫好,也不過多打一個補丁,重寫仍無余暇,人家還應了一頓,一下班便該擾他去,再說幾句把這頓飯再說翻啦豈不更糟?念頭一轉,便走過去間道︰「金先生還有粉包,再來一支?」肺病少年也真能過河拆橋,以假作真的笑道︰「小子你自拉自唱,說啦半天閑話,也不飲飲場,還要抽煙,真不嫌燒嗓子。」姓楊的道︰「真格的,誰還拿煙卷當回好事,每天我出來總帶兩盒在身上,今兒早上到科長屋里去跟他們一說話,我挨個一敬煙,連林先生帶各位科長主任每位一枝就去了一盒多。現時再買去也快到下班啦,還得叫茶房跑一趟小街子。
干跪還是找我家里的來枝粉包得啦。我說小娘們,我說你啦,裝了玩是怎麼著?」
肺病少年先笑嘻嘻望著他,容他說完才答道︰「你家里的摟了和尚啦,還不快回家去?跑這兒跟我浪來,瞧你為一枝煙說這一大套。」姓楊的涎著臉問道︰「小子你給不給吧?」肺病少年道︰「粉包呀倒有,等我。」說罷,掏出煙盒看了看笑道︰
「粉包倒有,我自己還抽啦,你找別位勻對去吧。」姓楊的還不知對方有意訕他,仍老著面皮說道︰「你不給我可撕你。」肺病少年道︰「我就是不給麼,你敢!」姓楊的也以假作真,過去要搶。對方己自防到,身子一閃,便往門外竄出。姓楊的一把沒揪住,院中過往人多,恐鬧大發啦不好,只得罵道︰「好小子,擱著你的,你敢進來!」肺病少年一瞧手表已是六點,隔窗故意問道︰「我請你吃都一處,走啦。」姓楊的當著人面上正不掛勁,想借此轉轉面子,聞言心喜,卻假怒道︰「滾進來吧,別浪啦!連枝煙都不舍得叫人抽,再吃你一頓還不疼死?大爺不領。」肺病少年答道︰「得,我省著,給你媳婦買雪花膏去。」
姓楊的滿擬他說完必要進來,前許的願不能不還,哪知底下便沒了聲息。先還以為上茅房去小解,再看屋里衣架上有頂帽于像似他的,無論如何帽子總要回取,後來越等越不見人,看茶房來告下班,眾人紛紛取帽走出,才知那帽子是別人的,分明借著一句玩笑便就下坡,不但老婆的炸三角帶不回去,連自己也鬧了個連根爛,又不便當人發作,偷向號房打听,說是對方果然已走,行時還向茶房說︰「楊先生不夠朋友,說好請他吃飯,因為他把字樣寫錯怨我給妨的,直說閑話,連飯也不擾了。我這脾氣向例花錢請客說到為止,事不過三,請到第二次不去便吹,我不會自己上都一處吃去?菜叫多了吃不完,便宜伙計沒關系,必得跟他一起?這會還是真餓,又惜沒人喝邊,要不介,吃完都一處,兩個人上窯子里一泡,再拿胡琴唱兩段夠多美。」茶房說完,又說︰「金先生是個闊家,必是老的想他收心,才給找這小事由,人哪在乎這兩錢,還不夠他包月車跟煙卷呢。」
姓楊的聞言又活了心,以為對方是大爺脾氣,喜人捧架,說一不二,最惡人說他小氣,他不給煙卷,明是恨我說了閑話,一半也是和我親近,開玩笑,不合拿話僵他,以至弄假成真,一怒而去。這他在都一處獨吃,正當飯口座擠,也許沒找到座,進去還能趕上,忙又打听走了多少時候,茶房答說︰「金先生倒是早由里面出來,因為他那包月車往小街子買東西去,在這屋里和我們聊了一會子,車夫回來才走。上車時說是上都一處,還叫我們王頭陪他吃去。剛才辦事忙,各位老爺下衙門晚,沒敢離開,要不也攪他了。」姓楊的越發認定肺病少年無人可約,連號房都請,可知不是疼錢,說了不算耍滑頭,說不出的後悔,越想越覺追得上,至不濟也趕他一個尾子。念頭一轉,說聲「勞你駕,明兒見」,匆匆往外便走。
元蓀因是心中煩悶,瑞華又值請有女客,飯晚,想歸途順路往嘎哩胡同鄉友謝仙莊家去談談當日經歷,商量如何應付。就是不就,在謝家吃完夜飯,想好主意,再回章家。
正往號房打電話,問謝在家也未,在旁听看了個逼真,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暗笑這類卑鄙的人如何可與長在一起共事?那電話叫了好一會才得叫通,一問仙莊已往孫伯岳新開設的正華銀行打牌走了。猛想起伯父在京,連日熬夜,已有好幾天未去請安,何不前往求教,找外人商量則甚?念頭一轉,便放下電話,走出禮士胡同西口,用四吊票雇車,往香爐營頭條趕去。心想路隔這遠,每日除卻車錢中飯所余無幾,越想越覺不值,一路盤算,到了香爐營頭條,進門遇見蓉仙,說︰「爺爺連日正想你呢,適才還去章家,听二姑媽說三叔得了事,很高興呢。現剛回來,三叔快進去吧。」元蓀好生感動,三步並一步忙趕進去。
益甫住在中院上房以內,隔窗望見便叫「元兒」。元蓀笑應跑進,請安問好落座。
還未開口,益甫便道︰「听你二姊說介白給你找好事,已到差了?」元蓀便把前事告知,並請指示就否。益甫沉吟了半晌,答道︰「你二姊說,一班同鄉親友對你都極看重,只嫌你聰明太露,欲使斂才就範。尤其介白和拙庵兒女親家,幾次說起你事,都主張由小事做起,循序漸進,以免看事太易。憑你的聰明才華,再要有點遇合,便可飛黃騰達。
少年得意大早,一跌下來便難爬起,所以先給你謀個小事,看你有無耐性再說。眼前同鄉京官介白、伯英情面頗寬,伯英豪爽愛才,但他性情偏些,我知拙庵、介白既允幫忙,將來必要為你設法,此時他找了事不就,便得罪了他,將來再有機會如何好再煩他相助?
你又寄人籬下,雖是自家骨肉,終不應使人難過,說你閑話。人嘴兩片皮,說你好時,無什人肯留意傳說,想得好名,難如登天。如有兩人說你不好,幾天便會傳遍,無人理睬,任你多好才華沒地方使,怎顯得出?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志士才人埋沒,便由于開頭不善據世,日久不得意,志氣消沉,再一發牢騷,鬧得人人見了不是害怕,便是討厭,無一肯與親近,從此拉倒,直到老死,甚或夭折,永無抬頭之日。所以當名未成、業未就時,第一是要隨緣自安,內急修業,外養令名,一步也錯不得。
「我也知你年紀雖輕,學問已有根底,平日隨你父親南北奔走,所見縱非全是當世豪俊,也是達官顯宦,文人墨客,忽然年紀輕輕出來養家創業,自免不了心高志大,力爭上流。似你今日所遇諸同事,年紀大的在外混了多年,仍在當著書記,其人其志可想而知。年輕的更是什麼不懂。似你這樣既讀文書,學有淵源,又曾幼年隨宦,人物公犢都有一點閱歷的能有幾個?這些人多半不是寒酸便是俗氣,你自來不曾看過,當然氣味不投。可是人生處世,貴能和光同塵,上中下三層都須有個經歷,最忌使氣矜才,看人不起,尤其官場久同戲場,清濁混淆,梟鷟並集,什麼人物都有。這些同事至多寒酸俗氣而已,那些當大官的不過服用華奢,一切顯得闊氣,如論心性,正不知藏有多少險詐丑惡在內,便是丑態俗氣也比今日所見還要加多少倍。假使你目前便有相當地位,而上司和左右同事都是這類,你將何以處之?凡事應當三思,如欲鳴高求潔,只合隱遁山林,不與世人相見。既出做事,便不能離群而獨立。天下滔滔,多是此輩,官越大的,居心為人越多不堪聞問,你只稍不善處,立時地棘天荊,到處招來垢病,一步也行不得。
「書記雖小,正是你初入世的試金石,事情還以暫時屈就為宜。明日正式上班,你只拿定主意,拿它做一個試驗,每日早到晚退,派什事做什事,第一不可表示出你比人高,第二不可落落無合,遇到可笑的事只裝不解,一切都放在心里。你只當借地方練小楷,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管他則甚!處同事呢,你只胸有主宰,外面隨和,對誰也是一樣,既不可道人長短,更不可分出厚薄。人若常帶三分笑臉,一生吃用不盡,無處不可通行。而自己笑口常開,天君泰然,也可免卻許多疾病煩惱。這並非我當伯父的教你圓滑,學為巧宦,那獎券處一個臨時附設的小機關,照我所說,就做得多好也求不到一個好成就來。但能由做小事起歷練,長了閱歷學問,將來身當大任便有無窮好處。對于同輩既可包容應付,免去許多間隙傾軋,對下也可知道選才任能和做小事人的甘苦,豈不好麼?
「須知古人胸有方心,身無媚骨,是指一身氣節而言,並非教你崖岸自高,無所和同。以孔子之大聖,于上下大夫之間尚有詢詢侃侃之分,何況我們中才以下之士?我並非要你阿腴取容,是要你不亢不卑,學得量大,于人無所不容,到處都能站住。書記一職只是抄寫,不用起稿,沒有據理力爭之責,樂得隨和,面上常帶春風,先把將來得意時的態度習慣養成一個好的。為什麼胸負韜略,平日指點關河險要,條分縷析無不頭頭是道,自信可將百萬雄兵的才智之士,真到臨起陣來十有八九不如一個出身行伍、目不識丁的夙將?便由于他只憑聰明,沒有從下層做起的實在經歷學問之故。元兒你很聰明,還是听我和你姊姊的話,就了罷。」元蘇一听伯父這等說法,明知有理,心終不屑,但是無可奈何,只得謝教應諾。在益甫家中吃了夜飯,又暗淡了些時,辭別回去。
到家一看,姊姊牌局未散,上房盡是女客,雖都見過,不願上去,又不甚高興,倒在床上,拿了本書,正在邊看邊想心事,忽听外甥女婉拎在外間喚道︰「三舅回來了麼?」元蘇連忙起身,出問何事。婉拎笑道︰「跟三舅道喜,有好差事了。」婉衿比元蓀只小兩歲,人甚聰明溫淑,寫得一筆好字,瑞華因自己不育,對于前房之女頗知撫愛,所以這兩外甥男女對于元蓀都甚親切。元蓀笑答︰「什麼好差事?大約是個書記。」婉衿低聲說道︰「三舅見了媽莫露出事小不高興的意思,今午為了此事還和爹爹爭呢。」
元蓀問故,見婉衿道︰「曾姻伯原薦的是辦事員,因他素來性子慢,呂總辦事答應之後沒再往下追。今天三舅完差,爹爹不放心,打電話一問,才知辦事員額少,三舅位置被人搶去,只補了個書記,爹爹覺得路遠錢少,事比報館還苦,當初雖和三舅說過不是辦事員便是書記,那只是恐三舅年輕心大,見事容易,故意說的,誰知弄假成真,到頭還是書記,又听說每月薪水只得二十元,回家吃中飯不遠,除了車錢飯錢,也就將夠三舅零用,不特太苦,還不好意思,對曾年伯未免埋怨兩句。你知媽是最幫曾家的,自然爭了兩句。三舅適才打電話回來,說在大外公家吃飯,媽還說三舅有了事喜歡送信去的。
你少時上去,一現不願意不是惹她生氣了麼?」
元蓀一想,寄人籬下,反正伯、姊之命俱難違抗,事已定局,樂得假作高興,大家喜歡。主意打定,略談幾句婉衿辭去,一會便听上房傳話,喊車夫拉車出去點燈。隔窗窺見女客皆走,便往上房走去,一問拙庵已然早睡。隨听瑞華母女送客回轉,漸行漸近。
瑞華道︰「我就知道你三舅和我一樣能知好歹不是?一個初出門的年輕人有個事做就是好的,還論什麼大小?你看會館里住了多少閑人,有的來了好幾年,都是前清做過大事的,求當一個錄事還求不到呢。我替他托了曾姻伯,要是事成了不就把人得罪不說,再要被人間兩句,說你兄弟到底有多大本事,想要多大位置才就,你叫我這張臉往哪里放?」
婉衿沒有接口,元蓀知是有心說給自己听的,心中難過萬分,不便顯出。听到末句,人已走上台階,只得接了出去道︰「姊姊,今天手氣好麼?」瑞華見元蓀面上神情仍和平常一樣,笑道︰「我听吳媽說老舅爺回來就倒在床上看書,也沒上來,我還當你嫌介白找的事情小不高興呢。我心里一別扭,差點把牌打錯,被向太太在莊上敲我一個滿貫。
後來我叫婉衿去看你說什麼,才知在伯父家飯後吃了些涼茶,人不舒服,並不是嫌事情小。你說打牌的事全在人的心境,我听這話,心思才放下。李太大、向太太又都夸你,說听他們老爺說的,你學問好,人聰明,將來必要發達,我又一高興。本該調白板的,調了一張三筒,截了下家的和,跟著滿貫連莊,多怪?
「官場中的事都是由小的做起,沒見江蘇巡撫程雪樓不得意時才給人家教四兩銀的館嗎?那時節也在京,時常往來,還接濟過他。陳了明和尚拿《一掌經》算他出六年戴紅頂子,誰都不肯信,誰想不久到黑龍江去做州縣,跟著俄國犯境,兵臨城下,要開大炮轟城,他拼了性命不要盡忠報國,自己去和俄國帶兵大將交涉,爬在炮眼上不肯下來,這才將俄國感動,沒有開炮。後來事情上聞,交涉辦了之後,皇上西太後見他是夠忠臣,連次升官,由黑龍江將軍一直升到江蘇巡撫,要是不光復的話,拜相封侯都在意中,連帶我娘婆二家也跟著好了。而他分發黑龍江以及署州縣缺也全由教館這點淵源而起。你出來年紀比他教館時代小一倍都不止,雖然民國不興科舉,你求不到正途之名,焉知不因今日的小事引出將來奧援呢?你願意就,可見心還明白,何況介白還答應以後為你想法子另找好事呢。明天到曾家道個謝去。不,明天禮拜六,你要上衙門,介白又起得晚,見他須在下午三點,還是後天禮拜去罷。」跟著便喊︰「吳媽,舅老爺由明天起天天要上衙門,路大遠,一過七點不起趕緊叫他。」
元蓀心煩,知她本題越說越多,不願再往下听,一邊隨口應諾,藉詞岔到那給程老伯算八字的了明和尚,道︰「我也听爹在日說過,他人在這里麼?聞他認字不多,怎會算得這準?」瑞華道︰「你哪知道了明和尚俗家姓陳,本是四川一個放牛娃,因他從小孤苦伶仃,往峨眉山出家當和尚。他師父是峨眉山解月兌坡旁一座小廟的老方丈,名字我已忘記,是個有道高僧。他拜師時年紀甚輕,那老和尚年幾八九十歲,廟基清苦,有十來個徒弟,他常年只在廟中做些粗事。老和尚很有法力,到圓寂的前幾年,常時把徒弟分別叫到房里,除一個二徒弟是傳他衣缽之外,有的傳授經典禪功,有的傳授道法,有的教以行醫,還有兩個教做手工的各有所長,無一相同,獨對了明一無傳授。了明人甚忠厚,一點也不怨恨,仍是照常念經做事。
「這年見師兄弟們都學了本事,老和尚又有‘師徒緣法再有四年便滿,的話,了明一想,自己身無一技之長,認字不多,許多經典都念不下,師父去後便投別廟去當和尚也無人要。正在背地犯愁,這一晚眾人都睡,老和尚忽把他喚至房內,手里拿著一卷抄本書,說道︰‘你知我傳他們經典藝能的緣法麼?他們都是出家人,廟況又極清苦,我滅度後養不得許多人,二徒弟是傳我衣缽承接這廟的,大徒弟、三徒弟須去廣東另投師父,余人除八徒弟隨二徒弟在此,也都各有去處,但他們除了念經什麼不會。我師徒又是苦修,不去別廟掛單。你來這十來年,值我因師徒不久緣滿,為想暫聚數年,無地棲身,才在這里興建這座小廟。以前只我一人,常在後山洞里清修,他們都是散在四方,我在還可為他們設法,我去以後便更艱難,所以近一年兩年我一面傳他們佛門功課,一面各傳授一點謀生濟人之術。因你不是世外人,將來還有功名,同時所傳技能又極容易,所以傳得遲些。」
「了明跪請道︰‘弟子文不文,武不武,連經典都念不下來,什麼事都不會,怎有做官之望?只求師父傳點醫道,能夠行道救人,就便謀生,就感激不盡了。’老和尚微笑道︰‘事有定數,哪能由你心想。你我師徒緣法只此,將來你不特有功名,並還娶妻生子,醫道非有絕頂聰明,多年經歷,才可手到病除,此事大不容易,稍一不慎便造不孽。徒弟中學醫的雖有三人,只一個是從入門起便在閑時用功,得了我的傳授在外行道,從未錯過。去年我只把幾本秘方給他備考,使他遇上疑難可早判斷,給人診治。便不傳授也理會得,只膽子小點,病人晚愈兩夭,多吃幾次藥便了。下余兩個都只傳了七八個專治一樣重癥的草頭秘方,遇上這類急癥固可立地見功,此方以外卻治不得,又不許多受酬謝,救人之外勉強借它吃飯而已,你如學了它怎有官做?我傳你的這本書名為《一掌經》,因你認字不多,上面頗多俗語,你先拿去把它背熟了來,我再傳你訣竅用法,包你一生仗它得名得利,吃著不盡。你如能以人勝天,只享空名,不墮塵網,留待來生受用,自是再好沒有,料你極難辦到,就是還俗入世,反正享受也有的了。’「了明隨師十年,深知老和尚靈異,敬謹拜謝,捧回房去背人勤讀,半年工夫便自爛熟,輪流倒背。老和尚又把他喚去,告以這是一本算命的秘訣,你既熟讀,再把《正反六十四盤圖訣》教你,一點便透,隨即一一傳授。了明平日天資極鈍,也是福至心靈,又習了些日居然悟徹玄機,後來老和尚坐化,他便出來以此謀生,到處請游。凡是經他算過的人無不應驗,後來名氣越傳越遠,被西太後知道,值他正來北京,便宣進宮去給西太後算了一命,奏對稱旨,賜了一領袈裟和好些東西。他又到四川,便對人宣稱是老佛爺的替身,日常結交官府,出入紳宦人家。
「當時四川總督我忘了是誰,因他出身寒微,父親是個落魄寒士,讀書不得功名,窮到沒法,弄了一條小船在江上釣魚為生,終年浮家泛宅,連房瓦都沒一片。那停船之處是個山崖,崖上有一張鐵匠,終日在上升火打鐵。兩家因為鄰近,日常見面,頗為交好。當生總督時,崖上張鐵匠家也同時听到兒啼,原來兩家女的都早有孕,互相一問,恰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下,又都是個男的,兩家父母俱覺奇怪,從小便令兩小孩結拜,拿拈閘來分大小,總督算是庚兄,當小孩時和鐵匠之子一處玩,兩下甚是投緣。直到十多歲上才行分手。總督大來便得了功名,由此一帆風順,官運亨通,一直做到四川總督。
可是那小鐵匠從小只學打鐵,父母死後依舊開著那小鐵鋪,光景甚是窮苦。
「這年總督封翁七十大壽,忽然想起前事,對總督說︰‘你現在是封疆大吏,功成名就了,可還記得你那庚弟麼?想當初他父母對我家也很好,你又和他一起長大,認過兄弟,現在你要提拔他,給個官做,不是極容易的事麼?’」總督素孝,聞言想起前事,立命差官到昔年停舟的崖上將那鐵匠尋來,並先給他好些安家銀子,初意鐵匠不認得字,先給他個武官做,日後再以軍功保奏。那知到後一談,鐵匠小時和總督同玩還不甚蠢,這時長大竟是蠢如鹿豕,除去會打鐵什麼也不會做,尤其是怕官如命,見人一句話說不出,差官去接他時便嚇得要死,連哄帶強逼才請出來。一路之上日朝差官磕頭,求饒他命。到了衙門,見了下人都害怕,終日惶惶,提心吊膽,這等情形便武官也沒法做。
「總督為體親心,又念在同庚竹馬之交,一面著人向他解勸,告以莫怕,是對他好,一面給他補了個戈什哈,給他吃好的,穿好的,好容易才勸得他見著熟人不害怕了,生人見面仍是怯場。滿心還想他日久可以練出來,哪知生來沒福受用,穿上好衣服,終日毛焦火辣,坐立不安,和針扎一樣。吃了好的酒食,一病便多少天。別人都是受那貧苦磨折,他卻受了富貴磨折,不到三月便磨成不是人形。總督一看人已不行,可是心還以為他既和自己同庚,決不能沒有一點福命,也許生長貧鄉僻壤,終年惡衣惡食,忽說換了鮮衣美食,腸胃不服,好些不慣,此次生病也是適逢其會,因他求歸甚切,便給了他一百銀子做盤川回家,養好病再來巴結差事。
「鐵匠的家就在鄰省,因他法官,再四力辭不要人送,並且一听見他回家,當日精神振起,病便好了多半,無須護送,只得听之。那條道路本來平靖,不知怎的,他還沒走到家便遇強盜搶個干淨,還挨了一頓苦打,沒奈何折回去見總督。總督又好氣又好笑,見病已好,便留他住下,一面嚴飭該管該縣緝盜,一面命人將他妻子接來,這一下卻是更糟,從回來當晚便又病倒,比前還要厲害,同時乃妻乃子怯官更甚,竟和避盜一樣逃人山中潛伏不出,簡直找不著影子。總督無法,便稟封翁,拿出錢來命人給他在家鄉廣置田宅,以為這樣使他安居樂業,不再做那打鐵生涯,享點庸福總可以了;哪知他賦命窮薄,仍是承受不起,帶病還家,一病三年,家又連遭天火,直到家產賣光,仍開小鐵鋪終日與炭火爐錘相交,才身強體壯,回復過來。尤其是總督每有賜與,他必出情形,非到精光不能平安。同年月日時生的人會是兩樣福命,為此總督素不信星命之學。事已隔了多年,一听了明如此招搖,勃然大怒,立時命人將他拘去,要按妖言惑眾,就地正法。當時一般紳宦俱往請托求情,說了明實有靈驗,並非招搖惑眾。總督笑說︰‘這個容易試驗,他既是佔算如神,我就拿這個來考他,到時如能算準自無話說,否則便是妖言,那就莫怪我不講情面。’眾紳宦自然無話可說。」